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钢 陈世斌
(1.绍兴文理学院 上虞分院,浙江 绍兴 312000; 2.浙江财经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0)
徐弘祖(1586—1641),字振之,徐锢十七世孙,出身于一个没落官僚地主家庭,明代著名地理学家和探险旅行家,南直隶(今江苏省)江阴人。徐弘祖酷爱旅行,因经常风餐露宿山林野泽之间,被友人陈继儒赐予“霞客”别号,后来友人们都称其为“徐霞客”。徐霞客在30多年的旅行生涯中,对沿途的自然、人文环境做了详细的调查和研究,并用每日游记的方式进行系统记载。《徐霞客游记》(以下称《游记》)成为后人研究中国地质、地貌、气候、水文、植被等自然地理要素分布的重要参考文献;徐霞客对明代城市、风土民俗的调查,也为现代学者研究明末中国社会经济发展提供了依据。纵观《游记》,可以发现徐霞客在探险考察途中的双面人生,看到徐霞客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物形象。
从敢于科学探险实践来看,徐霞客具有无畏无怖,求真、求实、重实学、重实践的优秀品质,但从《游记》记载的一次次旅行经历来分析,在霞客身上透射着明末时期丰富的历史文化,一个十分明显的特点是徐霞客的思想中渗透了一定的佛教内涵。
结合当时的历史环境来分析,徐霞客佛教信仰的产生源于“明末士人逃禅之风”和“民间崇佛思潮”[1],但真正让徐霞客信佛的直接原因与考察途中经常食宿僧寺,长期与僧人交流,受僧人招待和馈赠分不开。
(一)徐霞客的佛教因缘:佛寺、僧人、施舍。《游记》中有大量篇幅描述佛教寺院的建筑风格、历史沿革及其相关神话传说。从《游记》内容来看,霞客早期旅行入住古刹僧寺是迫于深山无聚落的无奈,但到最后一次西南行,他把佛教圣地云南鸡足山作为真正的目的地,明显带有朝圣之意。鸡足山是中国的佛教名山,明代香火极旺,《游记》载有迦叶道场。最后一次西南行,徐霞客不远万里排除种种路途险阻两上鸡足山,前后两次考察时间共达半年,甚至超过以前他考察武当山、天台山、庐山等诸多佛教名山时间的总和,他再上鸡足山显然不是为了探究自然现象。从情感发展来分析,徐霞客佛教情缘的加深有个逐渐变化的过程。
首先,明朝中后期,天灾肆虐,盗贼猖獗,各地农民起义不断,民不聊生,社会极度动荡。徐霞客在旅行途中所到云南、广西等地的偏远山村,村民自保意识较强,常常不愿意接纳外地陌生人住宿,让徐霞客深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漠之痛;同样是偏僻山区,霞客每当到达宝刹僧寺,却总能得到出家人的热情款待,临别时寺庙僧人还会赠予许多衣食资财,使得徐霞客对普度众生的佛教教义产生发自内心的好感。如《游记·黔游日记二》载:在贵州符心华店主家,“余所遇恶人,如衡阳劫盗,狗场拐徒,并此寓窃钱去者,共三番矣。此寓所窃,初疑为骑夫,后乃知为符主也。人之无良如此”[2]344。徐霞客对店主这种盗窃行为十分气愤。如《游记·粤西游日记二》载:到了广西境内,“日有余照而山雨复来,谋止宿其处而村人无纳者”,他还特别标注“村姓杨,俱闭门避客”[2]207。到了广西麻埠,《游记·粤西游日记二》又载:“日已西昃。余欲留宿其处,为凤凰游,而村氓皆不肯停客,徘徊久之而去。”全村人都闭门谢客,后来幸亏“南都人李姓者之女,闻余乡音而款留焉”[2]226。《游记》记载中,他到寺庙时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徐霞客在云南鸡足山考察时,见一旧寺,寺中只一僧,《游记·滇游日记三》载:“一见即为余蓺火炊饭”。