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昕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成都 610041)
从唐代开始,文人开始用诗词来表达唐朝与吐蕃之间的紧密关系,歌颂美好幸福的婚姻生活以及表达对这片神秘领土的赞美。到了清代,咏藏诗词进入繁荣发展期,诗人们用诗词的形式,来抒发对西藏的喜爱之情。清代的咏藏诗词不仅数量大、创作者多,而且描写的内容丰富,创作风格以及题材多样,为少数民族文学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1644年,清王朝取代了明王朝,在总结、借鉴前人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清朝对西藏制定了一系列特殊策略,从而在新的历史时期,对西藏进行了二百年的卓有成效的统治。”[1]在清代,西藏无论在政治还是在文化领域,都随着时代的发展呈现出和前朝不一样的特色。在清代,西藏和祖国内地的联系更紧密了,藏族与满、汉、蒙等其他民族之间的联系得到了进一步加强,而这一系列的变化在中国文学史领域却无意间成就了与西藏有关的伟丽华章,它的特色是如此的鲜明。对这个陌生环境的热爱,使许多文人不畏严酷的气候,前来探寻这片神秘的领土。面对与中原完全不同的生活习俗以及完全不同的道德观念,人们以诗歌的形式传达了对这片土地的歌颂。
文学本身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息息相关,能真实地反映当时当地的社会状况,这在清朝复杂的政治环境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清政府曾多次派官员至西藏,在这些官员中,有一批是有文化的诗人,他们把进藏路途中的所见所闻都写进诗词中,表达对西藏地区壮美而辽阔山川的赞美以及对汉藏民族交融的歌颂。
康熙五十八年,岳钟琪从四川进入西藏,以镇抚准噶尔。他除了勤勉政事之外,还写了许多关于战事的作品,收集在《岳容斋诗集》中,其中有咏藏诗词四首。与此同时,王我师跟随岳钟琪进藏,在他入藏的五年时间里,创作了大量的诗文,《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四川通志·西域志》《西藏图考》等书籍中都有他的作品收录,其中《西藏图考》收录其咏藏诗词十一首。1775年,查礼以道员的身份随阿桂将军出征金川,在此期间,留下大量咏藏诗作。查礼去世后,他的儿子将他的作品编辑成集,取名《铜鼓书堂遗稿》,该书共有三十二卷,收录其咏藏诗词一百三十三首。此外,其他入藏诗人还有周霭联、徐长发、方维甸、毛振翧、杨揆等人。
1717年,准噶尔军队入侵西藏。1720年,清政府派出颇罗鼐在后藏、阿里地区对准噶尔进行反击,并驱逐了准噶尔叛军。这次事件之后,清政府派遣驻藏大臣进藏管理西藏地方政务。在这些官员之中,也有大批的文人。他们长期生活在西藏,更了解西藏的地理、文化,因此他们也留下了大量的诗篇。如和琳是在廓尔喀侵藏时进藏主持前藏以东军需运输的官员,战争结束后任驻藏大臣。他在藏期间,写了许多诗词,著有《芸香堂诗集》二卷,被《英额和氏诗集》收录。1794年,和瑛被任命为西藏的办事大臣,之后担任过理藩院侍郎以及工部、户部侍郎,又在陕甘地区担任过总督。他擅长写作,在藏期间,作品有《西藏赋》《易简斋诗抄》等,这些作品大都记录了西藏地区的风景以及风俗物产等内容。《易简斋诗抄》这部诗集中,共收录其咏藏诗词一百五十八首。1794年12月,松筠代替和琳在藏处理事务,为安抚边疆做出了贡献。松筠其人学识渊博,写了许多关于西藏的文章,有《西藏巡边记》《西招纪行诗》《丁巳秋阅吟》以及《卫藏通志》等。《川藏游踪汇编》中,收录其咏藏诗词五十六首。其余的驻藏大臣中,写过咏藏诗词的诗人有马维翰、申梦玺,岳礼等人。
