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
一
第一次见到白凤的时候,安子几乎被吓呆了。
按照与胡财的约定,安子向矿上请了一天假,洗了澡,换上新买的西装,系上领带,穿上皮鞋,去鸡场街上找老黑。当他走进老黑的理发店时,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红裙的女人背对着他,对着大镜子梳理着乌云似的长发。安子正想退出来,那女人忽然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你就是安子?
安子一下子被定住了。脸庞发热发烫发烧,双腿似乎被谁牢牢拽住,无法移动分毫。女人的脸真白,一轮太阳似的,发出逼人的光芒。他想躲开,但却无法动弹,只能呆呆站着,如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女人却大方得很,抿着嘴,歪着头,调皮地看着安子。安子口干舌燥,张了几次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妈的,这女人太好看了,简直就是画上的大明星。安子一个挖煤工,整日蚂蚁般爬行在黑漆漆的洞里,忽然见到这样一轮太阳,不被亮瞎眼才怪。那一刻,安子窘迫极了。
安子几乎窒息的时候,老黑终于出现了。他身穿花衬衣,从里屋笑嘻嘻地走出来,拍着手说,哈哈,你们已经认识过了啊,安子,我表妹不错吧?你怎么了,咋成了一只呆鹅?
那女人转过头去,撒着娇说,表哥,安子不理人家。
老黑大声说,安子,正式认识认识,这就是白凤。
老黑又指指安子,对女人说,白凤,这就是安子,你看看,睁大眼睛看看,小伙子不错吧,老实本分,是个过日子的主。
白凤看着安子,不说话,微微笑了笑。安子越发窘迫了,他觉得老黑真可惡,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发廊里到处是镜子,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想躲都躲不开。镜子里那个矮小的男人,比白凤整整矮了一头。长长的脖子上,顶着个小脑袋,像挂着一只葫芦。手短,腿短,黑脸,皮糙。一双呆滞的死鱼眼,半天不转一下。白凤的脸却那样白,仿佛光润的白瓷,闪耀着光芒。个子修长,凸凹有致,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垂柳。长腿,长胳膊,细皮嫩肉。黑溜溜的眼睛生动灵活,看人时微微斜视,似乎长满了钩子,会把人鱼一般钩上去。安子觉得,白凤是太阳,他是一块煤;白凤是天鹅,他是灰土里的蚂蚁。安子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并不奢望找个美若天仙的老婆。换句话说,白凤并不是安子的菜。安子的菜应该长什么样子呢?安子并不知道。安子只知道,他的菜绝对不是白凤这样子。
老黑把安子拽进屋里,不耐烦地说,你搞个球,闷声不透气,屁都不放一个,这算咋回事?安子挤出一丝谄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黑哥,她,她太好看了,不像真人,像画里的人。老黑撇撇嘴,不屑地说,少见多怪,你脑袋被门夹坏了,还是被驴踢坏了?你狗日的,竟然嫌弃人家长得好看?安子拽着衣领,低着头说,就她那模样,咋可能看上我?老黑扑哧笑了,瞧你那熊样,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来。实话告诉你吧,我这表妹是个二婚头。她命不好,嫁了个浙江男人,过门不久,男人就翘脚了。那家人嫌她命硬,就把她赶了出来,如今无家可归。这样说吧,只要你愿意娶她,她倒贴都愿意呢。
安子低着头,看着脚上的皮鞋。老黑不耐烦了,皱着眉说,行就行,不行拉倒,你不要,别人要。你知道鸡场街上的张麻子吗?他已经找过我好几次了,出的钱比你高多了。要不是看我把兄弟胡财的面子,这好事也落不到你的头上。
安子觉得头昏脑涨,如喝醉了酒。他紧咬嘴唇,忽然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把将兜里的钱全抓出来,塞到老黑的手里,颤声说,别,我要,我要。顿了顿,又重重点了下头,说,我要,我要!
老黑拿了钱,吐了点唾沫,刷刷刷地点钞票。点完后,朝安子笑了笑,大声喊道,白凤,进来。白凤挟着一股香味,风摆杨柳般走了进来。老黑似笑非笑,将白凤的手拿起来,放进安子的手中,一字一句地说,白凤,安子同意了,你以后就是他的人了。
白凤的手又滑又软,安子觉得大脑一片混沌,如坠云里雾里。
老黑说你,安子,你要对我表妹好点。
安子傻愣愣地看着老黑,机械地点了点头。
后来,安子一次次试图还原离开理发店的情景,却发现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只恍惚记得,他如踩在云里雾里,牵着白凤走出了理发店。天空中,挂着一轮白花花的太阳,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眯着眼,迎着风,走上了回矿山的路。白凤乖乖地跟着他,像一只小绵羊。安子觉得,白凤的表情有点古怪,似笑非笑,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
再后来,白凤就成了她的媳妇。
安子觉得,自己又欠下了胡财的一个天大的人情。
二
胡财和安子是铁杆弟兄,一起在火铺煤矿上班。
胡财黑大个,腿粗胳膊粗腰粗脖子粗,站着像山,坐着是塔。他走路的时候,胳膊一前一后甩动,闪耀着黑亮的光芒。胡财在矿上的口碑并不好,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懒,干活偷奸耍滑,空有一身蛮力。另外,他还好色,喜欢嫖。火铺煤矿附近的街上,开了几家花里胡哨的发廊。有事无事,胡财就喜欢往那里钻,如同绿头苍蝇,嗅到了狗屎味。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些开发廊的女人是鸡,专赚矿工的钱。胡财每次领到工资,就急不可耐地往发廊跑。每次从发廊出来,兜里如同水洗,空空如也。
