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方峰,傅利华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明末以来的西方来华传教士在西学中译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对现代中国的科技、文化、思想乃至语言等诸多领域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译介过程中,为填补近代中国和西方之间存在的巨大概念鸿沟,传教士们首先要把西方的核心概念、术语转换成中文的概念或者术语。持续四个多世纪的术语翻译,几为现代汉语创造出一套新的词汇体系,也可为现代中国输送了一套新的思想体系。近年来,冯天瑜[1]、吴义雄[2]、夏晶[3]等从历史,马祖毅[4]、沈国威[5]等从翻译史,高明凯与刘正琰[6]、沈国威[7][8]、庄钦永与周海清[9]等从语言史,何勤华[10]、李传斌[11]等从术语史等不同视角对传教士词汇翻译进行了研究,但对明末以来传教士的外——汉词汇翻译活动及其对汉语的影响进行语言学综观的研究并不多见,本文拟从这一角度进行尝试。
新词语的产生是中华民族在近代进步的标志之一[12],而中国近代新词语之源,则始于16世纪末期来华的耶稣会传教士。早期来华的耶稣会士,如利玛窦、艾儒略等,译创了第一批关于西方科技、宗教、哲学、社会文化的汉字新词。例如在利玛窦与徐光启合译的《几何原本》(1607)、利玛窦与李之藻合译的《同文算指》(1614)中,点、线、直线、平面、曲线、对角线、平行线、直角、钝角、三角、面积、体积、平方、立方、开方、乘方、约分、通分等沿用至今的数学术语得以译创。在利玛窦的《西字奇迹》(1605)、艾儒略的《西学凡》(1623)和《职方外纪》(1623)等书中,也出现了天主、圣徒、欧罗巴、救世、圣经、天国、文明、原罪、救世主、造物主、公法、文科、理科、法科、法学、地球、西洋、热带等最基础的宗教、地理、文化类术语。
马祖毅的统计显示,明末清初来华传教士中,知名者70余人,完成西学译著300余种,大体分布在天文学与数学、物理学和机械工程学、采矿冶金、军事技术、生理学与医学、生物学、舆地学、语言学和文学、经院哲学与宗教等九大领域中。[4]在译介过程中,概念术语的翻译传递是首要之务。这一过程显然不易,传教士和他们的中国助手们往往要反复磋商、绞尽脑汁,才能找到西方术语在汉语词汇系统中最准确、简洁、又能为中国人广为接受的对应表达。早期天主教传教士的这些筚路蓝缕的艰苦工作,为现代汉语创制出了一整套术语体系的雏形,也打开了现代汉语词汇快速扩张的大门。
在术语翻译过程中,早期传教士出于对中国文化的顺应思路,虽然在专名的翻译中多用音译法,但专名以外,更多时候还是采取意译的方式,力争让新译创的术语看起来像汉语中固有的词汇,以便中国人顺利接受。我们以利玛窦的实践来说明早期传教士的术语译创策略和过程。在可能的情况下,利玛窦总是尽量用汉语中固有的词汇来对应翻译西方概念,比如用上帝、天主来翻译Deus/God,用圣经来翻译旧约和新约之总称,用圣母指代耶稣基督之生母。而这类词汇在中国古典文献中都能找到痕迹,如上帝本指中国传统信仰中的最高神,又称“帝”“天”“天帝”“昊天上帝”“天皇上帝”“皇天上帝”等,如《通典·礼典》:“所谓昊天上帝者,盖元气广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即称苍天,人之所尊,莫过于帝,讬之于天,故称上帝。”天主在中国典籍中原意为天神,如《史记·封禅书》:“天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淄南郊山下者”。圣经原指儒家经典,圣母的原义也是对皇太后的尊称。现在看来,这些词汇在中文典籍中的原始意义都已经被新的宗教意义在不动声色之间替代了。在译介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时候,利玛窦也尽量使用中文原有词汇,如把北极、南极这对原本表示北方或者南方极远之地的普通名词对应为表示地球自转轴与地表相交的两点的专有名词,把经线、纬线这对原指编织品上的纵向和横向线条的名词对应为地理坐标概念。这种术语译创方式符合中国人的语言偏好,接受起来阻力最小。
