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茜
剧团是半个月前搬过来的。
在大大小小的戏迷中,老刘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他常常在戏曲开始的半个小时前就坐在板凳上,直挺挺地撑着腰。倘若太阳猛了些,他就会打开那有些陈旧的红伞,在烈阳下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剧;如若是雨天,那一抹红色依旧会出现在小巷的戏台下。一来二去,老刘便和戏人聊得火热了,老刘也常常和他们诉说心事。
不幸的是,剧团搬来不到一个月,老刘就不受人待见了。住在街头卖豆腐的阿华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风,四处张扬着说老刘的院子里藏着枪。好家伙!这种要人性命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街坊邻居们一个个都变得惊慌失措,大声嚷嚷着要把老刘的院子翻个底朝天。邻居家的孩子也很淘气,时不时就跑去老刘家的院子里胡闹,拿着他的那把红伞到处蹦啊、跳啊。街坊也不管,任由他们的孩子把老刘的院子弄得一团糟。天空是黑沉的,没有生气,那些大大小小的雨滴打在地上,碰撞成水花,水洼里冒出无数个水泡,倒影着花甲老人沧桑的面容。在那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老刘每天都往爬满青苔小巷的剧团住所里去。
不出多久,戏剧就成为人们忙碌生活的消遣,人们渐渐忘了枪,忘了当初担惊受怕的感觉,开始慢慢接受老刘的存在。像住在老刘对面街道的张三就对他很客气,有什么好东西便会分给老刘一些,还时不时来看看他,问一些他的身体状况。尽管如此,仍然有些人心存余悸。有一次,張三的妻子瞧见了,便气势汹汹地闯进老刘家的院子,使出浑身解数拔拽着张三的耳朵,呵斥着叫他回去。邻居们都驻足观看,也没有为谁打抱不平,他们早已习以为常。面对老刘,谁也不愿靠近。他们都害怕,害怕那位花甲老人。
老刘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他是一年前才搬过来的。他搬来的那天,天空灰沉沉的,好似灰暗墙角剥落的白粉。那天,他昏迷在阿娟的门口,是阿娟的母亲把他抬进屋里,精心照料后才醒来的。这个镇不大,稍稍有一点儿风声,满镇的人就会皆知。大家听说阿娟的母亲救了一个人,便都拥过来,凑凑热闹。可就是这么一凑,街坊们都惊吓住了。那些趴在窗上往里看的人都知道,老刘搬来的那天满身都淌着血,腹部中了两颗子弹,腰包里有一把枪,旁边还有一把血淋淋的红伞。
再过两个月,解放的消息传遍了神州大地,大街小巷都沸腾了,到处都是欢呼声、喝彩声,剧团也在解放的第二天宣告要搬走了。那天是戏人在小巷的最后一场戏,舞台前的观众络绎不绝,熙熙攘攘,老刘也在其中。似乎是为戏人的离开而悲伤,天空也变得晦暗了起来,乌云密布,笼罩着小巷。每一个人都聚精会神地观赏着,眼睛丝毫没有松懈,生怕错过什么。戏人也唱得很卖力,还特地加多了一场戏。
最后一场戏,底下的观众看得精彩,都在拍案叫绝,只有老刘从始至终都未说过一句话,只是他那佝偻的身躯一直屹立不动,挺直如松。舞台上的戏人褪去了浓厚的脸装,脱下戏服,换上了军装。在场上,戏人们没有了往日的阴柔与深情,取而代之的是阳刚之气。在戏剧里,他们奋战杀敌,英勇无畏,视死如归。所有人都战死沙场,只有一人负伤活了下来。那个人,他没有忘记兄弟被炸弹轰炸后的惨叫声,没有忘记每个革命军坚定的眼神,更没有忘记那天无数战友躺满了整个沙场、一把红伞在沙场上飘扬的模样,他,一直都记得……
天空落下了几滴雨,随之,雨滴越来越大,倏忽之间,下起了倾盆大雨。那雨滴打在地上,吧嗒吧嗒地响。街上的人们都跑到屋檐下,鸟儿也飞人巢中。那条巷子里看戏的人们,也都跑了出去,迎风的雨水落在他们脸上,抹一把,不知是雨是泪,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再害怕那位红伞老人。他们知道,那个热爱戏剧的老人啊,不过是在守住自己心底里那份爱国的信念,守护那无比珍贵的“红伞”情怀!
在那有些昏暗的巷子里,老刘一步一个脚印地紧跟在演员们的后头,背影明明那么的瘦小,那红伞,也仿佛注入了希冀般,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声响,潜入风中,渐行渐远。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