胡财有一个长项:吹牛。他是天生的吹牛大王,荤的素的,白的黑的,南北东西,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张口就来。安子到煤矿的时候,胡财的许多话已经成为经典,在矿工间广为流传。比如,胡财把过性生活称之为过年,把带安全套称为穿着袜子洗脚,把矿工进洞作业称之蚂蚁钻洞。总之,不管什么事,只要到了胡财的嘴里,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让你觉得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却不由捧腹喷饭。就是这样一条吹牛不打草稿的光棍汉,居然说要给安子牵线,为他找“马子”。对了,胡财把找女人称为找马子。工友们都把这当笑话听,安子却把这话听进去了。一向抠门的安子,竟然花了几百块,买了几条烟、几瓶酒,郑重其事地交给胡财。工友们掩嘴窃笑,说安子一根筋、二百五、呆头鹅。不过,别人说别人的,安子却不为所动。事实上,哪怕人人都说胡财坏,是大灰狼,安子仍然会选择相信他。在安子看来,胡财不是那种只会吹牛逼的人,他其实是个扶弱济困的大侠。安子永远记得,在他饥肠辘辘无路可走的时候,是胡财拔刀相助,让他成了煤矿里的一名工人。
大概一年前吧,安子的母亲患了病,住了几个月的院。安子不但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光了,还欠下了几千块钱的高利贷。母亲出院后,安子背着行李离开了老家,来到了火铺煤矿。安子听人说,火铺煤矿的工钱不错,一个工上百块,个把月就能挣几千块。安子动心了,如果能够进入火铺,不出半年,他不仅能够还清欠债,还能挣下一筆数目可观的钱。
安子来到火铺那天,碰上了一场滂沱大雨,把他浇成了落汤鸡。当他一身泥一身水赶到矿上时,工人已经招够了。安子哀求工头,给他一个机会,哪怕工资低点也行。工头戴着眼镜,视力不好,他看了看安子,不耐烦地说,这是哪家的孩子,别在这里捣乱。周围的人都笑了,安子委屈地叫起来,谁是孩子啊,我都三十了。工头扶了扶眼镜,怎么搞的,三十老几了,才长这么高啊。工头说着,起身要走,安子急了,一把拉住工头,哀求说,老板,我两天没吃饭了,求你给个机会。工头甩开安子的手,不耐烦地说,你个头太矮,不符要求。工头说完,转身就走。安子忽然叫了一声,一下子跪倒在泥水里。
工头没有回头,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去。胡财甩着膀子,迎着工头走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工头抬头看了看他,打算绕开这座山,从另一旁走过去。没想到,山似乎跟他过不去,他向左绕,山便往左移;他向右绕,山就往右移。工头的汗水一下子冒出来了,他扶了扶眼镜,颤声说,胡财,你想干什么?胡财指了指跪在泥水里的安子,低声说,卖我一个人情,收下他!
就这样,胡财的一句话,让安子进入了火铺煤矿。第一天上班,胡财搂着安子的脑袋对大家说,这是我的小兄弟,谁也别欺负他,谁不听,别怪我的拳头没长眼睛。一边说,一边晃了晃巨大的拳头。
安子和胡财经常一起上班,一起下班。胡财走在前面,安子走在后面,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有人说,安子是一只小蚂蚁,而胡财是一头大象。
井下工作的,清一色是男人。用胡财的话说,全是公蚂蚁。干活的时候,为了图凉快,有的人脱掉工作裤,连短裤也不穿,裆下吊着半斤重的黑家伙,摇来晃去。干活的间隙,胡财不忘过过嘴瘾,说某某女人屁股肥、奶子肥、又骚又浪,如果干上一回,比过年还爽。说着说着,有人就直起腰,骂一声:妈的,别说了,受不了了。大家定睛去看,只见说话的人的腰间竖起了一根硬棒子,像别着一把枪。大伙都张大嘴巴笑了起来,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胡财说女人的时候,安子虽不好意思,却悄悄竖起耳朵听。安子三十多岁了,却一直没有尝过“过年”的滋味,还是个童子。不是安子不想,也不是安子不行,而是安子根本没有机会。安子要形象没形象,要钱没钱,整个人黑得像块煤,谁看得起他啊。尤其是下井后,安子更黑了,黑得连眉毛鼻子嘴巴眼睛都看不见了。安子觉得,胡财把下井称为蚂蚁进洞真他妈形象。井下的这些人,谁他妈不是一只蚂蚁呢?他们佝偻着背脊,爬行在在无边无际的煤尘中,永远不知道隧道将延伸到哪里。安子提醒自己,安心挖煤,就别想女人了。一只难见天日的蚂蚁,怎么可能找得到女人?过年,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不过,有些事情却由不得安子。就比如,胡财手舞足蹈地吹嘘他如何如何玩女人时,安子裆下的家私总不听招呼,拼命往上钻,如一条鼓足劲的蛇。胡财的话有毒,如同大烟,让安子又怕又无法抗拒。下班后,安子躺在空荡荡的出租房里,总会想起胡财的那些话,全身发热发烫,很煎熬很难受。不少次,安子半夜起来,用冷水从头往下浇。就算浇了冷水,安子还是觉得难受,身体里有无数虫子,不安分地到处乱窜。安子没办法,关了灯,一次次把手伸往下半身。安子也曾无数次下定决心,斩断心中的魔念,安安心心挖煤。可是,只要遇上胡财,安子的决心就洪水决堤,毫无屁用。胡财胡说八道的时候,安子的耳朵早就竖起来了,根本不听指挥。有几次,胡财忽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子的裆下,嘿嘿笑着说,大家看看,安子的炮筒竖起来了。
有几次,胡财问安子玩过女人没有。安子面红耳赤,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胡财说,瞧你那熊样,连女人都没玩过,半辈子白活了。安子也觉得自己白活了,但有什么办法,女人不是想玩就可以玩的。胡财说,这样吧,我带你去尝尝过年的滋味,不过,话先说在前头,你要自己掏钱。胡财的意思,要带安子去找鸡。安子明白胡财的意思后,死活不去。胡财说,胆大日龙日虎,胆小日猫儿屁股,这种事情,没人可以代劳。安子还是不去。安子的意思,他不能沾染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把血汗钱花在她们的身上,他觉得会遭雷劈。安子认为,要找就找个正经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胡财也不勉强,就说,那好吧,我叫老黑帮你找一个。