“虽瓶无余粟,豆无余蔬,殊割指啖客之意,心异之,及饭,则己箸不沾蔬,而止以蔬奉客,始知即为淡斋师也。”[2]372对于这位寺庙中的大师“割指啖客”、舍己为人的风格,徐霞客十分敬佩。《游记·粤西游日记三》载:徐霞客进入广西游,初七日“雨色霏霏,酿寒殊甚。菜斋师见余衣单,为解夹衣衣我。始可出而见风”,待离别时,“菜斋又以金赠”[2]239。菜斋师对一个远道来考察的陌生人有如此厚爱,既嘘寒问暖,离别时还把自己积蓄不多的粮食和金钱赠予别人,着实让徐霞客感动。通过多次与僧人的交流,使得霞客的内心得到感化,让他慢慢树立了佛教信仰。
其次,明代中后期宦官当权,政治腐败,忠良志士仕途迷茫,官场盛行谄媚风气,有识之士和士大夫不想追求功名,甚至出现避世、逃世、归隐丛林意向。徐霞客就是这个时代读书人逃世的杰出代表,他自小就叛离“学而优则会仕”的传统观念,正如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所载:徐霞客少年时期的学习不为了科举考试,随着年龄增长,他“愈复厌弃尘俗”,最终走上科学考察之路。《游记·滇游日记四》载:云南晋宁著名书画家和诗人唐大来是徐霞客的好友,后来“结茅鸡山,息机静养。……以书画诗禅自掩,绝口不谈世事”[3],成为逃禅的担当和尚。《游记·滇游日记十三》也载:金陵雅士程还,“今居片角,在摩尼东三十里”[2]564。士人归隐后可以不问世事,一心游山参禅。徐霞客虽然没有真正进入空门,但他崇佛的心态在旅行中不断增强。《游记·游天台山日记》载:“岭角山花盛开,顶上反不吐色,盖为高寒所勒耳。”“入国清,与云峰相见,如遇故知,与商探奇次第。”[2]1-2徐霞客游天台山更多考察的是自然景色。而他最后一次到鸡足山旅行,《游记》所记内容就完全不同以前,“这次旅游的动因,除了到边徼蛮荒之地探奇测幽,考察长江之源外,他一心向往并孜孜以求者就是朝拜当时在佛教界享有盛誉的鸡足山”[4]。《游记·滇游日记十三》中记载了鸡足山的佛教建筑格局,认为鸡足山“放光之瑞影,真四之中,二之上者矣”[5]。
第三,唐宋以来,统治阶级强化对佛教教义的宣传和管理,同时,因佛法“上则密资天子之道德”[6],而受到明朝多位皇帝的推崇,使得崇佛思想深入民心,民间充斥着“因果报应”“念佛祈福”等佛教思想,具有超自然的寺庙、菩萨成为凡人顶礼膜拜的地方。《游记·滇游日记五》载:云南碧云寺为北京法师和众徒弟所建,为了见北京法师,香客“慕师而来者众也。……乃从寺后取道,宛转上之。……男妇闻声涌至,膜拜不休”[2]420。在《游记》中也多次记载了徐霞客自己膜拜的经过,但多出现在他最后一次西南行的旅程中。据《游记·粤西游日记四》载:崇祯十年(1637)十二月二十二日,徐霞客进入广西西北部三里城,“时已过午,税驾于南城外陈队长家。其人乃浙之上虞陈氏也,居此二十年矣。晚日甚丽,余乃入城遏关帝庙,换钱于市而出”[2]275-276。《游记·滇游日记五》又载:“二十九日,……当明日往叩也。三十日,……薄暮,凭窗前,瞰星辰烨烨下垂,坞底火光,远近纷挐,皆朝山者,彻夜荧然不绝,与瑶池月下,又一观矣!”[2]424崇祯年间,徐霞客最后一次旅行,叩拜几乎不分庙宇类型。
(二)徐霞客的佛教信仰:心禅、崇斋、问理。徐霞客对佛教信仰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是他在考察自然环境的过程中心境合一、境我两忘的禅的境界。《游记·粤西游日记二》载:“空山寂静,玉宇无尘,一客一僧,漫然相对,洵可称群玉山头,无负我一筇秋色矣。”[2]227又如《游记·浙游日记》载:“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也。”[2]54
