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慧, 张丽军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柄谷行人在探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时反复提及“风景”这一概念,他认为“风景”并不一定指名山大川等游览胜地,而是在特定时空被凸显的新事物和新现象。此外,风景之所以为风景是缘于“内在自我的出现”。麦芒是以写短诗见长的云南诗人,60年代初入诗坛到70年代名声大噪,麦芒的诗歌始终以其独特的言说方式和特性价值为当代诗坛提供一抹亮丽的风景。
麦芒始终怀着“真与美的梦”行走于诗坛,他“年轻时崇拜过齐白石、徐悲鸿、德加、米勒、达芬奇等画坛巨匠”[1]32,后来为生计谋开了一家名为“真与美”的照相馆,无论是个人的审美趣味还是生活方面的思虑,绘画与摄影艺术与诗人相伴一生,自觉或非自觉地影响诗人的诗歌创作,让麦芒的诗歌有了较强的艺术水平。麦芒在艺术鉴赏方面眼光独到,加之其艺术“取景手法”让他拥有了重新解释和关照世界的话语权。麦芒身上有着较为明显的传统文人的影子,首先表现在麦芒对中国诗歌传统的沿袭和创新。麦芒择取传统古典诗歌中的“月”、“棋”、“梧桐”、“秋天”、“红豆”、“兰草”、“菊”、“雨”、“牡丹”等意象入诗,此外,麦芒的诗作中还注重对中国传统诗词的点化和活用,通过麦芒的创新性借鉴其诗歌中构建造出区别于传统诗歌的意境,甚至营造出截然相反的意境审美体验。传统意象入诗与反传统意境的营构既是麦芒对于传统古典诗歌审美追求的传承,也是麦芒所刻意追求的诗化品格的表现。同时,给诗歌欣赏者以阅读上的陌生化体验。总而言之,传统意象选取和意境的营构颠覆读者传统审美体验的同时,产生了极大的艺术魅力。
麦芒诗歌中有着古典诗歌“怨而不怒”的美学风格,至真、至善、至美,是出发点也是归宿。诗人在基于自身的文化背景和诗歌传统的理解之下,结合新时代的社会发展状况,显示出与传统诗人有着较为相似的关注点。“怨而不怒”的美学风格体现在麦芒对当今时代所发生的天灾人祸的高度关注之中,诸如诗人在《水患》中写道:“是在地上?/是在天上?/是在车上?/是在船上?//去问下水道。/去问乌纱帽。”;诗人在《矿难》中写道:“不断的赔偿/不断的伤亡/不断的伤亡/不断的赔偿//一柄双刃剑/悬在脖子上”;此外还有《坍塌了》:“终于坍塌了——/一片血染的砖块/终于坍塌了——/一道人为的栅栏//三十 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写自然灾害的诗歌中源于日常生活的描摹同时又加入诗人深刻的理性思考,通过运用比喻、象征、拟人、反讽、陌生化等多种艺术表达手法和精心选择的诗歌意象加之诗人基于感性又不滞于感性的超感性体悟,让人不禁思考,天灾之下究竟是否还有人祸?