但并不是所有西方术语都可以顺利地找到汉语中已有的对应或者接近的词汇来进行转换,很多时候利玛窦必须想办法突破汉语结构的阻碍,以准确表达西方概念的内涵。比如说,近代汉语单音词占多数,一词多义或者同音异形的情况很多,如果用单音词翻译西方术语的话,势必带来意义的混乱和概念的不精确。为了保证词汇表述的精确性,利玛窦译创的术语以复音词为主。在他从1595到1610年间的11部汉语译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所译创的汉语术语多数为双音节或者三音节词。如《几何原本》中,除点、边、角、面、弧等少数几个单音词外,其余均为推论、直线、比例、钝角、多边形、割线、界说、几何、金星、平面、平行线、切线、曲线、锐角、直角、三角形、四边形这样的双音节或者三音节词汇,其中又以双音节为主。其他传教士和利玛窦一样,多采用双音节词汇来对译西方术语。早期传教士的这种不经意的努力,却不期而然地揭开了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过渡的大幕,因为“双音节化不仅限于词汇的层面,作为横跨语法、文体的现象,是赋予汉语近代特征最大的变化”。[8]虽然汉语词汇的双音化早在汉唐时期佛经翻译中已经初现端倪,在近代也有汉语内部的“进化”诱因,但是双音词汇大规模进入汉语语言系统并引起汉语语法结构的改变,却是从基督教传教士的术语译创开始。
此外,利玛窦在词汇译创过程中还使用了不少“定语/修饰语+中心语”的定中结构(或者用逻辑学的术语表述为“种差+属”的格式)对概念进行描写性翻译。比如在中心语“线”的基础上可以衍生出割线、切线、直线、曲线、虚线、子午线、地平线等词汇,在“角”的基础上可衍生出锐角、直角、钝角等词汇,在“形”的基础上可以衍生出三角形、四边形、多边形等。这样一种灵活的组合构词方式具有很强的能产性,对概念的定义也更精确,所以在他之后的传教士大量采用了这种构词法。这种构词法产生的另外一个后果就是,作为中心语的汉字如果频繁参与构词的话,会成为能产性很高的自由语素,同时也让汉语的词汇形态得到了丰富。
经历了“礼仪之争”①之后,中西交流在18-19世纪初出现了长达百年的停滞状态。19世纪初,以马礼逊为代表的新教传教士辗转进入中国。在鸦片战争后西方传教士获得中国官方允许大批入华,并深入中国内地,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产生了远超前人的影响,在汉语词汇的研究方面,也做出了更多努力和探索,对现代汉语的体系产生了更大影响。
这一时期汉语词汇翻译的代表人物是马礼逊。他在圣经翻译、汉外词典、汉语报刊、汉语语法和方言研究、汉语教学等语言学领域都作出了开创性工作,对汉语词汇的译创也作出了巨大贡献。黄河清针对马礼逊《华英字典》(1823)的专门研究显示,其创制或收录的汉语新词数量庞大,仅其《英汉词典》部分,就可检测到首次出现的新词138个。此外,在汉英词典部分,即《字典》和《五车韵府》中,又分别检测到了33个和166个新词。[13][14]这些新词汇中虽然有部分是当时已通行于民间或者传教士群体中间,只是由马礼逊首次收录,但绝大多数都还是由他自己创制的。在这些马礼逊创制的新词汇中,除去近半如今不再使用的以外,还可以看到这样一些今天依然通用,对现代汉语词汇系统有着不可替代意义的词汇:
餐饮类:刀叉、大餐、正餐、咖啡、柠檬、柠檬水、石花菜、西米、糖果、花椰菜、芒果、面包、洋参、阳桃、椰子油、发酵等;
度量类:奇数、双数、磅、码、单数、单位、净重、折尺、立方等;
法律类:法律、案情、被告、合法、凶杀、凶手、公判、上告、人证等;
经济商业类:招商、长工、散工、打工、出口、进口、纺纱、纺线、卸货、验货、走私、海运、行销、原价、定期、经费、估量、交换、支出、跌价等;
医学生理类:堕胎、薄荷油、疟疾、手淫、包皮、阴茎、阴毛、阴囊、止痛、直肠、胸骨、眼科、受孕、霍乱等;
语言类:唇音、轻唇音、轻读、重读、重唇音、译音、小写等;
专有名词:撒马尔罕、默罕默德、英国/英吉利国、英文等;
宗教类:末日、圣油、预言、魔窟、教匪、使徒、新教等;
