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云,许庆红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是反极权主义的代表人物,他不仅擅于批判现实而且文笔辛辣,被杰弗里·迈耶斯誉为“冷峻的良心”[1]。奥威尔的第一部小说《缅甸岁月》对研究英国殖民历史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施哈达对其盛赞道,“乔治·奥威尔的《缅甸岁月》和E·M·福斯特的《印度之行》都发表于大英帝国统治印度的最后几十年间,是最具有影响力的殖民主义小说”[2]3。该小说围绕男主人公弗洛里展开叙事,弗洛里是一个对种族主义持有矛盾态度的英国木材商人,他过着一种“阈限性生活”[3]89,夹杂于英国文化与缅甸本土文化的杂合空间内,一边跻身于欧洲人俱乐部,一边又尝试融入当地缅甸人的生活中。弗洛里将缅甸女人马拉美视为野蛮的下等人,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仍与她保持着秘密的情人关系,可是当这一关系被当众揭穿后,他感到羞愧难当,最后选择饮弹自尽。
国内外学者对《缅甸岁月》的既往研究总体来说数量不多。杰尔根以新批评理论为依据,分析文本中反讽手法的运用,指出奥威尔对英国殖民者的外貌做了畸形化处理,目的是讽刺帝国主义事业的丑陋[4];梁智标以小说中缅甸奇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为切入点,从后殖民理论的角度分析了东方形象及其意义[5];黄绍栋则从性别研究的角度,探讨了弗洛里之死的原因,即,大英帝国不断下降的殖民势力造成了英国男性的男性气质退化,固守绅士风度的弗洛里无法被白人老爷群体所认同,最终走上了死亡的不归路[6]。但是文本中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对第三世界女性的话语暴力没有得到学者们的足够关注。本文在斯皮瓦克有关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的观照下,阐释奥威尔对第三世界女性妖魔化的塑造与认知暴力,力图还原奥威尔帝国主义同谋者的真实身份。
斯皮瓦克是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的领军人物,致力于揭示文学文本中帝国主义与男性霸权话语对第三世界女性的暴力。在《三个女性的文本与对帝国主义的批评》[7]一文中,她指出正是帝国主义公理性的意识形态赋予了欧洲帝国主义者“种族自恋”以及“帝国主义话语场”的特权。通过将第三世界女性建构为妖魔化的他者,帝国主义者在文本内外抹杀了第三世界女性存在的合法性,巩固了白人的主体地位并加强了种族主义二元对立,从而实现了对第三世界女性的“合法”殖民统治。
“属下”一词最早由葛兰西提出,指那些受到权力压制的底层阶级。斯皮瓦克将该词引入自己的“属下理论”中,特指“包括中上阶层妇女、农民阶层妇女以及下层阶级妇女,包括那些往往被殖民者以及第三世界的民族资产阶级的精英史学研究者所忽视的社会地位更低下的社会群体等”[8]114。“属下理论”对帝国主义话语暴力的揭示更深刻、更彻底。该理论一方面指出帝国主义公理性的意识形态对第三世界女性进行了妖魔化塑造,这是对第三世界女性的认知暴力;另一方面指出,在帝国主义认知暴力体系下,第三世界女性内化了刻板化的形象,将他者的自我错认为真正的自我,从而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成了“不能说话的属下”。
