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末路
——论《芳华》中的好人叙事

2019-02-21 03:53赵瑾怡
昭通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惠穗子刘峰

赵瑾怡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130000)

《芳华》以第一人称——萧穗子的全知视角出发,讲述了好人——刘峰坎坷的一生。绰号“雷又峰”的刘峰是七十年代的“全军学雷锋标兵”。他的性格、行为展现着人类最为美好的品行。然而,却因一次偶然的“触摸事件”,刘峰的人生陡转急下,不仅被朝夕相处的伙伴批斗,而且被下放至连队。继而,在越南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膀。“好人”刘峰堕下“英雄”的神坛。新时代来临后,刘峰的美好品行、好人行为不仅无法为其人生助力,反而被贴上“没用”的标签。刘峰逐渐由“英雄”的好人滑向“无用”的好人的命运泥沼。通过对刘峰“好人无好报”的人生遭际的展现,作者揭示了“好人”形象内的互为悖论的两大精神层面:“英雄”的好人与“没用”的好人。

一、英雄的好人

《芳华》的故事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部队的文工团。故事的男主角——刘峰,是个十足的好人。在对待他人的态度:刘峰具有无私奉献的精神,不考虑个人得失、乐于助人。“刘峰每天从我们院子里挑两担水赠送给括弧”[1]3;给炊事班马班长打沙发;放弃个人休闲时间;修补文工团残破的地板、墙壁;甘愿承担费力不讨好的“抄跟头”的“苦活”。刘峰还具有高尚的个人品德。以“大哥”的身份照顾文工团的小姑娘,帮助她们成长、进步。在政治高压的年代,不因萧穗子是反面人物而疏远她,不嫌弃何小嫚爱出汗的“馊”体味,对何小嫚进行托举。但是,刘峰展现出的“好人”形象趋于完美,脱离了“人性”的范畴,在他人印象中更像是一种“神性”的表达。叙述者萧穗子无法对刘峰产生认同感,因为刘峰完美的人性而焦虑。后来的“触摸”事件成为证明刘峰人性的契机。爱慕林丁丁的刘峰在情难自禁的氛围中,无意识的触摸了林丁丁。“触摸”事件的女主人公林丁丁的第一反应是大喊“救命”,直接感受是“他怎么敢爱我!”“她说刘峰怎么可以爱她,刘峰就不应该有这种脏脑筋”[1]29。这一事件使刘峰的人生境遇急转直下,被公开批判,下放至连队。而造成“触摸”事件的恶果的主要原因在于刘峰自我形象与他人印象之间的错位——刘峰人性至善的表现与他人对刘峰脱离人性,趋向神性的印象之间的冲突。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下,善良人性、美好德性的刘峰被推举至道德模范的位置。“主流意识形态出于提升全国老百姓思想觉悟的政治需要,在道德修养上创造了一个极端的高度: 白求恩、张思德、老愚公、雷锋,古今中外四大道德楷模,成为共产主义理想人格放之四海皆而准的样板”[2]2。但因古今中外的四大道德楷模与普通民众生活的距离过远,无法完全发挥影响力量。被树立为全军学雷锋标兵的刘峰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在现实生活中推举出的鲜活道德楷模,以近距离的真实存在影响民众。无一例外,这些楷模以其自身行为展现了人类致臻致善的美好品德:无私奉献、舍己为人。然而主流意识形态出于宣传的需要,将人性中向善的维度放大至道德模范的位置,异化了完整的人性表达,歪曲了普通百姓对于人性的理解。在世人面前的刘峰是以道德模范的“好人”面目出现,展现出了人性最美好的那一面:善良、友爱、助人、不计回报。这种“好人”形象是去个人化的形象表达,情欲被排除在好人的情感之外。而世俗视野中的好人并非是美好人性的展示品,而是将“好人”拔高至“神”的位置,将好人的性格特点拔高至神性的表达。以树立“模范”的惯常手法,让普通民众以仰视的视角去膜拜“好人”。但是日常生活中“好人”并非处于完全“隔离”的空间中,而是与普通民众处于同一生存空间。主流意识形态过分夸大人性向善的公共属性,忽视人性中的个人属性,将好人推至一个尴尬的境遇。一旦好人的个人属性展现在世人面前,遭到世人崇拜的好人形象便会轰然倒塌。刘峰的私人情欲首次展现在世人面前时,他爱的女孩不但无法接受刘峰的爱,而且将刘峰爱她的念头视为强暴,好人被拉下神坛。“好人”的个人情欲无法被世人承认,而且与“好人”的形象定位冲突。情欲被置于“好人”人性阴暗面的位置。“刘峰不过如此,失望和释然来得那么突兀迅猛,却又那么不出所料。假如触摸发自于另一个人,朱克,或者刘眼镜儿、曾大胜,甚至杨老师、强副主任,都会是另一回事,我们本来也没对他们抱多大指望,本来也没有高看他们,他们本来与我们彼此彼此。”[1]84普通民众寄托在好人身上的人性向善的寄托破灭,在特殊的年代中,日常生活中处处展现着人性的阴暗面,好人的模范寄托着世人对善的向往。在情欲被视为人性阴暗面的的年代中,好人个人情欲的展现便是对“好人”名号的污蔑,自上而下的批斗形成一套完整的逻辑体系,好人将同样面对“批判”思维,并同样会承受到承载人性阴暗面的批判。

