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丹
(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新疆乌鲁木齐 830000)
异文即指古书在不同版本、注本或在其他典籍中被引述时,同一段落或文句中所存在的字句之异,此外并包括相关著作中对于相同的人、事、物作叙述时产生的异辞。[1](P11)对比《新疆图志·名宦》与《新唐书·列传》,发现《新疆图志》大量借鉴了《新唐书》中的相关史料,部分内容为《新唐书》的直接引用,然而为保持语言风格,还是将语料进行大规模的改造。本文基于两者同一史料进行异文研究,力图了解两者的语言差异与变化规律。
在字词方面,《新疆图志》常以一个同义或形近的字词来替换《新唐书》中某些字词,字的异文主要有通假字、古今字、异体字;词主要是采用同义词替换的方式。
1.古今字。
(1)驭、御
孝恪推诚抚御[2](P4132)《新唐书·列传》
孝恪推诚抚驭[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驭、御”意思是把控马头,引申为掌握统治,《说文》说:御,使马也。《广韵》云:驭,使马也,古文御。驭、御同义。
2.异体字
(1)踰、逾
自碣石逾四镇[2](P4150)《新唐书·列传》
自碣石踰四镇[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中:踰,越也。从足俞声。逾,进也。从辵俞声。《周书》曰:“无敢昬逾。”踰、逾同义,皆为超过的意思。
(2)馈、遗
虏以金遗暹,暹固辞[2](P4420)《新唐书·列传》
虏馈金,固辞[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馈,饷也,从食贵声。《说文注》中有:遗,亡也,失也,赠也。馈、遗都有赠送的意思。
(3)赀、资
虏亡酋长,相率丐降,请悉军中所资赎同俄死[2](P4543)
《新唐书·列传》
虏相率丐降,请悉赀赎同俄死[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赀,小罚以财自赎也。从贝此声。《说文注》:赀字本义如是。引伸为凡财货之称。资,《说文》云货也。从贝,次声。本义为钱财。“赀”同“资”。
(4)第、弟
仙芝密令元庆曰:“若酋领逃者,弟出诏书呼之,赐以绘彩,至,皆缚以待我。”[2](P4577)《新唐书·列传》
密谕之曰:“右酋领洮北,第出诏书呼之,赐之绘彩,至则缚以待我。”[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中:第,韦束之次弟也。《说文注》:诗正义引说文有第字。弟,古同“第”,次序。
3.通假字。
(1)修、脩
由是脩亭障[2](P4138)《新唐书·列传》
于是修亭障[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脩,脯也。本义为肉干。脩假借为“修”,表示兴建、兴修。《左传》记载有:郑人脩城。修、脩都有兴建的意思。
(2)服、伏
虏伏其清,今犹慕思[2](P4421)《新唐书·列传》
虏服其清,今犹思慕[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司也,从人从犬,本义为伺机行猎,也可通“服”,义为屈服,顺从。如《史记》中的:骑皆伏曰:“如大王言!”在该句中可译为佩服、臣服。“思慕”为怀念、仰慕,“慕思”是向往思念,两者词义相同,可以互为转换。
(3)纔、裁
私厩裁二马[2](P4580)《新唐书·列传》
私厩纔二马[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裁,字从衣,从土戈,“土戈”亦声。《说文》曰:衣也。又通纔。例如《前汉·功臣传》中有“户口可得而数,裁什二三。”
4.讹误。比如:峌、咥
进至曳咥河[2](P4137)《新唐书·列传》
将兵征贺鲁至曳峌河[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峌为山形,古同嵽。《说文》:咥,大笑也。从口至声。《诗经》有“咥其笑矣”。曳咥河为古河名,峌、咥形符相同,但意义相差甚远。可能为摘录时的错字。