其他还有如关系、戏剧、鞋刷、帆布、小说、雕塑、白鸽、驳船、草纸、查询、车床、臭虫、鹅毛笔、番荔枝、方向、疯狗、风化、海獭、黑子、红宝石、护理、花篮、教师、精神、酒桶、狂犬、葵花、芦荟、录取、螺丝、默示、默想、木偶戏、内地、呢、绒、炮眼、派别、批评、品质、签名、赛马、省会、试用、刷牙、水货、水獭、塘鹅、铁桥、万花筒、尾数、细布、下属、显微镜、新闻、行为、引水、宇宙、原序、澡盆、真理、纸牌、知识、纸张、装潢、钻石、城堡、灯罩、灌木、胶水、闹钟、乔木、球形、肉欲、神枪手、水准、跳舞、土蜂、卫城、响板、演习、牙签、油布、晕船、运河、桌布等今天广泛使用的基础词汇。比如“打工”这一词汇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由中国南方地区推广到全国范围内广泛使用,但早在近两个世纪前的马礼逊已收入词典。此外,马礼逊词典中还大量收录了早期天主教传教士所创制的词汇,因此,从新词汇创制的角度而言,马礼逊这部作品可以视为一部集大成之作。在马礼逊的广东方言词典(1815)的第一部分,即英汉词典部分,我们也检测到这样一些新词:波(ball)、波球、打波、卑酒(beer)、铅笔、罢㘓地酒(brandy)、英吉利大班(chief of the English factory)、买办(comprador)、托人代办(consign to agents)、公司、港口、海关、中衫(jacket)、利哥酒(liquors)、新闻、地理图(map)、洋货铺(shop)、走私、千里镜(telescope)等。[15]从这部词典的收词情况分析,马礼逊自己创制的译词极少,主要是收录当时广东沿海地区通用的词汇,所以这些新词汇实际上也反映了当时广东沿海的社会生活面貌。有趣的一点是,在“千里镜”词条中,马礼逊收入了“打千里镜”一例,意为“to look with a telescope”,联系到今日搭配意义丰富的“打”字,如打的、打电话、打手机等,甚至有的地方把“用微波炉加热”也称为“用微波炉打一下”,这种“打”字标记工具格的用法,虽非马礼逊首创,但是马礼逊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记录。
这一时期传教士创办的介绍世界历史、地理知识的中文报刊,如《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等,其中也包含了大量西学词汇。以郭实腊和他创办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为例。郭实腊创制了类似夏娃、禁果、以色列人、大教主(主教)、天后(圣母)、万里镜(望远镜)、蒸船(steamship)、铁轱辘路(铁路)、民族、议会、上家(上议院)、下家(下议院)、国师(大主教)、绅士之会(house of the commons)、神权、商务(business affairs)、加非/加匪(马礼逊《华英词典》译为咖啡)、可可、海沟(trench)、长颈鹿、半地/半土(peninsula)、爵会(senate)、香水、恺撒、拿破仑、居鲁士、尼布甲尼撒、澳大利亚、悉尼、牙买加、海地、危地马拉、雅典、巴黎等大量词汇。[9]此外,这一时期罗存德、湛约翰、卫三畏等传教士编纂的英汉词典中也包含了大量新创制的汉语词汇。
到19世纪中叶,鸦片战争以后,传教士入华的限制被打破,更多传教士得以深入中国境内,在传教的同时也开展西学中译的工作,掀起了第二次西学东渐的高潮。这一时期的传教士在西学译介方面是全方位的,从宗教到社会、经济、法律、人文、科技在内的几乎每一个领域都有更深入的研究和翻译。例如,丁韪良在1864翻译出版的美国法学家亨利·惠顿(Henry Wheaton)的《万国公法》(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是第一部译介到中国的国际法,不仅对中国处理外交事务和维护主权提供了法律依据,还为中国的法律学科创制了大量基础性词汇,如权利、主权、法院、人民、国体、自治、章程、政治、选举、司法、国会、制宪、领事等,也使得中国人开始对民主、平等、自由、权利、法治、选举等重要政治和法律观念有所了解。