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
那是第一次出远门。那时候,我还未成家,结婚是遥远的两年后冬天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是丹凤县城,见过最多的人是县客车站拥挤不堪吐着各式方言的人群,以至于在1996年麦穗怀胎时节的某天,见到310国道三门峡至洛阳渑池段凶猛的车流和人海,我突然有一种穿越到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大泽乡的眩惚。
终于在日落西山时到达了一个似乎废弃多年的院落。我查了随身地图册:渑池县张村乡曹窑村。院子破败,开裂的墙缝挤出一道微黄的灯光,像一枝柳树梢在薄暮里摇晃。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颗硕大惊喜的光头:“到了,到了!”到了的我们一拥而入。
吃了饭,收拾住处。住处是一座砖塔的底层,五米见方,室徒四壁,地上铺一层麦草,为防止麦草外溢,边上横一根树干,摊铺开被褥,就是一溜大通铺。同行除了大表姐,是一群比我还要年轻的青年,他们来自河南卢氏县官坡镇,与我家乡仅一山之隔,却说一口与我完全相异的方言。大表姐三十六岁,高大,丰乳肥臀。她是我们这支新组建的乌合工队的炊事员,自然要在灶屋里住。
关于这座砖塔,当夜以至此后到现在,我有无数的猜测。它高约十米,呈金字塔形,共三层,内部有旋转的砖梯通至顶层,每一层开窗大小位置不等。墙砖笨厚,白灰粘缝。它非庙非寺,似独立,又似乎与身旁的这座院落有着某种骨肉撕扯。它显然比这座院落沧桑许多,建于何时?干什么用的?如果是作为家族用的防卫碉楼,它又抵御过谁?在这座砖塔里,我们一直住到1996年的第一场大雪来到。其间发生的许多故事,一部分早已烟消云散,一部分作为我人生的一鳞半爪成为命运的浅浅印迹。
夜里一场大雨,早晨起来,天地如新。
院子门前二十米处就是铝矿的坑口,卷扬机不停地提升下放着矿斗。矿石一斗斗被提升上来,一个人专门推到几米外的矿仓倒掉。矿石绿豆色,巨细不一,有笨重的汽车拉去冶炼厂。据说出来就是铝锭。
离矿口不远是一座煤矿,渣石堆积成一座高山,盘山的铁轨形如镙纹,一圈圈绕向山顶,日夜有矿渣倾倒下来。渣山实在太醒目了,后来它成为我们外行归来的座标,远远看见一座冒着黑烟的孤峰:哦,我们终于到家了!
因为铝矿常年缺水,这个叫义马分矿的职工大澡堂成为我们此后每周偷偷光临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洗去一身的污垢,也见识和听到一群我们从未见到的人群别样的生活和人生。在职工理发室,宽大衣袍难掩腰身的姑娘,手里的推剪剪去我们青春猛长的头发,细腻的手指和偶尔喷到颈脖的气息,让我们魂走窍外。
曹窑的杏花似乎比别处开得早一拍,在麦浪如海的塬上,它们蓬勃而妖娆。塬上少树,除了不时从怀穗的麦垅飞起的山鸡,这是这里春天唯一生动的证物。受到惊吓的山鸡有时会飞得很远,连同一串惊叫,一直飞过塬头,落到塬的那边。
铝矿石在二百五十米垂直的地下。从井口到地底,差不多要五分钟。既吊运矿石又乘载工人上下班的矿斗大小一米见方,可以同时站立两个人。纤细的钢缆唰唰的上抽,仿佛在把人的肠子从嗓子里一节节拉出来。
采场的旁边是一个巨大废弃的空采场,高到矿灯也没法照见顶。黄土在每天子夜时分会掉落一阵子,每一次爆破过后也会掉落一阵。在我们离开后的第二年的一天,听说它终于旋升到了地表,一位骑摩托车路过的人连人带车永远陷落了下去。
铝矿石并不坚硬,但绵,破旧空气压缩机产生的风量太小,一个两米深的孔要打半小时。我的搭档是一个烟鬼,一个班下来,要抽一盒黄金叶。他叫安子,卢氏县人。他与我同岁,叫我师傅。这是我第一次被人称作师傅。自此至今,这个承载着某种义务与压力的称谓,像老虎头上的王饰,再也没能拿下。
生产两班倒。渣工白班,炮工夜班。炸药的供应总不能接继。还有电,常常断电。生产进度异常缓慢。矿仓总像水洗过一样,高高的冶炼炉冒着白烟,在山那边看着我们。