同义词是指意义相同的一组词语,包括等义词和近义词两种。《新疆图志》多用通俗性词语,而《新唐书》则力求文雅,规避俗语,书面语色彩浓厚。例如:
1.仓皇、仓卒
仓卒不知所出[2](P487)《新唐书·列传》
而使人趣召都支仓皇诣营谒(P1739)《新疆图志·名宦》
仓皇为慌张的意思;仓卒指匆忙急迫。两词都是行为动作描写,且意义相同,因而可互为替换。
2.竞观、纵观
西域胡纵观,莫测其方略,悉献珍货[2](P4135)
《新唐书·列传》
胡虏竞观,莫测方略[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解释:竞,逐也。也有小心谨慎之义。如:竞竞,是小心谨慎的样子;竞谨是小心慎重。竞观则可以理解为小心谨慎地观察。纵观义为放眼观察形势等,该句中可翻译为放眼全面观察碎叶城。
《新唐书》文字精炼,文学性强,用词更为典雅。《新疆图志》通俗词汇使用较多。例如:
3.为、擢
苏烈,字定方,擢定方伊丽道行军大总管[2](P4137)
《新唐书·列传》
苏定方,显庆二年(657),为伊丽道大总管[3](P1739)
《新疆图志·名宦》
同样是升迁官职,《新疆图志》使用“为”,而《新唐书》就选用书面语“擢”。据统计,在《新疆图志·名宦》中,唐代官职升迁用动词“为”字共12次,如“裴行俭,字守约,闻喜人,为安西都护”、“苏定方,显庆二年(657),为伊丽道大总管”、“睿宗立召为太仆卿”等。其他的有“拜、官至、封、迁、累官、赐”等共八次,用“为”的占绝大多数。在《新唐书》中,用词则甚为丰富,以“拜、封、赐、为、加、代、摄、持、擢、兼、同、金、假、授、改、迁累”等词进行交替,次数使用相差不大。
4.羁属、附
故西北二十馀国皆羁属吐蕃[2](P4576)《新唐书·列传》
天宝六年,小勃律及旁近二十余国皆附吐蕃[3](P1739)
《新疆图志·名宦》
羁属为羁縻从属。“附”在句中可翻译为依附、附属,两词意义相近,羁属属于书面用语。“附”的词义浅显明白,口语色彩较强。
5.蹊隧、道路;胔、骸
由是脩亭障,列蹊隧,定强畛,问疾收胔[2](P4138)
《新唐书·列传》
于是修亭障,通道路,定疆界,问疾收骸[3](P1738)
《新疆图志·名宦》
“脩”表示修建,“蹊隧”是小路,“畛”为界限,“胔”为带有腐肉的尸骨,《新唐书》中使用“脩、蹊隧、畛、胔”等书面色彩强烈的词语,在《新疆图志》中则改用为“修、道路、疆界、骸”等较为通俗易懂的词语。
当然,也有一些例外的情况。例:
1.死、毙
乌质勒已老,数拜伏,不胜寒,会罢即死[2](P4362)
《新唐书·列传》
乌质勒以老迈,数拜伏,不胜寒,会罢即毙[3](P1739)
《新疆图志·名宦》
同样是死亡之义,《新唐书》直接使用口语词“死”,而《新疆图志》却改为了较有书面性质的“毙”。
2.焉
旌节下玉门关,去凉州犹八百里,城中争具壶浆欢迎[2](P4365)《新唐书·列传》
旌节入玉门,去凉州八百里,居民争具壶浆欢迎焉[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焉,《说文》云焉鳥,黃色,出於江淮。在该句中,“焉”为助词,用于句尾,表示陈述或肯定,相当于“矣”“呢”。语气助词的使用增强作品的口语风格。
由两个或两个以上音节构成的词是复音词。汉语词汇复音化是指在汉语词汇的发展过程中,复音词逐渐取代单音词而占据词汇系统优势地位的演化过程。[4](P2-3)词汇的复音化自上古初见端倪,中古时期迅猛发展,汉语词汇的复音化进程空前加快,近古时期在其基础上不断产生新的复音词,复音词的出现与发展丰富了汉语词汇系统,也是单音词变化的必然趋势。
1.绵—袤绵
其间绵地几万里[2](P4150)《新唐书·列传》
袤绵万余里[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云:南北曰袤,东西曰广。绵本义丝绵,引申为接连不断,袤绵可翻译为广阔接连不断的土地。
2.杂—杂处
其地高昌旧都,流徙罪人与镇兵杂,限以沙碛,隔绝中国,孝恪推诚抚御,尽得其欢心[2](P4132)《新唐书·列传》
所治高昌旧都,流徙罪人与镇兵杂处,孝恪推诚抚驭,军民悦服[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杂”表示状态,“处”表示方式,“杂处”在《新疆图志》中复音化,中心语素为“处”,“杂”是作为修饰存在的。“悦服”为高兴、顺服的意思,展现了郭孝恪治理下军、民的心理状态。