[10]类似这样的译介工作还有很多,有建制的系统翻译也开始出现,比如1843年由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都思、美魏茶、慕维廉、艾约瑟等人在上海创建的墨海书馆(The 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 Pressm,1843-1863)成为上海最早的一个现代出版社,在这里传教士和中国本土学者,如王韬、李善兰等合作撰写、翻译了许多介绍西方政治、科学、宗教的书籍。再比如1868年清政府成立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就特别聘请了傅兰雅、伟烈亚力、秀耀春、金楷理、林乐知、玛高温等传教士参与译书。西方现代科技、政治、思想、法律、教育、历史、文化、习俗、文学、社会等诸领域的知识几无遗漏地通过译书、教材、报刊等手段得到译介,他们所翻译创制的汉语词汇也几乎覆盖到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大量传教士参与词汇的译创工作,也带来了新的问题,那就是没有统一的翻译和创制标准,所以不同的传教士对同一概念经常会有不同的转译方法,很多时候还会创制出非常蹩脚、难以流通的汉语词汇,这就带来了思想交流的不便甚至混乱。1877年上海召开的第一次在华新教传教士全国大会上决定成立益智书会(The School and Textbook Series Committee),主要工作是为教会学校编写教科书。但教科书中的术语如何保持一致成为困扰大家的难题。傅兰雅、林乐知、伟烈亚力、丁韪良、韦廉臣、狄考文等人开始整理各个学科的原著和对应中文译著,以便整理出术语译表,供后来者作为参考。益智书会和后来于1886年成立的博医会(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共同构成了晚清维护译名统一的主要力量。在1890年上海召开的第二届新教传教士全国大会也着重讨论了汉语新词汇的统一问题,并提出了新词汇译创的一些基本指导原则。傅兰雅在这次大会上发表了影响深远的“科技术语:目前的歧异与走向统一的途径”(Scientific Terminology:Present Discrepancies and Means of Securing Uniformity)长文,指出了传教士在术语翻译过程中的一些主要问题,并总结了一些基本原则:第一、尽可能意译而非音译;第二、实在不能意译的,要尽量用合适的汉字音译,基本词素的音译字要固定,尽量用官话音译;第三、新术语尽可能与汉语言的基本结构保持一致,要注意利用汉字的偏旁部首表音和表意特征;第四、译名要简短而精炼;第五、译名的定义要准确而清晰;第六、新术语应该与同一类词中的其他成员保持相似性,应该采取一些方法来标记同一类术语中成员之间的关系;第七、译名具有灵活性,能适应不同的句法位置要求。[16]1896年,益智书会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科技术语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后来在狄考文、赫士、师图尔等传教士的主持下先后出版了《协定化学名目》(Chemical Terms and Nomenclature,Shanghai:1901)与《术语辞汇》(Technical Terms,English and Chinese,Shanghai:1904),这两部辞书汇集了当时有较大影响力的词汇术语集,为后来者提供了很好的参考,但鉴于传教士们联系松散,在词汇术语的译创中还是有不少人坚持各自为阵,所以译名不统一的情况依然长期存在。
