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可疑的审美现代性:别现代视域下的“奇葩建筑”批判

2019-02-21 10:47
关键词:后现代奇葩美学

周 韧

改革开放40年以来,在中国经济突飞猛进的同时,城市建设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总体而言,这些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建筑改变了城市曾经破旧的形象,也极大地改善了市民的居住环境,许多卓越的标志性建筑如国家体育中心(鸟巢)、金茂大厦、苏州博物馆等,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象征和中国经济发展成就的代表符号。然而,在这高亢嘹亮的时代主旋律背景下,也并非都是一片和谐之音,许多“奇葩建筑”亦应运而生。所谓奇葩建筑,特指那些“山寨”、造型怪异或者不伦不类,颠覆人们以往审美习惯的建筑,这些建筑也因此成为网友们在网络上予以调侃、吐槽的对象,“元宝楼”“马桶盖楼”“靴子楼”“酒瓶楼”“山寨白宫”等外号接踵而至,成为这些另类建筑的形象比喻。奇葩建筑,在中国当代城市发展中并非个案,根据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63%的受访者表示自己所在地有“雷人”的地标建筑,56.5%的受访者认为奇怪建筑带来的最大问题就是耗资巨大又招人反感。[注]孙震:《81.1%受访者认为决策者和审批者应为奇怪建筑负责》,《中国青年报》2014年10月30日。网络评论和调查结果代表了群众的呼声,也客观反映了现实问题,而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主持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提出“不要搞奇奇怪怪的建筑”[注]张贺:《通稿之外习近平在文艺座谈会上还讲了什么?》,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4/1016/c1001-25845787.html ,2014年10月16日检索。的重要讲话也是正式代表党中央对这些奇葩建筑定了调。

一、奇葩建筑的美学风格归属

奇葩建筑,虽然并非我们这个时代或当今中国所独有之景象,但倘若一件两件,尚可理解为阴差阳错或实验性建筑,然此类建筑出现数量之多、规模之大、发展速度之快,却远非中国古代或当今国外所可比。因此,对这类已经成为一种当代美学现象的建筑奇观,建筑学界批评声音不绝于耳。中国工程院院士、东南大学建筑设计与理论研究中心主任程泰宁就认为,“在审美上明显低俗媚俗……因某些功利目的,以牺牲建筑的功能性、经济性为代价,追求造型奇特复杂,刻意挑战人们审美,哗众取宠”。筑博设计股份有限公司执行总建筑师冯果川也谈到“要减少奇奇怪怪的建筑,首先要减少各级领导和业主对设计美学的干预,应该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注]孙震:《81.1%受访者认为决策者和审批者应为奇怪建筑负责》。不过学界的批评声音固然不在少数,网友也有一些“奇葩”“山寨”“雷人”或者“行为艺术”建筑的形象调侃,但却鲜有学者从理论上去探讨它们的美学风格,甚至反思这类奇葩建筑所产生的思想根源。

