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雪慧
(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从1896年父亲去世至1929年儿子降生,鲁迅经历了由自立自强的人子到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父的转变,这不仅是家庭身份的转换,更意味着他对新式家庭伦理的切身实践。作为跨越晚清和民国两个时代的“历史中间物”,鲁迅始终对吃人的礼教、国民的麻木和渗入肌肤的奴性保有清醒的觉察。唯其如此,当出生于江南水乡望族、成长于传统封建大家庭的鲁迅或亲历或目睹,甚至在不觉中也“吃过人”后,才逐步建构起现代性的“父范伦理”以对抗旧式父权桎梏,实现了对父爱缺失的重建。通过对鲁迅从人子到人父过程中个人经历、情感态度和文学创作的梳理,不仅能够把握鲁迅的家庭改革思想,更可借此管窥清末民初中国家庭观念的嬗变。
1881年农历八月初三,鲁迅出生于绍兴望族周家。按当地习俗,八月初三这个日子冲撞了灶王爷,加之鲁迅出生时胎盘质薄,这孩子必出人头地但恐难以养大。周家为保襁褓中长子、长孙的平安成长想尽办法:先向菩萨“记名”,又领到寺庙拜和尚为师。鲁迅在生命的最后辰光写下《我的第一位师父》回首这段幼年经历,充满了感情,毕竟从呱呱坠地到13岁家道中落,其间岁月是那么如意顺遂。
鲁迅幼年接受的封建启蒙教育,与传统一板一眼的教育方式略有不同。6-11岁期间鲁迅在伯祖父周玉田家受蒙,这位蒙师藏书甚丰,尤其是与四书五经迥异的杂书如图说本《花镜》《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等,打开了鲁迅求知的心门。这段既在封建教育框架内又保护了童真和自由空间的受蒙体验,为鲁迅为人父时对后代“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种下了思想种子。接连更换两任私塾先生都不甚满意后,鲁迅被送到“全城中最严厉的书塾”——三味书屋,接受“方正、质朴、博学”的宿儒寿镜吾先生的教导,系统地接受传统中式教育,度过了11-16岁的少年时期。先由蒙师周玉田开拓视野,在最宝贵的童稚时代未遭受诗书礼教的约束,继而进入三味书屋培养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扎实的国学功底,为鲁迅全面、深入地洞察传统教育弊病又能以现代眼光开拓新式教育奠定了基础。
中年鲁迅在《朝花夕拾》中从不同角度自述成长历程,袒露他对儿童人格培养和文化教育等问题的看法,其中最直接记述与父亲过往的是《五猖会》和《父亲的病》,此间也正是周家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五猖会》由民间迎神赛会活动写起,渲染了儿童对打破日常的“狂欢化”盛会天然的好奇与向往,但父亲的举动最终浇灭了幼年鲁迅的好奇心:他忽地“站在我背后”吩咐7岁的“我”拿出开蒙读本《鉴略》并命令:“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1]34“我”先是“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不得不在全家都无法营救的寂静中“急急诵读”“声音发着抖”,有些把握后才走向书房“梦似的就背完了”。虽然大家都松了口气,“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1]35,但“我”却全然丧失了期待,“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日事”[1]35。五猖会是妇孺们不许看、读书人不屑看,只有游手好闲者才凑的热闹,在儿童眼中不啻为游离于主流纲常名教外的“狂欢”,但五猖会风波使中年鲁迅“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1]35。
