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溪,布占廷
青岛大学外语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亘古不变的文学话题,也是不能忽视的文学母题。对于母题的研究,乐黛云在《中西比较文学教程》中提出三个方向:纯粹母题研究,情境母题研究和人物母题研究。其中情境母题研究是以“探究情境和母题的依存关系,比较中西文学中包含母题的情境”[1] 192为主要研究方式,这些探究“都是极其有益的工作”[1] 192。在比较文学中,同一母题下的不同情境比较能够清晰地再现不同文学之间的差异与趋同。离别母题的情境探究主要集中在情节结构、人物形象、文体特点的比较上,离别地点在情境中的作用往往容易忽视,从而呈现出场景与意义、情境与母题相分离的倾向。情境是依靠场景得以完整实现的,而地点则是场景构建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古今中外离别地点不断演变,因而不同阶段的文学也各自展现着极具特色的离别场景。以我国传统诗歌为例,长亭、歧路、渡口、驿站等都是常见的别离场所,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意义已经停留在一定时代的文学中。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出现,火车应运而生,车站作为新的离别地点在18世纪以后逐渐出现在西方文学中,并且发展成为主要的离别场所。车站的出现为离别提供了相对集中的时空,促使离别从私人化进入公共空间,离别场景的审美意蕴也随着地点的流变发生着显著的变化。
在火车风火运营的19世纪,美国作家德莱塞和俄国作家托尔斯泰为读者展现了两幅画面感极强的车站离别场景,一幅是《珍妮姑娘》中珍妮在芝加哥车站与自己的爱人雷斯托永别;另一幅是《安娜·卡列尼娜》中伏伦斯基作为志愿军在莫斯科车站被群众欢送,当然此处主要讨论的是伏伦斯基和已故的安娜之间的永别。这两个人物被赋予了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车站离别结局,在生者与死者的诀别中定格人物的最后形象。本文借助这两幅特殊的车站离别场景,既在离别的人生轨迹上窥探人物形象,又通过对人物结局的分析探究车站离别中的别样意蕴。
离别场景中有两种处于对立位置的形象,即“送”与“别”相对应的“守望者”与“离人”,这两种形象彼此牵制,产生着左右离别氛围的张力。“在小说中,人物是灵魂,只有扣紧灵魂才能制服小说庞大有力的文本,产生更为有效的解读。把握住人物,小说复杂的语境、结构和作为对象的丰富的生活内容就开始变得清晰……”[2]小说在塑造形象时立足个体个性的焦点,希望创作出的人物能在文学长廊中占得一席之地。但是人物形象既要独特又要有代表性,要使读者产生共鸣,所以,抽象的形象分离有助于对人物本身的理解。
将珍妮与伏伦斯基置入离别的情境下考量,不难看出他们在各自人生路程上所扮演的角色。珍妮的一生不断循环着送别,先是她的未婚夫白兰德突然离世,然后是兄弟妹妹成年后陆续离开了家,接着母亲与父亲相继去世,相伴数年的雷斯托离开了她并娶了别人。而后,女儿味斯搭因病失去了生命,让珍妮近乎崩溃,当她好不容易走出阴影好好生活的时候,她牵挂的雷斯托也去世了。这是一段哀伤的人生路程,生离死别不间断地上演,而珍妮作为一个安静的守望者,总是被动地送别,她守护着自己梦想的家园,可是他们却陆续离开,没有归来的希望。伏伦斯基则是一位颇为主动的离人,这是一个渐行渐远、自由不羁的新贵族形象。伏伦斯基是在贵胄军官学校接受教育成长起来的,母亲是社交名媛。父亲早早去世,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家庭生活,这些经历让他形成了轻率的家庭观念。伏伦斯基早早染指上流社会,一味地与家人疏远,虽然在认识安娜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的幸福“家庭生活”,但是“家庭”束缚和事业自由的矛盾始终困扰着他,他逐渐变得冷漠和疏远,这成为安娜自杀的导火索。