关于西藏的地理地貌,吴丰培先生的《西藏志》中写道:“西藏一隅,诸鉴多未详载。考其地,即西吐蕃也。唐曰乌斯国,明曰乌斯藏,今曰图伯特,又曰唐古忒。居在万峰之中,为西方极胜之区。环山拱和,百源汇流,自墨竹工卡而下,统召之南西泻,颇得天地之灵脉。”[2]西藏以其独特的自然景观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冰天雪地、荒草漠漠、雄伟壮阔是人们对西藏的第一印象。在这世界屋脊之上,有着壮丽的河山、醇厚的民风民俗以及丰富的物产资源。这些特点在清代咏藏诗词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西藏高原有巍峨挺拔的高山,高耸在天地之间,气势十分雄伟。从中原进藏的诗人们看到这一景象后,无不叹为观止,写下了许多相关的诗词。关于西藏的山川,《卫藏通志·山川》中记载:“西南番地山川,《山海经》所不载,《水经注》亦未传,第引法显《佛国记》,为阿耨达五天竺之证,率诞诡不经。唐元奘法师游西域十有七年,撰记十二卷,世不传其书,且山川名目,古今音译,尤多讹舛。未得方言之真。”[3]从这份材料中可以得知,早期内地的文献中很少记载西藏的山川。到了清代,才有了相关的记载:“康熙六十年二月,奉上谕:朕于地理从幼留心,凡古今山川名号,无论边徼遐荒,必祥考图籍,广询方言,乃得其真。故遣使臣至昆仑山西番诸处,凡大江、黄河、黑水、金沙、澜沧诸水发源之地,目击祥求,载入舆图。”[4]康熙皇帝发现已有的地图测绘不准,于是在康熙25年下令重新编撰《大清一统志》,要求有关人士“务必采搜宏博,体例精详,厄塞山川,风土人物,指掌可治,画地成图。”西藏高原整个地势由北西向南东倾斜,境内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有50多座,从南至北依次分布为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喀喇昆仑山脉等。
在众多诗人的作品中,大部分诗歌是描写山川地理的作品,其中既有雄壮的景色描写,也有秀丽的景色描绘。
杨揆《丹达山》一诗中写道:“昔闻兹山奇,绝险今始遘,玉龙作之而,势欲与天斗。连峰排岞崿,寒色逼金宿,突兀穷荒中,阳和不能透。想曾鸿濛闢,钜手出极构,石稜间缺齧,嵌空琢冰甃。”[5]孙士毅的《雪城行》记载:“秦鞭中断长城缺,连峰东走不肯折。一线横截天山腰,乃是阴厓古时雪。塞外六月严寒生,雪花夜与天山平,旧雪未消又今雪,险处突兀当一城。城头高高城脚牢,玉龙直上银鳞摇。轮蹄万古走不息,冰槽深碾成坑壕。”[6]丹达山,为位于西藏边坝县南的夏贡拉山,是进入西藏的第一道难关。藏语“夏贡拉”意为“东雪山”。在松筠的《卫藏通志·山川》中记载:“沙工拉山,一名丹达山,过丹达塘十五里,上山颇侧难行,俯临雪窖,西望峭壁摩空,中一小沟,蜿蜒而上,凛冽冰城,刺肌夺目,少有微风,断不可过。有丹达神庙,必虔诚祈祷,乃得平静。”[7]这些诗从不同的角度,对丹达山进行了描写。杨揆的诗写于1792年,诗人跟随福康安上丹达山时,用全方位的角度对丹达山进行描写,其中写到西藏的山峰其高“欲与天斗”;其长“连峰排酢谔”;“寒色、突兀、穷荒”,使人畏惧而产生“鸿蒙开闢”之联想,并为其壮美而拜服。而孙士毅则对雪城进行了特写,“旧雪未消又今雪,险处突兀当一城”突出了西藏的寒冷、人烟寂寞。