炮工的工作并没有量的要求,可以多干,也可以少干,只要供应上渣工一天的出矿量就行。炮工和渣工,都靠出矿量挣工资。因为炸药和电的原因,总是停产,我们身上的压力一直很大,常常黄昏苦干到天亮,有时候早到了渣工上早班的时间,机器还在我手上跳荡轰鸣。这台风钻已经使用了多少年,油漆和橡胶护件驳落到尽是钢铁,那时经验尚浅的我,无法分辨。整个晚上,它不停地怠工、摆停,我一遍遍地拆卸、修理。安子蹲在一旁不住地抽烟,在机械面前,他形如痴傻。我气急了,会朝他狠狠踹出一脚。
风钻作功,需要用水,有水钻孔,叫水孔,没水钻孔,叫干眼。干眼省事,但石尘弥漫,戴一个防尘口罩,基本没用。下班了,嘴里眼里耳孔里全是石粉,洗三盆水都洗不下来。那时还不知道,干眼会造成矽肺,矽肺后期,痛苦无名,任神仙都没有办法。
安子有一个儿子,叫李兵还是李冰,我一直没弄清,三岁。那时间都还没有手机,一张全家福照片,安子揣在身上。安子的工作其实简单,就是摇晃一台手动抽水机为风钻供水。他奇瘦,脸长,头顶一片少白头,我工作中有时候回过头,看见他和细长的手柄一起幽幽晃动,像一个影子。安子手感极好,一塑料桶五十斤装的水正好够完成一个孔,不多不少。从钻孔流出的水细细涓涓,流过采场,沿着巷道一直流到另一个低处的巷道里。沉淀过的细流如一条逃跑的灰蛇。听说,那个巷道开凿于1958年。
如果下班晚,站在井底向上看,可以看到碗大的天空,天空灰暗或瓦藍。它随着矿斗上升,越来越大,至井口时,天空哗地一声铺满了山边。
又停电了。
停了电的时间是最难熬的。我们一行人去看黄河。
我们奔行三十里,翻过一道叫老虎岭的山梁,黄河陡现眼前,它莽莽苍苍,状若巨带,不知所来,不见所终。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黄河,青春与兴奋,让我们向它奔下去奔下去。黄土丘陵,看山跑死马,到黄河边,已是正午。
无遮拦的太阳照射头顶。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初八。河水冰冷,但岸上气温已燥热得让人难以着衣。黄河那边,是山西平陆的一个村子,一所小学校,飘着鲜红国旗。两岸的庄户都开始了耕种,种早玉米和花生。牛拉着木犁在山坡上缓慢行走。地坎边的酸枣树上挂着去年没掉落的酸枣。枣树发芽晚,这时间树棵黑乎乎的,不知死活。除了庄户院边的泡桐和槐树,除了一垅一垅的麦子,余下显得光秃秃的。一位洗粪桶的老汉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叫槐扒。
这一段黄河水居然是清澈的,水里的石头、野鱼、种种沉淀杂物,可以看得很清。后来我们知道,上游不远就是三门峡水库大坝,千里泥沙被拦截、沉淀。河水很宽,我们用尽了力气,谁也没能把石头丢到对岸去。安子说,人都说跳了黄河也洗不清,我们都来洗洗,看清还是不清?说洗就洗,大家呼啦啦都脱光了衣服。两岸的人,都回头看着一群裸体的青年。
怕水的王双从岸坡上的小商店里,买来了肥皂和一袋主人种剩下的花生种子。河水刺骨,深处呈现出碧绿色,丢一块石头,嗵地一声,水深叵测。谁也不敢远游。大家就在河边,把满身搓起肥皂泡。钻进水里,又从水里冒出来,人人打着牙颤,都嘴硬说一点也不冷。
看看太阳早过了正午,大家爬上岸。该回家了。来时一路兴奋,已经忘记路途远近了。出了水,都才发现肚子真的饿了。七寻八找,从口袋翻凑出八元三角五分钱,去商店买吃的。
商店是一孔窑洞。白壁砖地,十分干净,一看就是才开张的。比商店更鲜亮的是它的主人,一位小巧的新媳妇。那新衣上的一朵红花还在。商店很小,除了油盐酱醋,吃食只有方便面。我们的钱正好可以买一箱。小媳妇在说话时,露出一对小虎牙,那牙上泛着浅浅釉光。在给我们打包时,我看见她把拆了口的一包小饼干悄悄放了进去。它显然不是卖的,是她解馋的零食。她算不上美,但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眼睛很细,一只眼梢的下方长一粒小痣,像一粒黑豆,经过了雨浸,似要破土吐芽,滢润至极。离开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她是河北人,其实就是黄河北岸的山西,现在嫁到了河南。对于我们这群远行千里的老乡,她觉得又新鲜,又好奇。