从艺术风格上来审视这些奇葩建筑,很难不陷入一种审美迷失之中。若说它们是古典主义风格,但无论是西方的古希腊、古罗马风格,中世纪及近代的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主义风格,抑或是传统中式古典主义风格,这些建筑要么就是直接山寨西方古典样式,要么就生搬硬套地“设计”为中国传统“铜钱”或者“酒壶”等造型,其建筑的庸俗、张扬理念与西方古典主义讲究的文脉相承,或中国传统文化所讲究的中和、神妙、气韵、意境、空灵等审美形态都大相径庭,风马牛不相及;若把它们归入现代主义风格,其建筑材料固然离不开现代主义建筑的基础材料钢筋和玻璃,但其造型标新立异的“过度设计”、施工难度极大的工程结构和动辄天价的施工成本,几乎完全违背了现代主义建筑流派推动者“包豪斯学派”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在1923年所倡导的“艺术和技术新统一”[注]参见李必桂:《“技术和艺术的统一”意味着什么》,《装饰》2003年第8期。和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所概括的现代主义设计表征“少就是多”(Less is more)的原则,以及建筑外观设计应该以最简洁的几何线条来适应工业时代的技术特点和成本需要的主张。依此标准这些奇葩建筑显然也不符合现代主义建筑的理念特点,而似乎只能归入到后现代主义风格了。某些胡拼乱凑、移形换位和山寨手法也貌似符合一定的后现代主义的“拼贴”“戏仿”特征,但如果细究后现代主义建筑美学理论脉络,却可发现也相去甚远。正如提出后现代主义建筑理论宣言的美国建筑师文丘里(Robert Venturi)在其代表作《建筑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中提到的“我爱建筑的复杂和矛盾……我说的这一复杂和矛盾的建筑是以包括与艺术固有的经验在内的丰富而不定的现代经验为基础的”。[注]汪坦、陈志华主编:《现代西方艺术美学文选·建筑美学卷》,春风文艺出版社/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359—360页。与之相比,当代中国这些山寨作品并非“现代经验”。后现代建筑的理论代言人斯特恩(Robert Stern)把后现代主义建筑概括为“文脉主义(Contextualism)、隐喻主义(Allusionism)、装饰主义(Arnamentation)”[注]罗伯特·文丘里:《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周卜颐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1年版,第21页。三个重要特征。由此可见,后现代建筑本质是对现代主义完全切断历史联系和反传统的回归和纠正,这种回归既包括在建筑设计上体现历史的联系和重视传统文化的多元表现,也包括自然的、生态的等一切以人为中心的而非以工业机器为本的回归,这也是一种有选择性的回归,即汲取传统文化作为建筑艺术的灵感来源以摆脱现代主义建筑所造成的千篇一律“方盒子”特点,但并非抛弃现代建筑结构退回到砖石结构时代,更不是把某个古代造型直接照搬过来。从这个角度来看当代中国这些林林总总的奇葩建筑,从建筑设计来究其本质,实际上丧失了建筑作为艺术门类的独立性,也丧失了建筑设计的本体语言,更像是用工业手段来简单模仿并制造一个个放大数倍的巨大工业产品,将建筑设计变为了雕塑或产品设计的附庸,根本与后现代主义建筑在注重文脉传承和适当装饰的同时,更重视隐喻表现这个核心内涵背道而驰。事实上文丘里本人正是文脉、装饰与隐喻三者相统一的设计践行者,其在1986年为英国伦敦设计的国家艺术博物馆圣斯布里厅(The Sainsbury Wing of the National Gallery)即是一例。这个具有独特历史韵味的建筑采用了大量严肃的历史建筑结构和装饰细节,特别是古罗马时期建筑的装饰细节,与现代结构浑然一体,而整个建筑与周围环境又十分谐调,因此,这件作品也成为后现代主义建筑代表作品之一。如此来看,这些当代奇葩建筑虽然看似游弋于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之间,但显然既不是什么前现代也算不上现代,与后现代更是貌合神离,如此错综复杂的美学特征不免使观者从审美上产生迷失,在美学风格上更是陷入了无以阐释和归纳的理论困境。

2014年以来,王建疆教授针对当代中国这一独特的美学现象提出了“别现代”美学理论。[注]王建疆:《别现代:主义的诉求与建构》,《探索与争鸣》2014年第12期。所谓别现代,正是对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三种情况并存的社会结构和时代特征的认识和把握。[注]王建疆:《别现代:话语创新的背后》,《上海文化》2015年第12期。这一理论使我们不再以前现代、现代或者后现代的某个孤立视角去看待当代艺术作品,而是能够兼而顾之地认识到当代艺术作品在三者交织、纠葛背景下的错综复杂性,因而也不能孤立地去看待艺术作品的美学风格,而是兼顾这三者在同一空间混合下所产生的“另一种现代性”“不要现代性”和“告别现代性”“别扭的现代性”的审美歧义,王建疆教授运用其深厚的中国文化功底将其概括为一个“别”[注]中国古代汉语中没有“另”字,“另”字的意思皆由“别”字来进行表达,如“教外别传”“别开生面”“别裁”“别体”“别传”等,因此“别现代”亦有一语双关之妙。字,取名“别现代”。该理论的提出,也使我们从对当代奇葩建筑的审美迷失中找到了一个全新的理论切入视角。

