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他们只有通过宠爱穗子才能恩爱。
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天下雨的话,老人手里是一把雨伞,天晴便是一把阳伞。暑天老人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穗子时,从棉袄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老人没什么话,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气时才咆哮。
外公隔三差五的咆哮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
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她觉得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怪诞。过后她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翻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不要你讲话!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长!”
其他话外公都当做没听见,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老人蔫了,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了下去。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
大概是在九岁那年,穗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早在20世纪50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被穗子称为外公的老人,血缘上同她毫无关系。不过那是后话,现在穗子还小,还天真,外公对于她,是靠山,是胆子,是一个坐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窝里,总有个滚热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来,烫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给穗子焐被窝。外公在被窝里坐着,戴着耳机听半导体收音机,一个小时后被窝热了,穗子才睡进去。
外婆去世不久,穗子妈从城里回来,她对穗子说:“外婆不在了,老人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
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瞪着母亲。她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中爬动。
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穗子擦泪。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焐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穗子痛心。
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但穗子妈和穗子爸没料到,穗子临场叛变。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她怎样的眼神,怎么以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
这天傍晚,外公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穗子妈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穗子的脚一躲再躲。
外公把咸蛋黄放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
外公说:“那是她的福分。你要想吃,我还没的给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个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有什么滋味?”
以后的几天,穗子妈开始忙着给穗子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包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袄,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
老人想点头,但他颈部的残疾让他摇头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存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霉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虫蛀的。穗子把它们装进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忌。
在穗子跟她父母离去的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外公把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夹鸡腿。
外公把鸡腿放在穗子的碗中。穗子又夹出鸡腿,放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
在穗子爸妈看来,老人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意,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
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出太多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他在春天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以线绳吊在屋檐下,尽管生了蛆,但外公说:“刷洗掉,鱼肉还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妈的大旅行包。穗子妈直跺脚说:“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说:“我给你了吗?我给穗子的。”他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长到如今才第一次见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张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看上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里,穗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想到,也就是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叮当作响的形象,一想到此,她就紧张、懊悔。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不再把外公填进去。
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的口气写的,上面称“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他说自己病了,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一夜疼到天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穗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
当时穗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她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钞票。没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的名字,当然是穗子。
(青花瓷摘自新星出版社《有个女孩叫穗子》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