对中国语言和文化的顺应与创新,是来华传教士从一开始就面临的一对矛盾,在词汇的译创方面尤其如此。在词汇的翻译过程中,很多传教士都是把对中国文化和语言的顺应当成一条基本原则来遵循的。如前文所叙利玛窦等人在上帝、天主、圣母、圣经等词汇的译制过程中的索隐,即是一种顺应的努力。后来的马礼逊也主张,在把西方概念译为汉语的时候,应该尽量顺应中国人所熟悉的文化背景及思维方式。比如他在《华英字典》中创制的coffee译词“咖啡”就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观点:这一译名既是对英文词汇的音译,同时也注意到了汉字的表意功能,在表音字旁边加上了形旁,最大限度地减少了音译词的接受障碍,相较郭实腊的译词“加非/加匪”就要高明得多,后来也为傅兰雅津津乐道。郭实腊本人在词汇翻译中其实也和马礼逊持相同的观点,在他的词典和著述中,他尽可能地使用中国人自己使用过的词汇,如李渔在《十二楼》中创制的“显微镜”;1707年康熙皇帝颁布的圣旨中首次使用的“国籍”;并沿用当时澳门、广州等地的流行的本地新词,如“火船”“黑奴”等。当然,郭实腊也有不太成功的顺应或者归化翻译的例子,如把英国外交部译为“英国理藩院”、把美国总统译为“国主/统领”、把基督教中的先知译为“圣人”、把天主教的神父译为“僧”、把非基督教信仰的异邦神明译为“菩萨”,这些归化的译法则是顺应得过了头,使得源语的概念内涵在目的语中完全走形的失败例子了。[9]
另一个成功的顺应翻译的例子是米怜在《察世俗每日统记传》(1820,17下)中以中国周朝封建贵族分封制下的贵族称号对译西方贵族头衔:
公爵—duke
侯爵—marquess
伯爵—earl/count
子爵—viscount
男爵—baron
这一译法使得这一套术语看起来就像中国文化土生土长的概念,接受起来自然就没有违和感了。
数年前春夏相交,在离开曾插队五载的山村三十秋后,我有机会重返故地。本是魂梦萦怀,急切前往,可那日终于望见了熟悉的山山水水,兴奋之间突然情怯,有一刻竟停车路旁,踌躇难行。当然,最终还是去了,夙愿得偿。事后想想,在乡愁一朝释然的同时,也感受了一下什么是“近乡情怯”。
曾长期在江南制造局担任翻译的傅兰雅毕生致力于向中国译介西方科技知识,曾单独或与人合译西方书籍129部(绝大多数为科技类),是在华外国人中翻译西方书籍最多的一人。在词汇术语的翻译方面,他在十九世纪来华传教士和其他西人中有着毋庸置疑的权威。在术语的翻译过程中,他坚决主张顺应中国语言和文化。他认为,中文古老而丰富,比英语更有资格成为世界通用语言,所以科学的真理完全可以用中文里有效的名词术语来表达,在术语的翻译过程中也应该尽量坚持意译而不是音译的方式,以顺应汉语的语言和文化结构。[16]对比之下,自清末至今,依然有很多中国本土学者认为汉语不适合科学思维的表达,汉语的结构特点导致了中国人无法用汉语进行严谨的逻辑思考和科学推导。[18]把自身因为语言、逻辑和科学思维训练不足导致的表达贫乏归咎于自己的母语,这种错误归因和文化自卑令人感叹!傅兰雅对顺应的坚持,甚至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比如,在数学领域,他坚持应该使用中文数字而不是阿拉伯数字,使用阿拉伯数字应该受到谴责。书写时也应该按照中文竖排习惯从上到下地写,因此分数的书写方式就成了分母在上分子在下。他还对数学符号进行了一定的改良,如把“+”号改为“丄”,“-”号改为“丅”等。[3]针对此事,狄考文和他发生了多次争执,认为应该尊重普遍通行的科学符号,不应另起炉灶地创立新的数学符号体系,但两人始终无法达成共识。后来的事实证明,狄考文的观点更为人接受,中国人有能力也应该接受普遍性的科学符号体系,分隔的书写符号体系并不利于知识的传播。
在谈到应该坚持意译而不是音译的方法时,傅兰雅指出,汉语缺乏术语,但汉语又不容易改变。汉语需要切实可行的翻译,而不是音译。音译词并不能丰富汉语(事实证明傅兰雅的这个观点是可以商榷的,有些时候音译同样是切实可行的翻译,贴切的音译一样可以丰富汉语)。同时意译也不是拘泥于字面的翻译,如罗存德在《英华字典》中将demi-god译为“半个上帝”,另一位传教士将brother-in-law译为“兄弟在律法”,这种翻译令人云里雾里。[16]
傅兰雅还主张灵活务实的顺应态度。比如耶稣会士坚持顺应原则而译制的术语“翻译得近乎完美”,因此他们的创制要得到利用。应尊重前人创造的,被广泛传播的术语词汇。此外,中国人自己的词汇术语体系也应得到充分利用,这些术语可能是汉语中已经存在,但在词典中找不到的,可以在本地关于工艺和科学的著作或传教士著作中查找,或对中国的商人、工厂主、技工等进行调查,以掌握他们正在使用的术语。[16]