诗人以固有的传统思考框架为基石,以传统文人忧国忧民的胸怀相信批判会改变现实的宏愿,实现了传统文人和知识分子跨越时空的精神契合,具有较为典型的东方化特征,保持了传统忧患和国家民族意识,具有浓重的古典主义的情调。
柄谷行人认为“崇高来自不能引起快感的对象之中,而将此转化为一种快感的是主观能动性。”正如齐白石借助看似简单的黑和白两种视觉元素来表现鱼虾在水中自由游走的境界一般。麦芒对社会、自然、生活不断进行发现、思考和关照,日常生活占据了他的许多诗歌空间,口语化、日常化是麦芒诗歌的表征,他的诗歌借助日常化的事物和大众化的语言,通过改造外物,复现自己、认识自己、肯定自己、实现自我心灵满足,这一过程恰好体现了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诗歌观念。此外,麦芒作为现代社会中一个孤独的、不断用诗歌来表现自我的生命个体,他的诗歌同样展现了自身作为独立个性人的存在的孤独本性生命力张扬,诗人借助自身困境、个人的生存体验和感觉来认识事物表现生命的个性特征,在这样一种过程中,诗人内心的风景便借助诗歌得以向我们传达。无论是诗人回顾生命独特体验的“衰年忆往”还是咏叹平民生活道德情操的“桑榆小唱”和“短章杂吟”,字里行间流淌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地域色彩的同时,诗人内心博大的宇宙也向我们敞开。桑格塔说“所有写作都是一种纪念”,诗人文革期间曾有一段较为空闲的时间阅读了大量五四以来的文学作品,“不但吸吮了知识和艺术的营养,还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与价值” 。在五四个性主义传统的影响下,诗人不乏思辨性较强的诗篇,《雾》就是以这样一种孤独的挑战者对社会的审判姿态横空出现的。有评论家总结出麦芒六行诗体的共性“前四句写事,写情、写物,后二句是哲思式的或格言式的总结语”前四句和后二句之间存在着三种严密的美学或题旨意义的逻辑互动关系。诗人借助日常的美好与光泽来展现世界深度与广度,进而注解着人与现实世界所发生的种种关系。可以说,麦芒认真写过,认真活过,他从来没有因为困难放弃过浮世,倔强的麦芒在有所思中进而有所得,其诗歌贴近现实,高度概括的哲理性,表现出区别于英雄史诗的平民化和哲思性审美取向。
莱辛在《拉奥孔》中指出,诗歌的艺术理想便是表达真情实感,而真实情感是通过想象而获得的一种生命真实所带来的美。麦芒四十年的诗歌创作一直都在坚持不懈地寻求这种生命之美,他是一个用生命写作的诗人,他的很多诗歌融入了对生命的思考,把生命历程写进诗歌里,大到对宇宙万物的书写,小到对一滴水的书写都有着对于中国式生活与中国式死亡哲学致敬,都在重温生活之美和人性之美。借助简短的诗行,诗人将瞬间性的体验和最富包孕性的时刻用心中的相机定格,表现出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和对命运的思考和诗性美。“平中见奇,读而有味,大俗大雅”是麦芒追求的艺术目标,麦芒诗歌中的诗味的重要方面便是呼唤和追求爱与美,用诗歌中爱的哲学来呼唤个人感性和理性的统一。诗歌《母亲》中写道:“一颗爱心/永远年轻”表现对爱与美的歌颂,诗中浓郁的情感和深沉的思考,引发思考和启迪。谢冕认为,“诗是一种特殊的文体,这种文体所具有的外在形态的最主要的特征是:浓缩、凝聚和大跨度的跳跃。”麦芒通过简短的诗行,突破单一的横向维度和体裁界限,在诗美传承中寻求突破,发掘出生活蕴含的内涵和深刻的哲理。诸如《动物园》中游客与虎狼看与被看的二维关系,《生活》醒着与做梦之间的混沌;《他已经爬到半山》“山顶:无限风光/山顶:风光无限”;《万花筒》中即便其中的世界是无比奇妙的,然而“一旦被谁摔下了地,原是几块破碎纸片”;《日子》“是梦?非梦!/似睡?似醒!”中对生活的理解;《路》中“踏平坎坷成大道/秋后自有稻花香”的乐天态度;《梦和酒》“——梦醒时一片迷蒙/——酒醒时两手空空”;《有赠》中“夜的尽头是黎明/冬的尽头便是春”;《陡街》“陡街,一条/人生的路/看你怎么去走”;《顶峰》“再往前走/就是下坡路”等诗行中皆是诗人对生命和人生道路选择的思索。
