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品的整理与小说史料的考证
——论胡适宋元话本小说的研究范式

2019-02-21 10:07刘相雨
关键词:话本宋人词话

刘相雨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3165)

胡适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小说研究的奠基人,特别是他的章回小说研究在学术史上影响很大。在宋元话本研究领域,胡适的研究不是太多,他专门研究宋元话本的文章是1928年9月为亚东图书馆出版、汪乃刚标点的《宋人话本八种》所写的序言;该书1934年再版时更名为《宋人话本七种》,删去了《金虏海陵王荒淫》1篇,胡适又写了《宋人话本重订本小序》。此外,胡适在《〈水浒传〉考证》(1920年7月)中谈到了《宣和遗事》在《水浒传》成书中的作用,在《〈西游记〉考证》(1923年2月)中论及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那么,胡适的宋元话本小说研究取得了哪些成就?其研究方式和研究方法有何特点?其学术研究范式是如何形成的?本文将分别论述。

一、胡适宋元话本小说研究的主要内容

(一)考证了《京本通俗小说》中各篇作品的成书年代,肯定了它们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和价值

1928年,胡适和汪乃刚将缪荃孙1915年编刻的《京本通俗小说》(被收入《烟画东堂小品》)的7篇作品加上叶德辉刊刻的《金虏海陵王荒淫》合在一起[注]《金虏海陵王荒淫》有叶德辉丁巳(1917)闰二月春分《郋园跋一》和丁巳夏五再记《郋园跋二》,称“此《京本通俗小说》中之二十一卷”。,加上新式标点予以刊印,并将其改名为《宋人话本八种》。江东老蟫(缪荃孙)在编刻《京本通俗小说》的《跋》中只是说这些作品“是影元人写本”,其中“三册尚有钱遵王图书,盖即也是园中物”,并未说这些作品是宋代的;叶德辉在刊刻《金虏海陵王荒淫》时曾署“乙丑孟夏照宋本刊”(乙丑即1925年)[注]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提到日本学者诸桥辄次访问叶德辉时,亲自得到了该书的木版宣纸本两册,内封面有“己未孟冬照宋本刊”(己未即1919年),为叶德辉的家刻本。该版本笔者未曾见到,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版本署“乙丑孟夏照宋本刊”。见长泽规矩也著、汪乃刚翻译《京本通俗小说与清平山堂》,《宋人话本七种》,中国书店1988年据亚东图书馆1951年版影印,第5-6页。,明指该篇是宋代的版本。胡适在该书的《序言》中考证了这些作品的成书年代,认为“这些小说的内部证据可以使我们推定他们产生的年代约在南宋末年,当十三世纪中期,或中期以后。其中也许有稍早的,但至早的不得在宋高宗崩年(一一八九)之前,最晚的也许远在蒙古灭金(一二三四)以后”[1]416。

胡适的考证主要根据以下材料:钱曾《也是园书目》的“戏曲部”著录了“宋人词话”12种;王国维《戏曲考原》初稿和晨风阁丛书《曲录跋》中有关于“宋人词话”的论述,王国维认为这些作品为“南宋人作无疑矣”;冯梦龙改本《平妖传》开头有关于“灯花婆婆”故事的记载,而“灯花婆婆”是《也是园书目》[注]胡适等人在文章中提到的书名为《也是园书目》,笔者以“也是园书目”为关键词从国家图书馆网站检索结果为零,以“也是园藏书目”为关键词检索到许多条。因此,本文引用胡适文章时用《也是园书目》,笔者自己叙述时用《也是园藏书目》。“宋人词话”中的一种,间接证明了《也是园书目》记载的可靠性;《京本通俗小说》中江东老蟫的《跋》和“虞山钱曾遵王藏书”的图章;这些作品或有“我宋建炎年间”或有“我朝元丰年间”等字样,“都可证明这些小说产生的时代是在南宋”。