1871年,江南制造局刊行了傅兰雅和徐寿合作译著的《化学鉴原》,首次提出一套完整的元素汉译原则,并给出了当时所知的64种元素的汉译表,其元素译名“取罗马文之首音译一华字,首音不合则用次音,并加偏旁,以别其类,而读仍本音”的形声字创制原则也广为人知。[19]这种新创汉字的理据,即以单字译元素名,以保证元素名称继续构造复合词的灵活性,同时以形旁标示元素特质,起到分类作用,声旁则对应源语发音的方式,也符合傅兰雅一以贯之的顺应思路。在这64种元素名中,有49种是傅兰雅和徐寿的创制,其中21种来自《康熙字典》中不常用的汉字,如铂、钾、钴、锌等;其余新造字则如钙、镁、锰、钼等。傅兰雅的这种译制方法成为后来化学元素命名的通例,大批新的汉字循此得以创制,既便利了科学技术在中国的传播,也大大丰富了汉语的词汇形态。
与傅兰雅的化学术语创制形成对照的是罗存德的做法。在他的《英华字典》(1869)第四部分的序言中,罗存德提出汉语中表示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的字是五行的“行”,因此绝大部分的元素名称都可以通过将某一汉字插入“行”中而轻易得到,即把“行”分成左右两部分,在中间夹上与化学元素有关的汉字。比如hydrogen(氢)译为“行”字中间夹“水”字,phosphorus(磷)译为“行”字中间夹“光”,carbon(炭)译为“行”字中间夹“炭”字,chlor(氯)译为“行”字中间夹“绿”字,循此法共造得元素名21种。[5]但因为一方面“行”字标示的意义太泛,缺乏精确性;另一方面夹在其中的汉字出于何种理据,是根据元素特质还是发音或者其它考量,罗存德没有统一标准;此外所造的字结构繁琐,和汉字原有结构相差过大,所以他的这套元素术语并未流传开来。罗存德的创制可以视为对汉字结构顺应不够而导致的失败案例。晚清译介到中国的西学知识浩如烟海,其词汇术语能传世的,多数都是能顺应中国语言文化,与汉语基本结构保持一致者。
虽然多数传教士在词汇译制过程中都希望尽量顺应中国语言和文化的结构,但是毕竟在明清时期中外概念体系之间存在巨大鸿沟,汉语的现有结构如果不作出突破的话,很难容纳下西方的知识和概念体系,因此,传教士们在尽量顺应的前提下,也要不时地对汉语词汇体系进行创新,以准确传递西学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他们的创新既表现为对汉语旧有词汇的改造,也表现为汉语词汇结构的改变。
所谓的改造,可以分为形式改造和意义改造。形式改造是指通过已有词汇中某个语素的改换而使之成为表达新概念的译词,如判牒改造为判决、统领改造为总统。语义改造则是保留汉语旧有词汇的形式,但所指意义部分或完全改变,如法律、民主、教师、卫生、经济、几何等词汇都被传教士做了意义上的改造后重新流通。[20]这种改造既可以看作是对中国语言结构的顺应,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创新。
传教士对汉语词汇结构的改变,主要表现在前文已提及的耶稣会士创制的大量“修饰语+中心语”,或“种差+属”的词汇结构,这种结构的大量拷贝,大大提高了汉语词汇的组合灵活度和能产性。例如,丁韪良在《万国公法》翻译过程中将“权”字作为中心语,创制出主权、全权、特权、物权、私权、战权等词汇。类似的中心语还有-法、-票、-状、-人等。[20]
在狄考文夫人1913年出版的New Terms for New Ideas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家、派、界、世代、时代、思想、主义、精神、术等自由语素及由这些语素组成的复合词,但没有收入化、性两个现代汉语更常见的语素。[21:1-3]而在莫安仁同年出版的Chinese New Terms and Expressions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多这样的语素,如“教、法、制、道、理、义、务、业、学、论、说、话”等基本概念;“部、院、所、局”等表达机关、组织等部门的概念;“种、类、科、界”等表达类别的概念;“族、派、会、党、家”等表达社团的概念;“官、律、刑、审、令、书、告、诉”等法律文件常用概念;“体、线、点”等几何概念;等等。