借助斯皮瓦克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中的“帝国主义公理性的意识形态”和“属下”概念研究《缅甸岁月》,可以发现马拉美及其他缅甸女性都被帝国主义霸权话语妖魔化为“物”与“兽”的他者。同时,这些缅甸女性在帝国主义认知暴力体系下内化了“低等种族”与“低等性别”的他者形象,成了“自觉”服从白人老爷命令的“属下”。“《缅甸岁月》显然是奥威尔表达他的许多个人观点的载体,也是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不可避免地悄然进入文本的载体”[9]96-97,奥威尔的书写是被强大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所驱使的,其真正目的是为大英帝国修筑了一条“合法”的殖民之路。
斯皮瓦克指出诸如欧洲女性主义者“有创造力的想象”[7]246和勃朗特笔下白人女主人公简·爱的“奇怪的特权”[7]246都是白人“自恋”的产物。在“自恋”特权之下,白人将第三世界女性妖魔化为“低等”“野蛮”的他者,将自己抬高为“优等”“文明”的种族。斯皮瓦克还强调,在帝国主义的普遍叙事中,简从反家庭的地位走向合法家庭得益于“活跃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提供了那个话语场”[7]24。奥威尔与夏洛特·勃朗特之间在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上表现出思想继承的关系,正如尹锡南所说,“他们最大的相同点是让殖民地女子得不到更好的命运,一个成为疯子并跳楼而亡,另一个即玛哈拉梅则在妓院中饱受折磨,并痛苦地回忆着殖民主义曾经给予的无限恩惠”[10]92。勃朗特将伯莎·梅森贬低为疯癫的动物是为了树立简不畏男权、追求幸福的正面的形象。同样,奥威尔妖魔化缅甸女性也是为了巩固英国女性伊丽莎白的主体地位。
在白人老爷弗洛里的眼中,伊丽莎白不仅相貌姣好而且举止文雅,而缅甸女性则丑陋无比,奴性十足。男仆柯斯拉的两个缅甸老婆是典型的泼妇,每天争吵不休,惹人反感,她们的长相不堪入目:一个“骨瘦如柴、长相难看”[11]78,另一个则“又胖又懒”[11]78。相比之下,伊丽莎白的呼救声有如天籁,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弗洛里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个英国女人的声音,并生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伊丽莎白的一颦一笑都使他神魂颠倒,在他眼中伊丽莎白的手“又修长、又纤细”[11]83,她的脸“呈椭圆形,容貌精致、五官匀称”[11]84,她的身子柔软而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使他“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变暖”[11]83。在未见到伊丽莎白之前,弗洛里觉得马拉美虽然长相怪异,却还有几分独特的韵味。但是当伊丽莎白与马拉美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时,弗洛里突然发现马拉美丑陋至极,与伊丽莎白的“肤色浅白如海棠花”[11]89相比,马拉美“皮肤黝黑、媚俗不堪,圆柱形的乌黑头发和浅橙色的丝绸罗衣都闪着亮光,简直像是金属”[11]89。
伊丽莎白对缅甸女性鄙视的态度暴露了她的种族“自恋”心理。为了让伊丽莎白更快地适应缅甸的生活,弗洛里带她去看缅甸的土著音乐——皮威戏,还试图教她使用缅甸语,可是伊丽莎白却对缅甸文化十分排斥,她觉得那些都是愚昧低俗的产物。当弗洛里在她面前大赞缅甸人时,她惊恐万分,“居然去仰慕那些脸庞黝黑的人,几乎就是些野人嘛!”[11]123。她将缅甸女人视为一群“未开化”的低等雌性动物,“(缅甸女性)古铜色的皮肤,头顶着水罐而身体笔挺,健硕的臀部向外突出,有如母马一般”[11]124,睡在席子上看皮威戏的缅甸女孩儿,“鹅蛋形的脸并排着,就像小猫的脸”[11]108。伊丽莎白第一次见到马拉美时就直言不讳地说,“(缅甸女人)她们真是小怪物”[11]90。此外,伊丽莎白与缅甸女性之间共有的女性与母性特征,非但没能唤起她对缅甸女性的姐妹情谊,反而使她倍感羞愧,“缅甸女人比缅甸男人还要招伊丽莎白反感,她能感觉出自己同她们的相似性,而且对于自己跟这些脸色黝黑的东西相似而恨恨不已”[11]124,她羞愧是因为这种相似的生理特征使她无法否认自己与这些“动物”的亲缘关系,这不仅伤害了她高傲的种族自豪,也戳穿了她的“种族自恋”心理。