世俗视野中的刘峰是以“超我”的好人形象出现的。这种“超我形象”摒弃了“本我”中的个人情欲,而现实生活的真实刘峰是以“自我”的形象出现的。他不仅抑制着“本我”中情欲的本能,而且性格中蕴含着部分超我无暇人格。“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对那追求的压制,一连几年的残酷压制,却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这压制上。压制同时提纯,最终提纯成心灵的,最终他对林丁丁发出的那一记触摸,是灵魂驱动了肢体,肢体不过是完成了灵魂的一个动作。”[1]19自我形象与他人印象构成冲突。他人印象中的刘峰是“雷又峰”,是个完全纯洁的“圣人”。在“禁欲”的意识形态规约下,欲望被携裹着肮脏,丑陋的外衣。“圣人”是与情欲毫无关系的,人格应该是高尚、圣洁的。当“圣人”开始沾染情欲,其形象开始幻灭。林丁丁无法接受刘峰受人膜拜的圣人的外表下裹藏的凡人内里,无法接受自我信仰被辜负的事实。“我多年后试着诠释:受了奇耻大辱的委屈……也不对,好像还有是一种幻灭:你一直以为他是圣人,原来圣人一直惦记着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样,惦记的也是那点儿东西!试想,假如耶稣惦记上你了,惦记了你好几年,像所有男人那样打你身体的主意,你恐惧不恐惧,恶心不恶心?他干尽好事,占尽美德,一点儿人间烟火味也没有,结果呢,他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好多年了,一直没得手,现在可算得手了!一九七七年(其实应为一九七六年,不知是作家的笔误,抑或还是校对的问题)那个夏夜我还诠释不出丁丁眼睛里那种复杂和混乱,现在我认为我的诠释基本是准确的。她感到惊悚、幻灭、恶心、辜负”。[1]29

在集体意识形态下树立的好人榜样实质上是“去势化”英雄的表达,祛除了构成英雄的核心要素——能力,而凭借人性之善占据了英雄的被膜拜的位置。站在道德制高点被膜拜的好人被迫将自我情欲与善良人性剥离,呈现出无个人情欲的完美神性形象。

二、没用的好人

“触摸”事件后,刘峰的人生境遇一落千丈。所有好人好事行为带来的荣誉都被抵消,下放至伐木连。继而,刘峰在参加战争时,失去了右臂。在海南闯荡时,屡屡失败。“好人”形象失去了英雄的外衣,反而成为“无用”的标志。通过刘峰逐渐由“英雄”的好人滑向“无用”的好人的命运泥沼的讲述,叙述者萧穗子以隐含作者的身份探讨了“好人”的价值何在的问题。

《芳华》以萧穗子的回忆为线索,联结全文,采用了第一人称全知性的叙事视角。清晰梳理刘峰、何晓雯心理进程的叙述者——萧穗子混杂着隐含作者的身份。萧穗子不仅描述了刘峰的种种好人行为,而且了细致分析了隐藏在这种好人行为之后的心理动机,并在其中暗含着作者的价值判断。