胡适对宋人话本的艺术上成就给予了积极评价,他认为《拗相公》“章法很有条理,内容正代表元祐党人的后辈的见解,但作者又很有点剪裁的能力,单写王安石罢相南归时途中亲身经历的事,使读者深深地感觉一种天怒人怨的空气”[1]420。胡适认为该文作者“很有点剪裁的能力”,从表面来看评价不高,但如果结合胡适对《三国演义》的相关评价[注]胡适《〈三国演义〉序》(1922年5月)“文学的技术最重剪裁。会剪裁的,只消极力描写一两件事,便能有声有色。《三国演义》最不会剪裁;他的本领在于搜集一切竹头木屑,破烂铜铁,不肯遗漏一点。因为不肯剪裁,故此书不成为文学的作品”,见胡适《胡适文存》二集卷四,黄山书社1996年,第543页。,就会明白这在胡适已经是比较高的评价了。

胡适对《错斩崔宁》评价更高,他认为“这一篇是纯粹说故事的小说,并且说的很细腻,很有趣味,使人一气读下去,不肯放手,其中也没有一点神鬼迷信的不自然的穿插,全靠故事的本身一气贯注到底”,他还例举了其中一段对话,认为“这样细腻的描写,漂亮的对话,便是白话散文文学正式成立的纪元”,“不能不承认南宋晚年(十三世纪)的说话人已能用很发达的白话来做小说”[1]421-423。

与胡适对《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小说艺术价值的评价相比[注]胡适虽然写了很多关于《红楼梦》的论文,但是涉及《红楼梦》艺术价值的部分却很少,可参看胡适《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另外,胡适在1960年11月20日《致苏雪林》的信中说,“我写了几万字考证《红楼梦》,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的话”。参见胡适《胡适全集》第26卷《书信》,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18页。,胡适对宋人话本的评价是非常高的。

(二)论述了南宋时的“说话”四家和话本小说的体制

胡适认为南宋的“说话”四家分别为小说、讲史、傀儡和影戏,这和大部分学者的观点都不一样;其中,小说和讲史属于学术界所公认的“说话”四家,但大部分学者都认为傀儡和影戏不属于“说话”四家。胡适将傀儡和影戏列入“说话”四家,可能是他误读了相关的文献材料[注]笔者认为,胡适对“说话四家”的分类可能是由于他对《都城纪胜》《梦粱录》相关记载的误读,他注意到了“傀儡”和“影戏”都是演述“话本”的,但是演述“话本”的不一定都属于“说话”艺术。。胡适说“我另有专篇论这个问题”,但是他之后并未发表相关论文。胡适认为“小说”包括了“说经”“说参请”等子目,亦未有学者表示赞同。目前,学术界大多认为“说经”“说参请”属于“说话”四家中的“说经”一家,并不属于“小说”一家。

关于话本小说的体制,胡适不同意鲁迅对“得胜头回”的解释。鲁迅认为“听说话者多军民,故冠以吉语曰得胜”[2]94,胡适认为“说书人开讲之前,听众未齐到,必须打鼓开场,《得胜令》是当时常用的鼓调,《得胜令》又名《得胜回头》,转为《得胜头回》”[1]417。也就是说,胡适认为“得胜头回”来源于鼓调《得胜令》。笔者认为,胡适对“得胜头回”的解释比鲁迅的解释更为合理。鲁迅认为“听说话者多军民”,实际上瓦舍勾栏中听说话的可能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并不限于军民,军民也未必占大多数。当然,胡适的解释也存在问题,他没有说明《得胜回头》是如何转为《得胜头回》的。仅从字面意义来看,“得胜回头”可理解为打胜仗后班师回朝;“得胜头回”可理解为在战场打了一次小小的胜仗,意味着后面还有更大的战争。

(三)探讨了《大宋宣和遗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在《水浒传》《西游记》成书过程中的作用