斯皮瓦克揭示,“伯莎在《简·爱》中的作用就是使得人与兽之间的界限模糊起来,并因此削弱她在法律条文或法律精神之下的应有地位”[7]249。奥威尔通过将马拉美妖魔化,抹杀了她的合法性地位,借此掩盖弗洛里与伊丽莎白对她的压迫与剥削,并为殖民主义辩护。
首先,奥威尔通过将马拉美塑造成物化的奴隶他者,建立了一套“合法”“合理”的主仆范式,掩盖了殖民地奴隶制度和金钱交易的丑陋。当弗洛里与马拉美之间的关系被奥威尔曲解成消费者与商品之间的关系时,弗洛里就可以不受人性与道德的束缚,对马拉美进行买卖、控制、驯服与销声。弗洛里拒绝将马拉美当作人来对待,不仅夺走了她作为“人”的名字,用“你”来指代她,还总是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话,“去把烟拿来,给我一支”[11]52。弗洛里通过对马拉美施加身体暴力驯服她,“如果你再敢惹什么麻烦的话,事后我会用竹条抽你,直到打得你一条完整的肋骨也不剩”[11]90。马拉美的肉体与性是可以进行金钱交易的,当马拉美满足了弗洛里的性欲后,弗洛里会付给马拉美五卢比当作酬劳,然后命令她滚出屋子,“滚出这个房间!我都说过让你滚了!我跟你完事儿之后就不需要你在这儿了”[11]55。当弗洛里认为马拉美妨碍了自己与伊丽莎白之间的感情时,他又是用一百卢比的“分手费”将马拉美永远踢出了家门。两年的情妇生活既耗费了马拉美的青春也毁坏了她的名誉,她无法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也没有男人愿意娶她为妻,但是弗洛里不负责任地将她抛弃,没有给她任何的精神安慰。从弗洛里与马拉美之间不平等的主与物之间的关系可以看出,帝国主义殖民者借着金钱交易的幌子,掩盖了他们对第三世界女性精神与肉体伤害。
其次,奥威尔将马拉美塑造成邪恶的黑暗力量,成功地将一切罪恶嫁祸到马拉美身上,进一步为弗洛里的罪行打了掩护。当弗洛里爱上伊丽莎白后,马拉美就成了他追求爱情与幸福的最大障碍。马拉美用她与弗洛里之间的秘密情人关系威胁弗洛里,她不仅躲在暗处偷窥着弗洛里的一举一动,还像一个魔鬼步步紧逼着他,向他索钱。月光下的马拉美面目狰狞,“她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在月光下显得惨白,简直跟骷髅一样难看,而且很有挑衅意味”[11]207。她不断地用难懂的缅甸语重复着,“把钱给我!把钱给我!”[11]207表现出了神秘而咄咄逼人的气势。为了报复弗洛里,马拉美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疯癫女人,当众痛陈弗洛里对自己的性侵,“她就像个疯子一样尖叫。人们看着她,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也没用任何举动。她的脸抹了粉,灰不溜秋的,油污的头发地散乱地垂着,罗衣的下端破破烂烂的”[11]289。 奥威尔通过给马拉美附上“黑暗”与“疯癫”的属性,巧妙地使她成为一切罪恶的具化形象,成了弗洛里自杀悲剧的始作俑者。而弗洛里侵略者的身份被成功掩盖,他反而成了被马拉美夺走尊严、爱情甚至生命的受害者。从根本上来说,弗洛里死亡的悲剧是源于他受殖民话语的束缚和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失败,一方面他想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白人地位,另一方面他又无法认同白人在殖民地的残暴行为,“他的自杀可以看作是他内心无法调和殖民话语与反殖民话语之间矛盾的必然结果”[12]61,然而在强大的帝国主义叙事话语场内,马拉美的真实声音无法出现在文本中,帝国主义霸权话语通过扭曲她的形象,使她成了替罪羊。