二、山寨与拼凑面孔下的伪后现代

理论的作用在于帮助我们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一些山寨和拼凑而成的奇葩建筑,若在现有美学理论的包裹下就可能呈现出一副理直气壮的“后现代”模样,让批评者明明心觉不妥却显得理屈词穷,更难以道出其所以然,而别现代美学理论却解释了这类建筑所产生的思想根源。

中国当代建筑山寨文化可以追溯到改革开放初期的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彼时的中国经过改革开放一段时期的发展,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有了明显提高,对精神文化开始有了更高的追求。他们希望走出国门周游世界,但却囊中仍略显羞涩,在此背景下各地也看准商机开始纷纷兴建把世界奇观、历史遗迹、古今名胜、民间歌舞表演融为一体的微缩景观主题公园,包括如1993年开业的北京世界公园、1994年开业的深圳世界之窗、1997年开业的长沙世界之窗和无锡世界奇观欧洲城等等,这些主题公园把巴黎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埃及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等各种世界著名景观以高仿和缩小比例的形式集中展现在了国人面前,使国人不出国门便领略了世界各国的建筑风采,既极大地丰富了国民的文化生活,也满足了国人的心理需要和经济承受能力。

不想仅仅过去不到10年,随着中国经济的跨越式发展,国人的经济水平也有了显著提高,新世纪伊始,出国旅游呈现出逐年火热的情景,从2000年的1050万人次到2014年已经突破了1亿人次,[注]王希怡、蒋林:《从“一生一次”到“周末出国”》,《广州日报》2015年2月2日。短短10多年间规模扩大了10倍,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有了不止一次的出国旅游经历,甚至随时出国的能力。按此来说,这些五花八门的“世界公园”在特定时期产生尚属情有可原,并且已经完成了自身的历史文化使命可以休矣,然而这种经济上的跨越式发展却制导着国人的思维范式,并无“跨越式停顿”[注]王建疆:《别现代:跨越式停顿》,《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12期。的新思维。因此,在经济上转瞬间就几乎已经达到发达国家消费水平的错觉中,其思维意识却根本无法跟上经济的步伐,还停留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对那个时代所产生的特有山寨建筑文化思维无法根除,既没有在现代商业发展下产生相应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也更无意识需引以为耻,此种情况迄今为止不仅并未消失,反而却更加振振有词。2014年深圳世界之窗和北京世界公园相关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含含糊糊地说“不记得如何得到授权了”“并不是山寨,是传播世界文化”。[注]严琪、张宇:《拆山寨狮身人面像有“戏”吗?专家:埃及维权也难,避免纠纷重要是尊重》,《北京晚报》2014年6月9日。

时至今日,这种山寨文化甚至从一些属于全人类文化遗产的历史名胜到现当代已有清晰知识产权的著名建筑全不放过,如河北石家庄的山寨“狮身人面像”,由于未获得埃及方面对复制品建造的许可,遭到埃及文物部门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投诉。类似的还有山西蒲县造价1亿元的山寨“鸟巢”;江苏省阜宁县的山寨上海世博会中国馆以及多地偏爱的山寨“白宫”;甚至已经不满足于抄袭某个建筑而如广东惠州几乎将奥地利哈尔斯塔特(Hallstatt)整个村庄有模有样地“克隆”了下来。这种现象绝对不是后现代艺术利用戏仿的形式来向某个经典作品或桥段致敬,也不能简单地止步于指责其为抄袭。抄袭只是果而非因,当山寨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思想意识和审美形态,就有其深刻的根源性。这正是当代中国建筑对传统东西方文化一知半解、现代工业文明下商业至上和对后现代主义建筑精神茫然不知所措这三者交织于一个空间维度下所形成的审美迷失下的必然,是别现代土壤中的果实。