老黑是安子的拜把子弟兄,在鸡场街上开着一家发廊。老黑是个有本事的人,除了开发廊,还经常给人看病,弄些偏方奇方,医治疑难杂症。最近,老黑迷上了当红娘,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得不承认,老黑是个人精,是块做生意的好料。他把目光瞄准了火铺煤矿的单身男工,替他们牵线搭桥,从中收取可观的费用。
胡财说,老黑是他的弟兄,他可以让老黑打个五折,3000元。这价格够优惠了,3000元,买头猪都不够。人们都觉得,胡财是拿安子开涮。
没想到,没过多少日子,安子忽然牵着白凤,牛逼哄哄地回到了矿上。
三
安子在矿上的“发耳酒店”订了几桌,和白凤举办了婚礼。
结婚那天,工友们凑了份子钱,前来喝喜酒。众目睽睽之下,安子挽着身材高挑披着婚纱的白凤沿着红地毯,走上了观众台,引起一阵阵尖叫声。工友们站了起来,涌上前去,把看台围起来。安子很紧张,死死地抓着白凤的手。白凤却很大方,高高俯视着台下密密麻麻的脑袋,满脸是绚丽无比的桃花。台下的人仰着头,一双双眼睛如张开翅膀的鸟,疯狂地飞向白凤的嘴巴,鼻子、眼睛、乳房、大腿、屁股。安子觉得,那不是一般的鸟,是一只只火鸟,燃着熊熊的火焰。
胡财亲自为安子主持婚礼。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气宇轩昂地站在台上,声音洪亮地读着主持词,出尽了风头。看着他,矿工们不禁谈起了安子和白凤的恋爱故事。几乎人人都知道,胡财是安子的牵线人。没有胡财,安子就不可能遇上白凤。没有胡财,安子就只能打光棍,过不上“年”。也就是说,胡财是安子的贵人,给安子带来了好运。这让不少矿工悔青了肠子,如果当初选择相信他,也许娶回白凤的就不是安子了。
安子的母亲也来了。她坐在座位上,满脸愁容,跟婚礼的喜庆格格不入。几天前,她背着包裹,提着几只鸡鸭,风尘仆仆地从老家赶到往矿上。不过,见到白凤后,她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喜悦。相反,她眉头紧锁,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了深沟大川。不是白凤对她不好,相反,白凤对她很好,不仅叫娘,还端茶送水,礼节周全。不过,自從第一眼见到白凤,她就感觉这不属于安家的女人。她太美了,太招摇了,太惹眼了。什么地种什么菜,安家的媳妇,只能是那种老实本分长相普通的女人,只能是那种挑水种菜洗碗抹筷的女人,只能是那种闷头干活三锤打不出一个屁的女人。安子对母亲的表现很不满意,觉得母亲有点怪,鸡蛋里挑骨头。自己给她找了这样的好儿媳,她却把脸拧成了老苦瓜。安子问她怎么了,她却闭口不说,只是不停地叹气。后来,她找个理由支开了白凤,神秘兮兮地把安子叫到里屋。安子满脸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要搞什么名堂。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安子,吐了一口长气,缓缓说,安子,听妈的,你这媳妇不能要,这婚不结了。安子差点跳了起来,开什么玩笑,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要悔婚。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她又叹了口气,安子不耐烦地说,妈,烦不烦,有话就说。
她皱了皱眉头,说,退了吧,安子,这女的裤子包不住屁股,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仔细看了她的面相,嘴唇薄如刀刃,双颧高突无肉,鼻梁尖削露骨,一看就是克夫之相。儿子,这女的是只狐狸精,你太懦了,不是她的对手。
安子又好气又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但母亲并不觉得好笑,她是认真的。她把嘴巴凑近安子的耳朵,低声说,儿子,妈说的是真话。你知道吗?这几天只要闭上眼,我就做一个怪梦。我梦见了一只大老虎,那老虎真凶啊,嘴巴有脸盆大小,牙齿又尖又长。它跟在你的后面,紧追不舍,你跑啊跑,忽然跌倒在地。老虎扑过去,一口将你咬住。我急了,紧跟着老虎,追呀追,大声叫喊着。眼看就要追上了,老虎猛然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变成了白凤。我一下子惊醒了,冷汗打湿了枕巾。太可怕了,孩子,这婚就别结了,听妈的。
母亲的话,让安子的心颤了一下。白虎,白凤,都带个白字。更巧的是,白凤的下身竟然没有毛,也就是老家人说的白虎。白虎性欲极强,如狼似虎,极费男人。据说,白虎得配青龙,只有青龙才降得住。一般男人娶了白虎,将会被吸干精髓,变得骨瘦如柴,最终一命呜呼。
不过,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安子要与白凤结婚的决心。尽管母亲不高兴,安子还是如期操办了他们的婚礼。当安子牵着白凤站在台上,听着证婚人的祝福语,觉得这辈子足了。哪怕是死,这辈子也不亏了。不知不觉中,安子竟泪流满面,但他没有觉察到。
婚礼结束后,安子看见母亲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安子牵着白凤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母亲惊醒过来,挥了挥手,叫白凤去招待客人,她要和安子说几句话。白凤笑了笑,走到了另一边。母亲掏出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沓钱。安子忙按住母亲的手,说,妈,我现在有钱,你自己留着用。母亲拿开安子的手,低声呵斥道,拿着,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孙子的。
孙子?安子看着母亲,满脸狐疑。
母亲把钱塞进安子的怀里,一字一句地说,你要结婚,我拦不住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赶快叫你媳妇生个孩子吧。
母亲说完,站起身,满脸泪水,颤巍巍地走出门去。
四
安子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够娶到了白凤这样的好媳妇。无数次,他使劲掐大腿,拧脸颊,揪耳朵,以验证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