其二是他在考察过程中始终与僧为伴,以僧侣饮食为美。《游记》以日记形式记录徐霞客旅行中的具体生活,“善写僧家生活”[7]成为《游记》的一大特色。一开始考虑到名山奇峰都会在穷乡僻壤和高山绝顶处,那里人烟稀少,人迹罕见,会有宝刹寺庙,霞客旅行时总会邀上一名僧人作伴;当霞客一行湘江遇盗,静闻和尚被刺身亡后,徐霞客更加坚定了佛教信仰。为了完成静闻和尚临死遗嘱,他花费一年零二天,行五千余里,到达云南佛教圣地鸡足山,瘗静闻骨于迦叶道场。《游记》通篇没有看到寺庙法师们向霞客宣传佛教教义,但从《游记》记录众多僧侣食物中可以看出他对佛教的接受和喜爱。茶有醒脑镇神的作用,利于僧人坐禅修炼,“佛之教便是茶之本意。汲水、拾薪、烧水、点茶、供佛、施人、自啜、插花、焚香,皆为习佛修行之行为”[8]。茶禅一味,种茶、制茶是庙宇僧人坐禅之余的一项重要工作。《游记·游九鲤湖日记》载:“僧供茗芳逸,山所产也。”[2]19明朝僧人有客来敬茶之礼,在徐霞客旅行途中得到很好体现,从安徽到湖南,福建到广西、云南,整个江南地区只要有名山寺庙的地方都有来客施茶礼节,徐霞客的《浙游日记》《游黄山日记》《楚游日记》《黔游日记》《粤西游日记》《滇游日记》等都有众多详细记载,僧人施茶几乎伴随霞客整个旅途。“义浆之施,犹易于行糜而赈粟。”[9]施茶易于食,然而,徐霞客一行每到饭点,僧人总会热情招待,提供饭食。《游记》记载寺院供餐的品种和频率远比施茶要多,主食以米饭为主,也有绿豆米粥、面食、黄黍糕、饼食、蔬馒头等,下饭菜多以寺院种植的蔬菜为主,会用适量素油。徐霞客乐意接受寺庙的蔬食,这从他借用炊具自制食物中得到印证,《游记·游嵩山日记》载:“击石炊所携米为粥,啜三四碗,饥渴霍然去。”[2]22又《游记·滇游日记十一》载:“已暮,急入其厨,索火炙衣,炊汤啖所存携饭,深夜而卧其北楼。”[2]539
其三是当自然现象自己无法判定因果时,徐霞客善于问佛。明代的中国科学技术还比较落后,生产力低下,地理学也只停留在简单的日常生活应用之中,徐霞客在旅途中确实会碰到很多他当时无法解决的地质、天气、水文、植物等问题,当他无法找到正确答案或者不能对自然现象作出合理解释时,他总会想到万能的佛教,通过求佛、求签、占卜的方式来作出判断或解释。旅行中最常见的问题是天气,《游记·右江游日记》载:“初六日,晨起,雾仍密翳。”[2]83晨起就有雨雾,待雨后出行,到了半山,“尚在山顶五里而遥,时雾霾甚,四顾一无所见,……得七签,其由云:‘赦思天下遍行周,敕旨源源出罪尤,好向此中求善果,莫将心境别谋求。’余曰:‘大士知我且留我,晴必矣。’遂留寺中。已而雨大作,见一行冲泥而入寺者,衣履淋漓”[2]84。通过求签确定天气,且取得成功,这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徐霞客是个忠实的佛教信徒,但他在旅行途中展现的更是一位普通的俗人或者凡人形象。《游记》详细记录了他的日常生活,从中可以发现他旅途中的一些生活习惯。他是一个喜爱饮酒的人,孤苦寂寞的旅途中最喜欢以酒解乏抒情,他沿途饮酒活动记载真实反映出作为一个文化人的生活风尚和明代不同民族的制酒饮酒风俗习惯。酒有很多功效,可以增添情趣、消除疲劳、排解寂寞,也能减少疾病、增进友谊、渲染氛围。徐霞客的旅途生活一直与酒有着不解之缘,虽然徐霞客在旅行途中也有少数僧人、仆人做伴,但不可能随身携带笨重的酒坛旅行。从现存60余万字《游记》记载分析整理,徐霞客出行的885天时间中,饮酒110次,而且相对集中在某几个时间段,旅途中大部分时间没有饮酒机会。从酒的来源来看,徐霞客饮酒主要来自三个方面:
