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2018:中国译学发展的五个阶段和三个任务

2019-02-21 03:25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学者学科语言

张 莹

(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上海 200083)

中国当代译学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在中国学者不断思考、质疑、借鉴和探索下,经历了从零散到系统、从潜学科到学科独立并日益走向繁荣的过程,这个历程也是译学观念激烈冲突与演进的过程。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和计算机、网络技术的迅猛发展,中国译学又将面临重大挑战与机遇。

关于中国译学的发展阶段,虽然有学者在不同的时期有所总结,但鉴于写作时间,无法预见中国译学的最新发展阶段,也未从学科发展角度清晰总结每个阶段的特点和未来几年的发展趋势。笔者认为,中国译学自1978-2018年经历了四个特点非常鲜明的发展阶段,并已经开始第五个阶段。这四十年间,中国译学经历了本体论、方法论和认识论的认知升级,并在未来十年面临三个新的研究任务与挑战。

1 1978-2018中国译学发展的五个阶段

1.1 1978-1984中国当代译学的起步

1978-1984年是中国当代译学的起步期,翻译研究学术期刊阵地从无到有,译学研究群体初步形成,翻译史和翻译思想史首次得到整理,也开始对国际译学理论的关注。

虽然此段时期的学术主流仍是关于“信达雅”和翻译方法的讨论,钱钟书的《林纾的翻译》[1]和王佐良的《严复的用心》[2]这两篇论文首次将翻译活动放在两种文化碰撞的大语境下考察,代表着中国传统译论的高峰水平。但该阶段学者们的翻译学科意识和理论方法论意识普遍薄弱,论文多以“漫谈”为题,极少使用学术索引和参考文献。

1.2 1984-1994中国当代译学的第一次构建热潮

1984年是中国当代译学起步期的结束之年,也是当代译学在中国作为一门学科的初现之年,“翻译学”这个概念频频出现期刊论文中。1986年起多家刊登翻译研究的杂志创刊;1987年起,翻译学术研讨会首次召开并逐渐常态化;1986年起,翻译方向硕士学位点开始招生;1989年起,国家级科研基金开始资助翻译研究项目。可以说,翻译学作为独立学科初具雏形。

纵览1984-1994这10年间的学术专著和期刊论文,基本都围绕“翻译学学科框架”和“翻译标准构建”这两个主题进行。在这一次学科构建热潮中,翻译学虽然被多数学者置于其他学科框架下,如语言学、系统科学、逻辑学、思维科学、信息科学、美学、艺术,但已有学者认为翻译学应该是一门独立的学科,谭载喜和刘宓庆是构想独立翻译学框架的代表学者。此时期的翻译标准研究出现数学化、公式化的倾向,如等值翻译定量分析模式[3]、“信达雅”的模式数学模型[4][5]等。

然而,此段时期的研究多停留在学科规划和标准设计,很难进一步深入,翻译学停留在“符合学科成立条件而没有达到学科成立标准”的“潜科学”状态[6]。90年代中期,学者们相继认为中国译学进入了“调整期”“滞缓期”“静寂期”“沉寂期”,甚至走入“死胡同”,不约而同地显示出对翻译学学科发展的迷茫。

1.3 1994-2004中国当代译学的文化转向

1994年起,从比较文学和史学视角的翻译研究开始出现,《走出死胡同,建立翻译学》一文用“死胡同”[7]这种激烈的用词提醒当时中国译学正陷入封闭,随即越来越多学者开始关注国际译学已近完成的“文化转向”并大量译介描述性翻译研究、操纵学派、多元系统理论、目的论、解构主义翻译观、女性主义及后殖民翻译研究等理论,同时一些中国学者[8][9]针对中国翻译史料开始进行描述性译介研究,最终成功拓展中国译学的研究疆域,完成了中国译学的“文化转向”。

这是一个译学观念不断更新也不断冲突的时期,一些学者对翻译学学科价值产生怀疑,认为翻译学建设是“迷梦”,唯有回到翻译实践才是正途;还有些学者对大量国际译论的引入产生反感,担心中国译学失去自己的特色和身份,因此,就“该不该继续翻译学学科建设”“该不该大量译介国际译学理论”引发了较为激烈的学术论争。通过论争,中国译学界对“翻译学”和“中国特色译论”产生基本共识:翻译学不仅需要应用理论,还需要描述性翻译研究;既要尊重传统译论的特色,也要正视传统译论的局限,更需要警惕“中国特色论”背后的非学术心态和学术话语弊病。