故事中承担着叙事者角色的萧穗子,在其叙述中,存在着双重视角。青春少女亲历性的视角与中年作者回忆性的视角相交错。在中年作者回忆性的视角中,萧穗子评价了“好人”形象——“那个刘峰,为我们修这个做那个,不停地做一堆无成就的琐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积月累,一大堆的无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个当今谁也不需要,谁也不尊重的人了,这种人就叫好人”[1]99。好人已经不再能为刘峰带来光荣的称号,反而使刘峰处于不需要、不尊重的尴尬境遇。而故事中,承担副叙事者角色的郝晓雯与林丁丁同样对“好人”进行评价“刘峰至少是个好人,好人现在最是稀有。”[1]90隐含作者萧穗子携带说出了好人稀有的事实,但是说明的重点却是对好人的真实评价:“这年头说谁是好人,跟骂人一样。”[1]90且借副叙事者之口,萧穗子点明了新时代好人“无用”的事实。“好人是什么人?她老公鄙夷地笑着说,他公司可没有闲饭给好人吃”[1]83。好人在郝晓雯老公的认知中是无法凭借自我能力获得工作,只能以“好人”的名义获得工作的人,是令人嫌弃的“无用”之人。

《芳华》的主要叙述者——萧穗子与副叙事者——郝晓雯、林丁丁,处于当下市场经济的话语体系中,对“好人”做出了种种评价。这种评价与刘峰后半生的一事无成共同显示出了当下社会中“好人”的尴尬境遇,好人的品行虽然受到大家的敬佩,但是普通人对“好人”行为的认同感逐渐下降,好人自身仍旧无法避免好人无好报的结局。

好人没好报结局的主要原因不仅是特殊年代中好人自我情欲意外出现。更是因为“好人”概念的内核。好人的概念的内核是以放弃个人利益,维护公共利益,将他人的个人诉求置于自我诉求之上组成的,好人的能力因素排除于外。在关于自我前程的选择与他人的前程有所冲突时,好人往往选择避让,成全他人的前程。在这一选择中,好人将自我前程划至自我利益的范畴内,将他人的前程安置于公共利益中。受到公共意识形态规训的好人,主动选择维护公共、集体利益,任何维护个人利益的私人性举动都排除在好人考虑的行动范畴外。在惯性思维的影响下,好人的自我利益持续受到侵害,逐渐失去自我发展的可能。然而“好人有好报”俗语中的“报”主要是指受施人的回馈行为,但是好人的好事一种面对公共的行为,好人的“好”并不因为受施人的性质而改变,是一种“盲目”的好。但是好人并不以维护自我利益为核心,持续性的放弃合法自我利益会损害自我发展前景。好人无法以自我发展作为回馈。因而,好人有好报并不具备逻辑上的自洽性。

品行的好与不好在新的时代中并不能决定人的生存状态。相较之品行,智慧、能力对人的生存状态发挥着更大的影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集体主义意识形态下,刘峰只需要尽职尽责地做好集体中的“螺丝钉”,以“螺丝钉”的身份帮助集体正常运转。集体并不需要个体的智慧,个体的德性在集体中发挥着更为重要的作用——帮助维护集体利益。善良、友爱、奉献的精神会润滑处于集体的个体。智慧并不能为集体中存在的个体增加光彩,反而成为妨碍集体的因素。而伴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集体主义意识形态管制的松缓,理想主义光芒的褪去,个体已不再满足成为集体中的“螺丝钉”,不再以集体发展为重,而是最大限度的实现个体生存、发展。此时,德性并不能帮助个体取得发展机会,反而会因其高尚的品德、奉献的精神,或将发展机遇拱手相送,或恪守德性错失发展机会。中国经济体制变革的时代中,制度尚未完善,商人“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正是在制度的缝隙中钻营取得的。被理想主义意识形态规训的刘峰式好人,服从于现行制度,诚信、善良的品行并不能帮助他获得商机,唯有智慧才是成功的基础。