胡适在《〈水浒传〉考证》(1920年7月)中认为“《宣和遗事》记的梁山泊三十六人的故事一定是南宋时代民间通行的小说”,因为“书中采用的材料大都是南宋人的笔记和小说,采的诗也没有刘后村以后的诗”[3]368-371。他肯定了《宣和遗事》在《水浒传》成书过程中的作用,认为该书为“一部缩影的‘〈水浒〉故事’”,只是比较幼稚。至于《宣和遗事》的刊刻时间问题,胡适并未论及。

胡适在《〈西游记〉考证》(1923年3月)中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西游记》中的相关情节进行了对比,认为该书“确是《西游记》的祖宗”,在《西游记》的成书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南宋或元朝已有了这种完全神话了的取经故事;使我们明白《西游记》小说——同《水浒》《三国》一样——也有了五六百年的演化的历史:这真是可宝贵的文学史料了”[4]467。

如果将胡适《〈西游记〉考证》和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三篇“宋元之拟话本”中关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论述相互比较,就会发现两者在材料选择方面十分相似,都选择了“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和“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两则材料。胡适在文中还提到鲁迅给他提供了《纳书楹曲谱》卷一中的《西游记》四出以及天启《淮安府志》《淮贤文目》等材料。笔者认为,胡适的《〈西游记〉考证》可能参考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的相关内容。胡适和鲁迅当时同在北京大学教书,两人之间又多有书信往来,因此胡适从鲁迅之处得到相关材料的可能性较大[注]1922年5月,胡适写《三国演义序》时曾特意注明:“作此序时,曾参用周豫才先生的《小说史讲义》稿本,不及一一注出,特记于此。”(胡适《胡适文存》二集卷四,黄山书社1996年,第543页)也就是说,胡适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正式出版之前,已经有了《小说史讲义》的稿本。。当然,胡适的论文并非专门论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他后面还谈到了孙悟空形象的来源问题,认为孙悟空来源于古印度纪事诗《拉麻传》(今译《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后来在学术界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二、胡适宋元话本小说研究的贡献及研究范式

平心而论,胡适在宋元话本小说研究方面用功不多,所取得的学术成就与他在章回小说研究方面的成就相比也有很大的差距。胡适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提高了人们对宋元话本小说的认识,扩大了它的社会影响

胡适与亚东图书馆合作出版“有系统地整理出来的本子”[注]“有系统地整理出来的本子”意思是包括:一、本文中一定要用标点符号;二、正文一定要分节分段;三、(正文之前)一定要有一篇对该书历史的导言。见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翻译的《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48-249页。,一开始选择的是长篇小说,在长篇小说的出版取得巨大成功的基础上,才开始整理短篇小说。汪乃刚在《宋人话本八种》“校读后记”中说,“我们整理旧小说的计划分做两个步趋:我们的第一步工作是整理长篇小说;前几年的大部分的精力大概都用在这第一步的工作上面”,“我们的第二步工作是整理古短篇小说;《宋人话本八种》的出版便是我们第二步工作的开始”[5]1。在亚东图书馆出版以前,商务印书馆1925年出版了黎烈文标点的铅印本《京本通俗小说》。亚东图书馆将《京本通俗小说》改名为《宋人话本八种》,“是要表明我们的本子不但多了《金主亮荒淫》一种,并且加入了一些与考据有关的附录”[5]5,这些“附录”包括胡适的《序言》、江东老蟫的《跋》、叶德辉的《郋园跋一》《郋园跋二》以及《金史》卷六十三中的《海陵诸嬖传》。从学术性上来说,该书确实比同时代其他出版社的书籍要强。胡适关于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有许多是以序言的形式发表或出版的。

宋元话本小说的作者大多是“书会才人”,他们出身于社会中下层,其作品虽然在民间广为流行,但整体艺术水平不高。胡适将这些作品也纳入为研究对象,并写了很长的考证文章,提高了它们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认定它们也是一项学术研究的主题,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注]这项工作主要是通过对章回小说的考证来完成的,宋元话本小说的考证也是胡适这一系列工程的组成部分。见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并翻译的《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48页。。