鲁迅的父亲并非完全的封建卫道士,甚至在某些方面颇为开通,“有一次鲁迅和弟弟偷偷买回来一本《花经》被周伯宜发现了,他们又害怕又绝望,因为这是属于闲书,一般人家都不许小孩子看的:‘糟了,这下子肯定要没收了!’谁料周伯宜翻了几页,一声不响地还给了他们,使他们喜出望外,从此放心大胆地买闲书,再也不提心吊胆,像做贼似的”[2]。从母亲鲁瑞的叙述看,周父的择师标准也较为开明:“我们有两个条件:第一,学问好,为人正直;第二,不打孩子,因为打骂中长大的孩子,好的不多。”[3]190可他为何在五猖会前突然摆出父权的架势呢?说到底还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家长观念作祟。周父虽然对孩子看闲书网开一面,但囿于传统教育思想束缚,还是视五猖会之类的活动为不入流的民间杂耍,并借背诵《鉴略》这种违背儿童认知规律的方式规训孩子,从而确认父权的不可撼动,使父子间的温情脉脉荡然无存,也将儿童的自由天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索然无味与唯父命是从。
弗洛伊德认为:“在所谓的最早童年记忆中,我们所保留的并不是真正的记忆痕迹而却是后来对它的修改。这种修改后来可能受到了各种心理力量的影响。”[4]经过不同眼睛和敏感度不一的心灵的审视,对童年经验的回忆大不相同,周氏三兄弟的童年叙事就出现了值得玩味的“记忆修改”。对“背书事件”的回忆,周作人和周建人都站在父亲一边:“背书这一节是事实,但即此未可断定伯宜公教读的严格,他平常对于功课监督得并不紧,这一回只是例外……”[5]252“在那时候,真是严厉的家庭,迎神赛会,根本就不会许可小孩去看的。”[6]虽然周氏三兄弟说法各异,但祖父“科场案”引发的接连变故都给他们留下了相似的打击。周父受此牵连秀才身份被革,心情阴郁开始吐血,内外交困的周家逐渐坠入困顿。周父身体渐衰,脾气愈发恶劣:“忽然,听得瓷器摔在石板上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我赶去一看,我父亲把饭碗掷出北窗外去了,把菜碗(里面还有菜)也掷出北窗外去了,接着,酒杯也落在石板上了。最后,桌上的碗筷一点也不剩了。他在掷这些东西的时候,脸色是这样的阴沉、忧郁、压抑、悲伤,使得我不敢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做?”[7]113据周作人回忆,久病的父亲总躺在床上吃鸦片烟。
鲁迅生命中的父爱缺失并非从父亲病故的那刻启动。早在父病初始,原应保障或规训下一代生长的力量便无可奈何地孱弱下去并演化为枷锁套在了鲁迅身上:“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8]成长过程中父爱的缺席造成了鲁迅敏感、多疑、尖刻的“冷”,以及惯于压抑自我的心理特征,断崖式的家变将这个少年身上最后一丝稚气驱走,促使他迅速成长为独挡一面的准成年人:“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9]415
父爱的断裂而非递嬗,给鲁迅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心灵创伤。病中的父亲易怒暴躁又吸毒酗酒,不但与传统伦理对父亲的要求背道而驰,反而成为儿子心中引以为戒的反例:当聚会中有人疑虑鲁迅是否喝多时,他极力辩解:“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亲那样子……所以我不多喝的……从来没有喝醉过……”[10]在“父为子纲、父子有亲”的纲常伦理中,父权居于绝对权威地位,容不得子女半点忤逆,这是立家之本,也是家国同构的宗法根基。在父权式微的非常时期,子女获得了相对自由的精神空间,这使鲁迅的审父意识初萌。《父亲的病》的结尾,“我”从同理心出发,希望快一点结束父亲的病苦,但同时“孝子”思想立刻让“我”产生罪感,犯了“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在精通礼节的衍太太的催促下,少年鲁迅不住地呼喊父亲,引起他临终的不安。审父意识与愚孝观念在少年鲁迅的心中撕扯,一经外力便屈服于惯性,证明了父权无处不在却又遁于无形的力量。父亲临终前的声声呼唤,无意间构成了对父权的招魂。
在传统宗法制家庭中,成年男性的空缺往往由家族其他地位相当或更高的男性代理,确保绵延庚续,但周父去世后,来自宗族势力的挤压和族人的冷眼却让鲁迅早早看破了世人的真面目。在父权神像垮塌后,鲁迅自觉填补空缺,代替了父亲的角色,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小家庭。父亲去世不久,祖父仍在狱中,16岁的鲁迅代表本房参加家族会议,没想到本家长辈聚议将坏房子分给他们,孤儿寡母的生存空间日受挤压。鲁迅不仅未从传统大家庭获得互助互爱的亲密关系,反而看尽落井下石的众生相,这使他更警醒地识破了封建宗法制家庭的伪善和腐朽,看透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以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和冷静挺身而出,反抗族人的无耻行径,其后几十年间扮演着“代父”角色。许寿裳丧妻后与幼子相依为命,鲁迅曾以“孺子虽弱,而失母则强”安慰挚友,对鲁迅自身而言则是“少年虽弱,失父更强”。