其一是沿途朋友馈赠或者朋友邀请。《游记·粤西游日记三》载:崇祯十年(1637)十一月初五下午,“黄以启书札送蔬米酒肉”。初六,“黄君复以酒米蔬肉至”。初七,“甫晓,黄君又致鸡肉鸡米”[2]252。《游记·黔游日记二》载:崇祯九年(1636)五月初七日,“囊钱日罄……余作书寄式围叔。下午,彼以酒资奉,虽甚鲜而意自可韵”[2]344。直接送酒的是少数,更多的是接受邀请,与朋友共饮畅饮。《游记·滇游日记四》中有连续11次与朋友畅饮记录,时间是崇祯十一年(1638)十月初五至二十四日,地点在云南昆明。《游记·浙游日记》中曾有一日两次饮酒记载,崇祯九年(1636)九月二十日,筹划浙江之行前夕,为了与友人晤别而饮,地点在无锡。“过看王忠纫,忠纫留酌至午,而孝先至,已而受时亦归。余已醉,复同孝先酌于受时处……饮至深夜,乃入舟。”[2]46可见,徐霞客也是性情中人,对酒有着古代文人共同的嗜好,把饮酒当作交友的一项重要的功能。
其二是入乡随俗式饮酒。徐霞客在旅程中不乏经过了许多少数民族地区,这些地区位置偏僻,聚落稀少,正如《游记·江右游日记》所载,即便是到了除夕夜,也“彻夜不闻一炮爆竹声”,寂寥之地徐霞客因为找不到可以落脚休息的寺院,所以只得到山村中寻找一户农家歇脚。他每到一地,总能利用饮酒方式融入当地少数民族之中,甚至“村酒饮余,竟忘逆旅之苦”[2]79。《游记·楚游日记》载:崇祯十年(1637)四月二十二日,徐霞客到了湖南乡下,憩于一老妇人家,“妪以饭出,冷甚。时衣湿体寒,见其家有酒,冀得热飞大白以敌之。及以酒至,仍不热,乃火酒也”[2]133。《游记·滇游日记十一》载:崇祯十二年(1639)七月十一日,他进入云南傣族村庄,“薄暮,其子以酒肉来献,乃火酒也”[2]536。七月十三日,“宿于蛮边火头家,以烧鱼供火酒而卧”[2]538。七月十四日,“出火酒糟生肉以供。余但饮酒而已,不能啖生也”[2]538。火酒就是用蒸馏技术酿制的高度白酒,徐霞客虽不习惯于生吃糟肉,但对于饮酒却能入乡随俗,不管何法酿制,一概能喝。另据《游记·粤西游日记四》载:崇祯十一年(1638)二月二十八日,徐霞客旅行到了广西西北部,“与之烟少许,辄以村醪、山笋为供”[2]292。三月十六日,“其老者已醉,而少者颇贤,出醇醪醉客,以糟芹为案”[2]308。醪,属于浊酒一类,是由糯米或者大米经过酵母发酵而制成的糯米酒;广西的村醪显然没有湖南、云南火酒之烈,接近早期民间自酿黄酒的质地。
其三是沽酒自饮。徐霞客在旅途中不可能每次饮酒都有人馈赠或者住家施舍,有时旅途劳顿、孤寂难忍,抑或遇寒遇湿、突发寒疾,只得自己沽酒自饮。御寒除湿需要饮酒主要集中于他在广西、云南一带旅行时考察喀斯特地貌,山地溶洞中湿度较大,常常会影响身体健康。《游记·粤西游日记二》载:“少憩,酒三行,始秉烛以进,过若殿堂者三四”[2]193。《游记·滇游日记三》载:“索酒而酌,为浴泉计。”[2]371《游记·滇游日记四》载:“乃沽饮于市,为温泉浴计。”[2]394《游记·滇游日记八》载:“余先酌而入浴。”[2]481《游记·滇游日记十》载:“乃市酒餐于市,而后浴于池。”[2]526可见徐霞客考察的那些原始没有开发过的溶洞,往往都比较潮湿,浴泉因“汤不热而温”,浴前需要饮酒御寒。此外,西南有些山地瘴气较多,为防瘴毒侵害,徐霞客也常常用饮酒来预防。《游记·滇游日记九》载:云南腾冲“土人言瘴疠甚毒,必饮酒乃渡,夏秋不可行”[2]490。即使饮了酒也得选择瘴气较少的冬春季节才能渡河。沽酒自饮有时不是为了增添情趣、增进友谊,而是为了治疗疾病迫不得已,酒对人体有驱寒、活血之功效,对伤寒、跌伤都有良好效果。《游记·楚游日记》载:“是晚,予病寒未痊,乃减晚餐,市酒磨锭药饮之。”[2]124《游记·滇游日记十一》载:“先自清水关遇雨,受寒受跌,且受饥,……乃置药而赴之,遂痛饮。……余以醉后觉蒸蒸有汗意,引被蒙面,汗出如雨,明日遂霍然,信乎挟纩之胜于药石也。”[2]540可见酒对治疗徐霞客沿途疾病产生了一定作用。