1.4 2004-2014中国当代译学走向独立与多元

2004-2014年是中国与国际译学同步发展的时期,也是中国译学真正走向独立和多元的时期。翻译学学科建设获得了体制上的认可和支持,翻译人才和翻译研究者培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中国译学与国际译学交流频繁,多种研究范式借鉴融合,扩展出多个具有分支学科雏形的翻译学研究疆域。

笔者认为,就研究领域而言,这段时期的翻译学可以分为如下六个主题:

1)翻译学元学科建设:涉及翻译概论式专著、学科史专著、方法论专著和学科构建类专著;

2)翻译学基础理论建设:涉及翻译哲学、语言学途径译论、文化和社会学视角译论、中国传统译论等研究;

3)中国翻译史和译介研究:涉及翻译史观的推进、中国翻译史的挖掘与研究和翻译文学译介研究;

4)翻译学应用理论研究:涉及翻译批评研究、翻译教学研究和应用翻译理论研究;

5)语料库翻译研究:涉及以语料库为工具和大数据翻译语料为基础的翻译研究;

6)口译研究:涉及与口译实践与教学相关的各种理论、实证和教学研究。

就研究路径而言,此时期的翻译学多种范式共存,除了文艺学感悟路径、哲学路径、语言文本路径、社会学文化路径、心理学认知路径、计算机技术大数据语料库路径,医学路径(如眼动跟踪技术、脑电图仪、磁共振成像、事件相关定位等)也开始进入译学研究领域。

1.5 2015至今中国当代译学面临新挑战和新的研究方向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和互联网技术的多元发展,翻译出现了跨时代的变化。《中国翻译》在2015年第3期发表系列论文,倡议“重新定义翻译”,指出全球化时代和职业化时代的翻译从翻译对象、翻译方式、翻译工具和手段到翻译模式等都需要重新审视和界定,中国译学面临着很多新挑战和新的研究方向,由此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2 中国当代译学的认知升级

从1978年到2018年,中国译学在40年间经历了5个阶段的发展,而每个发展阶段之间的最大差异均体现在认知升级上。“如何理解翻译?如何研究翻译?如何理解翻译学?”这三个问题是翻译学的本体论问题、方法论问题和认识论问题。正是对这三个问题的认知升级使中国译学从只言片语的“翻译思想”发展成一门丰富多元的独立学科,从“前学科”状态演化成当前的现代学科格局。

2.1 “如何理解翻译”:当代译学对研究对象的认知升级

“如何理解翻译”体现着翻译学作为一个学科对其研究对象的认知视野。

1979-1984年这个阶段,多数学者仍将翻译理解为“无他,唯熟耳”的“技术”,或者“无定规”的“艺术”。翻译只能靠苦练或天分,最忌“眼高手低”[10]。这样认知下的研究视野只停留在译作点评和翻译方法,没有建立翻译学的需求。

1984-1994年这个阶段,多数学者对翻译的主流认知变为“可供分析的语言转换”,可重复、可验证的语言学分析使翻译学有望形成一门学科甚至科学。这段时期的研究视野开始深入语言转换过程,追求建立翻译对等转换规律,但提出的各种翻译标准模型很难应用到翻译实践,掀起翻译学的建设热潮,却停留在框架构建的设想层面。

1994-2004年这个阶段,多数学者认识到翻译虽然仍需追求“忠实”,但本质上却是“重写”和“叛逆”,大多数学者的研究视野开始把“语言转换”仅作为研究的起点,更关注语言转换背后的译者动机、赞助人、意识形态、规范、诗学观和译本的传播效果。

2004-2014年这个阶段,关于翻译的认知基本达成共识:它既是语言转换,又是文化转换,还是历史语境下的一种社会性活动。翻译研究的视野“不再局限于翻译文本本身的研究,而是把目光投射到了译作的生产和消费过程。翻译研究不再把翻译看成是语言转换间的孤立片段,相反,它把翻译放到一个宏大的文化语境中去审视”[11]。

2015年至今,学者们意识到,我们所研究的翻译对象正在发生新的变化,如文本的形式、翻译的工具、译者的合作方式、读者的阅读方式都呈现出新形态。翻译研究除了原有的关注点之外,正在面临新的认知升级。

2.2 “如何研究翻译”:当代译学的方法论升级

“如何研究翻译”体现着翻译学作为一个学科的方法论体系。

1979-1984年这个阶段还没有什么学科意义上的方法论体系,停留在感悟和漫谈式举例层次,缺乏当代的学术引用规范。

1984-1994年这个阶段的方法论是语言学与传统译论共为主流的体系,多数学者主张两种研究范式互补结合,但主次方面略有分歧。这两种方法论都追求翻译“对等”,都逐渐发现进入无法推进的困境。