在柄谷行人看来,崇高感的转换机制体现了现代人的审美特质,这也是现代文学的主要机能。记忆和反思是优秀的品格,也是诗人的责任转型时代中变化着的责任,以艾青为代表的“归来者”的诗对麦芒的诗歌创作具有较为深刻的影响,麦芒曾登门拜访艾青并且以书信往来的方式与艾青共同探讨诗歌。麦芒诗中没有任何激情的涟漪,全是平淡的语调和日常的口语,诗人从蕴含文化意义的书面语退回到原生态的日常语言,并且以价值观念上的反崇高、反英雄的倾向唱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归来之歌”。麦芒诗歌中不乏对于人的生存表述、人的压抑乃至苦难的表现的主题,诗人以相对陌生化的形式,让凌乱破碎的人生感悟,繁复抽象的思维,借由相对的意象,短小的形式表现。在麦芒对于诗歌体量化繁为简的过程中,对于生命与自然,也渐渐养成多角度的关照与深层思考,这种“归来者”的姿态一直延续到麦芒后期诗歌创作中。诗人一生游历全国,走访名家,出版诗集,与此同时还关心国家大事,人生百态,市井街头,萝卜白菜。宏大时代与平民百姓的俗常生活皆入麦芒诗中,诗人以或欣赏、或感悟、或留恋的姿态,反映了从迷茫到觉醒的一代诗人的心声,诗人以出奇的冷静和深刻的思辨性回望历史与反思现实。回顾起来,诗人起步时期的诗坛,充满喧嚣与骚动,那是一个充满反叛崇高人格,反叛英雄神话的时代。在这种时代精神浪潮中,麦芒的诗歌将一代人的精神状态和主体意识,以强烈的现代意识和对人的主体重建的姿态对旧文化传统进行了反拨,体现出歌颂生命伟力和表现出生命的永恒与悲剧性的崇高的美感,因而诗歌中充满生命力的骚动和对生命奥秘的追寻与探究。
除了以日常化的表现形式反思历史和时代之外,麦芒诗作中的另一种“归来者”姿态便是诗人倾注在诗歌中歌颂新时代、新生活、新面貌的极大热情。这种姿态的传达首先源于诗人对自我诗歌创作历程的不断探索,由长诗到短诗,从短诗到一行,从一行到四行再到多行的诗歌实验以更为精准的形式向我们展现时代的风景线。此外,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注和对时代的细致入微的体察是诗人的另一种姿态传达方式。诗人以多面的观察和体悟表现了自我对进入新时代的狂欢式呼喊,对于社会生活各领域的关照中我们又可以窥见诗歌小体量中所呈现的巨大张力。诗人用小诗的思想消解心中狂热的情感和情绪,诗歌思想在那些短小诗行的抽象和概括中充满了质感和力度。《车站》中“朝着各自的方向/朝着各自的目标”对于生命存在意义的把握,《最后的点滴》“人间没有万岁爷/生与死坦然面对”对于死亡的坦然和对于生命的珍视,《诗人剪影——卢炎新》中“至真、至善、至美/是出发,亦是归宿”对于缪斯女神的不懈追求,《桃花》中对大思想、大境界美的呼唤等。诗人为歌唱时代的情绪驱动所出发,加上自我心灵的抒情冲动,借助诗性智慧表现了麦芒个人可感的宇宙,既是对于美学理想中的诗美标准、诗美规范和诗味探寻,又是对自由独立个性的弘扬,因而麦芒的诗歌所负载得是双重或者多重意义。
今年是麦芒思索人生的第40个年头,诗人一直心怀对缪斯女神的虔诚而笔耕不辍,就像他在小诗《寻梦》中写的那样,“愈达不到彼岸/愈加发奋追寻”,正因如此,麦芒借助诗歌呈现给我们的风景是如此的可观和厚重。初入诗坛,麦芒以他博大的人道主义情怀直面现实,以《雾》实现对历史和当下强烈的质询。此后诗人将现实的风景借助古典诗歌遥远的诗意向我们传达,让我们与遥远的古典诗意与现实语境以恰当的方式同声相应。而后诗人不断进行诗歌探索,使得诗歌无论从内容还是旨趣上体现了人的主体性这一命题,让我们与五四个性主义传统以合理的姿态实现同气相求。正是诗人对缪斯女神的勤奋而又诗意的追寻和对诗艺“其修远兮”的不懈钻研,古典诗歌中的诗意与五四个性主义的两种审美品格方以“归来者”的姿态归来,这种归来又在新的时代环境下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因而中国诗歌从古至今的发展脉络和被阻断的美学理想和诗歌方式的得以接续和传承。在麦芒身上,你看到的是一个人,一个内心充满渴望的、有血性的人,他的诗歌是对生命的礼赞,而又不完全是生命,他的关照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因而其诗歌中的风景是如此多娇,这片丰盈的风景理应有更多的人去发现和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