“守望者”坚守、维护家园,家庭生活是他的全部;“离人”则把家园当作束缚自己的樊笼,想的是如何逃离。珍妮和伏伦斯基在对待家庭、爱人和婚姻的态度上都是大相径庭的。在贫苦的葛哈特家,珍妮是母亲最好的帮手,照顾弟妹,帮助母亲经营这个大家庭。为了解决家里的困难,她先是成为了白兰德的情妇,未婚育有一女,后来再次因为家境危机成为了雷斯托的情妇。在与雷斯托组成临时家庭的日子里,珍妮依然全力营造好一个温暖的家,让别人体会家庭生活的惬意。当知道自己阻碍了雷斯托的前途时,她也毫无怨言地离开。从珍妮的角度来看,她的牺牲不仅保证她父母以及家庭其他成员的生存,保证了雷斯托和他家族企业的正常发展,而且,这些整体利益的存在又反过来保证了她自己的存在。”[3]伏伦斯基从小承受着上流社会对母亲的流言蜚语,进入军官学校是他逃离家庭束缚的第一步,成年之后,他与母亲和兄弟的关系依旧是冷漠的。安娜以肆意的情感包裹着他,这种情感也从一开始的温暖逐渐演变成窒息,他虽然引诱了安娜,最后却无法保证她的幸福,伏伦斯基“不属于那种能够一直走自己独立道路的人,他不能在习惯的生活概念之外找到自己生活的内容,更不可能帮助安娜实现她的追求,带给她一种崭新的生活。”[4]在婚姻的认识上,珍妮并不坚持让雷斯托娶自己,她更看重与雷斯托一起的生活;伏伦斯基则非常在意自己作为安娜“丈夫”的合法性。就婚姻关系来说,两个人都违背了当时的伦理,可是珍妮做出的退让保全了雷斯托的前途,而伏伦斯基却坚持以居高的姿态不肯在矛盾中让步,让安娜丧失最后的希望。在处理余生的方式上,也能突显这两种人物形象上的本质差异。珍妮选择领养孩子,找到可以作为精神寄托的替代物;而伏伦斯基是有孩子的,他在伤心之余将与安娜的女儿送给了卡列宁抚养,自己选择去战场了结残生。从这个选择可以看出,孩子无法拯救伏伦斯基,能拯救他的是战争事业。
在这个别离的场景中,伏伦斯基以自信的“离人”自居,似乎不会受到任何牵绊,但最终的结局是安娜离开了他,不但如此还以极端的方式惩罚了他。珍妮作为被动的守望者,雷斯托最终却离不开她,临死前想到的只有她。伏伦斯基成了被安娜抛弃的人,珍妮则成为雷斯托最牵挂的人,由此看来,最终是离人离不开守望者,最后才看清他们的意义。然而,这两个对立的形象最后却分享了同一结局,伤痛让他们都回归到自由人本质,在车站离别的场景中会合。这种虚妄的自由,可怕的身份,直到爱人死亡的那一刻他们才认清。萨特说:“人不可能一会儿是自由的,一会儿又是奴隶。他要么从来就是自由的,要么就根本没有自由。”[5]个体追寻自由的过程也是认识自我的过程,可是这种认识永远处在不断寻找替代物“补充”(supplement)的、延异的状态。一个替代物消失了再去寻找另一个,以此类推,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自己越来越远。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个体的意义“也因符号即替代物的作用而产生”[6]。这种意义的在场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不在场,仍然需要中介去连接。而个体总是在经历了生死相离这种巨大的哀恸之后才看清自己的身份,达到认识自己的高度。最后,带着伤痛的“守望者”与“离人”层层剥去替代物,成为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7]的自由者,消失在广阔宏大的车站场景中,就像悲剧在大合唱中落幕。
珍妮和伏伦斯基的悲剧都属于个人悲剧,但是如果将这两者的身份置放在车站离别的场景中,就能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产生遥相呼应的效果。在离别的场景中,他们正好是两极性的分布,守望者与离人,女性与男性,“妻子”与“丈夫”。从这两个人物所处的位置来看,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非常遥远,是超空间的。读者可以从几何学角度将这个距离抽象成为一条线段,线段之间显然汇聚着无数的点,两个端点之间的距离越是遥远,中间所概括与代表的东西就越多。珍妮与伏伦斯基这两极的点,使他们具有了代表整根线段的意义,离别的意蕴从参与者这里扩展蔓延到线段里的每一个个体。
