(昭通学院 a.学报编辑部;b.科技处,云南 昭通 657000)
随着中国城市化建设的日益加深加快,新世纪中国农村正经历着一场社会、经济、文化、生活各方面的变革和转型,在这充满动荡的社会环境下,乡土作家们大都以充满疼痛、惶惑或批判的心态直面这个过程。他们更多的是以个体的生命体验,细节描写的方式进入乡村生活的蜕变,关注乡村人内心的情感变化。对变革中的乡村进行生活现象的还原及反思。对乡村日常生活的叙事已成为当代中国作家创作的普遍现象和方法。在乡村文学日常叙事的实践中,昭通作家朱镛的创作无疑是成功的。这是一位颇具责任意识和悲悯情怀的作家。在他一系列的乡土散文的创作中,始终传达着一种对故乡、对土地、对农民的深情呼唤和关注。在乡土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他的这种努力和坚守倍感孤独和可贵。他对故乡的深情蕴含于字里行间,关注着社会变革期乡村社会潜移默化的改变以及人的精神状态和生命本身,在他的文学世界里,故乡是他无法割舍的精神家园。土地、村庄、季节、收获在他的笔下一一展开,构成一幅农村日常生活的画卷。
中国传统的农耕社会性质决定了四季的更替和耕种息息相关,同时也使乡村相对固定在某一区域,具有一定的封闭性,这就使每一地域都有传承的文化、习俗、宗教信仰等约定俗成。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交通的便利,信息的传播,现代化以不可抵挡之势涌入乡村,逐渐打破了乡村固有的地理环境,进而改变人的思想观念。乡土文明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渐渐失落。作家无数次往返乡村,“几乎一个月或者两个星期的时间,我就要跑回一趟老家去。于我而言,这样频繁地往乡下走,并不是为了去体验生活。我以为,这种体验生活只不过是对乡村的生活产生了陌生,或者是因为对乡村生活的一种疏离,要找回一点回忆或者熟悉,亲近。或者,说得更直接点,体验就是要去故意找点苦来尝尝,感受一下那种生活的滋味。”[1]“还有是我在那块土地上,生活了近三十个年头,对故乡有一种不可割舍的情愫。那里的人和事物,我都熟悉,在我的记忆里,即便是已不存在的或者存在的,一切还是熟悉的。”[1]在作家的心中城市和故乡之间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无论是揭露和赞美,他探寻的都是社会,人性,道德之间的关系。在缅怀童年的追忆中,在对乡村日常生活的叙事中传递着作家的的价值取向。作家见证和经历了乡村文明失落的历史阵痛。作家记忆中的村庄:村子里有各种类型的树木,它们高过房屋之上,树枝伸向天空,仿佛能接住上帝撒下阳光。[1]白天是群鸟的乐园,夜晚是鸟儿的栖息地,一年四季点缀了村庄不同的景致和味道,它们是村庄的另一道风景。而现在树木大量的被削减,就好像曾经的一棵桂花树,它也离开村庄跑到了某个城市里,装点了城市的景观。作家心痛地看到整个村庄裸露着密集的新的,带着现代风格的建筑物,但是看上去还是无法与树的风景置换,呈现出一种寂寥和空旷。当风吹过村庄时再也没有了风和树林的嬉戏和互动,村庄失去了生机勃勃的活力。“晚上的村庄,也像傍晚的田野一样寂静了,不再像以前,人们饭后会走出家门,坐在路旁或者相互串门子,现在没有了。没有了串门子的人,没有了路旁摆农门阵的人,没有了从盘古开天地的故事和神话随着烟圈从豁着牙的老人嘴里说出来了,也没有了扯声曳气怪腔怪调唱老歌的了。连偶尔想热闹一下,聚在一起打牌赌酒喝赌烟抽的人,也凑不齐了。偶尔听到屋子里有着热闹的,大多数人家是一台彩色电视机,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中国的外国的国事天下事,或者是唱歌的武打的战争的古装的现代的真的假的剧情播放,也或者是那种为了抢收视率,一堆男人女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可干嘻嘻哈哈的低俗文化娱乐,就没有人说话的声音。”[1]城市对村庄的蚕食,掠夺预示着传统乡土文明的慢慢消解。曾经的年关是全村人的庄重仪式“过年的时候,村庄都会在年三十晚的晚饭前先举行祭祀活动,张贴门神,祭财神、灶神、土地神、树神和日常生活中遇见的种种,一一祭完,让众神归位,与先祖对话后,才开始吃年夜饭。”