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1
一条土路,就那样将一个村子的活气,将一个村子的热闹和冷清,拉来又扯走,扯走又拉来。
年年月月,土路依旧,蜿蜒着扯向外面。
年年月月,人们生活照旧,无丝毫变化。
老人和孩子,就成为村子的守护人,守护着凄清,守护着冷清,还有无助,还有苍凉。年轻人一个个都成了候鸟,年初离开,年尾回来。离开的时候,眼泪汪汪的,走一步回一下头挥一下手;回来的时候,则笑嘻嘻的。老人也咧着嘴笑着,不说话,可是心里很高兴。小孩们叽叽嘎嘎的,拉着爹娘的手,说着一些说不完的话。
小村对面的山崖上,山桃花也赶热闹一样,没过年,就开得灼灼一片,将一片崖都映红了,映成一片霞光了。
可是,山桃花还没落,门上的对联还鲜红着,门头上的红灯笼还没有摘下,村子里的笑声就变成了哭声,离开的人流泪,小孩子更是拉着爹娘的手,跳着脚或者打着滚,哭得哇哇的不让走。老人们要哄孩子,还要擦着自己的老泪。
那是生离,生离是一种无奈,一种痛苦。
村子里,年年上演着离别。
村子里,也年年守着那份贫穷。
这样的贫穷,从啥时候开始的,小村人说不清,小村的老人说不清,就连小村最老最老的六大爷也说不清。由此看来,大概从有这个村子,有第一缕炊烟冒起来的时候,有第一声狗叫响起来的时候,这儿就这么穷吧。
村子的历史很久远,这点,看看山嘴的那座古塔就知道了。那塔笔直挺秀,直冲云天,总共十二层,每一层上都有着飞檐,都有着花纹,很是古朴陈旧。塔檐上挂着铜铃,风一吹,铜铃就叮当叮当地响着,响声传出很远很远,在村口就能听见。塔顶有一棵歪脖子树,瓦钵粗,却很矮很虬曲,如盆景一样,上面有一个老鸹窝,栖息着几只老鸹,每到黄昏的时候,就呱呱地叫着。有戴着眼镜的专家专门来看了,围着塔身转了几圈,看了塔砖,看了塔的形制,看了塔身的花纹,最后得出结论,说是唐朝时候建造的。也就是说,唐朝的时候,这儿就有人烟,就有山歌声声了。
因为有塔,村子名塔元。
因为有塔,塔元也就源远流长了吧。那么,这儿的贫穷也算是源远流长,一直从唐朝延续到了今天。
2
村子的改变,是近几年的事情。有一天,上面就来了扶贫组,带队的是林业局的局长,姓吴,戴着眼镜,无论到了哪儿,都会蹲在地上,抓一把土左看右看,还放在鼻子尖上嗅着。村人感到奇怪,就问,这土还能闻出啥味道。
吴局长一笑,当然。
他说,他就闻出来了,这土能种茶。
种茶?村人听了,一个个都摇着头。尤其村里的老人,都说编故事哩,从自己记事起,就没见过这地方能长茶,咋突然就能长茶了?也有的说,这个局长,净能说瞎话。
吴局长仍笑眯眯的,站起来对大家说:“如果不长茶,我倒趴着走出这条沟。”说完,他慢慢站起来,待在了这儿。几个月后,新年将到,他踏着飞雪急匆匆地回了城。
他的话,也慢慢被大家忘却。
新年刚刚结束的时候,喜气还荡漾在小村每一个人的脸上,空气中的那种滋润那种幸福的气味还没有散尽,大家拜年酒还没喝结束,一辆大车就一路呜呜吼着进村了,带着一阵阵遮天的灰尘,来到村部的场地上,嗤地一声停下。车门打开,司机下来了,跟着司机下来的,是回城里过年的吴局长。吴局长胖乎乎的脸上,弥勒佛一般带着笑,看见每个人都点头,都说声新年好。
此时,小村的年轻人都还没有出去,还在走家串户聊天喝酒,他们是最喜热闹,就呼啦啦地跑来了,问吴局长:“是啥啊?”
吴局长告诉他们,是茶籽,从上面调来的。
“真能种啊?”有人睁大眼睛问。
吴局长用手指点着自己圆圆的鼻尖,做出很委屈的样子道:“你看我是说瞎话的人吗?”