(二)倡导科学的研究方法

作为近代学术的开山人物,胡适在学术史上的贡献往往不在于具体的研究结论,而在于他的研究方法。胡适自称有所谓的“历史癖”和“考据癖”,“因为我不幸有点历史癖,故我无论研究什么东西,总喜欢研究他的历史。因为我又不幸有点考据癖,故我常常爱做一点半新不旧的考据”[3]367。胡适对章回小说的考证分为两种方式:一种是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由历史逐渐演变出来的小说”,“我们必须用历史演进法去搜集它们早期的各种版本,来找出它们如何由一些朴素的原始故事逐渐演变成为后来的文学名著”;一种是对《红楼梦》《儒林外史》等“创造的小说”,“我们就必须尽量搜寻原作者的身世和传记资料,以及作品本身版本的演变及其他方面有关的资料”[6]203-204。胡适在研究中提倡“科学精神”和“科学的法则”,“科学精神便是尊重事实,寻找证据,证据走向哪儿去,我们就跟到哪儿去”,“科学的法则”便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6]204。胡适在宋元话本小说研究中也遵守了这种科学精神和科学法则,他从传统的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等角度出发,考证了《宋人话本小说八种》各篇作品产生的时代。虽然现在学术界对胡适的研究结论有不同的认识和看法,但是他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对后世学者具有领袖和示范意义。

(三)实事求是,勇于自我纠错的精神

胡适在小说研究过程中遵循科学精神,不断挖掘新的文献资料。当新材料的发现证明自己原来的结论有错时,胡适勇于改正自己的错误,如在《宋人话本八种序》中,胡适就改正了自己的两个错误:他原来认为钱曾《也是园书目》中的“十二种词话”不是宋人作品,“我错了”;他原来认为这些词话多是说书的引子,“我又错了”。亚东图书馆1934年重印《宋人话本八种》时,改名为《宋人话本七种》,删去了《金虏海陵王荒淫》一篇,因为该作品被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等指出系叶德辉伪造。胡适又写了《宋人话本重订本小序》,在序言中,胡适毫不避讳自己所犯的错误,“不但‘以志吾过’,还想借此感谢长泽规矩也先生和近年研究中国短篇小说最有成绩的马隅卿先生(廉)和孙子书先生(楷第)”[7]2。笔者认为,胡适的这种勇于自我纠错的精神是值得提倡和称赞的,这比起某些学者明明知道自己的观点错了,仍然不肯公开承认错误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三、胡适宋元话本小说研究的失误和教训

(一)假设够大胆,求证不够小心

胡适提倡“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科学的法则,但在实际研究过程中,也会出现求证不够小心的情况,如他认为南宋“说话”四家为“小说”“讲史”“傀儡”“影戏”就没有提供证据。他认为“小说”一门的子目除了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还包括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将前三种列为“小说”的子目没有问题,但是将“说经”“说参请”也列为“小说”的子目,就缺乏相关的证据,论述比较随意。

他认为《金虏海陵王荒淫》和《拗相公》两篇都应该属于“讲史”,这与大多数学者的看法也不相同。现在学术界一般认为这两篇都属于“小说”,因为“讲史”一般都篇幅较长,而“小说”篇幅较短,“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8]86,《金虏海陵王荒淫》和《拗相公》虽然讲述的是历史故事,但是篇幅都不长,应该是小说家的话本。