三、结语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政治高压状态下,刘峰是一个被政治意识形态驯化的好人,是“文革”时代思维的产物。他纪律性极强,去北京开会时,给萧穗子捎东西,拒绝了萧穗子父亲的一切馈赠“他要请我吃北京烤鸭!我告诉他会议代表不能随便离会,吃了午饭还要分小组讨论,你爸这才算了。晚上他又来一趟,送来这么个包裹。还非送我一条烟,我说我不会抽。”[1]9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刘峰的“好”不仅是人性向善的表现,更是时代思维驯化的结果。刘峰表现出来的“好人”状态更像是一种政治表现。刘峰常做好人好事,因此评上了全军学雷锋标兵,奠定了刘峰在政治先进者的身份。深受政治意识形态影响的刘峰,将政治的落后者同样视为需要帮助的人。他作为标兵、楷模有责任、义务去帮助思想落后者。刘峰对于他人的帮助不仅是在帮助弱者,同样是在帮助政治上的落后者,帮助他们改造自己的思想。这种帮助也是他政治思想行动化的显现。在萧穗子因纸上恋爱政治表现不佳想要自杀时,前来开导的刘峰使用的完全是政治话语。“组织派他来挽救我”,“刻苦改造自己”[1]9。好人刘峰不仅是集体意识形态塑造下的产物。更是一个真实淳朴善良人的人性流露。在好人好事不再带给刘峰政治光环时,刘峰仍然坚持着好人行为。这种坚持说明着文革时期,文工团中的刘峰的好人好事行为被集体意识形态话语操纵,当时与之为伍的文工团的青年男女们将这种好事行为视之为集体意识形态迅捷下的产物,忽略了人性中本就拥有的善意。后来经过战争,失去右臂,在海南做生意的刘峰,仍坚持着他的好人行为。尽力想要帮助风尘女子小惠。此时,时代转变,意识形态的规训消失,刘峰的好人好事行为得以提纯,真实的展现了淳朴善良的刘峰的本性。书中最为明显的例证便是刘峰对待风尘女子小惠与战友的态度。“让小惠从良的还是万恶的金钱。但把从良的种子播撒到小惠年轻蒙昧心田的是刘峰。”[1]85刘峰对待小惠始终是怜悯且宽容的。以最大的善意包容着小惠。在下着大雨的深夜里,不仅给了小惠钱而且给了小惠躲雨过夜的地方,多次出资让小惠学习美甲、插画。刘峰一次次地帮助小惠学习新的技能,尝试让小惠摆脱风尘女子的身份。刘峰还一心记挂着他的战友,在祭奠战友时,“连队的战友敬了烟和酒,不喝不抽的新兵蛋子,敬上了萨其马和花生。”[1]101为他的“负伤负得亏心,因为负伤,他反而活下来了,而他接兵带走的新兵蛋子,全都被他丢在了身后。”[1]102刘峰始终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那些十五六岁的新兵蛋子儿感到内疚。在脱离了英雄光环后,刘峰仍旧坚持着做一个好人,善良一直是他人性的本色。

作者以隐含作者萧穗子的态度对好人做出了评价,“这是个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无数不重要的事凑成重要。他很快在我们当中重要起来。”[1]102担任着隐含作者的身份的她,对好人刘峰进行了价值判断。萧穗子表面上在赞赏刘峰的心灵手巧,但是在进行评价时,以“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无数不重要的是凑成重要”表明了隐藏在表层赞赏下对刘峰心灵手巧的真实态度——不重要。这种态度的显现并不是当时故事经历者萧穗子道德视角评价的,而是以青春追忆者作家萧穗子的身份评价的。前者,是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理想主义意识形态下的青春少女。后者是浸润在市场经济体制影响下自由主义的作者。作者萧穗子对于刘峰的“能干”给予不重要的评价,是在现代市场经济高速发展,专业化水平高的语境下进行的。枉顾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专门化人才少,物资匮乏的环境。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刘峰的“好人”行为中,作者也只是看到了“好人”刘峰附加的政治属性,注重强调理想主义下缺失的人性。未真正理解构成“好人”的核心因素——人性之善。对予这种对向善的人性作出偏颇的评价。

严歌苓围绕刘峰人生遭际的转变,反思时代、反思历史、探讨人性。然而反思并未真正落在个人实处,只是浅层的表达了个人的过错是错误的时代导致,规避了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我们高不了,我们要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来拔高,要靠相互借胆来体味我们的高。为什么会对刘峰那样?我们那群可怜虫,十几二十岁,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领,只有在融为集体,相互借胆迫害一个人的时候,才觉得个人强大一点儿。”[1]84作者将刘峰悲剧命运的原因归结至时代环境,而忽视了作为个体的艺术团的萧穗子、林丁丁、郝晓雯们的“背叛”、批判对刘峰造成的伤害。这种反思是极为表面的,在谈论自我批判他人的恶行时,将归结于集体,归结于年代,将自我刨除在年代之外。刘峰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是时代话语体系转变中人的悲剧。更是时代中个体推波助澜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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