白凤不错,真不错。白凤究竟好在哪里呢?安子嘴笨,不会形容。反正,他就是觉得白凤好,好得让他多想再活五百年,一千年。白凤的好,就像空气,时时包裹着他,让他身轻如燕,时不时想飞几下。白凤的好,就像油,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让他充满力量,时不时想蹦上天空。白凤的好,就像水,处处滋润着他,让他脱胎换骨,越来越像男人。工友们都说,狗日的安子,自从结婚后,嗓门变高了,手脚变粗了,脑袋变大了,脸上有光了,就连个子,似乎也长高了。
胡财说,好女人是男人的发动机,能够让男人动起来,飞起来,唱起来,疯起来。白凤就是这样的发动机,安子已经被发动了。
胡财说这话的时候,矿工们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自从安子结婚后,胡财在工人中的地位直线上升,不少单身矿工都想做第二个安子,变着法子讨好他。胡财却不轻易表态,只说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吊足了单身汉们的胃口。暗地里,有人甚至偷偷给胡财送吃的喝的,胡财来者不拒,香的照吃,辣的照喝。
白凤不错,确实不错。怎么形容她的好呢?工人们认为,胡财曾说过四句话,最能概括白凤的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床上是荡妇,出门是贵妇。当然,这个评价是有缺陷的,因为说的人没上过白凤的床,谁知道她荡还是不荡?这事情只有安子知道,但这是安子的秘密,打死他也不会说。不过,大家一致认为这个问题不用争议,白凤在床上的表现绝对不会差。胡财说,你看人家那腿,又长又结实;你看人家那屁股,又紧又饱满;你再看人家的乳房,又翘又坚挺。这样的女人,就是一个电动机器啊,只要插上电,绝对又疯又浪。
白凤确实好,真的很好。她的好是多方面的,具体入微的,一点一滴渗透到安子的生活中去。自从娶了白凤,安子过上了吃香喝辣的日子。结婚前,安子跟工友吃食堂,味道差,分量不足。每次用餐后,总觉得肚子特别胀,似乎有一根管子伸进肚子,不停地打气。安子和工友挺着大肚子走在路上,一个劲地放屁,此起彼伏。胡财形象地将他们形容为矿山的炮仗队、鼓手。娶了白凤后,安子搬出了矿工宿舍,在煤矿附近租了个二居室,像模像样地过起了小日子。白凤挺能干,把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条,清清爽爽。每天早上,白凤会提前起床,做好早点,再叫安子起床。白凤是个烹饪高手,做的食物色香味俱全,让安子食欲大开,百吃不厌。安子用好餐,白凤还会献上一个香吻,再依依不舍地送到大门口。安子走了好远,回过头来,还能看见白凤靠着门框,笑眯眯地看着他。于是,安子觉得全身充满了蓬勃的力量,上班的脚步也就迈得格外铿锵高远。每次下班,安子顾不上其他人,急匆匆地往出租屋赶。大老远,他就看见白凤依在门上,像一幅最美的画。只要见了她,安子就会如有神助,全身的疲倦烟消云散。
几乎每天晚上(除非白凤来了例假),安子不管多累,都要和白凤“过年”。白凤就是发动机,让他一次次动起来、飞起来、唱起来、疯起来。安子觉得,胡财说的话不够恰当,只说对了一半。确切点说,女人是男人的发动机,男人也是女人的发动机。安子不知疲倦地运动着,让白凤动起来、飞起来、叫起来、唱起来。最后,他们都成了疯子,一起走向狂欢的巅峰。
遇上安子休班,白凤还会叫上安子,去大街小巷到处走走逛逛。安子本不想出去的,他想好好休息,把消耗的体力补回来。但安子无法拒绝白凤,他怎能让她一个人出去呢?那些单身职工,像一群饿狗,瞪着发红发绿的眼珠子,虎视眈眈地等在外面,谁也难保会不会出事。虽然有胡财罩着他,但谁敢保证那些饥肠辘辘的家伙们不会铤而走险。出于安全考虑,每次和白凤出门,安子都会偷偷往怀里揣把匕首。他想,谁要敢对白凤下手,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宰了谁,就像杀一只狗。
多少个暖暖的午后,他们手牵手,迎着风迎着夕阳,走过大街走过小巷,引来无数人注目。没办法,他们太吸人眼球了,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美一丑,成了矿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五
每隔几天,母亲就会给安子打电话,问白凤怀孕没有。
结婚的时候,母亲曾丢给安子一沓钱,说是给孙子的。现在,那钱早就用光了,白凤的肚子却没有半点动静。每一次,面对母亲喋喋不休地追问,安子只得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试图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但母亲却不好糊弄,她死盯着自己的问题,怎么也不松口。安子大汗淋漓,狼狈不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问题不好答,真不好答。说没有吧,母亲会伤心。说怀了吧,那是哄人的鬼话。事实上,怀孩子的事,安子比谁都急。能不急吗?三十多岁的人了,谁不想有个接班人?再说,如果白凤生了孩子(尤其是生了个儿子),肯定就能消除母亲对她的不满,婆媳就能和谐相处。一句话,孩子太重要了。有了孩子,一举几得,皆大欢喜。
安子觉得纳闷,想不通。每次做那事时,也没有“穿袜子”啊,怎么就怀不上呢?多少夜晚,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在肥沃的土地上埋头苦干,挥汗如雨。半年过去了,白凤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空空如也。他播撒的种子,竟然没有一颗能够生根发芽,更别说开花结果了。怎么会这样?是白凤的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安子想破了头,也没能想出一个答案。
渐渐地,安子有了心事,很重的心事。走在路上,他会突然陷入沉思,别人叫他,他半天没有反应。干活的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别人推他,他才猛然惊醒。交谈的时候,他会突然断了话头,把别人扔在一边。吃饭的时候,他会突然停住筷子,半天不吃一口。甚至在胡财侃女人的时候,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别人哈哈大笑,他却表情木然。甚至与白凤“过年”的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让白凤眼巴巴地等着他。