这些诗从不同的角度对丹达山进行了描写,以丰富大胆的想象和夸张的写作手法来刻画丹达山的雄伟壮阔,使其以一种奔腾汹涌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孙士毅的《赛瓦合山》中记载:“昨经瓦合山,自晓直至晦,跬步无坦夷,可一不可再。今从恩达来,迎面一峰对,山灵似迎客,宛转势向内。三入更三出,九面复九背,行行气象变,此地本沙塞。边风砭肌骨,人马同鷁退,奇峰露巑岏,彼险此更赛。”[8]杨揆的《瓦合山》中有:“连峰百余里,溪涧互縈抱,拾级身渐高,横空断飞鸟。晶莹太古雪,山骨瘦而槁,浩浩驱长风,扑面利如爪。为怯度岭迟,预属成途早,悬崖月魂青,堕壑灯焰小。”[9]《清史稿·地理二十七》中说:“西南:吾抵喇山、巴喇山。西:朔马喇山,即赛瓦合山。达隆宗西有必达喇山,沙贡喇山,鲁贡喇山,两山相连。类吾伍齐西南有瓦合大山,山大而峻,冬春积雪。又有檫噶喇山,叶达喇山。”[10]《西藏志》写道:“赛瓦合拉,虽不甚陡,而绵亘百余里,四时积雪。有烟瘴。离砂工拉四日。过山二日至说板多,又二日至洛隆宗。北通青海,南接咱义,堪称重地。间有夹坝,出没其中。瓦合一柱拉,不甚陡,而路险难行。一连四山相接,绵长百六十里,四时积雪,有深数十丈之窖。行其上,愁云瘴雾,日色惨澹,鸟兽藏迹,别是一天风景。按康熙五十九年,云南官兵三百余员名,至此山下扎营,一夜风雪人马尽僵。”[11]瓦合山也称为“瓦河山”,位于今西藏类乌齐县南部。它是一座海拔五千五百多米的大雪山,由七座山峰组成,连绵110余里。在藏语中,“瓦合山”被称为“朱依拉”,是当地的神山。经过瓦合山这段路是过去进藏路程中最困难的也最为传奇的一段,进藏的官员在这里写下了许多诗作,以赞叹瓦合山的险要。杨揆的诗突出了它的“险”——“拾级身渐高,横空断飞鸟”;而孙士毅则另创新意,突出了大山对诗人的“欢迎”——“山灵似迎客,宛转势向内”,表现了清代诗人的心胸。
西藏的山不仅雄壮,而且秀美。马若虚的《后藏》写道:“万峰玉镯耸晴岚,一龙水沉吼古潭。泉喷石桥冲马过,山盘踞瞪倩猿探。”[12]《卫藏通志》中说:“今以布达拉为前藏,扎什伦布为后藏,统称为卫藏。”[13]按照西藏各地的方言,西藏可以分为卫藏、康巴、安多三个区域,中部拉萨一带被称为“卫藏”。卫藏又分为“前藏”和“后藏”。前藏与后藏之间,其地形虽极为复杂,在马若虚的笔下却呈现出一幅秀丽的画卷:“玉镯,龙、泉、桥、倩猿”“晴岚、古潭、喷泉”无不在诗人的笔下妩媚起来。
松筠的《甲错山》中记载:“层巅无瘴迥非前,淡荡微风晴日妍。拉布卧云天咫尺,炙羊温饱各陶然。”在《西招纪行诗》中说道:“甲错山‘进发甲错麓,罡风拂面来’”,在这首诗的注释中说道:“无水草土石,色尽青黑,有瘴气,罡风阵阵,行人五月尚披重裘。”[14]杨揆的《日月山》中说:“从军远行迈,言度日月山,地势束全陇,边形控群番。时平四夷守,设险勿置关,瞩望极原野,剩垒多萧寒。王师从天来,负弩趋羌汗,蛮鞾缚袴褶,罗拜千声欢。”[15]诸如此类的诗歌,都运用清新淡雅的语调、工整平易的篇章,展现出了独具特色、秀丽优美的藏地景色。
在西藏,大大小小的河流数不尽,有二十多条河流的面积大于一万平方千米,有一百多条河流的面积大于两千平方千米,还有数千条河流的面积大于一百平方千米。
孙士毅在《雨中渡金沙江》中写道:“邮程志双堠,已过竹巴笼,江流漾金沙,丹灶化阴汞。片云从西来,雨势不旋踵,银竹万条直,明珠满江涌。中流起盘涡,应有沙脊壅,军行有程期,未敢托持重。生平仗中信,肯为波涛恐,冒雨登皮船,迳渡岂云勇。群马衔尾过,或者渥洼种,回视含雨云,犹傍远岩滃。”[16]金沙江,也被称为绳水或丽水,位于四川和西藏的交汇处,全长两千三百零八千米,流经四川、西藏、云南三省。陈观浔的《西藏志》中道:“《一统志》:古名‘丽水’,一名‘神川’,一名‘犁牛河’。今番名‘木鲁乌苏’,一名‘布赖楚河’,又名‘巴楚河’。