大家都摇着头,这个扶贫组长,自从进了村子后,就自己租房,自己起灶,自己做饭,吃了饭,就跟着大家整天忙碌着,是一个实在人,也是一个好官,不是说瞎话做表面文章的人。村人也因此都喜欢他,见了他,同龄的人就喊老吴,年轻人喊吴叔,或者吴伯。小孩就喊吴爷爷。吴局长看大家都静了声,就说:“大家想想,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没有把握,我敢让你们种啊?到时没茶叶,你们还不咔吧咔吧地把我给吃了。”
大家听了,都呵呵哈哈地笑起来。
吴局长发誓:“我保证,三年后,你们不需要再出去打工了。”
“真的?”
“真的。”
这儿四面山坡都很缓,都是沙子土,泡乎乎的,一锄下去一个窝,放上七八颗茶籽,用土盖着,也把一家家的希望种下。
雨还在飘,遮着天地,遮着远处近处的房子。一颗颗急迫的心,在雨里鼓胀着饱满着,带着一份等待、一份憧憬,好像茶籽一样,也在等着发芽。
3
茶叶一年破土长苗,青嫩嫩的,如钻破土皮的小嘴,对着天空和白云叽叽喳喳地叫着。二年的时候,春风依旧,细雨依旧,茶苗继续生长,满坡青葱碧绿,浮荡着一片香气。那年年底,吴局长就忙碌起来,找了工程队,和村上谈好,就在村子中间,也就在古塔不远的地方选址,开始盖起一个四合院子,大门楼对着公路,用的是铁门。
里面,是两层小楼,楼前栽着白玉兰,还有竹子,遮着小楼,荡漾着一片翠绿。
大家问,这是干啥?
吴局长一笑,是茶厂。
“可以采茶了?”有人就迫不及待了。
吴局长笑着挡住,告诉他们,采茶是过年后的事情,到了清明前后采摘,茶芽卖到这儿,制成茶叶,销出去,就变成钱了。
“真的?”村人再次不信。
吴局长一指房子:“不然,我盖它是烧钱啊?”
大家信了,都急切地盼着年赶快过去,桃花赶快开,柳叶赶快嫩,清明赶快来。吴局长比大家更急,沿着小村河道上去,在后面的高山上找到了河水的源头,分了一股白亮亮的水,引入村子。在村前请人用石板砌了一条渠,就在公路和人家的中间,随着公路弯曲而弯曲。一条水就顺着渠哗啦啦地流着,家家于是就临水而居。
茶厂要水,也临水而居了。
年就来了,在鞭炮声中,炸出一地红纸,几天后又走了。
春雨丝丝缕缕地下了,桃花红红地开了,梨花也一片片白了,柳丝拉长,随风飘扬着,将河沿扯成一片绿色的帘子,遮着河堤,遮着下河洗衣的小村女人,也遮着一片笑声。清明,也就慢慢到了,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提着篮子,还有挎篮,就去了各自的茶山,按照吴局长的要求,一芽一叶地摘着。吴局长说,这是明前茶,得一旗一枪。吴局长还说,采茶时不能用指甲掐,那样将来掐痕变黑,茶色不好,卖不出去,采摘茶芽得用手指捏着拽,很嫩的茶芽,一拽一粒,一拽一粒,很轻松的。
茶叶当天采当天交,交罢就找钱,两不亏欠。
一家一户的茶农数着钱,都叽叽嘎嘎地乐着,眼睛眯在了一块儿。
这儿人家,哪家没有几亩十几畝的山地,因此,整个春季,大家就都忙碌着,天麻麻亮,鸡叫声刚刚啄破窗户,就上坡了。到了上午,家里一遍遍喊吃饭,才恋恋不舍地回来,上午茶一交,饭一吃,就赶忙上坡。
一季结束,每家每户都有几万块钱进家。
有钱了,人睡觉都感到踏实,梦都是轻松的。
有钱了,谁还出去打工啊?把茶园照看好,比啥都强。
吴局长问:“骗你们没?”
大家都笑,都摇着头,没啥感激的,有客人了,一定要让吴局长去陪。吴局长不去,说犯错误。村人说:“犯啥错误?又不是让你去吃饭,是陪客的。”
吴局长走的时候,一个村子的人都去送,六大爷代表村民,送了吴局长一包茶,吴局长笑着说:“大叔,你让我犯错误啊。”六大爷说,是送的,不是你要的。可是,吴局长仍摇着头,咋的也不收。
他说,扶贫是国家政策。
他说,资金是村上暂代的。
言外之意,这一切和他没多大关系,用不着感谢他。说完,他挥着手,沿着公路走了,一步步走向村口,走得不见了影子。
只有一群人,站在村口望着。只有一片茶香,随着阳光在村子四处游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