也许是想得太多的缘故,安子患上了失眠症。每天晚上,白凤早就进入了梦乡,安子却瞪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心乱糟糟的,有千万只蚂蚁爬来爬去。他数小蜜蜂,数数字,数星星,还是睡不着。他爬起来,绕着房屋跑圈,把自己累成一摊烂泥,还是睡不着。他把头缩进被窝,用棉花塞住耳朵,用帕子蒙住眼睛,还是睡不着。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闭上眼,天却亮了。他只得撑开沉重的眼睛,拖着空荡荡的身体,穿衣起床,出门上班。
渐渐地,工友们发现安子不太对劲。有人问他,安子怎么了?是不是过年过得太频繁,大鱼大肉吃多了?有的人笑他,安子安子,好东西别吃太多,吃多了会拉肚子啊。有的人应和说,对啊,悠着点,女人是割肉钢刀,小心把你废了。你看你,才过几天啊,嗓门哑了,手脚变细了,脑袋掉下来了,脸色又灰又暗,就连个子,似乎也变矮了。
大家打趣安子的时候,胡财低着头,用铁锹铲着面前的煤,一言不发。安子也不说话,弯着腰,气喘吁吁地铲煤,胸腔里发出响亮的声音。
工友们可不想放过安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开玩笑。有人说安子不会种地,可惜了白凤那一垄好地。有人拍着胸口,说自己可以为安子分忧,只要他愿意。有人还问,是不是安子被白凤管得太死,只准穿着靴子洗脚,把所有孩子都憋死了。有人嘲笑他,是不是种子质量不高,要不就去整点杂交种子。礦工们说着笑着闹着,安子却如同哑巴,埋头干活。胡财看不下去了,就吼道,关你们鸟事,有球本事,自己去找一个,想咋弄就咋弄。
安子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患上了这该死的失眠症。莫不是像老家人所说的那样,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引鬼上身了。那真是一只阴险狡猾的鬼,躲在晚上、屋里、床上,漂浮于空气中,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这鬼实在难缠,看不见,摸不着,躲在暗处,张着巨大的嘴巴,把你的睡眠一点点吸走,你却没有半点办法。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安子从床上爬起来,握着刀,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寻找鬼的踪影。有几次,他仿佛看见它了,像只黑不溜秋的猫,阴险无耻地对着他微笑。他提着刀冲过去,它却纵身跳入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他气喘吁吁,哇哇大叫,把白凤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白凤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看见鬼了。白凤笑了,笑他发神经,胡思乱想。
安子日渐消瘦,呵欠连天,如同吸了大烟。有个叫白菜的老工友,和安子关系不错,就提醒他,别对那事太贪了。白菜的意思,女人就是大烟,如果吸多了,会要掉一个人的小命。胡财却不这样认为,他撇撇嘴说,瞎扯淡,你听过采阴补阳没有?男人只有经常和女人做那事,才能生龙活虎,永葆青春。
安子的精力越来越不济,就连和白凤过年,也总提不起精神。有时候,白凤正在兴头上,他却忽然蔫了,弄得白凤很不开心。安子怕了,担心自己成了太监,就找医生开了中药,天天熬药喝。药汤喝了几大罐,失眠症却没有半点好转。后来,白凤亲自出马,托老黑帮忙找了一个偏方,用来泡酒喝。老黑告诉安子,他的失眠症是由于肾虚引起的,只要喝了他配制的药酒,不出几个月,定会药到病除,重振雄风。不过,老黑再三告诫安子,药酒每天必须喝三次,早,中,晚各一次。如果不按照要求做,药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这偏方真不错。只要喝了药酒,安子就特别亢奋,把白凤弄得喊天叫地。完事后,安子会感到特别困倦,昏昏欲睡。不过,自从用了药酒,安子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似睡非睡之间,他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个头巨大的黑蚂蚁,摇摇晃晃地爬行在黑色的洞里,像喝醉了酒。
六
太阳从大山后升起来,像一个大红灯笼,有一种诡异的红。
跟往常一样,安子吃了早点,穿上工作服、长筒雨靴,戴上安全帽,扎上腰带,戴好矿灯,走出了家门。跟往常一样,白凤依在门框上,目送他迎着太阳走去。跟往常一样,安子走了好远,习惯性地回头看一眼白凤。鲜红的阳光中,白凤靠在门框上,背景是无边无际的血红色。安子忽然有点慌乱,他仿佛看见白凤站在一摊血泊之中。
走到井口的时候,安子停住了。一群黑压压的蚂蚁正在搬迁,它们摇动触角,从洞口汹涌而出,像一条流动的黑色河流。几百只甚至上千只蚂蚁正在拖动一只肥大的白色虫子,虫子痛苦地扭来扭去。蚂蚁越来越多,白色渐渐隐没,成了一团黑色的蚁球,不停地滚动着。安子找来一根木棍,碰了碰蚁球,蚂蚁受到惊吓,惊慌失措地摇动触角,慌忙逃走。虫子露出来了,已经体无完肤,伤痕累累。
几个工友走过来,喊道,安子,还愣着干嘛,下井了,下井了。
安子站起身子,低声说,蚂蚁搬家,天要下雨了。
安子跟着工友们走进了罐车,准备下井。这罐车,安子不知坐过了多少回,算是家常便饭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心中竟莫名慌乱起来。看着玻璃里那个矮小黧黑的男人,第一次坐罐车的恐惧涌上心头,他不由紧紧抱住了自己。罐车动了几下,忽然像失控的电梯直往下坠,吓得他差点喊叫起来。还好,不过几十秒的时间,罐车已经着地了。安子勾着腰,双腿打颤,身体发抖,跟着大家走出罐车。白菜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安子,你咋了?是不是病了?