再次,正如上文所述,勃朗特塑造“疯癫”的伯森的目的是使简从非法家庭进入到合法家庭,而奥威尔通过将缅甸女性降格为兽化的野蛮他者,其目的也是扩大伊丽莎白的权力,强迫缅甸女性“让位”,“乔治(奥威尔)曾说过,在帝国中,英国女性变得更加的重要,她们的工作变得更有意义,她们能够踏入之前不被允许进入的社会领域”[13]36。莱克斯蒂恩太太与伊丽莎白的一段对话揭露了白人女性只有在殖民地才能享有特权的真相:一个白人女孩儿在缅甸得到了各种社会高层男性的追求,但是她回国后只能做每个月领十五先令工资的女工。伊丽莎白到缅甸之前,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身为家庭教师的伊丽莎白,其低下的社会地位阻断了她与上流社会的所有交集,她只能去图书馆看插图报纸,对着那些描述上层生活的图片,做上层女性的白日梦。然而,她一到达缅甸,命运就彻底改变了。她受到了殖民地男士的仰慕,“这种小地方对于你这样的年轻的女孩儿也有好处。你会发现自己在当地的圈子里简直就是公主。未婚男士们都很孤单,他们会非常高兴同女孩子交往的……”[11]98英国经理埃利斯坦言,“当一个女孩儿四处碰壁的时候,她就会来印度试试运气,因为这儿的每个男人都渴望见到一位白人女性”[11]114。伊丽莎白轻易地从马拉美身边夺走了弗洛里,又间接地使弗洛里将马拉美从家中撵走。随后,伊丽莎白一路进阶,最终成了英国殖民地里上层阶级的白人太太。在帝国主义公理性的意识形态之下,伊丽莎白的成功似乎是是不可违抗的上帝的旨意,“她无比成功地就任了上天一开始就给她安排好的职位,一位白人太太”[11]304。事实却是,白人女性通过帝国主义势力,巩固自己在殖民地的统治地位,“(白人)妇女利用帝国主义占统治地位的大环境加强了自己的权利,控制着殖民地和殖民地人民”[14]36,而缅甸女性的主体身份在英国白人女性到来后,在强大的帝国主义意识下被转化为客体身份,逐渐从中心被推到了边缘,这也是为什么马拉美无法逃脱最终沦为妓女的命运。
在《属下能说话吗?》一文中斯皮瓦克借印度“寡妇殉葬”的例子,揭露了本土精英分子与帝国主义者对第三世界女性施加的双重认知暴力并分析了第三世界女性永久性缺场的困境,“在殖民生产的语境中,如果底层阶级没有历史且无法说话,那么底层阶级中的女性群体就被笼罩在更深的阴暗之中了”[15]83。本土精英分子利用宗教与男权思想为第三世界女性打造了精致的认知牢笼,使她们相信女性肉体会招致不幸,寡妇唯有殉身才能拯救自己的灵魂,并将“寡妇殉葬”美化为她们自我意志选择的结果。殖民者自诩为第三世界女性的救星,以法律的形式废除了该习俗,其根本目的在于吹嘘帝国主义“灵魂塑造”事业的崇高与殖民统治的先进,从而更好地发动殖民侵略。他们通过将印度语中的“sati”(“好妻子”)偷换成“suttee”(“忠诚”),“在试图从褐色男人手中拯救褐色女人时,通过在话语实践中绝对地把好妻子与在丈夫的火葬堆上的殉藏身体相认同,而强加给这些妇女一种更大的意识形态的限制”[15]101。奥威尔在《缅甸岁月》中强化了缅甸女性遭受以吴波金为代表的本土精分子认知暴力毒害的事实,而弱化了她们同时遭受着以弗洛里和伊丽莎白为代表的殖民者的认知暴力。
本土精英阶层首先通过宗教对女性进行思想规训。在佛教教义中,拥有男性肉体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而拥有女性肉体是不幸的灾难,“女人跟老鼠、青蛙什么的层次差不多,顶多算是一种类似大象这样的高级点儿的动物”[11]3。吴波金的老婆深受佛教思想毒害。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天严格地执行着佛教仪式,佛教男尊女卑的教义是她行动的原则,虽然对吴波金的种种恶行了如指掌,她却从来不敢“越权”干涉,只是委婉地劝他要像佛家指点的那样,多行善积德、修筑佛塔。