1994-2004年这个阶段开始引进更多史学、社会学、比较文学和文化研究方法论,深入分析历史上翻译事件的诸多影响因素,以及译本形成与传播之间的内在联系,成功揭示了关于翻译的更多本质化特征,翻译学由此焕发了新的生机。

2004-2014年这个阶段,中国译学加快了方法论之间的融合,“供体理论的身份渐渐淡化,翻译学科的内在体系渐渐显露成型”[12]。例如语言学为主的学者更加重视语境和语用维度,力图将社会、历史、文化因素纳入语境或语用研究框架;文学及文化研究为主的学者则将语言学的分析方法作为文本背景和动机研究的起点。语料库更以语言分析为统计切入点,同时强调真实的翻译语料,为更多关于文学、文化、社会、历史层面的研究假设提供数据支持和研究依据。

2014年至今,引入中国译学的方法论开始不再限于人文学科。例如来自医学的眼动跟踪技术(eye-tracking technology)被用来分析译者的认知负荷,通过眼动仪器记录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阅读、预测、推理和注意力分配等。又如,当前全球多家高科技公司掀起了开发人工智能翻译的第二次热潮。不同于20世纪50-60年代基于句法规则进行编程,当前的人工智能翻译基于大数据统计,通过寻找平行语料并进行模糊逻辑猜测给出翻译结果。

技术改变世界观,新的科技和方法论会成为中国译学发展的全新推动力,为译学研究开辟新的领域。

2.3 “如何理解翻译学”:学科认知和学科地位的升级

对于一门学科的认知,一般有三个维度:“学科是组织结构,如以学科命名的院系和学科的学位层次”“学科是学术范畴,有明确的研究领域”“学科是文化,具有学术共同体。属于学术共同体的学者们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共同的阅历和研究方向。他们往往读相同的‘经典’著作。每个学科中通常都有著名的惯常的争论”[13]。

从组织结构来看,20世纪80年代多个翻译类学术期刊的创立是学术阵地形成的标志,以翻译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是学术共同体稳定的标志,翻译方向的学位点是学科体制建立的标志。2004年,中国大陆首个翻译学硕士和博士学位点的建立标志着翻译学学科独立建制的开始;2007年起中国高校翻译学专业硕士学位和本科学位设立,一些高等院校的计算机系、传播系开始设立翻译研究方向,都标志着翻译学建制的完善和多样化。

从学科认知来看,对翻译学是否是一门独立学科的共识也是逐渐形成的。1984年起,“翻译学”虽然出现在学术话语中,但很大程度上被置于其他学科(如语言学、信息科学)框架内,关于翻译学学科价值的争论也贯穿于1995-2004十年间。不过,自2004年起,对翻译学的认知逐渐丰富,独立学科的地位得到普遍认可,而且随着学科边界不断增多,开始被其他学科作为借鉴和隐喻。

对于翻译学给其他人文学科的输出,巴克曼·梅迪克曾展望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各个人文学科借鉴翻译作为分析工具。例如,学者爱普特(Emily Apter)尝试在翻译的隐喻框架下审视后“9·11”时代的语言战争、文学经典塑造现象,提出“翻译地带是一种新的比较文学”。又如,翻译和“自译”概念被部分学者用来分析移民现象,社会学研究学者开始用“翻译”概念分析当代社会的内部融合问题,历史学者将翻译看作某些殖民历史进程的特定推手。

第二阶段:用翻译作隐喻,分析不同人文学科的交界地带。随着跨学科现象的增多,在学科之间的重叠地带发生的“概念系统转换”被隐喻为一种翻译现象。

第三阶段:整个人文学科体系被隐喻为“翻译学”,其研究对象是不同学科体系之间“跨范畴翻译(cross-categorical translation)”活动。到了这一阶段,人文学科的“翻译转向”便成为事实。[14]

从翻译学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发展趋势来看,翻译学不仅越来越独立繁荣,还有可能成为其他人文学科的方法论来源及理论分析模式。

3 中国当代译学未来十年的三个任务与挑战

3.1 数字化网络化时代的重新定义翻译

在网络化数字化时代,沟通无处不在,翻译也变得无处不在,“无论政治、经济、财政、商业、法律还是教育,翻译开始成为生活本身,它们界定出来的领域往往就是翻译所体现的样子”[15],这就使得翻译研究必须正视数字化、网络化翻译的新特点。