面对家道中落的现实和故乡人的真面目,鲁迅预见了科举的末路,却不愿走衰落了的读书人常走的两条路——做幕友或商人。失却父权的高压统摄后,他毅然“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选择为读书人不齿却免学费的江南水师学堂。若父亲尚在或有家族长辈帮扶,鲁迅此选择断不能成行,但母亲只能“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9]。不同于父权的高压,母亲的力量如细流润物无声,以一种软性力量控制着子女:弱母幼弟始终牵挂在鲁迅心头,刚赴南京不久他便写信回家倾诉:“斜阳将坠之时,瞑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遏。”[11]
鲁迅不仅从情感上持续与弟弟们相连,更以实际行动履行父责:“周作人比鲁迅小五岁,鲁迅自小就很疼他,不仅跟他分享图书,还几乎每晚都给他讲故事。等到父亲去世后,他对周作人的照顾力度就越来越大了。周作人去南京、日本读书,都是鲁迅安排联络的,甚至周作人平时读什么书鲁迅都负责帮他推荐。”[12]种种举动已超越了兄对弟的爱护,演化为类父的督促与指导。为使弟弟们的生活无后顾之忧,鲁迅以“代父”身份无条件、不计成本地持续付出,如,他之所以结束留日生活回国,是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13]。北京八道湾胡同的大家庭时期,鲁母曾夸赞他极尽长兄之责:“又如分配房间,他把最好的留给我和老二、老三们住,自己却住较差的。他的薪金除留少数零用钱外,全部交出作为家用,家用不够了,他四处奔走,向朋友们周转。”[3]192这分明是父亲的职责,却被鲁迅视为己任。得益于他的庇护,周作人和周建人的童年虽经历了相同的家庭变故,却未曾留下长兄似的阴翳,他们的创作更多地表现出闲适、平和与中庸,这与长兄的“代父”之爱密不可分。
鲁迅的“代父”情结无形中对弟弟们构成了威慑,甚至一定程度上为兄弟失和种下了苦果。两个弟弟都曾撰文回忆长兄的“严苛”:“晚上,为了节省油灯,他到母亲房里来,把四仙桌揩得干干净净,搬出画谱来,一张一张翻开来看。翻的时候,先看看手指是不是脏,然后用指头拿住书页折缝上方印有一条阔墨线处去翻,而最恨用指甲在书页上刮过去,使书的左下角翘起来,再拿住它翻过去的翻书办法,使纸面留下一条指甲刮过的痕迹,我们伏在桌子旁边看,他不许我们用手伸开去向书上摸一摸,把他的书弄脏,所以我们已习惯用眼睛看,而不是用手摸了……”[7]192留日时鲁迅甚至对周作人大打出手:“大概我那时候很是懒惰,住在伍舍里和鲁迅两个人,白天逼在一间六席的房子里,气闷得很,不想做工作,因此与鲁迅起过冲突,他老催促我译书,我却只是沉默的消极对付,有一天他忽然愤激起来,挥起他的老拳,在我头上打上几下,便由许季茀赶来劝开了。”[14]显然,鲁迅试图以“代父”望子成龙的心态从生活习惯和学业、工作等各方面管制幼弟。
父权压制了受力方的自主意识,其结果要么引发反抗,要么受力方长久自我压抑,形成消极性格,周作人便选择了后一种方式避世生活,做着“蔷薇色的梦”。鲁迅并非没有意识到自己严苛的“代父”行为给弟弟们带来的阴霾和伤害,但终究无法跨越旧式父权的藩篱,这种反省意识在《我的兄弟》和《风筝》中有直接体现。《我的兄弟》写于1919年,以简短精炼的语言讲述了“我”讨厌弟弟放风筝,当面毁了他亲手偷做的风筝。当时的“我”不以为然,待幡然悟到错处后,弟弟却已全然忘却,使“我”无从请求原谅。回忆性散文《风筝》写于周氏兄弟失和两年后,全篇渲染了冬的肃杀,可是比严冬更冷酷的是兄弟间无法融化的心灵坚冰,“风筝事件”成为鲁迅如鲠在喉般的心病。
1919年,母亲、朱安、周作人一家、周建人一家陆续搬进北平西直门内八道湾十一号,开启了鲁迅期盼已久的大家庭团聚生活。选址、看屋、搬家、装修、购置等,均由鲁迅一手操办,他不仅将最好的屋子给弟弟居住,把阴暗的房子留给自己,还将经济大权交给弟媳,但这些举动却无法阻止兄弟失和直至绝交。大包大揽式的“代父”行为正是鲁迅成长阶段缺失父爱的“后遗症”,取代父亲的位置、凭一己之力照料弱母幼弟,其乐融融、兄弟怡怡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是对鲁迅最好的补偿与慰藉,也是他搭建心灵栖息地的防御手段。唯环绕在亲人左右,鲁迅才能放下投枪与匕首的戒备,舔舐隐秘的伤口,但他却忽视了弟弟们的独立个体身份,一厢情愿的渴望注定以悲剧结尾,来自至亲的伤害击中鲁迅最不设防的柔软之处,使铠甲层层的心房更坚固了铜墙铁壁。与朱安搬去砖塔胡同后,鲁迅很快大病一场,可见打击之深。