徐霞客是个奇人,其《游记》中又有奇文,他的奇表现在对游历山水的强烈愿望和对自然疑问永无止境的探索。每次实地考察碰到的疑难问题,他都会设法寻找符合当时科学水平的合理解释。在他身上始终存在一种穷尽天涯的精神,正如潘次耕对徐霞客科学探索精神的总结:“霞客之游,……百蛮荒徼之区,皆往返再四。……先审视山脉如何去来,水脉如何分合,既得大势后,一丘一壑,支搜节讨。……故吾于霞客之游,不服其阔远,而服其精详;于霞客之书,不多其博辨,而多其真实。”[10]《游记》三次记录他游天台山和一次去雁荡山过天台山,让人费解的是为什么他要四上天台,《游记》作出了解释:他四上天台的目的是钟情于天台山的寺庙建筑,通过深入考察天台山自然、人文环境,找到天台山为何能成为道教仙山又产生天台宗(第一个中国化的佛教宗派)的真正原因。目前众多《游记》全译者认为徐霞客赴天台山时走的是甬台沿海道,其实,从《游记》内容来看,他至少最先几次走的是沿曹娥江两侧的山道。提出这个观点主要基于以下几点考虑:
其一,《游记·天台山日记》中有载:“二里,入山,峰索水映,木秀石奇,意甚乐之。一溪从东阳来,势甚急,大若曹娥。”[2]2临国清寺的“一溪”实指灵江支流始丰溪,源于东阳,到天台国清寺已有四十多千米,“曹娥”是曹娥江,徐霞客所见始丰溪无论水量、流速均绝非曹娥江中下游,而是接近曹娥江上游新昌段,说明徐霞客首次来天台山走的是沿曹娥江的山间通道。其二,徐霞客第一次出游到天台山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从老家江阴出发沿京杭运河——浙东运河而来,按霞客“进行科学探索”“游遍名山大川”的既定旅行目标,可以相信“其行不从官道”[10],明代曹娥江舟楫只到剡溪(今嵊州),自嵊州到天台六十千米,这里是括苍山往东北两支余脉会稽山、天台山交汇处,山高路陡,没有官道,南朝谢灵云居始宁时曾“自始宁南山(今嵊州三界)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惊骇,谓为山贼”[11]。南朝虽已开辟山路,但因山路崎岖,明清时一直没有官道,霞客旅行顺曹娥江坐船到剡溪,再沿江行走非官道到天台山,这符合徐霞客旅行求异心态。其三,曹娥江自下游上虞至上游新昌,直达天台国清寺一线在唐代成为文化人争相游玩、作诗之地,徜徉在这条道上的唐代诗人不下400人,通过作诗给后人勾勒出浙东山水胜迹的大致轮廓。徐霞客作为明代读书人不会不知道唐宋期间曾有这样一条文化旅行路线存在,他到了曹娥江中游四明山考察后,不可能放弃这条唐诗之路,另觅一条没有文化内涵的平坦官道去旅行,这也不符合徐霞客的探索精神。天台山“荒远不通舟楫,须陆行二百里乃得到,非笃好山水裹粮蹑屩无由而至焉”[12]。徐霞客上天台山陆行之路走的就是山路,而且是边走边考察。
徐霞客虽是个“游圣”,但不是个圣人,在他成长过程中特别是旅行途中时刻会受到周边人文思想的影响,“然而,尽管在考察自然现象的多数情况下能够遵循科学的认识路线,徐霞客思想上还存在着比较浓厚的唯心色彩”[13]。这在《游记》众多记载中得到体现。如果把霞客信佛叩佛当作是他对佛敬重的话,那么求神、求山灵、求签、占卜则明显带有让神灵去预测自己未来的感觉。徐霞客旅行中唯心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其一,为走正确的路而求佛判断。