首先,翻译不再局限于线性的文字,还会涉及声音、图像、色彩、空间关系等多维度、多模式因素。如中国最大的网络论坛“天涯”上对基辛格的著作On China(《论中国》)的中文翻译,就融合了注释、图片、动图、视频、知识补充链接、网友互动等多维立体化内容,使得译本成为一种“超文本”[16]。

其次,随着电子资源的丰富和网络交流的便利,团队式合作翻译越来越常见,译者的网民化现象也越来越常见。译者网民化现象不仅反映了译者专业身份的变化,从翻译研究角度看,非专业身份使这些平民译者常常不受传统翻译思维的禁锢和翻译审查的制约,在翻译选材、译者选择、翻译流程、翻译策略、翻译出版、翻译质量反馈等各环节都显示出一些值得研究的有趣性质。

同时,译作的发表形式越来越数字化,译本的改动变得容易且频繁,读者参与到译本修改的程度也越来越深入,译本逐渐成为“开放性文本(text with no end)”,翻译成为“互动式翻译(interactive translation)”[17]。

斯德柯尼(Stecconi Ubaldo)在《符号学适用翻译研究的五大理由》一文中曾尖锐地指出,“多媒体翻译暴露了基于语言的翻译理论之局限性,凾需一种能够克服语言符号与非语言符号之区别的统一的翻译理论”[18],新世纪的翻译研究必须更多关注数字化时代带来的新对象新课题,方能使学科发展具有更广阔空间。

3.2 产业化和人工智能化背景的翻译研究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和信息技术的革命性进步和普及,“翻译”概念在内涵和外延上都发生很大改变。翻译市场上,“翻译”逐渐被“语言服务”所替代,“译者”逐渐被“语言服务商(language service provider)”所替代,与翻译相关的语言服务已经形成一个规模化的产业。

语言服务行业涵盖的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翻译行业,一般特指“包括翻译与本地化服务、语言技术工具开发、语言教学与培训、语言相关咨询业务为内容的新型行业”[19],虽然也涉及文字翻译,但还包括翻译企业组织结构、产业发展环境和产业布局、产业本身发展规律、语言服务价值链分析、语言服务社会化分工、语言服务企业管理、市场营销、众包翻译模式、翻译项目管理与翻译流程设计、信息技术与语言技术、知识管理与语言资产管理、翻译标准与服务行业标准、人力资源管理与翻译职业发展等涉及翻译产业的研究内容。同时,译者的翻译过程也可能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而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图灵奖得主吉姆·格雷(Jim Gray)提出了人类的科学研究经历了经验科学范式、理论科学范式、计算科学模拟范式,正在进入“第四范式”,即“大数据范式”[20]。在第四范式的社会大变革中,翻译研究在理论描述、解释和预测上都面临新任务和新挑战。

3.3 中国文化走出去策略模式研究

翻译研究的根本任务是为文化交流做贡献,特别为本国文化的发展与传播做出贡献。中国共产党十八大以来,国家将“中国文化走出去”作为国策之一,对当代译学研究提出了明确的任务要求。目前中国的文化和文学在全球的影响力和接受程度并不令人满意,中国译学在2010年之前又较少关注中国文学外译,这就使得与“中国文化走出去”相关的译介研究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当代中国译学的重要主题。

对于该如何针对“中国文化走出去”开展研究,谢天振提出了如下几方面提醒:

1.译出研究和以往的译入研究侧重点并不相同。“建立在千百年来以引进、译入外来文化为目的的译入翻译基础上的译学观念很难有效指导今天译出翻译的行为和实践”。

2.做“中国文化走出去”研究的学者必须正视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之间在文化交流层面存在的时间差和语言差问题。所谓时间差,是指西方读者到最近二十年才开始产生了解和阅读中国文学文化的兴趣和热情,而中国读者阅读和接受西方文学文化,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所谓语言差,是指中国人在学习英语和了解西方文化方面比西方人掌握汉语和了解中国文化更容易。因此我们在译介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时要切记操之过急,一味贪多、贪大、贪全,甚至可以考虑从节译本和改译本起步。

3.应该谨慎提到“中国文学文化推出去”、“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战略”这类带有民族情绪和政治立场的话语,以免适得其反,引起接受语环境的反感。[21]

中国的学者已经研究了较多中国文学外译案例,通过分析翻译策略、翻译模式和进行海外读者调查,总结中国文化和文学外译的经验和教训。但是如何为今后的中国文化和文学外译提供策略性建议,具体的个案该如何操作,是否有足够的条件操作,如何寻找中国文化精神和西方读者兴趣的平衡点等问题,依然任重道远,需要更多的学者通过扎实的调查研究和理论分析来推动,中国文化外译研究仍是当代中国译学未来十年发展的重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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