另外,在男权为主导的缅甸社会中,男性精英阶层利用本质主义的策略,按照他们所定义的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强行决定着社会的分工:男主外女主内。他们大肆灌输女性天生“低能”的思想,吴波金训斥玛金道,“这种公事你个女人懂什么”[11]11、“去做你的饭、缝你的衣服去吧,公事让懂行的人来处理”[11]12。男性话语对女性认知的影响还体现在吴波金以能够跻身欧洲人俱乐部,诱惑玛金支持他诬陷维拉斯瓦尔医生,而他的说辞成功地“在玛金那颗善良的心里播种下一粒野心”[11]149。玛金在吴波金的压迫下,终日里只知道低头织毛衣,面对丈夫的一切训斥,只会逆来顺受,“我是你的老婆,从来都是听你的”[11]12。再有,吴波金作为一方官员,表面上在替庶民办事,实际上是个滥用私权的贪官。维拉斯瓦尔医生的话揭露了吴波金的暴行,“守着人家的母亲侵犯她们(缅甸女性)”[11]44。当一个年轻的村姑带着孩子来与吴波金相认时,他连见都没见就否认了自己与她的关系,并派人将其赶走。
吴波金暗中指使马拉美当众揭穿其与弗洛里的情人关系,以此来阻止弗洛里对伊丽莎白的求婚。天真的马拉美以为这样做能让弗洛里回到自己身边,但没想到他却选择了自杀。弗洛里死后,马拉美更加被人看不起,而吴波金却成功地将弗洛里与医生维拉斯瓦尔拉下马,使自己成了欧洲俱乐部的一员。纵观整个事件,不难看出,马拉美不过是吴波金的一颗棋子,作为女性庶民,与斯皮瓦克提到的“寡妇殉身”中的寡妇们一样,马拉美以为自己是在为自我利益而行动,但实际上她发出的并不是自己的声音,她不过在为吴波金的阴谋铺砖造路罢了。
在帝国主义者为第三世界女性蓄意建构的认知中帝国主义者是身负上帝的指派,对殖民地人民进行“灵魂塑造”。他们极力宣扬英国殖民统治的先进性,使殖民地女性相信,他们的到来是为了将她们拯救于宗教与男权的水火之中。斯皮瓦克提出,“阅读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必然会想起帝国主义,它曾被理解为英国的社会使命”[7]243。《简·爱》中的圣·约翰·里弗斯将英国和西印度群岛分别想象成天堂与地狱。他认为自己肩负了教化殖民地人们的伟大社会责任,为了在荒芜的地狱传播文明,他甘愿放弃英国的文明与舒适。同样地,奥威尔试图在文本中将弗洛里与伊丽莎白塑造成缅甸女性的救星,是为了使缅甸女性认同帝国主义殖民事业之“伟大”与白人之“优等”。弗洛里口口声声称缅甸是一个“令人窒息,使人愚昧的世界”[11]69,缅甸的生存环境恶劣,不仅气候多变而且灾害四起;缅甸的女性,诸如马拉美都是淫贱放荡、厚颜无耻的妖魔。弗洛里用自认为先进的欧洲文化教导马拉美,以拯救她于愚昧之中,“她又搂住了他,亲吻起他来,这是他曾教她的欧洲习惯”[11]52。
在帝国主义者的认知暴力下,缅甸女性将白人建构的种族主义二元对立当成认识自我的尺度,对白人产生了盲目崇拜的心理,并真诚地厌恶自己的下等人身份。为了提高自我地位,她们选择模仿白人的言行而不是积极建构本民族的主体身份。马拉美尊称弗洛里为主人,不仅对他言听计从,还试图使自己符合弗洛里的审美标准。“她躺了下来,任他对自己为所欲为,她十分顺从,也格外满足,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就像一只小猫愿意被人抚摸一样”[11]53,当弗洛里她态度冷淡的时候她立刻问他“你肯定是觉得马拉美长得够丑的!我真的丑吗,主人?”[11]52。马拉美疯狂地迷恋着弗洛里,只是因为他是一个白人,“他那白色的皮肤在她的眼里很是新奇,具有一种力量感,所以对她颇有吸引力”[11]54。成为一个白人的情妇使马拉美感到无比自豪,因为这让她觉得自己能够摆脱自己的低等种族和同胞,跨越种族的界限升级成白人女性。当弗洛里要将她撵回家的时候她高傲地说,“我曾经是个波卡多,是白人的妻子,却要回到娘家,跟那些嫁不出去的老太婆和丑得没人要的女人一起摇晃稻谷篮子!啊,真丢脸真丢脸!”[11]160为了能继续留在白人老爷身边,她不顾自己的尊严,向弗洛里行最谦卑的跪拜礼,趴在地上苦苦哀求,自愿做弗洛里的一头牲畜。