安子摇了摇头,跟在白菜的后面,向煤洞的更深处走去。
开始干活了,安子却魂不守舍,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他想了想,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胡财的身影。
胡财呢?胡财哪里去了?安子问道。
白菜说,他又不是你老爹,你管他干啥?
安子直着眼,继续喊道,胡财呢?他到哪里去了?
工友们笑了,有人拖长声调说,胡财嘛,过年去了,狗改不了吃屎,还能去哪儿?
对啊对啊,肯定找鸡去了。
你咋知道是找鸡呢?人家就不会换换口味,去找牛找马吗?
狗日的,干活偷奸耍滑,干那事就数他跑得快,坐飞机都追不上。
………
正说得高兴,工头虎着脸走过来,大声吼道,别瞎嚷嚷了,赶紧干活,小心老子扣你们的钱。顿了顿,又对安子吼道,你小子找胡财干嘛?他又不是干你的媳妇,你操哪门子心。
工人们忍不住,扑哧笑了。有人小声说,说不定呢,谁知道呢?
安子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他扔下手中的铁锹,转身就走。白菜喊道,安子,你狗日的去哪里?安子不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子气喘吁吁地从井口钻出来,抬起头,望见天上悬挂着一轮亮晃晃的太阳,简直能刺瞎人的眼睛。他睁大眼睛,狠狠瞪着太阳,骂了句脏话,跳进了无边无际的日光中,甩开双腿跑起来。
十几分钟后,安子跑到了家门口,他猛然收住了脚步。房门紧锁,窗子紧关,窗后还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安子的心狂跳起来,他踮起脚尖,胆战心惊地走过去。他多怕啊,怕听见屋里传来白凤的叫声。他知道,白凤喜欢叫,她叫起来的时候,拦都拦不住。安子按住胸口,一步步走到门前,侧耳倾听,屋里却寂然无声。他又走到窗边,瞪着眼睛往里面看,却被帘子挡住视线,看不见里面。安子掏出钥匙,轻轻打开房门,拔出匕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屋里出奇地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安子咳了几声,呼喊着白凤的名字,却没有回音。
安子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这时候,他才发现,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安子坐了一会,感觉小腹胀痛,就站起来,打算出去撒泡尿。出租屋里没有卫生间,安子和白凤平时都是借用矿上的公用厕所。安子走出家门,把門拉上,穿过马路,走进了公共厕所。安子掏出生殖器,眯着眼,对着墙壁撒尿。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了说话声。
你知道吗?白凤那货,咋愿意嫁给安子?一个女人问。
谁知道呢,脑袋被门夹坏了呗。另一个女人说。
我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出去。听人说,白凤并不是老黑的表妹,而是一只鸡。据说,她和老黑有一腿呢。
不会吧,这话可别乱说。
骗你是小狗。今天早上,她又去鸡场街上了,肯定又去找老黑了。
安子顾不得拉上拉链,转身冲出了厕所,匆匆朝鸡场街赶去。他一边跑,一边挥手拦车,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来。那些缺德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腾起漫天的灰土,落了安子一身。安子吐了几口黑色的痰,沿着尘土飞扬的公路,头昏脑涨地赶往鸡场街上。
安子扑进老黑的理发店,不由愣住了。白凤、老黑和胡财,正围坐着一张圆桌,嗑瓜子,喝饮料,谈笑风生。看见安子,他们都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白凤说,安子,你怎么来了?
安子突然爆发了,大声吼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你不好好呆着家中,跑到这里丢人现眼。
白凤说,安子,别生气,我来街上买点东西,顺便来表哥这儿坐坐。
安子冷笑起来,表哥,他是你表哥?骗人,骗人。
胡财一把抓住安子的肩膀,呵斥道,安子,别乱说黑哥,别冤枉白凤。如果你再胡言乱语,别怪我的拳头不长眼睛。
安子的腰慢慢弯下去,抱着头,蹲在地上。
白凤把一个塑料袋丢到安子面前,撅着嘴说,你看看,这些都是我买的,全是家里需要的。
塑料袋里,有酱油、陈醋、味精、白酒,还有一瓶安眠药。
老黑耸耸肩,微微笑着,神情很悠闲,很轻松。
七
白凤挽着发髻,系着围裙,忙着给安子盛粥,剥鸡蛋,削水果。安子闷着头,呼啦呼啦地喝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白凤坐到安子旁边,用手指捏起一块苹果,一只手将安子的下巴抬起来,把果片塞进他的嘴里。安子放下碗,站起来。白凤抱着他的腰,撅起嘴巴,眼圈泛红,柔声说,安子,你心里是不是有鬼?别乱想,求你了。
安子见不得别人哭,尤其见不得白凤哭。只要看见白凤的眼泪,安子的心就成了被水浸泡的面包,一下就软了,化了。安子拿了纸巾,小心翼翼地拭去白凤的眼泪,他的动作很轻,仿佛白凤是一件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碰碎。
吃了早餐,白凤端来一小杯药酒,递给安子。那酒颜色殷红,如一杯血。安子刚喝这酒的时候,有点害怕,觉得不是喝酒,是喝血。老黑告诉他,这恰恰是这种药酒的过人之处,除了补肾,还可以补血。按老黑的说法,像什么补什么,鸡卵像肾,可以补肾;药酒像血,可以补血。安子接过酒杯,看了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跟往常一样,安子走出家门,白凤依在门框上,目送他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
走到井口边,安子停了下来,他想看看昨天遇上的那群蚂蚁。可是,井口没有一只蚂蚁,蚂蚁的河流似乎已经流走,这里已经干涸。干涸的河床上,只留下一具被丢弃的残缺不全的虫子尸体。他低着头,看了看黑漆漆的蚂蚁洞,心想,它们肯定全部进洞了。
安子走进了罐车,觉得头有点沉,上下眼皮直打架。他看了看玻璃里的男人,低垂着头颅,像棵被果子压弯了背脊的树。胡财站在安子的旁边,抬头望着斜上方,面无表情。罐车启动了,听着呜呜的声响,安子又莫名其妙地慌起来。
走到采煤端面,不少工友已经到了,他们或站或蹲或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带工的老杨吼起来,干活干活,操起你们的家伙,该干啥干啥,小心老子扣你们的工钱。