[1]这些虔诚的祭拜活动充满了对神灵的敬畏和对来年生活的美好愿望,村庄万物有灵,一棵树,一座土地庙都可能被村民们赋予特殊的象征和意义,它使人们变得虔诚起来,尊重起来,谦卑起来,内心永远充满着敬畏,这是村民最原始最朴素的信仰。那些虔诚质朴的祭拜只留在了作家遥远的记忆中,乡村文明已渐行渐远。在追求现代文明的进程中,作家看到了村民意识中乡土文明的滞后,却也动容于村民对现代文明的渴望,那个离开家乡闯荡社会的“一撮毛“,在村民的眼中代表了城市文明的象征,是村民和外面世界联系的纽带。对城市的向往使现代性的东西不断涌入乡村,固有的乡村模式已渐渐打破,作家并没有对“一撮毛“这个人物在盲目渴求财富的过程中的道德沦丧做简单的道德批判,在对乡村平凡生活场景的叙事中,作家深切体会到农村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而乡村在面对现代化进程的冲击,经济、文化都尚未成功转型,而传统的乡村原有价值观又不断被边缘化。这就造成了一部分乡村人人文精神和价值观的沦陷,风俗变了,传统的信仰在失落。作家用温情脉脉的笔触描摹了发生在村庄里的一件件人和事,其中交织着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时空交错,展现了城市化进程中的一幅幅乡村景观。
作家的写作观念决定了创作的视角,“作家的视角既不是俯视,也不是仰视,而是平视。他的目光也不是对某一家庭,某一个人的聚集,而是散点的,流动的,多维的,多层次的展开,用一个个移动的场景连接乡村的日常生活叙事,就有了乡村命运的建构。”[2]在传统的农耕生活中,土地是根,人的生存和土地息息相关。土地是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人的精神家园。“一撮毛“最终的回归乡村也预示着乡村是他身体的救赎也是他灵魂的救赎。蕴含着作家对乡土文明的挽留和希望。但在经济浪潮的冲击下,城市成为了人们的理想,大量的青年怀揣梦想,离开土地,涌入城市,乡村只留下了老人和小孩守护,年轻人对土地的依赖越来越弱,土地对他们的召唤也越来越远,致使乡村生活走向了危机边缘。丰收的季节历来都是热闹和喜庆的,曾经收获的季节是全村人的盛宴,人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笑容,地里田间都是忙碌和欢快的身影。然而呈现在作家眼中的是“在今年庄稼长势特好的年成里,我触目所见的人中,那些在我印象里还在年轻力壮的大妈、婶婶、大爹,叔叔,甚至爷爷辈的人,如今只有苍老。他们的脸上失去了见到丰收后的喜悦,失去了曾经充满活力的体态和容光,只有冷静,僵硬,木讷,任劳任怨。”[1]曾经充满希望和美好的季节已属于过去和历史。作家用白描的手法把这一场景展现出来,带着淡淡的哀伤和无奈。这本是乡村日常生活的存在变成了乡村命运挣扎的象征。人类离大地越来越远。
新世纪乡土文学有一个共同的取向,就是让叙事走进地域文化模式。乡土文学日常生活的叙事中隐含了深刻的文化意义,作家述说着乡村的日常所见,完全以一种呈现的方式直面乡村的现实,直面乡村改变的焦虑,带领读者走进一个又一个的场景,田野,谷物,冬雪,祭祀……这些故乡乡村的景物和人事,作者信手拈来,每一个场景都是一个个独立的篇章。这种最自然的叙事状态完全遵循作家情感的走向,显得随意和疏淡。作家把在日常生活中民间信仰,地域心理,传统文化暗含在日常生活的叙事里,作家仔细描写了故乡送葬时的场景“我发现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人到得最多,最热闹的是在送葬的这一天,留在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出来了。这一天的人,不用谁喊,不用谁安排,自己都会主动走出来,是看热闹,也是为永远离开村庄的人送最后一程路。这种氛围是村子里一直留下来的,谁都会跟在十多个汉子抬着棺材的周围,缓缓移动。特别是抬棺材的人,步子是稳,是慢,走路的脚不是提起,是拖着,搓着地面。这种步伐,在我们老家称为“抬丧步”。看热闹的人,也会像抬棺材的人一样,走着缓慢的“抬丧步”,跟着缓慢移动。整个场景,唯一让人感到轻松的是,跟在棺材后面不停地欢跳着,一帮又一帮敲锣打鼓的妇人。她们浓妆艳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不时的唱着一些民间歌曲,有的根据死者身份,自编自唱,有的还会唱起流行歌。