3.侵—陵侵
乌质勒之将阙啜忠节与娑葛交怨,屡相侵[2](P4363)
《新唐书·列传》
与其父旧将阙啜忠节相陵侵[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陵”古同“凌”,作侵扰欺辱之义。《礼记·乐记》:“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陵侵”两语素皆有欺辱侵犯的意思,共同构成联合式的词语,语义更为精确。
4.使—寄身
左右曰:“公使绝域,不可失戎心。”[2](P4421)《新唐书·列传》
左右曰:“君寄身异域,不宜逆其情。”[3](P1739)
《新疆图志·名宦》
“使”谓之出使,“寄身”可翻译为栖身、托身。在意义上能联系在一起。
5.徙—迁拜
徙方翼庭州刺史[2](P4135)《新唐书·列传》
迁拜庭州刺史[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说文注》:迁,登也,从辵,千声。迁拜为官职升迁。《说文》:徙,从辵,止声,迻也。“迁拜”与“徙”为同义词。
6.击—击却
王叛归欲谷设可汗,孝恪请击之[2](P4132)《新唐书·列传》
西突厥咄陆可汗寇伊州,以轻骑二千击却之[3](P1738)
《新疆图志·名宦》
“击”表示攻打的行为,到《新疆图志》中变为“击却”,表示攻打的结果,“击却”两语素连用形成联合结构的复音词。
语言随着时代不断发展变化,其中词汇最是敏感,新事物的出现和外来文化的影响不断催生着新词汇。汉语词汇由单音走向复音,使语言的表达更为精确细腻。
“所”字用在动词之前,组成名词性的所字短语。《新唐书·列传》中共5例,《新疆图志·名宦》中共1例
1.诏以所虏焉耆生口七百还焉耆王[2](P4132)《新唐书·列传》
2.请悉军中所资赎同俄死[2](P4543)《新唐书·列传》
3.仓卒不知所出[2](P4087)《新唐书·列传》
4.先遣其所亲问安否[2](P4086)《新唐书·列传》
5.劫所部及疏勒、硃俱波、喝般陀三国复叛[2](P4138)
《新唐书·列传》
6.所治高昌旧都[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新唐书·列传》中,例1“所”加动词“虏”,形成“所”字结构,引出动作实施的方式,有意念上表示被动的意思。例2“所”加动词“出”,引出动作的方向。例3和例4中,“所亲、所部”组成名词性短语,谓之亲近的朋友、亲人,管辖的部队。《新疆图志·名宦》例5 中“所”加动词“治”,构成“所+动词”式,表示动作实施的对象。
与“为”呼应,构成“为......所......”句式,表示被动,《新唐书·列传》中有1例,《新疆图志·名宦》有3例:
1.其王为吐蕃所诱[2](P4576)《新唐书·列传》
2.凡为虏所掠者,悉纵之还[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3.为夷夏所乐云[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4.时勃律为吐蕃所困[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为......所”结构在《新疆图志·名宦》也是较为常用的被动句式,它最早的萌芽可追溯到先秦时期,在汉代以后繁荣发展,并且作为一种被动式沿用至今,有着较强的生命力。
《新唐书》中“所”后的动词主要表示两种语义[5](P37),即为表示动作的处置对象、动作的行为方式。在6个例句中,“请悉军中所资赎同俄死”“仓卒不知所出”“先遣其所亲问安否”“其王为吐蕃所诱”四句表示动作行为的凭借方式,“诏以所虏焉耆生口七百还焉耆王”“劫所部及疏勒、硃俱波、喝般陀三国复叛”表示动作的处置对象。《新疆图志·名宦》中“所”字结构的动词有表示动作的处置对象、动作的行为方式以及动作行为相关的事三种意思,“所治高昌旧都”“凡爲虏所掠者,悉纵之还”中的“所”字结构表示动作的处置对象,“时勃律为吐蕃所困”中表示动作的行为方式,“为夷夏所乐云”中表示动作行为相关之事。