在工业革命中,没有什么革新能像火车那样如此富有戏剧性地向世人昭示新时代的力量和速度。火车拖着一条黑色的烟尾,风驰电掣地从这个城市穿越到那个城市,迁徙让离别变得更加容易。车站的应运而生,让离别有了可供倾诉的集中地。在车站未出现之前,文学中离别场景没有特别固定的离别地点。以我国中古送别诗为例,“陟阳候”“新亭渚”“征虏亭”“领军府”等是常见地名式意象,还有一些不拘于实地的泛化地名式意象,如浦、津、亭、河梁等[8]。随着历史的发展,这些地名不再被作为别离场所而广泛使用,其意义已经停留在一定时代的文学中。而车站已经完全取代了这些送别地,一定程度上统一了离别的空间。
车站作为典型的“非场所”(Non-place),是现代城市空间集结的初产物[9],较之于古典诗文中的离别地点显得嘈杂、混乱,缺乏意象美,难以让离别蒙上诗意的色彩。作为小说人物结局的主体空间,车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文化文本,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名称意象,不是静态的画,而是一个动态的、不断上演离别的舞台,拥有更加强烈的感染力与逼真性。小说追求细致的场景描写,注重还原性,场景的铺开、进退、收场等都藏着一种延展性的力量,推动故事情节和人物情绪的走向。美国小说理论家利昂·塞米利安认为:“场景生动地再现了现实生活的过程,每一个场景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定环境的特写镜头。它是情节中一个个互不相同的片刻,是一幅幅戏剧性的画面。这些互异的环节组合在一起,就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行动的整个运动场面。”[10]得益于作家对艺术发生发展的真实性把握和场景创作的具体性发挥,本文所比较的两幅车站离别场景都具备突出的影像效果,鲜活真实,清晰生动,读者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构筑一版动画。
在《珍妮姑娘》中,德莱塞并非因为葬礼就把火车站布置得凄凄惨惨。相反,他遵照作品内在的真实把送别那天设定为感恩节,车站一带,人人都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过节。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莫斯科车站更是热闹非凡。是时,塞尔维亚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群众在欢送开赴前线的军队,伏伦斯基就是其中的一员。车站虽然是安娜的葬身地,但是并没有因此被描写得凄惨萧条,布满死亡的气息,人们显然沉浸在战争的喜悦中,早已遗忘铁轨下的那张面孔。场景的具体性则更多表现在音与象的结合。如芝加哥车站工作人员大声报告途经城市的呼喊声,火车进站时警报的铃声、鸣笛声等;莫斯科车站形形色色的送别者,募捐的人,声泪俱下的演讲……环境嘈杂又动人,就像一幅生动的浮世绘。托尔斯泰很擅长描写宏大场景,“他对场面的控制能力让人们在接触到这件事物外部部分特征的同时,就能认识到它整体的各种性能”[11]。场景搭好了,主要人物就这样自然地走进去,周边的人与物就随着他动了起来,读者再根据作品选择的视角开始更进一步感受场景的内质。
在视角的选择上,两个场景的设计各有特点。《珍妮姑娘》中,雷斯托死在芝加哥,但应家族要求要载往辛辛那提安葬。由于珍妮和雷斯托的特殊关系,她只能作为隐身的在场者出席这场送葬,因此送别的场景主要是通过珍妮这个被遮掩住的视角所展开的。她只能远远地透过人群看上几眼,读者随着珍妮的目光看见的都是被人群挡住的、模糊的东西,听到的也只是只言片语。伏伦斯基是去参加塞尔维亚战争的,也就是历史上的第十次俄土战争。他是被欢送的,而且是作为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在场的人都在有意识地寻找他、注视他、谈论他,只要他一出现就完全被抛掷在大众的目光下,但是收获的净是赞美。读者可以跟随着作者的全称视角看着车站每一张面孔略过,最后镜头降落在伏伦斯基“像化石一样饱经沧桑”的脸上。路人的快乐与兴奋衬托着珍妮与伏伦斯基的落寞与悲哀,这种平淡的、不动声色的伤感就像珍妮隐身的在场一样,越是隐藏,越是凸显。行人很多,但突出的仍是珍妮和棺材里的人,伏伦斯基和铁轨下的那张面孔,这种“背景”和“聚焦”相结合的呈现方式,使读者幻生出更加强烈的视觉效果。