她们总是理直气壮,一帮赛着一帮,比歌喉,比扭屁股,比让周围围观的人多,使用各种技艺,把围观的人逗笑,逗乐,把送葬的过程变成一场生活的闹剧。”[1]“但我同时发现,一些东西确实不在了,四筒鼓舞不在了,拖声曳气的孝歌声,听不见了,似乎随着唱孝歌的那些人,一起埋葬了,再不会从村庄飘出来。”[1]带有泥土气息的现实感和深刻的情感,传统的乡土文化正慢慢变味和消解。作家的思绪在过去和现在中不断转换,直面乡村转型中的各种变化各种焦虑,在乡村生活的体验中进行乡村精神的挖掘。“一个村庄日常的生活状态。之所以让人感到不急不躁,就因为人们安居于大地,并没有忘记过天空自然的光与热,没有忘记过人们彼此的温暖,信任与大度。对于人情的冷暖,相互的信任,其实,谁都在乎得很。他们在村庄里生活了一辈子,大家遵守着的一些东西,并不是听从谁的指令,就比如欠债还钱的常识,在村子里,这不是规则,是风俗。”[1]这是村庄延续下来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乡村一直遵循着这样的风俗。当铁匠买东西欠20元,店主要求身份证抵押时,这无疑是践踏他的人格尊严和道德底线,“他认为他遵守和奉行的乡村风俗,被这个店主一下毁掉了,败坏了他内心树立的准则。”[1]信任度的丧失导致了铁匠的自杀,暗喻乡村信仰的坍塌。作家焦虑的是从物质匮乏的时代中挺了过来,又要陷入精神匮乏的年代。当乡村正逐渐融入消费社会,乡村正慢慢解构的时候,作家仍力图在乡土文明渐渐消亡的土地上寻找,挽救乡村的价值和精神。在坚守故土的老一辈的农民身上,传统的地方性叙事还在他们身上延续,这里有村庄自古传下来的礼数“在村庄树木密集的年代,村里的人,骑着单车,不管遇见谁,打个招呼,必须下车,否则就视为这人没礼貌。从村子里出去,单车要推到村门口才能骑上,从外回来,到了村庄门口,有人无人都下来推着回家,要不就会被老辈人骂简直无无家教…..”[1]有朴素的信仰“在平日里,村庄里的人们,对诸神的敬畏之心,人皆有之。以村庄南面的土地神为例,人们一直认为,村庄的五谷丰登,是它的保佑。谁家发生了不寻常的灾难,会去那里,寻求保佑。谁干了坏事,家人都会认为,不是他自身去干坏事,那是他的魂已不在,或者被魔鬼附身,都要带着香蜡纸烛去土地庙,为他喊魂。谁要是做了亏心事,不愿承认,只要到了那里发誓赌咒,即便是再怎么狂妄的唯物主义者,面对它,都会感到恐惧。”[1]这里有淳朴的乡村生活经验,“母亲对财富的理解,并不是要有多少钱,用她的话说是,一家人不欠债就是富有了。对于人的健康,平安和善良,母亲说,“这些东西再有多些钱也买不到。”[1]从小到大,我记得她时常讲的一句话,“做人要做个善良的人,人好终归好。”“今天出十分的力,下半年庄稼成熟后它就会回报你十斤的粮。”作家力图做村庄忠实的记录者。透过日常生活叙事,寻找村庄的灵魂。“在我们这个村庄,我发现很好的一点是,一些东西在村庄里还没有被完全遗弃,比如村庄的安静,信任与大度。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善良和温润,还在保持。比如人们出门或者进门,相互遇见,依然像以前一样,会交谈几句。我把这种平常和普在的现象,看着村庄的灵魂。由此,我相信,它还有一种复原的力量,具备着村庄神性的内涵。这种内涵是唯一的。或许,这不仅是我所记录的村庄,是任何一个村庄真实的品质。”[1]传统的乡土精神仍然以它淳朴的观念和生机继续传承和呼吁着现代人的灵魂。作家通过每个鲜活的个体记录着两种文明交接处的喜怒哀乐,这种采用客观呈现而不加评语的创作暗含了作家的文化价值取向,“乡村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焦虑和自我纠缠,本质上是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在日常生活结构中价值观交战裹挟着每个人的存在,乡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乡村人的生活如何定位,将是一个重大的命题。”[2]试图寻找失落的乡土文明,重建精神家园是作家的责任是文学的责任。
依托大地,作家对大地注入了深切的情感,大地是生存之根也是精神之根。让大地成为大地,让乡村成为乡村,让生活成为生活,这应该是作家最诚挚的愿望和向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