再比如他在《宋人话本八种序》中认为在元杂剧里往往在两折之间插入一段,叫作“楔子”,进而认为“元曲的‘楔子’没有放在篇首的,在篇首如何可用‘楔’呢”[1]418。其实,元杂剧的“楔子”既可放在篇首,也可放在两折之间,且楔子放在篇首在元杂剧中十分常见。笔者以徐沁君校点的《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华书局1980年)为样本进行统计,发现在元刊30种杂剧中有12种杂剧的“楔子”是放在篇首的[注]这12种杂剧分别是: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郑廷玉《楚昭王疏者下船》、武汉臣《散家财天赐老生儿》、纪君祥《赵氏孤儿》、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张国宾《薛仁贵衣锦还乡》、孟汉卿《张鼎智勘魔合罗》、孔文卿《东窗事犯》、宫天挺《死生交范张鸡黍》、郑光祖《辅成王周公摄政》、无名氏《张千替杀妻》、无名氏《小张屠焚儿救母》。,占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四十,其比例还是很高的。

(二)盲信前人的观点和材料,未对材料进行详细审核

1.钱曾《也是园藏书目》中的“宋人词话”共16种而不是12种

胡适在《宋人话本八种序》中首先列举了钱曾《也是园书目》“戏曲部”的“宋人词话十二种”。胡适没有说明他所使用的《也是园书目》的版本,笔者翻检了国家图书馆所藏的数种《也是园藏书目》[注]笔者看到的《也是园藏书目》版本包括:章和跋十卷抄本,善本书号:14702;刘履芬校本,善本书号:14676;鲍廷博校本,善本书号:08123;周星诒校本,善本书号:02795;翁心存校本,善本书号:02801等。,发现该书在第十卷“戏曲部”下有“宋人词话”,但是所收录的“宋人词话”都是16种而不是12种,笔者没有发现只记载12种“宋人词话”的《也是园藏书目》(也许胡适当年曾经看到过这样的版本)。《也是园藏书目》记载的这16种“宋人词话”包括:

灯花婆婆、种瓜张老、紫罗盖头、女报冤、风吹轿儿、错斩崔宁、山亭儿、西湖三塔、冯玉梅团圆、简帖和尚、李焕生五阵雨、小金钱、宣和遗事四卷、烟粉小说四卷、奇闻类记十卷、湖海奇闻二卷。

在这16种所谓的“宋人词话”之中,《宣和遗事》有版本流传于世。如果要从《也是园藏书目》探讨所谓“宋人词话”的特点,应该选择《宣和遗事》作为论述的中心,但胡适没有这样做。

另外一个值得选择的作品是《湖海奇闻》两卷。《湖海奇闻》的作者为明代人周礼(1457?—1525?),字德恭,号静轩,浙江余杭人[9]。陈国军考证后认为“《湖海奇闻》是明代弘治时期周静轩撰著的一部志怪传奇小说集”[10],那么,《湖海奇闻》肯定不是“宋人词话”,钱曾的记载和分类明显错了。《湖海奇闻》最早刊本为弘治九年(1496)丙辰季春双桂堂所刊。嘉靖时期高儒《百川书志》卷六“史部”中“小史”类有“《湖海奇闻》五卷。余杭周礼德恭著,聚人品、脂粉、禽兽、木石、器皿五类灵怪七十二事”的记载[11]89,该书同时还记载有他的《秉烛清谈》五卷。明人晁瑮的《晁氏宝文堂书目》中也记载有该书,卷中“类书”中有《湖海奇闻》《秉烛清谈》《花影集》《剪灯奇录》《剪灯清谈》《隋唐嘉话》等[12]93,但没有注明《湖海奇闻》的卷数。20世纪20年代孙楷第、马隅卿在大连满铁图书馆中曾见过六卷本,“前五卷为正文,末一卷为附录”[注]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11-12页;马廉1927年4月25日日记,《隅卿日记选钞》,见《马隅卿小说戏曲论集》,中华书局2006年,第283页。,台湾学者陈益源后来调查发现该书已佚失[13]140-141。《也是园藏书目》中记载的《湖海奇闻》为两卷,如果不是记载错误,那么钱曾所收藏的可能是《湖海奇闻》的残本。