人物的结局就在这样高饱和度的车站场景中落下帷幕,而这个空间却不仅仅是上述故事正在上演的一维空间,它还“连接”(connect)其他空间。从个体的角度来说,车站串联着两段不同的人生,这里作为一个节点,守望者和离人的生活从这个节点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从公共空间的意义上来说,这里包含着无数的参与离别的回忆与幻想,当然,其中泾渭分明的那一层还是属于特殊的“守望者”和“离人”。
车站作为过去的巨大埋葬地与未来的不确定入口,珍妮和伏伦斯基在这浓缩的时间段和地点里仿佛又重新过了一生。在离别的时刻,个体都会不自觉地追忆过去和设想未来。在回忆与幻想的过程中,漫长的人生就这样转瞬即逝,几十年的光景匆匆而过,不禁带出了人生的虚无感,引发主人公与读者更深一步的思考。往后看,往日的欢乐历历在目,雷斯托带珍妮去过的地方她都记得,工作人员报过的站名引起她的阵阵心酸。往前看,茫茫的人生路,珍妮还不太老,她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他们有一天也会离开她的,那时候又该如何?孤独终老是她最害怕的结局。而在另一个空间,伏伦斯基在车站回忆着安娜,回忆他们初次在车站见面时安娜“神秘、妩媚、幸福”的模样,回忆她卧轨之后那张扭曲的脸,这两种形象来回交织着,引发一阵剧烈的、痛苦的抽搐。他的未来似乎更直接一些——去战场赴死。两个人强制把自己从回忆与想象中拉回现实,一种模糊的延迟感让他们的形象在此凝结了,这就是他们在小说中留给读者最后的样子——悲伤、滞重,对人生走到这一步充满着不解。
车站具备“非场所”的空间固定性,而这种固定性见证了无数离别,自然有了深度和广度的时空感,在时间上既包含历时和共时,在空间上又连接着多个不同维度的区间。洛特曼(Ю.Лотман)认为,携带文化因素的客体一般有两个层面的功能:其直接功能是满足社会需求;其隐喻功能是将客体的特质引申为广阔的社会现象,进而生成隐喻符号[12]。因此,车站浓缩成了一个微型的宇宙,既包罗万象又目空一切,这样广阔的时空下,生命变得渺小而不确定。车站将“物”的身份传递给其他人,使每个别离的人能安然、全情地沉浸在离别中,这里是离别的海洋,水滴溶于水,并没什么特别。作为一个可以接触到场景每一寸细节的整体,车站对每个个体的表情和心理都了如指掌,它自然地看待生离死别的无可奈何,认定一切不过是重复和必然。然而,作品通过表现一对特别的“守望者”与“离人”赋予车站以上帝的眼睛,这双眼睛看到了一种隐匿于大地底部的剧烈悲伤,这种悲伤无声息地涌动着,一直都在场。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车站离别不再是个体命运的转折点,而成为途经的一个自由点,“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生命正是具有这种神秘,这种无定与无常,才显得空旷广阔。”[13]
“旁观者”是车站离别场景中不可缺少的角色,看似置身于主线外,但他们的一举一动却代表着现实世界的真实。这些“旁观者”虽未必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那样面目可憎,却也让读者感受到悲欢不相通之意。旁观者解构崇高,读者沉浸在主人公热烈的情绪中时,一触到旁观者就如同碰到了冰凉而坚固的磐石,这一冷一热的两种情绪互相冲突,造成一种由于矛盾而产生的恍惚心理。读者就在这个过程中研磨现实与幻想之间的缝隙。
小说中的旁观者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作为背景出现的、与情节毫不相干的人。他们代表着主人公以外的现实空间,意在说明个体事件的渺小不可能撼动强大而真切的现实。如《珍妮姑娘》中的车站搬运工:
当行李车移近搬运车等着的所在时,那蓝衣服的搬运夫就向车上喊道:“喂,杰克!下来帮我们一手,这家伙沉呢!”