[22]这些简洁的单音节中心词前面加上别的语素灵活构成简洁的合成词极大地提高了汉语词汇的能产性,也丰富了汉语的词库,对现代汉语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1890年那篇专门讨论术语翻译问题的长文中,傅兰雅根据他的实践经验和广泛研究,还提出了依据句法环境判定词语译法适切性的创新方法。他指出相同的术语可能会因在句中不同的位置而充当名词、形容词、动词及副词等角色,因此命名法应该具有灵活性和适应性。如chemistry有化学/转化科学两个译法,但用于派生词chemicals的翻译时,“化学材料”的译法易于接受,而“转化科学的材料”就不易接受,所以“化学”比“转化科学”的译法好。[16]傅兰雅这种源自丰富的翻译实践及深入的研究和思考的创新主张反映了他对汉语语言结构的深刻认识。
从十六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西方来华传教士在译介西学的过程中进行了大量汉语词汇创制的工作。他们在词汇译创的过程中一方面利用了汉语中已有的活跃词汇,或激活已化石化的古词汇,或升格民间俚语、行话的词汇,另一方面也不断创制新鲜词汇,或音译,或意译,或二者结合,或生造新字构词。他们创制的这些词汇能流传至今的,大多是顺应了中国语言和文化的特征,因而能被广泛接受并成为现代汉语词汇的基础部分。他们创制的这些词汇,涉及人文、社会、科技等几乎所有现代学科领域,既丰富了汉语的词汇库,也丰富了汉语的概念体系,构成了中国的现代学术和思想之基础。如徐时仪指出的那样,新名词不仅丰富了汉语的概念系统和观念系统,形成了突破传统范式而体现中西会通的新思想体系,而且丰富了汉语的表达功能系统,并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传统的语言体系,形成一种新的话语生态。[23]来华传教士创制的这些中文词汇中一部分甚至经由中国流传至日本,构成日本西学译介基础之一。如马西尼指出的那样,曾经一度被视为现代汉语中的日语外来词,其总数几乎有四分之一实际上是在中国本土由19世纪的新教传教士和中国本土的合作者发明出来的,而直到19世纪下半叶,日本人才开始在他们自己对于同一文本的二手翻译过程中采用这些新词语,并且造成他们自己的仿译词和语义外来词。[24]他们使用的这些词汇后来又随着更多新创制的汉字词汇重新回流中国,这构成了近现代东西方交流宏大画卷中独特的语言文字交流现象。
具体到语言本体层面,来华传教士的词汇创制和研究工作,给现代汉语也带来了明显的影响。大量“修饰语+中心语”,或“种差+属”结构的词汇,一方面体现了新构词法的灵活性和能产性,另一方面也使得词汇表达的意义更为精确,逻辑更清晰,提升了汉语表达的精确度。此外,传教士创制的词汇中,双音节的居多,大量双音节词汇的出现,推动了汉语的现代化转型。[8]表达各种逻辑关系的连词在传教士的译介中得到广泛使用,也大大丰富了汉语表达的层次性和逻辑性,使汉语的句法变得欧化。[20]另外,在词汇译创过程中,传教士对参照语音的选择,特别是19世纪末期新教传教士对于北京官话音的选择,对中国现代语言文字运动的影响几何,也值得我们去仔细梳理。
从整体来看,近现代来华传教士在汉语词汇的创制和研究领域作出了巨大贡献,但是从目前的研究来看,哪些词汇是传教士创制的,又经历了什么样的流变,目前的研究还很难说全面。此外,传教士创制的词汇对现代汉语的词汇、语法、文体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具体影响,我们也需要更深入、实证的研究去探明。
注释:
① 指17世纪至18世纪西方天主教传教士就中国传统礼仪是否违背天主教义的争议。狭义而言,这是指康熙与传教士就儒教崇拜引发的争论,教皇克雷芒十一世当时认为中国儒教的帝皇及祖先崇拜违反天主教义,支持多明我会,打压耶稣会,结果引发清朝廷反制,严厉限制传教士活动。直到1939年,罗马教廷才撤消禁止中国教徒祭祖的禁令。——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