矿工们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嘟囔着走进作业区,开始采煤。风镐嘟嘟嘟地嚎叫着,煤尘满天铺面而来,如同黑色的大雪。安子忍不住咳嗽起来,吐出几口乌黑的痰。不知怎的,他的脑袋越来越沉,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他努力睁大眼睛,一次次狠掐大腿,咬紧牙关,坚持干活。他可不想落下偷懒的骂名,也不想请假。煤矿有规定,请假是要扣钱的,半个工五十,一个工一百。一百块啊,够白凤买一腰花裙子了。
大家都不说话,憋着劲,闷头干活。支柱上的矿灯忽闪忽闪的,时明时暗,照着阴暗潮湿的通道。空气中漂浮着腐味和煤尘混合的味道,让人窒息,却无处可逃。风镐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煤壁,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煤块纷纷掉落,冰雹般砸下来。安子握着铁锹,敲煤,铲煤。干着干着,他的手停止了动作,脑袋垂了下来,竟然歪着身子睡着了。
安子做梦了。他看见空空荡荡深不可测的煤洞里,爬着一只孤零零的蚂蚁。安子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蚂蚁,像一头猪,踽踽独行。矿灯忽明忽暗,如同鬼火。水滴滴滴答答地打下来,落在阴暗潮湿的通道里。洞壁突然摇晃起来,蚂蚁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着,像一个醉汉。突然,蚂蚁像人一样张开嘴,大叫了一声。
安子一下惊醒过来,隐约听见有人喊道,快跑,顶板要塌了。
安子猛然睁大眼睛,下意识地去瞧顶板了,只见顶板中部被撕开了一道面目狰狞的大裂缝,吱吱作响。煤块噼噼啪啪地砸下来,煤尘弥漫。煤渣溅进眼睛,生疼生疼。安子转身就跑,腰上突然挨了狠狠一脚,一下子扑倒在地。安子猛然拱起身子,膝盖跪地,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可是,已经晚了,一大块石头带着风声,砸到他的背脊上。
安子扑倒在地上,模糊中,他看见一些奔跑的人影。
胡财呢?胡财哪儿去了?
尘土弥漫,模糊中,他恍惚看见了胡财的脸,朝他笑了一下。
刹那间,黑色的顶板劈头盖脸地扑下来。
八
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
有人吗?安子喊道,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安子动了动,发现手脚被什么死死压住了,似乎被无数根绳子死死捆住。脖子撕裂般疼痛,似乎已经断了。脑袋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无法移动分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在这里?安子苦苦回忆着。
脑袋里装了一幅手铐,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得钻心。越想,越痛。越痛,越想。安子不甘心,如果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他咬着牙关,顶住排山倒海的疼痛,拼命回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努力让思绪穿越过去——
风镐嘟嘟地嚎叫。
忽明忽暗的矿灯。
煤尘铺面而来。
吱吱作响的裂缝。
煤块噼噼啪啪往下掉。
喊声。煤块。塌方。谁的脚?逃跑的人影。胡财的微笑……
安子头痛欲裂,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搞清了一件事:煤洞塌方了,他被埋掉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他的手脚,再也动不了;他的骨头,已经破碎断裂;他的躯体,正在变得僵硬。现在,他躺在黑漆漆的煤堆之下,不能动,不能看,不能叫,不能走,已经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安子终于知道,原来他已经死了。
但是,他不甘心死在这黑漆漆的地方。他想起了白凤,想起她的早点、她的微笑、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长发、她的擁抱……他得回去见她,要不,她会哭的。
可是,他已经死了,被压在煤堆之下,该怎么回去?安子闭着眼睛,想起了梦里那些黑色的蚂蚁,不由灵光一闪,何不变成一只蚂蚁,从煤堆里爬出去。
安子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身体忽然迅速缩小,手脚变短变细,脑袋上方长出了触角。安子动了动,发现原来狭窄的地方,竟然变得无比宽敞。他伸手、踢腿、摇头、扭腰,竟然灵活自如,畅通无阻。安子一骨碌跳起来,觉得身轻如燕。
安子高兴极了,他的愿望真的实现了,感谢菩萨,他真的变成了一只蚂蚁。
透过煤块的缝隙,安子看见了外面的光亮。这就是变成蚂蚁的好处,先前看似严严实实的煤块,其实远没有严丝合缝,有无数条通往外面的路。安子高兴极了,他摇动触角,沿着缝隙,小心翼翼都朝着光亮的地方爬去。
几个小时后,安子从煤堆里爬了出来。
煤块、泥土、石头到处是,几乎把通道都堆满了。一盏矿灯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根倾斜的支柱上,发出微弱的光芒。安子四处查看,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只找到几只丢弃在地上的长筒雨靴。看来,工友们都逃出去了。想起偌大的洞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小小的自己,安子泪如涌泉。
安子决定爬出煤井,爬回出租屋,爬到白凤的身边去。白凤一定靠着门框,正在等他回家呢。他不知道她已经等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安子心急如焚,白凤肯定早就等急了。没有他的这些日子,白凤该怎么办?她肯定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眼睛肿成了水蜜桃。
安子绕过几摊污浊的散发着煤味的水,爬过几只长筒水靴,越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煤块,沿着通道向外面爬去。由于个头变小,安子的行走速度大大降低。哪怕爬过一只长筒水靴,爬过一个煤块,绕过一个水坑,他都得花费很多时间。按照这样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爬出井口,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白凤。安子心急如焚,但却无计可施,谁叫他变成了小小的蚂蚁呢。