胡适在《宋人话本八种序》中引用了王国维《戏曲考原》初稿[14]的相关论述。王国维列举了钱曾《也是园书目》中12种“宋人词话”的篇目,推断宋人词话“其书虽不存,然云‘词’,则有曲;云‘话’,则有白。其题目或似套数,或似杂剧。要之,必与董解元弦索《西厢》相似”[注]在“晨风阁丛书”中的《戏曲考原》中,王国维删去了这段论述。胡适注意到了这两个版本的差异,但是他没有论及王国维删去这段论述的原因。笔者认为,王国维删去此段论述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种是他意识到这段论述有错误,因而删去;另一种是他认为这段论述放在此处不合适,因而删去。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王国维在《曲录》(晨风阁丛书本)卷一[注]“晨风阁丛书”是沈宗畸于宣统元年(1909)辑校刊刻。丛书共收书23种48卷,多为旧抄本或稿本。列举了284种宋杂剧之后,又列举了《灯花婆婆》等12种,认为“遵王藏曲甚富,其言当有所据。且其题目与元杂剧体例不同,而大似宋人官本杂剧段数,及陶宗仪《辍耕录》所载金人院本面目,则其为南宋人作无疑矣”[15]15。也就是说,王国维在《曲录》中仍然认为“《灯花婆婆》”等12种所谓“宋人词话”是南宋的戏曲而不是白话小说。不过,王国维在1915年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进行了改正,他在乙卯(1915)春所写的《宋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跋》中说,“《也是园书目》有宋人词话十六种,《宣和遗事》其一也。词话之名,非遵王所能杜撰,必此十六种中,有题词话者”[16]11。王国维终于意识到《也是园书目》中的“宋人词话”是16种而不是12种;这些词话不是戏曲作品,而是宋人“说话之一种也”。不过,胡适似乎未见到王国维的《宋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跋》一文。他在《水浒传后考》(1921年6月)中还在引用王国维1909年《戏曲考原》的看法。胡适认为“这十二种词话大概多是说书的引子,与词曲无关”[3]415;他1923年2月写的《读王国维先生的〈曲录〉》一文中认为“后罗振玉借得《唐三藏取经诗话》,影印行世,始知当日‘诗话’‘词话’皆是当日平话的种类。钱曾误列此十二种入戏曲部,王先生沿其误而不及改”[4]603。其实,王国维早在1915年就已经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笔者认为,胡适关于《也是园藏书目》中共有12种宋人词话的论述,大概是受了王国维的误导,但是当王国维改正了自己的错误后,胡适却没有随着改正过来。

2.胡适对《京本通俗小说》成书时间的判断受了缪荃孙、叶德辉的误导

胡适对《京本通俗小说》的研究比较晚。缪荃孙1915年将《京本通俗小说》刊印出版,1922年胡适才得到此书,1928年才将其整理出版,并为其写了序言。胡适首先相信了缪荃孙的《跋》“的是影元人刻本”,认为该书的作品都是“南宋的平话”。他虽然对《金虏海陵王荒淫》中那句“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感到怀疑,认为“这句话太像明朝人的口气,使我很生疑心”[1]415,但他并未深入质疑该作品的来历和成书时代。后来,经过考证,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指出《金虏海陵王荒淫》篇为叶德辉伪造;20世纪60年代以来,马幼垣、马泰来兄弟以及胡万川、苏兴等人对《京本通俗小说》的真伪问题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讨[注]马幼垣、马泰来《〈京本通俗小说〉各篇的年代及其真伪问题》,《清华学报》(台湾)1965年7月第五卷第一期,第19-44页。胡万川《〈京本通俗小说〉的新发现》,1977年10月《中华文化复兴月刊》第十卷第十期;苏兴《〈京本通俗小说〉辨疑》,《文物》1978年第3期;苏兴《再谈〈京本通俗小说〉的问题》,《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4期。。至今为止,该书的真伪仍然是一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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