珍妮是听不见的。她所能见的只是那口不久就看不见的大箱。她所能感觉得只是那列车马上就要开出,此后就万事全休[14]。
死去的雷斯托在搬运工这里不过是个沉重的物体,与其他行李无异,他们甚至觉得连死人的重量都是麻烦的。旁观者不会为死者悲伤,悲伤的只有珍妮,这个对她如此重要的人在其他人眼中有什么分量呢?另一种旁观者可以说是部分事件的知情人,他们更直接地参与到主人公的事件中,让读者感受到人性那种物化的无情,如《安娜·卡列尼娜》中伏伦斯基的母亲。安娜在这个场景中是通过伏伦斯基的母亲“出场”的,被她咒骂为“不知廉耻的女人”,“连死的方式都挑的那么卑贱下流。”[15]人们不说安娜的名字,而且毫不在意地称赞间接害死她的丈夫和情人,连安娜的哥哥也忘记了自己对着妹妹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把伏伦斯基当作英雄来景仰。这样看来,旁观者不仅带上了“物”的“冷酷”,还携带着人性的“不客观”,他们睥睨一切,成为了真正意义上没有情感的一方。没有人懂得珍妮内心刀割般的痛苦和伏伦斯基比牙疼还要痛的颤抖,旁观者关心的始终是大家都关心的事——感恩节与战争。这样看来,车站反而褪去了“物”的壳子和主人公站在了同一阵地,变得悲伤厚重起来。在广阔的天地下,剩下的只有珍妮和车站一同目送雷斯托的棺椁,只有伏伦斯基和车站凄楚地回忆着车轨下的那张扭曲的脸。
还有一个出离于小说之外、容易忽略的旁观者——读者。读者作为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但因为上帝视角反而成为最有可能和主人公心意相通的人。在最后的离别中,时间与空间在回忆的语境下来回切换,从而让车站蜕变为具有诗学功能的记忆符码,主人公过往的一生得以复现。读者也跟随着这一记忆线重新将故事以极迅速的、感性的方式回味一遍。死亡、空虚、悔恨构成的结局模式在审美上产生巨大的震撼心灵的力量,读者在这种极其丰富的情感共鸣中达到净化自己的目的。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16],鲁迅先生的话更加显示出个体的孤独。旁观者无法体会主人公的痛苦,但是处在离别场景中的离人和守望者难道互相理解吗?谁真正考虑过珍妮的想法,伏伦斯基又何时曾与安娜心灵相通,这种不可避免的个体的孤独,也是悲剧。伊格尔顿赞成一种以身体为根据的道德探寻:“正是终有一死的人体,那脆弱易毁、受苦受难、心醉神迷、贫穷困苦、相互依存、满怀欲望、悲天悯人的人体,提供了所有道德思考基础……”[17]身体经受的苦难提供了产生共鸣的先决条件,但是这也需要借助上帝的视角,当读者以“上帝之眼”融入珍妮与伏伦斯基的经历中,纵观其命运的不幸与不得已,才能达到理想的共鸣状态。但是,这种共鸣不只有因悲剧结局产生的失望、愤怒、悲伤、怜悯。如尼采所言,在合唱队音乐的感染下,观众与悲剧主人公站在同一阵线,能够切身体验生命中的悲剧性冲突与无奈。但是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看,悲剧只是一种包含舞台场景和对话的艺术作品,在观赏悲剧时,观众是有一定距离的“局外人”,欣赏的是悲剧的艺术性,而这正是一种欢乐的审美体验。在这种痛苦与欢乐的混合交织下,希腊人将生命当作是一种艺术创造,并且在创造艺术的过程中重新肯定了生命的价值[18-19]。当然,也并不是每个读者都能像希腊人一样领会到其中的审美意蕴,要达到与主人公遥相呼应的心灵的共振与感应,首先要将自己划归为全人类的一分子,从心底切身感受到他者的幸与不幸,在领会到悲剧的净化力量的同时能“自觉地把这种力量应用在现实世界,带着这种审美的关注态度去寻求真正纯净的悲欢离合。”[20]
在芝加哥车站,珍妮的目光追随着雷斯托的棺椁,心中无法回避那种孤单到极点的落寞,虽然她已经为他的死做了准备。当载着棺椁的火车渐行渐远渐消失,只留下一圈模糊的、怅然的红灯。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多么单薄的躯体,在这充满变数如今已无活力可言的世界上继续伫立几十年。在去库尔斯克的路上,伏伦斯基的回忆在安娜的两种表情上不断迂回,一种是他在车站第一次和安娜见面时她那脸上洋溢着的柔情蜜意,一种是她卧轨时脸上那种异样的,好像在说“你会后悔的”可怕表情。车站离别场景就在这两幅画面里静止了。在守望者、离人、车站、旁观者搭建的离别场景下,珍妮和伏伦斯基的结局为读者展现了离别“意夺神骇,心折骨惊”[21]的力量,读者通过“内模仿”体会这种力量,而崇高的意义在这里渐渐被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因情感共鸣而产生的朴素的审美感受。这种审美感受在主人公与读者之间架起沟通、同情、共鸣的桥梁,唤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怆。正如托尔斯泰所言:“在自己心里唤起曾经一度体验过的感情,在唤起这种感情之后,用动作、线条、色彩、声音,以及言词所表达的形象来传达这种感情,使别人也能体验到这同样的感情,这就是艺术活动。”[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