“代父”的失败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其后鲁迅对父权、父爱乃至家庭的重构。如何避免将“爱”演变为“害”?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孩子们就一定能“合理地做人”吗?身处无父无君的新时代,离开以纲常伦理捆绑的血缘族群,在松散的新式个体家庭中父亲何为?父爱何构?在之后的人生中,他对这些浸润着崭新伦理的问题进行了富有创见的重构。
随着父权的孱弱、失落乃至殒落,遵照“男尊女卑”的道德准则,依附丈夫而确证自身价值的妻子旋即失去家庭和社会地位,转而依附儿子,更有甚者使儿子沦为活生生的“陪葬品”。身为长子的鲁迅,在承受失父空缺带来的社会与家族的重压外,还一直承担着母爱重担,其中最大的伤害当属“母亲的礼物”。
1906年当鲁母听闻儿子将娶日本女子,立即以病重为名招他回国,与她相中的朱安完婚。铰发已久的鲁迅不得不装上假辫子完成母亲策划的戏码,之后便逃似地返回日本,并向好友解释:“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15]为兄弟牺牲自我,为慰藉寡母而搭上自己一生的婚恋幸福,鲁迅却甘做“殉孝品”。这一选择显示彼时的他仍屈从于封建伦理中的“长者本位”,虽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但遭遇母爱的软力量时仍处于“心理阳痿”困境,一味奉行逃避主义,在无物之阵的围困中自我阉割。
在北平的十余年,面对有名无实的婚姻和当局的黑暗,鲁迅选择了苦行僧般的禁欲生活,埋头抄碑、读经:“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9]417但命运却连“暗暗消去”的资格都不愿给他,随着兄弟失和,原生家庭带给鲁迅全方面的伤害集中爆发:无爱无实的婚姻、兄弟反目、母亲的依赖……当血缘变为不可信不可取之物时,世间哪还有供依仗的对象?家族的负累长期捆绑住作为独立个体的鲁迅的手脚,使之缠绕在血缘的巨网中无法自拔,一次次感受着创伤与孤寂。
许广平的及时出现抚慰了鲁迅脆弱敏感的心。1927年他们正式公开同居,在上海建立了属于他们的新式家庭。受过新式教育的女主人、自由结合的爱情、平等的家庭地位……一切都是独立意志自由选择的结果,它代表了由父权统摄下的宗法制大家庭向以现代婚姻为基础建立的小家庭过渡,不仅是家庭结构的转变,还预示着推倒传统纲常伦理的神像后在颓圮废墟之上亟待建构新式家庭人伦关系。
1929年周海婴出世,打乱了鲁迅“绝后顾之忧”的打算,他曾在信中向友人抱怨:“孩子是个累赘,有了孩子就有许多麻烦,你以为如何?近来我几乎终年为孩子奔忙。但既已生下,就要抚育。换言之,这是报应,也就无怨言了。”[16]他对“累赘”却极尽舔犊之情,百般悉心地培养,尽职地完成了从人子到人父的社会化历程,灵魂里的“有毒气和鬼气”荡然无存,“太易于猜忌,太易于愤怒”的脾气也从未发作,日记中为孩子请医生或到医院就诊的记载有近百处。当友人质疑他对孩子过分关注时,鲁迅写下七言绝句《答客诮》应对:“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何如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17]慈父形象跃然纸上。早在未为人父前,鲁迅对家庭教育已有所思考,1919年发表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试图探究如何构建现代“父范”,将新思想、新文学用之于实际社会问题,着力破除旧思维、旧传统,以笔为梁搭建存放未来民族之希望的牢固小庙,不啻是以文兴国的有益尝试。这篇文章较为系统地从“幼者本位”出发,回到父子关系的原点,以科学、理性的进化论观点除去冠冕堂皇的附丽,重新审视旧式家庭关系和父子人伦的弊病,提出觉醒的父母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不应让子女做无谓的牺牲,从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18]。