除了看似戏仿的山寨,更肆无忌惮的就是披着后现代主义“拼贴”面孔的胡拼乱凑。如被誉为“天下第一村”的江苏江阴华西村,这个在改革开放政策下富裕起来的集体所有制村庄,35平方公里的土地几乎成为古今中外著名建筑大杂烩,把中国天安门、万里长城、五亭桥和法国凯旋门、美国国会大厦、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再加上自建的华西金塔和各种为迎接游客而建的现代玻璃幕墙酒店,不可思议地拼凑在了一个狭小区域之中。这种拼凑,乍一看形式上似乎还挺符合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所提出的“解构主义”思想“通过颠倒、重构各种既有语汇之间的关系,从逻辑上否定传统的基本设计原则(美学、力学、功能),由此产生新的意义。用分解的观念,强调打碎、叠加、重组,重视个体、部件本身,反对总体统一而创造出支离破碎和不确定感”。[注]雅克·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页。把著名建筑山寨过来作为个体打碎重组,形式上固然与解构主义有相似之处,但内涵上其实却南辕北辙。解构主义的本质实际上是通过解构来去中心化,通过打碎、重组来祛魅和消解权威。而华西村此举却恰恰相反,山寨、拼凑的目的就是通过选择全世界最有代表性的建筑来进行复制,从而建立和突出中心,为彰显华西村的“土豪”和“天下第一村”,给人以舍我其谁的视觉冲击。当然这里面还必然包含着现代商业通过眼球经济来吸引旅游的利益驱动。如此一来,就更谈不上什么后现代主义内涵了。这种披着后现代外衣实则受前现代中心主义思想影响和现代商业利益驱动的审美形态,实则正是三者纠葛于一体的典型别现代美学特征。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上海徐家汇的西藏大厦万怡酒店、江南富庶地区的农村别墅和石家庄某轰动网络、中西合璧的奇葩建筑看似后现代拼贴,实则与生搬硬凑的混搭方式都如出一辙。万怡酒店底部设计采用富丽堂皇的挑高巴洛克式大堂,建筑主体部分则使用现代简洁的钢混框架线条结构,在顶部却模仿天安门加盖了一个古代中国传统建筑中代表等级极为尊贵的金色重檐歇山顶,[注]中国古代建筑顶部式样繁多,按等级高低依次排列大致可分为重檐庑殿顶、重檐歇山顶、单檐庑殿顶、单檐歇山顶、悬山顶、硬山顶、卷棚顶等,等级最高的为重檐庑殿顶或重檐歇山顶,通常为皇宫建筑或佛教殿堂采用,而等级较低的悬山顶、硬山顶、卷棚顶则多为民居使用,这其中等级森严,不可随意僭越。从先秦《周礼·考工记》记载中就可以看出,中国儒家以传统礼教作为核心思想,其严明的等级制度也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建筑上。从君王、贵族、各级官员再到寻常百姓,使用的建筑从形制装饰乃至到门窗数量都规定了详细的等级差别,由于礼制约束,官员纵使心有所愿也不敢在现实中越雷池而造次,更不可能肆意哗众取宠。虽然封建王朝的覆没形式上结束了这种严格的礼制约束,却尚未完全消弭当今国人心中的前现代尊卑思想,再加之现代消费主义的奢靡之风作祟,形成了该建筑欧式古典、现代简约和中式传统风格的生硬叠加与拼凑,以看似后现代主义方式进行了解构并重组,实则体现的是西式奢华、现代消费社会与前现代唯我独尊混于一体的思想纠缠,三者混搭也因此而产生了独特的别现代审美趣味。