安子饥肠辘辘,精疲力尽,但他不愿意休息,咬紧牙关往前爬。他一边走,一边怀念白凤做的饭菜,泪流满面。为了节约时间,安子打算乘坐罐车。他想起罐车开动时呼呼的声响,原来多么讨厌那声响啊,现在却觉得亲切极了。罐车啊,亲爱的罐车,只要乘上它,嗖的一下,就能从井底升到井口了。
安子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平时上车的地方,可他却悲伤地发现,罐车竟然停运了。妈的,罐车怎么就停运了呢?它一直在这里,不知疲倦地上上下下,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罢工了,不动了?难不成,罐车也会生病,也会死亡?安子无法找到找到答案,作为一只蚂蚁,他的智力毕竟有限。
无奈,安子只有选择爬上去。他抬起头,看着高不可测的井壁,背脊阵阵发凉。他努力踮起脚尖,还是望不到井口,更别说天空了。安子咬咬牙,紧贴着洞壁,如同壁虎,一点一点往上爬。身子被磨破了,手脚出血了,安子憋着劲,一声不吭,全神贯注,继续向更高处爬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子终于爬到了井口。探出头,原以为会看见那轮熟悉的太阳,哪里想到,老天正下着一场滂沱大雨。安子呆住了,怎么办啊,这么大的雨,他连把伞都没有,怎么回去?最可怕的是,大地上洪水汪洋,浊浪滔天,他那么小,怎么走得过去?一个小小的浪头,就可以让它去见阎王。看着铺天盖地的大雨,安子呆呆地站在井口,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样的雨,他以前也遇上过。那时候,他根本就不怕这点风雨,他迈着腿,英勇无畏地走过洪水,准时准点回到家中,吃上白凤准备的饭菜。那时候,他还是人,有长长的腿,可以奔走如风。可现在,他是蚁,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要是能够长大点就好了,安子想。
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听见骨骼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急剧膨胀,四肢不断变粗变长。一会儿工夫,他已经长成了马匹般大小的巨型蚂蚁。安子看着自己,又惊又喜。他没想到,他居然有了孙悟空的本领,想大就大,想小就小。
这下好了,风再大雨再大又能怎样?安子撒开强壮的四肢,昂着头,长啸一声,奔向了大雨之中。
九
一路上,安子不断遇上打着雨伞的工友,他们边走边聊,似乎在议论一场矿难。安子本想打个招呼,但担心自己的模样吓着他们,就赶紧躲到路邊。不过,他的身躯太大了,根本无法藏起来。安子以为,他会听到工友们的尖叫,结果却没有。工友们从他身边走过,若无其事。
看见这么大的巨型蚂蚁,他们居然无动于衷?安子觉得很诧异。
安子来不及多想,继续向出租屋跑去。那里,有他的白凤。她在忙什么呢?煮饭,炒菜?绣花,看电视?站在门边,等他归来?或许,念着他的名字,伤心哭泣?
转眼间,安子来到了出租屋。他弯下腰,喊着白凤的名字,从门里钻进去。没想到,他没看见白凤,却看见了白发苍苍的母亲。
母亲佝偻着背脊,跪在屋子中央。她的面前放着一个铁锅,里面装满了纸灰,烟雾缭绕。铁锅的旁边,摆放着一块灵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母亲泪流满面,不停的念叨着,将纸钱撕开,一张张放进锅里。红红的火舌席卷而来,很快吞噬了纸钱,腾起一阵阵火焰。
好久不见,母亲老了,老得不成样子,成了一把黑骨头。
安子走过去,一直走到母亲的面前,抬起手(实为蚁足),想抹去她的眼泪。但他悲哀地发现,他的手根本无法触到母亲的脸庞,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薄薄的无形的玻璃。
妈,妈,妈,我在这里啊。他叫起来。
母亲没有反应,她自顾自地念叨着,不停地把纸钱往火里放
妈,妈,妈,我是安子。他大声喊道。
母亲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流着眼泪,连头都没抬一下。
安子终于知道,母亲根本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他,哪怕他已经变成了巨型蚂蚁。他已经成了鬼魂,母亲是凡人,凡人是看不见鬼魂的。也许,看不见更好,如果她看见自己的儿子变成了蚂蚁,该多么伤心啊。
安子最后看了母亲一眼,转过身,走出了屋门,走进了大雨之中。
安子一路狂奔,来到了鸡场街上,冲进了老黑的理发店。在这里,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白凤。她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与老黑、胡财围桌而坐,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桌子中央,堆着几沓厚厚的的人民币,通红崭新。三双饥渴的眼睛,紧紧盯着人民币,发出异样的光芒。
安子站在白凤的后面,忧伤地看着她,可白凤却看不见他。安子伸出手去,却无法摸到白凤的脸,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安子不甘心,像平时那样,很自然地伸手拉她的手,却发现遥不可及。安子大叫着,猛然扑上去,想跟平常一样,好好抱一抱她。没想到,一种硬硬的如钢铁的东西将他弹回来,使他一下子坐到地上。
白凤仍然笑着,那样美,那样迷人。安子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哭了。
老黑将钱分成三堆,笑着说,白凤功劳大,占四,我和胡财各占三。
白凤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抱过来,拉开皮包拉链,把钱塞了进去。老黑和胡财站起来,一左一右,各伸出一只手,揽住白凤的腰肢。白凤撅起红艳艳的嘴巴,亲了老黑一下,又亲了胡财一下。
胡财低声说,该马上物色下一个目标了。
老黑点了点头,白凤也点了点头。
安子觉得胸口剧痛,仿佛有一把剪刀,正在把他的胸膛剪开。他的身子蜷缩起来,越缩越小,转眼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
安子慢慢退出了理发店,退到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草丛中,有一个小小的蚂蚁洞,他跪下身子,摇了摇触角,钻了进去。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