首先,鲁迅认为生物属性触发了人类保存、延续和发展生命的冲动,繁衍后代作为性交的产物同样出于生物本能。父为子纲的封建伦理道德鼓吹“有恩论”,强调子女背负着父母尤其是父亲的“恩债”,必须通过出卖自己的自由与个性偿还,造成中国文化过分“早熟”,子女被道德绑架,任人指摘,本应无忧无虑、天性自然的稚子却早早沾染了“方巾气”而少年老成、毫无生气。由此,鲁迅提出父母并非子女生命的所有者,而仅仅是经手人,所以对子女的爱应是不附加任何条件与限制的“无我”之爱。这种摒弃了功利色彩和封建束缚的“爱的伦理”,顺应现代社会家庭伦理,也符合现代教育思想对儿童天性的理解。
其次,父母应该“爱己”,唯有尽力健全自己的体魄与智力,才能优化后代基因,避免可怕的遗传。受制于传统观念,国人往往认为父母赋予子女生命已是至高恩典,鲜有人思考为人父母者是否需要资格,这种从不为后代健康着想的生殖惯性,导致一些孩子出生便蒙受先天的苦难。鲁迅发优生优育思想之先声,期望唤醒为人父母者的“爱己”意识,提高国民素质。
第三,对待子女应予以理解、指导和解放,以幼者为本位,将子女培养成独立的个体。通过建立符合儿童自然心理特征和成长规律的教育观,最终超越父母,在世代的更迭中实现社会进步。传统教育观念常忽视儿童的自主性,将其视为没有独立意识的、父母的附属品,以成人的评价体系和道德标准进行规训,导致尚处本我人格阶段的儿童提前受到“超我”力量管制,这对矛盾体过早相遇,导致儿童的本我力量过早受阉,成为永久缺失相伴终生。
总而言之,“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是新式家庭教育的必备要素,人父鲁迅也笃行着“幼者本位”的教育理念,以保护儿童天性、肯定儿童自我意识为旨归,即便是日常小事他也能从儿童角度加以考量,不以成人视角一概否定。例如,某次同友人吃鱼丸,海婴一尝就说鱼丸不新鲜,但其他人都不信,许广平又给海婴夹了一个鱼丸,海婴仍嚷嚷。只有鲁迅认真地将海婴碗里的鱼丸拿来品尝,果然发现味道不对。鲁迅认为孩子一定有他的道理,成人不加查看就否定孩子是不对的。
鲁迅三口之家的运转轴心由传统的父子相承演变为夫妇同力,由父权家庭走向平权家庭,这既是夫妻关系的转变,也相应地改变着父权伦理。这种基于自由选择的小家庭逐渐取代了鲁迅原生家庭的亲族生活,当得知母亲可能要来北平小住时,他不禁向友人抱怨:“不久,我的母亲大约要来了,会令我连静静的写字的地方也没有。中国的家族制度,真是麻烦,就是一个人关系太多,许多时间都不是自己的。”[19]他曾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和生活的重担,在亲历过平等、独立、自由的现代新家庭伦理后,已深感传统家族的精神负累对个体自由的剥夺。诚如吴俊所言,在鲁迅的生命中存在着“两个忽而分离、交叉,忽而又合为一体的形象,其中一个是反传统、反父权和反家族礼教制度的启蒙斗士,一个却是恪守孝道、背负传统道德和家庭观念重负的含屈忍辱、呕心沥血的好儿子、孝子”[20]。作为一生而历二世的“历史中间物”,鲁迅身上有着太多矛盾、撕裂与挣扎,深深印刻在他的性格中无法拭去。作为人父的他,迫切希望自己的孩子和所有的孩子都不再受此羁绊,活泼泼地奔赴属于自己的明亮未来。
另一篇杂文《“与幼者”》写于《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后几日,可视为续篇。鲁迅在此文中更加坚定了幼者本位思想,嘶声呼喊让幼者“走罢!勇猛着!”倡导幼者在前行路上必须“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子一样,刚强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21]68,这种“舍了我”的牺牲精神贯穿其思想始终直至生命终结。在遗言性质的散文《死》中,鲁迅叮嘱“忘记我,管自己生活”,这种过客心态与无我大爱展现了他对父权、夫权的彻底摒弃。传统孝道惯于利用悼念、祭奠等各种仪式强调血缘传承,肉身虽湮灭了但各式纪念活动仍彰显着父权的规训力量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鲁迅要后人忘记自己,正是希望后来者不再受这种无物之阵的戕害。
鲁迅是“一个受了满身疮痍的灵魂”,正因为他亲验过父爱缺失带来的伤害,品尝过一厢情愿的代父情结酿制的苦果,在面对幼者时,才决心躬行多年前写下的“父范”。从人子到人父的路途是由儿子至父亲的社会化过程,是选择自己背着因袭的重负,让孩子们轻松无畏前行。鲁迅用自己的笔与实践肩起了黑暗的闸门,给为人父者留下典范,放更多的孩子到光明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