在徐霞客旅行途中总会发生迷路的情况,或者出现如何躲避险情的时候,他总会想到请教神灵,由神灵来帮助自己决断。《游记·楚游日记》载:崇祯十年(1637)二月二十三日,霞客一行将离湖南,对去荆还是去粤犹豫不决,他听从先前友人艾行可的劝说,去附近水府殿求签,获得结果是“从粤大吉”。《游记·粤西游日记三》载:崇祯十年(1637)十月初六日,徐霞客对走归顺还是走南丹犹豫不决,本人想走归顺,周围人劝说走南丹,怕有彝人侵扰,因附近班氏神庙“其神在郡极著灵异,家尸而户祝之”[2]238,一行人进庙求签决道。《游记·粤西游日记三》载:崇祯十年(1637)十月三十日,徐霞客对下一站旅行是去归顺、下雷还是向武难以抉择,最后以抓阄决断,“虔告于天而拾决之”[2]249,最后选择了向武方向。
其二,遇疑难事要求神帮助。如为天气原因求神。《游记·粤西游日记三》载:崇祯十年(1637)十月二十八日,广西雷雨交加,旅行路上又有彝人阻拦,他到庙里观音塑像前占卜,“若通达无难,三筊俱阳,圣而无阴;有小阳而无性命之忧,三筊中,以一阴为兆;有大害不可前,以二阴为兆”[2]248。四次占卜,得出结论为中阻,是否真实,他也只是认为“不识可免大难否”。另如为辨别同伴善恶而求神。《游记·粤西游日记四》载:崇祯十一年(1638)二月下旬,有五个同伴随他前行,村民说这是个诱拐牧童团伙,但徐霞客感觉这五个人已与自己随行共患难,看不出坏的品行,为了确保旅途安全,再次占卜,获“得吉”结论,放下“心惴惴不能测”的态度。又如为是否带好友遗骨前行求神。好友伙伴静闻和尚在湘江临死时有遗言,愿能带遗骨朝鸡足,《游记·粤西游日记四》载:崇祯十年(1637)十二月十一日,徐霞客自己“疮寒体惫”,为是否要带上静闻遗骨随行去鸡足山而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去天宁寺佛像前抓阄,佛曰“得带去者”[2]270。还有为病痛是否可前行而求神。《游记·滇游日记二》载:崇祯十一年(1638)八月十八,徐霞客行进在云南罗平,有一石泉,他在此洗脚,“行未几,右足忽痛不止。余思其故而不得,曰:‘此灵泉而以濯足,山灵罪我矣。请以佛氏忏法解之。如果神之所为,祈十步内痛止’”[2]354。他起身没走几步足就不痛了,从此,霞客更加信神灵。
其三,为辨自然真相而求佛指导。徐霞客到了鸡足山,看到白云静室旁的泉水很有特色,《游记·滇游日记十三》载:“不出于峡而出于脊,不出崖外而出崖中,不出于穴孔而出于穴顶,其悬也,似有所从来而不见,其坠也,似不假灌输而不竭。”[2]566不符合常理的泉水,与当地的岩石组成和地质构造有关,对于没有地理知识的徐霞客来说确实是“佛教之神也于是乎征矣”[2]566。
徐霞客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探险家、旅行家和文学家,他开辟了山川地理考察之先河,在徐霞客身上保存着中华民族不畏艰险、勇于探索、锐于搜寻的求真精神;但当我们站在明代社会环境去剖析《游记》内容,徐霞客又是一位钟情于地经图志、鄙视冠盖显达的典型知识分子形象,在他身上透射出明代士大夫逃世隐名、随乡落俗、游山参禅的出世韵味。徐霞客虽是一位“游圣”,但他也是一位俗人,由于受明代认知水平的限制,他对一些自然现象的解释还停留在当时的寰宇观上,甚至对一些繁难问题解释常常会带有唯心色彩。从徐霞客沿途叩佛、求神的种种情况来看,他从不寻求神灵的保佑,而只是借助神灵的卜卦预测帮助自己作出决断。《游记》内容真实反映了徐霞客在旅途中既尊重客观事实,又不排斥崇佛思想的双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