下山容易上山难,上到坡顶,太阳已偏西了好远。回头再看黄河,似乎更加盛大,在浩大的黄土丘陵深峡之间,又显得无比驯服。平陆那边的小学校,正在放学,孩子中有一部分,羊群一样奔跑到黄河边,一只轮渡将载他们过河,回到河南的家。黄河上游的黄土原野,叠叠重重,愈远愈模糊,直至一无所有,只剩空茫。
下山不远,一户人家的院墙外边的小树上挂着一支土筒,筒长近一人高,锃光瓦亮的前部枪管部分比木托长许多。我认得,这是打兔子和鸟用的。枪管里插着一根细细的芦苇杆,芦花雪白而轻巧,显然是装填了枪药。王双顺手操起来,对着麦地嗵地放了一枪,一只山鸡惊叫着斜斜飞向另一片麦地。
若干年后,怕水的王双因为狩猎,因为拒不缴枪,因为拒不认罪,被抓到了看守所,后来因为谁也不知道的原因,再也没有出来。
大表姐是我大姨家的长女。
她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并且都已不小了,一个读中学,一个读小学。表姐夫勤快,那时候读书花钱也不多,表姐喜欢出门,为钱,也不完全为钱,就出来了。包工头是老乡,也是她远房亲戚。
四月初的天,比哪一个季节都亮得早。但表姐要比天起得更早。六点必须让工人吃到早饭。她四点必须起床忙活。工人宿舍与厨房只隔着两道墙。我每天总能听到她起床、洗脸,接下来案头的叮叮当当。这时候我常常是下夜班刚刚睡下,巨大的睡意还没到达。在工人们吃早饭时,我才正好沉沉睡去。
除了停工,我很少吃早饭。安子不一样,他总要把早饭吃了才睡,即使这样,他依然奇瘦。一直到2016年某天在开往郑州的火车上不期碰见他时,依旧瘦得如一件皱巴巴的外套挂在他身上。
表姐的工资不高不低,每月二百。除了每天三顿饭的忙活,她比我们更有闲松的时间,这使她对整个曹窑村时事风云的了解比我们更及时而丰富。表姐除了做饭,还负责买粮买菜。曹窑村不大,零零散散,村子如一群污脏的羊散落在山坡上。人不多,也就没有集市,赶集要去二十里外的张村集上。二十里,不算远,但对没有自行车骑没有公交车坐的人来说,来去并不容易。除了三天五天的来自张村派出所民警查身份证的呵斥,没有人知道张村是大还是小,是贫还是富。
粮和菜都不用出村,自家的地,这些是不缺的。所谓的粮,主要是面粉,偶尔也买一点小米,用来做早饭的粥。而菜,就要丰富得多,小青菜、老白菜、大头白、西芹、红白萝卜……一杆盘子秤,杆愿翘多高翘多高,没人计较。
有一天早晨,表姐收到一張钱,那是一张百元的票面,那时候,一百元的票面并不是很多。那个能说会道的胖嫂,是表姐来此第一天就结识的朋友,她男人在义马矿上上班,这样的票子,据说每月都能发很多张。那天她并不是卖粮或卖菜,她换钱。换了零钱,胖嫂就去张村赶集去了。
这天中午刚过,表姐就出事了。
工人们还没下班,矿斗上上下下,提矿的卷扬机像撒欢的少年。表姐把馒头蒸好,白菜萝卜丝炒到一半,发现没盐了。她端下锅,封了火,去小店买盐。她做这些的时候,我正在呼呼大睡,当穿着制服的协警押着表姐,把我揣醒,我竟一时东西莫辨。
表姐用的那张百元钞票,店主认出是张假币,报了案,假币上的数码正好与前几天立案未破的制假币案中收缴的假钞连号。表姐成了假币贩卖犯。
三天后,我去渑池县看守所给表姐送烧饼时,看她瘦了一圈。在派出所审讯室,审讯了三天,表姐坚不吐实,说不出出处,就是抗拒,先拘留半月。
表姐释放那天,我去接的她。其时麦子初泛石榴黄。街道旁、公路边、沟沟峁峁,槐花如雪。有一阵,几片槐花瓣落在表姐的头上,我突然发现她有了白发。那花瓣儿在她头顶,细小、粉白,如别着的好看的发卡。
转瞬就到了八月。
秋风到,庄禾收。其实在曹窑,秋天的八月并没有多少庄稼收获。这里施用的是倒茬种,麦子收了,地就荒着,让它歇半年,蓄蓄肥力。地也像人一样,不能总是闲着也不能总被使用着。我后来到过许多地方,从河西走廊到八百里关中,以至山西河北,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都是这种耕作方式。