与西藏大厦刻意而为之相比,要说农村别墅也是“后现代主义”,实属于形式上的暗合。中国农民富裕起来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盖房修屋,本着“光宗耀祖”及“锦衣不能夜行”的前现代宗族思想,许多江南富户人家别墅通常会产生奇妙的审美趣味。传统江南民居的悬山或硬山屋顶和中式山水庭院、巴洛克式的门窗造型加上几根涡卷式的罗马爱奥尼克柱,再配上一对中国石狮来镇守大门,看似也浑然一体,颇具后现代主义“拼贴”审美趣味,但如果以别现代的眼光去深刻剖析,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后现代。农民根本就不懂你古今中外什么主义什么风格,于己而言,只要能光耀门庭,“只买贵的,不买对的”,统统拿来即可,你要和他们谈建筑艺术尚属困难,要谈后现代,更是让其茫然而不知所措了。因此,这种江南富户的私宅,更多地透着前现代光宗耀祖观念和现代、后现代的消费理念,而非纯粹的后现代建筑。而石家庄新长城国际影视城某轰动网络的奇葩建筑,造型一半由故宫祈年殿一半由白色西式建筑拼凑而成,从中间看黑白分明,正好一分为二。网友认为,“中西结合不是这么结合的,这座‘奇葩建筑’看起来像是两座不相关的建筑物拼凑成的,不伦不类,也毫无艺术价值”。[注]张雅:《石家庄现复合式奇葩建筑,建设方回应为何要建中西合璧建筑》,《北京青年报》2015年12月24日。对此,新长城国际影视城相关负责人倒是说了实话,“这座建筑既是为了影视拍摄而建,建成后,这座建筑物还会作为旅游景点对游客开放……要让它看起来独一无二”,[注]张雅:《石家庄现复合式奇葩建筑,建设方回应为何要建中西合璧建筑》。一语道出了其设计的核心目的就是商业利益所驱动,拍电影可以赚钱,做旅游景点还可以再赚一次钱。在商业利益面前,所谓通过先解构再拼贴来去中心化,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由此可见,这种“后现代”,是表面上披着类似戏仿、拼贴模样,实际以山寨和拼凑为主导的伪后现代,紧紧包裹在其中的,完全是前现代帝王思想、宗族思想和现代商业至上的观念。若只看其表而不分析其美学本质,单纯从前现代、现代或后现代的某个角度去分析,都只能是管中窥豹而陷入审美迷失,而把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脉络仔细梳理,用别现代的眼光去审美,才可将其美学因果和特征一览无余。由此可见,如何让传统精华服务这个时代,而让糟粕退出历史舞台,就是一个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注]周韧:《别现代:徐峥电影〈港囧〉的美学特征》,《南方文坛》2016年第5期。

三、造型求奇下的别现代美学溯源

除了山寨和拼凑,更多的奇葩建筑追求的是造型夸张、怪诞。对此,网友的评价以及为这些建筑所起的各种形象绰号已经足以说明了它们的共性。这些奇葩建筑作品,如以传统“福禄寿”三星彩塑为造型的河北天子大酒店、以五粮液酒壶为造型的四川宜宾五粮液总部大厦、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龙泉镇13层稻花香酒瓶楼、以巨大酒壶为造型的贵州湄潭县茶文化陈列馆、以古代铜钱造型的沈阳方圆大厦……它们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看似堂而皇之地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了某些精华元素来作为建筑的设计灵感,在后现代语境下进行再“设计”,但如果以别现代的审美眼光来看,这种近乎简单粗暴的手法根本就不符合东西方传统审美形态,也不符合现代建筑美学标准,就后现代主义建筑风格而言,也只是空有其表,与其精神内涵背道而驰,更谈不上什么美感了。

就中国美学而言,意境、空灵、飘逸、气韵、中和等等组成了传统的审美形态,王建疆教授在研究中国审美形态分类中谈道:“中和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审美形态之一……‘中’即适中、和度、适度,即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因素之间的平衡,也就是合二为一……中就是适度,适度即美。”[注]王建疆:《中国审美形态的划分标准和种类》,《贵州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也就是说,对中国传统审美来说,讲究的是适度和含而不露,因此中国古典艺术,无论诗歌、书画、建筑还是山水园林,在以物寓情来进行艺术表现时,并不刻板地追求过分直接,而在于意象的表达。