《新疆图志》对《新唐书》的内容进行了大量的删减,但对细节部分也进行了补充,使事件描述更为准确、客观。
1.会思结阙俟斤都曼先镇诸胡,劫所部及疏勒、硃俱波、喝般陀三国复叛[2](P4138)《新唐书·列传》
四年,贺鲁部悉结阙都曼叛,连疏勒、朱俱波等国寇边[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2.会安西都护张孝嵩迁太原尹,或言暹往使安西[2](P4421)
《新唐书·列传》
十二年,安西都护阙,或言暹往使安西[3](P1739)
《新疆图志·名宦》
例1是对西域战事的记录,《新疆图志》较之《新唐书》,补充了战争发生的具体时间。例2 记载亦是如此,增补了“十二年”。时间的精确增添了史料的真实感,体现了语言的客观性。
1.贺鲁走石国,弥射子元爽以兵与嗣业会,缚贺鲁以还。[2](P4138)《新唐书·列传》
命副将萧嗣业追贺鲁,获之,以其地置昆仑、蒙池二都督府。[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例1补充了苏定方平叛突厥后,唐朝中央政府对西域所实行的管辖政策。语言简洁凝练,史料真实可靠。
2.西突厥酋乌质勒部落盛强,款塞愿和,元振即牙帐与计事。[2](P4362)《新唐书·列传》
西突厥酋乌质勒款塞愿和,而意存叵测,元振即其帐中与计事。[3](P1739)《新疆图志·名宦》
例2 讲述了西突厥议和,郭元振雪中冻死突厥人之事,《新疆图志》增补了“而意存叵测”五个字,为郭元振的行为作出了合理的解释,简述了事情的缘由。
《新疆图志》虽然对《新唐书》进行大幅度的删减和改写,但在简写时参考了大量史料,并且尽可能地对一切记录在案的资料进行核查,以确保每一个人物的事迹记载明了。在语言精简凝练的基础上,展现了唐代将领为保卫新疆、实现国家统一所作的巨大贡献。
《新唐书》为凸显人物的性格特点,加入了直观的语言和情境刻画。《新疆图志》作为一部方志,受到体例和篇幅的限制,引用《新唐书》史料时必然要进行改写。其改写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将所引对白改为叙事描写,句子结构、内容基本不变,只增减个别字词。如:
1.至西州,诸蕃郊迎,行俭召豪杰千余人自随。扬言“大热,未可以进,宜驻军须秋”。都支觇知之,不设备。[2](P4086)
《新唐书·列传》
至西州,召豪杰千余人自随,扬言暑热,未可进,虏遂不设备。[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例1 中,将“未可进”的原因转述为暑热两字,并把句中过于深奥的“觇知”删除,句子改写为“虏遂不设备”,使句意不变而内容简化、通俗易懂。
一种是将环境和对话描写进行删减,并根据需要重新整合,选择性融合部分内容,保留事件的发展始末,以概述史实。
2.会大雪,吏请少休,定方曰:“虏恃雪,方止舍,谓我不能进,若纵使远遁,则莫能擒。”遂勒兵进至双河,与弥射、步真合,距贺鲁所百里,下令阵而行,薄金牙山。方贺鲁将畋,定方纵击,破其牙下数万人,悉归所部。贺鲁走石国,弥射子元爽以兵与嗣业会,缚贺鲁以还。[2](P4138)《新唐书·列传》
贺鲁与数百骑西走,定方冒雪急进,逼其牙帐,纵兵奋击,俘、斩又数万,贺鲁走石国。[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3.行俭徐召四镇酋长,伪约畋,谓曰:“吾念此乐未始忘,孰能从吾猎者?” 于是子弟愿从者万人,乃阴勒部伍。数日,倍道而进,去都支帐十余里,先遣其所亲问安否,外若闲暇,非讨袭者。又使入趣召都支。都支本与遮匐计,及秋拒使者,已而闻军至,仓卒不知所出,率子弟五百余人诣营谒,遂擒之。[2](P4086-4087)《新唐书·列传》
行俭阴勒部伍倍道急驰,而使人趣召都支仓皇诣营谒,遂擒之。[3](P1738)《新疆图志·名宦》
例2中,《新唐书》对裴行检劝谏皇帝安抚吐蕃进行细节描写,但在《新疆图志》中,在不改变原义的基础上,则将此尽数删除,在后文以“行俭谓可计取”六字一带而过。例3中,《新疆图志》将引述的112个字处理为25个字,省去其中的具体描写,着力于事件的结果,事件简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