渣工换了好几茬。这活重,一吨重的车子,每天搬装驾运,曲里拐弯的上百趟,没有人能顶得住两个月。只有我和安子没有换。技术活,熬的是时间,拼的是耐心。除了安全,还有技术能不能支持效益的风险,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早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槐树、杨树们的叶子还很绿,但若仔细看,树下已有落下的叶子了。那提前落下的樹叶,边缘或某个角,泛出了一丝隐隐黄迹。这个时节,天空每天都是晴朗的,云就特别的白,也特别的高远。朝四处看,一眼能看几十里外隐约的群峰,几十里外,那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有同样的人烟,同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样的歌哭与悲喜。
晚饭有点晚,放下碗筷时,正好八点。工人们去村里看露天电影了。电影是豫剧电影《七品芝麻官》。和安子走到井口时,正好听到牛得草的嗓门。天有点阴,天上无星也无月,那婉转的高腔划过夜幕,像把天空撕了一道口子,更重的黑暗“哗”地倒下了四野。
才接手的时候,矿斗落底的仓台到采场只有七八十米,现在已经有三百米远了。出一车矿石越来越难,也越来越慢了。老板说,铝价不好,给你们涨不起工价,再看看吧,实在不行,只有停掉了。
那天的工作有些难度,采区底部的杂石冒到了两米多高,矿石萎缩到了顶部不大的空间。和所有的矿床一样,铝矿石也是时纯时混时富时贫的。好在早已准备了两架钢管梯子,可以空中作业。只是安子不能压水了,他要在梯子上协助,只能干眼。
钢管的厚度不够,梯子有些软,风钻巨大的后座力,振荡得机头不停摇摆,几次差点把我掀翻下来。我努力控制住风钻,既要保证钻孔的角度,又要保证钎杆不会突然折断,那样,后果不敢细想。安子站在另一架梯子上,钎杆传带的石沫落在他的安全帽上、身上、胶鞋上,白白一层。采场的地面像落了一场雪,另一些雪在空间飞舞、飞舞,久久不能落下。
我把消音罩的风口转向安子,安子身上的石沫一下就被吹净了,他回过头冲我讨好地笑。笑里有感激也有一种歉意。他瘦弱,胆小,白白做了半年的徒弟,风钻也不敢摸。
现在的采场顶部离黄土层大约不远了,矿石在变得更加松软,钻头常常被卡住、卡死,用倒吹风的方法有时会从钻孔里吹出一股粗糙的石粒,石粒喷出来,像枪子一样有力。钻头在经过石缝时,我能感觉到它不一样的振动,石缝宽窄深浅不同,传导过来的振动也不同。这时候就要特别小心,控制进度,让钻头与岩石若即若离,让它慢慢磕打出不偏不倚的孔洞。如果石缝的走向与钻头的走向不同,钻头会随着走偏,结果是钎杆变弯、卡死。后来有一年在河南秦岭金矿,我亲眼看见一只缺少经验的钻头被卡死,机器巨大的扭力让钎杆瞬间折断,插向前方同伴的大腿。
更有一种可怕的情况让人防不胜防,就是钻头在进入岩石很深时,整片岩石突然脱落。这种情况在结构很差的岩石条件下经常发生,脱下的岩石巨大快速的下坠力,会造成机损人伤。
这一天,1996年8月13日,这样的不幸发生了。
多少年后,我到了安子家,那个好听的叫兰草的镇子。一桩低矮的瓦屋,黄土泥墙。一棵茂盛的核桃树罩住屋顶。他儿子长大了,参了军,提了干,在西北某地驻防,在驻地娶了妻,生了孩子,已经五年没有回来过了。安子说,儿子再也不回来了。爱人给儿子带孩子,也几年没回来过了。照片上,大漠雄关,缺了安子的一家人,笑得灿烂。
他用缺了两根手指的手给我擀面,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夹在耳根里。由于长年烟不离嘴,落下了严重毛病,随着身体用力不断发出阵阵咳嗽,他拼命忍着,憋得面红耳赤,但还是不住有星沫落在面叶上。我为锅洞添火,看着他擀,最后,看着把面叶擀得薄成案板的一部分。
面端上桌,他喊了我一声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