这些奇葩的巨大象形建筑,只不过把传统符号建造成了一个个等比例放大数倍的物品,却根本没有考虑建筑艺术其自身应有的表现特性,也毫无“中和”所需要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因素之间的平衡,无含蓄之美,更无意象可言。像中国传统图形代表的太极八卦图,其简洁抽象的反转对称图形就含蓄地道出了宇宙万物的阴阳之美,环伺的乾、坤、震、坎、艮、巽、离、兑八卦符号则概括了天地万物之情,这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真正的审美精髓。在这一点上,上海浦东金茂大厦的设计就做得很好,作为超高层的当代建筑艺术精品,其很好地融入了中国古塔艺术的造型特点,用钢和玻璃演绎出了真正具有中国古塔文化神韵的后现代超高层建筑。设计金茂大厦的SOM 公司主要设计人阿德兰·史密斯(Adrian Smith)在介绍自己是如何进行构思的时候谈到“我在研究中国建筑风格的时候,注意到了造型美观的中国塔。高层建筑源于塔,中国的塔又源自印度,但融入了中国文化和艺术之后,中国的塔比印度塔更美。我试着按比例设计新塔,它吸收了中国建筑的文脉”。[注]张炯、余岚:《金茂大厦的建筑文化解读》,《新建筑》2001年第3期。所以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就传统元素在建筑艺术的吸收传承而言,都讲求文脉相传并两者有机结合,像金茂大厦所借鉴的中国古塔原型,实际上也是古印度一种叫窣堵坡的佛教建筑由东汉时随佛教传入后与中国本土建筑相结合而形成的极具东方特色的建筑形式。在这一点上,东西方文化是不谋而合的,古希腊、古罗马在柱式风格上一脉相承,在建筑造型上却各有千秋;巴洛克、洛可可在装饰上都富丽堂皇,造型也颇为一致,但在色彩和图案上也各有特点……而国内这些奇葩的巨大象形建筑,完全没有领会传统建筑美学的精髓,只知道依葫芦画瓢地等比例放大,既无美感,也没有设计,更谈不上传承。对此,《人民日报》的评论文章也提到了,“应认真梳理和汲取拥有强大生命力的中国传统建筑风格和元素,坚持以人为本的建筑本原,既研究传统建筑的‘形’,更传承传统建筑的‘神’,妥善处理城市建筑形与神、点与面、取与舍的关系……要弄清楚西方建筑文化的来龙去脉,把东西方建筑文化融会贯通,在继承民族优秀传统的过程中吸收西方优秀建筑理念,在与西方建筑技艺交融对话中不断发展中国建筑文化,努力建造体现地域性、文化性、时代性和谐统一的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建筑”。这种说法也说明了奇葩建筑的灵魂缺失。进而又言之,“奇怪建筑产生的责任归属应当三七开,决策者七、建筑师三……畸形政绩观的‘瞎指挥’”。[注]王全书:《中国建筑要有文化自信》,《人民日报》2015年4月21日。《人民日报》的这些观点一语道破了奇葩建筑的实质,在政绩、商机、业绩的利益观驱动下,审美的迷失自然顺理成章,因为决策者根本就不在乎什么传统、现代、后现代,只要能满足政绩、商机、业绩三个条件,通通拿来即可,怎么设计都行,多少成本也不管。只有认识到奇葩建筑背后的这个原因,才能清晰地认识这种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交织、纠葛在一起的别现代美学特征及其本质。

因此,别现代美学实际上也是一种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为思想基础的美学理论,看待事物不仅要看其表面所呈现的某个艺术特征,更应该由表及里地进行哲学思辨。河南洛阳偃师某游乐园,屹立着一尊手持佛珠、阔嘴唇、大肚子、厚耳垂,安坐于莲台且笑得慈眉善目的巨大金色弥勒佛,但走近仔细观看却发现此方面大耳的弥勒佛却穿着内衣,还梳着现代人的大背头。此颇具安迪·沃霍尔式波普艺术范十足的弥勒佛自然引起众多网友热议和讽刺:“神奇之至,猛人设计。成功消解了古今与中外、内衣与袒露、大肚与波普、头发与佛头着粪,有钱与有病……全凭一像!”[注]顾德宁、贾梦雨:《大背头弥勒佛尊的什么“神”》,《新华日报》2013年4月26日。而之后洛阳华龙欢乐园官方网站倒也坦诚地声明,“此肖像为我们企业创始人的人物肖像”[注]冯文雅:《洛阳现大背头弥勒金佛园方称系企业创始人肖像》,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3-04/25/c_124629115.htm,2013年4月25日检索。,道出了一丝端倪。原来此佛的设计初衷根本不是什么出于后现代波普艺术,而是“历史传承”前现代,模仿古代某些佛像以帝王之形造像(如云冈昙曜五窟)来对企业创始人进行树碑立像和歌功颂德。从别现代角度去读此佛像,看不到一点儿艺术的成分,看到的只是对金钱权力赤裸裸的顶礼膜拜,佛的去魅被钱的复魅所替代,既亵渎了宗教文化,也折射了一种无知无畏的荒诞与扭曲。