源出卫之拉萨西北八百余里,有山形如牛,番名巴萨通拉木山,译言‘乳牛’也。水出山下,名‘木鲁乌苏’。东北流九百余里,至拉木唐龙山北,转东南流八百余里,入喀木境,名‘拉布楚河’。又转东南流六百余里至云南丽江府界,为金沙江。”[17]孙士毅的这首诗描写了在雨中渡金沙江的场景,江面宽阔,水急浪大,又下着大雨,更加剧了渡江的困难,他们冒着大雨等皮船,经过种种难关,顺利渡过了金沙江。金沙江是进藏的必经之路,从这首诗也可知道,当时进藏是很漫长的过程。杜昌丁在《渡澜沧有感》这首诗中写道:“澜沧西渡欲何之,为访仙槎旧路岐。碌碌渐知名是梦,星星博得鬓成丝。才为身累殊多愧,容作生涯可有期?万里自来称绝域,而今万里未云奇。”[18]澜沧江源自于玉树藏族自治州,陈观浔的《西藏志》一文中道:“澜沧江是西藏东方一大河,其上流称格尔吉,发源于北方喀齐山间,东南流入丽江府界,自源至此,约二百二十五里。名称逐地变易,在中国内者,大别全流为三:源名匝楚河,至察木多南境与它流合为一;以下称拉楚河,至札雅庙西北境与荣楚合;以下称黔楚河,入云南始改称澜沧江。”[19]这首诗表现了杜昌丁在老年时期,经过澜沧江时的所思所想。虽然诗中说作者“碌碌渐知名是梦,星星博得鬓成丝”,但寂寥的心境中却多了一份“万里自来称绝域,而今万里未云奇”的大沉着与大智慧,这样的沉着与智慧在清诗中别具一格。
孙士毅在《雅龙江浮桥》中说道:“雅龙发源自青海,奔流日夜东南行,长江万里此分派,蜀道横截峨岷经。峭寒一夜冻连底,铁篙无力皮船停,造舟为梁古有制,谁使贯索驱群鲸。倒走银山作平地,长虹水面横庚庚,其下蛟宫穴深黑,头角弭伏不敢争。我从千骑东方来,甲光照耀银稜明,四面见冰不见水,马蹄蹴作冰稜声。黄河冰桥吾未见,只此已足心魂惊,此江上下亘三渡,上接银汉窥天彭。”[20]雅砻江是金沙江的最大支流,又名“若水”,“打冲江”,“小金沙江”。雅砻江在藏语中被称为“尼雅曲”,是“多鱼之水”的意思。在陈观浔的《西藏志》中记载:“雅龙江,旧志载在里塘东,源出青海之酿磋地方,流入霍尔咱地。用牛皮船为渡,通林聪安抚司。至甘孜,用木船、皮船为渡,通格尔德部落,直达察木多。至上、中、下渣坝,亦用牛皮船为渡,通古对喇滚。至上、中二渡,用牛皮船为渡,通会盐营之穆哩土司及云南中甸地方。由南宁三渡水会金沙江,入马湖,历叙州府,归江大海。”《汉书·地理志》中道:“‘雅龙江,若水也,源出杂巴颜哈喇山,在里塘城西北。其山在杂佛洛巴颜哈拉山之东南,有东西二源东南流,番名曰‘杂楮必拉’。”[21]孙士毅的“奔流日夜东南行”,写出了河水的壮阔;“上接银汉窥天彭”,写出了河面的宽阔;“马蹄蹴作冰稜声”“只此已足心魂惊”,写出了河水结冰后的惊心。另外,孙士毅的《夜渡平羌江》《七纵河》《铁索桥》《河口阻水》《冰海行》《自江达至顺达循河行六十里》《月夜乘皮船渡乌苏江》《藏江以皮船济渡戏成四言四章》;杨揆的《穆鲁乌苏河》《彭多河》《渡藏江》《竹巴笼》等都是描写西藏河流的诗词。
西藏以它独特的雄伟壮阔的景色,出现在清代诗人的视线中。这块土地上的锦绣河山、美丽风光在清代的咏藏诗词中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高山大川和河流湖泊尽现读者眼前。在这些诗作中,诗人运用清新简练的语言,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一幅幅秀丽壮美、丰富多彩的展现藏地风光的画卷。清代咏藏诗词中所展现的自然风貌,不仅丰富了中国传统的山水诗,而且描绘了一幅祖国统一、民族团结、领土巩固的宏伟壮阔的历史画卷,是汉藏人民世代友好、紧密相连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