当弗洛里与伊丽莎白拜访李烨的商铺时,他的两个缅甸小妾表现出下等人的奴性,将白人当作高高在上的人物,一个为弗洛里和伊丽莎白扇扇子,另一个跪着为他们斟茶。由于缅甸女性深受佛教与男权思想的毒害,她们将作为女性生理特征之一的胸部视为一种耻辱,其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像男人一样拥有平坦的胸部。英国殖民者对她们施加的认知暴力使她们错将伊丽莎白当作能够拯救她们的圣人,她们听说英国女性穿着一种特制的胸衣能够缚住胸部,“它(胸衣)能紧束妇女身体,以至其没有胸部,完全没有胸部!”[11]136于是迫切地希望伊丽莎白能将胸衣的秘诀传授给她们,好帮助她们摆脱女性肉体的折磨。然而伊丽莎白对她们的行为充满了厌烦与不安,“伊丽莎白僵硬地坐在那儿,拿着她那一小杯茶,怎么也喝不下第二口,同时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11]136,伊丽莎白甚至责怪弗洛里总是将她带到下等人的人群中。显然,帝国主义女性不是土著女性的同盟,她们不仅无法将土著女性从性别压迫中解救出来,相反她们与帝国主义男性形成同盟,在内心鄙视土著女性。
《缅甸岁月》作为一部文学经典自1934年出版以来被缅甸人民反复诵读,在缅甸人们很轻易就能读到这部作品,“虽然《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被禁,但你只需要大概1美元就能买到盗版的英文版《缅甸岁月》”[16]18。该部小说对缅甸人民特别是缅甸女性的思想毒害极深,时至今日许多缅甸人还将奥威尔看作圣人,认为他所写的《缅甸岁月》是他们生活的再现。《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讲述了一个名叫桃乐茜的英印混血女性,尽管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依旧在怀念英国殖民时期的缅甸,愤恨“一切都不再重来”[16]52,她以自己的英国亲戚为荣,一直幻想着她的亲戚能把她带离缅甸这个苦海。屯林是英国和奥威尔的铁杆粉丝,在他眼中英国统治时期的缅甸社会稳定、教育发达,并且人们的生活也十分幸福。此外,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三年间奥威尔为英国广播公司工作,表面上他是在向印度和南亚地区国家播报每周新闻和一些文化节目,但本质上他是在为帝国主义服务——为英国反法西斯战争寻求忠实的第三世界的力量,“这些节目是一种灌输,目的是向印度传递强烈的反法西斯信号,但同时也意在加强印度对英国的忠实支持”[17]56。奥威尔将他的政治写作上升为一种艺术,并以艺术的形式推行着帝国主义意识,正如法侬所说,“殖民资产阶级者以学术的方式阐述着自恋的独白,将自认为必不可少的价值观──西方价值观灌输到殖民地人民的脑中”[18]11,这种意识不断的毒害着第三世界人民特别是第三世界女性。
综上所述,本文从《缅甸岁月》对第三世界女性的妖魔化塑造与认知暴力两个方面揭示了文本中的帝国主义霸权话语。首先从斯皮瓦克提出的“帝国主义的公理性”分析弗洛里与伊丽莎白一方面利用种族“自恋”巩固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思想,另一方面在话语场内将第三世界女性塑造成妖魔的形象,掩盖帝国主义殖民侵略的虚伪与罪恶,将其粉饰为合法与先进的伟大事业。其次,在斯皮瓦克属下理论的观照下,提出帝国主义话语故意放大吴波金等本土精英分子对缅甸女性的认知毒害,而将弗洛里和伊丽莎白描绘成她们的“救星”,但实际上他们使缅甸女性错将自我认为“低贱”,其认知暴力毒害性更深更持久。奥威尔本人曾在《我为什么写作》中写道,“在缅甸的工作也让我对帝国主义的本质有所了解。但这些经历还不足让我有明确的政治方向”[19]247,足以可见他在写缅甸岁月的时候,思想是矛盾与复杂的,他一方面憎恨帝国主义殖民事业的侵略性,另一方面又难以摆脱根深蒂固的白人中心和男权至上的思想。其思想的局限性导致了他在文本中对缅甸女性实施帝国主义话语暴力,这也是他无法为第三世界女性发声的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