这些造型求奇的奇葩建筑,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媚世(Kitsch)和堪鄙(Camp)[注]张法:《媚世(kitsch)和堪鄙(camp)——从美学范畴体系的角度看当代西方两个美学新范畴》,《当代文坛》2011年第1期。等富裕消费社会由于日常生活审美化和社会生活审美化所产生的新型审美特征,但其涵盖性还远远不够。媚世和堪鄙不仅是吸引公众眼球,更重要的是曲意逢迎普通消费大众的审美趣味;或者是用精致的艺术手段来重新包装低鄙文化从而来满足公众的心理需求。“如果对艺术品进行民主投票,让有多少人喜欢来决定其是否为美,媚世品绝无悬念地会击败所有的竞争者而荣获美之桂冠。”[注]Thomas Kulka,Kitsch and Art?,Pennsylvania:Pennsylvania University Press,1996,p.7.奇葩建筑固然有其为吸引公众眼球而哗众取宠的一面,但却又不完全处于消费者立场。“媚世”和“堪鄙”从词义上无法完全概括出其包含在哗众取宠媚俗面目下所包含着的前现代封建思想、长官意识、宗族思想的复杂性,所以用“别现代”这个具有更丰富内涵的词汇来揭示奇葩建筑的审美特征显然比单纯的以“媚世”和“堪鄙”要更具有思想的深刻性。

当然,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交织于一体下产生了奇葩建筑这一不伦不类的别现代风格建筑,并不等于别现代在经验世界的艺术作品就只能是这副模样。艺术风格并无优劣之分,重要的在于艺术家在具体创作中如何正确处理三者之间的关系。像上海的石库门建筑就是在近代上海开埠以后,在西方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三者交融背景下所产生的。这种以石头做门框、以乌漆实心厚木做门扇的典型江南特色民居,较好地融合了来源于欧洲的联排式布局,以及在外墙细部、三角形或圆弧形闷头装饰有西洋建筑雕花图案的欧式风格[注]周韧:《当代艺术思潮下的都市公共设计跨界》,《都市文化研究》2014年第2期。,经过近百年的历史沉淀,石库门已然成为上海海派文化最具特点的代表之一。所以不管是前现代、现代或是后现代,不论东方还是西方文化,皆有精华、亦有糟粕,能正确处理现代、前现代、后现代三者之间的关系,取其精华,则精华相映生辉,不断创造出经典的优秀作品;而若反其道而行,拾其糟粕,则糟粕沆瀣一气,类似于奇葩建筑这样的“作品”必然还会禁而不止,层出不穷。

综上,别现代美学理论的提出,为在当代中国审美迷失下客观认识艺术作品错综复杂的美学结构提供了一个理论新角度,尤其是对奇葩建筑大量产生的美学根源有了更深刻的洞察和理解。理论既有可能超前于经验世界,也有可能滞后于经验世界,但更多的是需要通过经验世界的实践来不断建构和完善。正如印象主义因莫奈(Claude Monet)在展出《日出·印象》后遭到路易·勒鲁瓦(Louis Leroy)的嘲讽而得名,之后再从理论上被建构成为一种艺术流派一样,别现代美学理论也需要不断发展。但别现代美学理论看到了当代中国在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交织、纠葛中所存在的本质和特征,其理论价值在经验世界的艺术作品中也得到了明证。已成为一种美学现象的奇葩建筑,就是别现代理论的一个最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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