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性的流动性及其对社会学研究理论的重构

2019-02-18 23:15
社会科学辑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瓦格纳社会学宣言

迟 帅

1848 年,卡尔·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里写到,“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1〕。在这段话里,马克思和恩格斯表达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剧烈变迁,现代工业社会促成原有的地方社会逐步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的全球市场中,原有的生产关系趋于碎片化,而让位于更具普遍性的新的生产关系。《宣言》的重要性体现在《宣言》的经典地位及其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上,作为科学理论深刻地促进了人类社会变革和思想革命。〔2〕而今回头重读《宣言》更让人们能够体会到马克思、恩格斯所关切的现代性的流动性。现代性促成了新的社会关系的到来,并似乎消解了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而后来的社会理论家们不断就这句话所蕴含的深刻涵义展开针对现代性的学术讨论,本文将通过梳理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彼得·瓦格纳(Peter Wagner〕等人的相关著作,并从这段话的语境出发评述现代社会变迁以及社会科学的理论与历史变迁。

一、现代性的历史开端及其流动性

《宣言》里所表达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开创了社会科学对于现代性的流动性的研究。不少学者围绕这句话表达了致力于揭示现代性所导致的社会变迁的观点。最早作出类似回应的是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托克维尔曾经目睹了法国大革命对旧传统的毁灭,他认为旧贵族和封建势力在新的资本主义社会面前难以立足,只是他担心人们在破坏原有的传统之后能否打造出一个具有生命力的新传统。〔3〕托克维尔认为,简单的终结贵族制所带来的消极后果可能导致传统的崩溃和新的流动性,原有的阶级、行会、家庭和种姓的联系都已消散,自利的个人主义会导致每个人都追逐金钱和利益,其结果就是,“金钱已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主要标志,还具有一种独特的流动性”〔4〕。在《宣言》发表后,托克维尔经过五年的深入研究,于1856 年出版了《旧制度和大革命》的第一卷,分析了这种剧烈的社会变迁所导致的流动性,他认为1789 年的革命终结了旧制度,但在此之后人们对商业利益趋之若鹜,大革命虽然打破了原有的阶级结构,却也可能危及自由 〔5〕,这是因为法国大革命之后流动的现代性促使原有的社会结构趋于解体,从而展现了一种现代社会的历史开端。

现代性的历史开端首先反映在《宣言》的发展脉络当中。追随其时代背景就会发现《宣言》发表以后,已经存在多个序言不断印证了《宣言》的观点,这些序言在肯定《宣言》的影响力和预见性的同时,也就新的社会现象表达了相应的论述。1882 年,日内瓦出版了由维拉·查苏利奇翻译的《宣言》第二个俄译本,而马克思和恩格斯最初为这个俄文版本写了德语序言。在这篇序言里,他们说道:“正是欧洲移民,使北美的农业生产能够大大发展,这种发展通过竞争震撼着欧洲大小土地所有制的根基。”〔6〕这句话见于 1890 年《宣言》的德文版序言,在此恩格斯提到了《宣言》自发表以后的历史遭遇。在《宣言》发表几十年后,恩格斯遗失了这篇德语序言,而将其从俄语版本转译成德语发表,他在新的序言里强调了俄国和美国在《宣言》发表以后所发生的变化,这两个国家从作为欧洲国家的原料产地逐渐演变为社会革命的策源地,俄国革命大大扩展了无产阶级运动的辐射范围;而在美国,欧洲移民以及工业发展同时带来所有制和生产关系的剧烈变化,这些也在制度上显示出现代性的不断深化。

鲍曼所描述的两种现代性也继续拓展了《宣言》所表达的基本观点。鲍曼在《流动的现代性》一书里,区分了所谓固态的现代性和液态的现代性,在揭示了原有固态的现代性的时代局限性之后,鲍曼进一步认为,流动的现代性更大程度地消解了社会等级秩序和固定位置。〔7〕鲍曼作为波兰裔的新马克思主义者,正是在他的这些著作中回应了马克思在《宣言》里发出的最早呼声。《流动的现代性》论述道,原有的美国福特式资本主义开始被新的现代性特征所取代,固态的现代性不断趋于瓦解,而新的现代性借由资本的全球流动正在世界范围内愈演愈烈,解放命题正在变得充满悖论。〔8〕他在《流动的现代性》2012 年版序——《再论流动的现代性》里提到,移民、难民、流亡者、寻求避难者等无家可归的人的数量在不可阻挡地攀升,这些欧洲移民为欧洲的发展和人口稳定提供了新的希望,但也同样经历着《宣言》所批判的贫穷生活与富足的消费方式之间的鲜明对比,威胁着共同体的命运,能否打造一个追求美好生活的共同体,将决定着欧洲的未来。〔9〕

现代性的流动性反映了新的现代性的核心特征。鲍曼主要通过“流动性”(Fluidity〕一词阐发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Melting the Solids〕的内涵。〔10〕鲍曼追溯《宣言》里的这句话,用“液态”的流动性表述现代性溶解所谓“固态”(Solids〕事物的意涵,在他看来,《宣言》的作者用这句话表达了自信和生机勃勃的现代精神对于传统的看法,原有社会设置了太多结构障碍,而只有经过充分的社会变革,扫除那些阻挡社会进步的藩篱,才能建立现代社会。〔11〕那些古老传统所维持的神圣事物在这种摧枯拉朽的变革当中全都轰然倒塌,“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正因为否定过去的神圣性,现代性的流动性才能充分施展,在这种未来发展的乐观主义情绪下,《宣言》用一种更为先进的传统取代原有落后的传统具有了操作的可能性。

现代性的流动性也导致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沟通模式的变革。在传统制度逐渐被新的制度所替代的过程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句话的含义也发展出了新的形式。针对现代性的流动性,贝克夫妇在《个体化》一书中提出了所谓晚期现代性概念,在现代性的新阶段内,个人决策已经被嵌入到整个普遍抽象的社会体制当中,家庭、阶级、民族国家、婚姻、政治等都已变成僵化的范畴,其中社会诸范畴保留了之前学者分析研究所用的概念及其现实轨迹,但同时这些轨迹渐趋模糊,充满不确定性。〔12〕晚期现代性的突出变化就是社会诸范畴的不确定性以及随之而来的个体化,因为这种个体化,人们的互动模式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个体和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趋于两极化。如何沟通私人关系以及个人和社会之间的价值关联,也成为流动的现代性需要面对的重大理论问题。

这些由现代社会变迁所引发的重大问题也反映在社会学理论的概念讨论当中。为此,鲍曼用了解放、个体性、时间/空间、劳动和共同体这五个概念致力于理解流动的现代性改变人类存在方式的具体作用形式,理解人们的社会生活与普遍的制度架构之间的种种关系。就解放所蕴含的社会后果而言,解放能否将公众从陈旧制度中拯救出来,并赋予他们真正的权利和个人自由,这可以被作为考察个人与社会关系的参照点,其中社会约束与个人自由之间存在着多样性的价值关联。在此劳动本身也经历了贝克意义上的个体化,而资本主义逐渐从原来所谓沉重的资本主义变成了轻快的资本主义,劳动流动的历史在这一框架中完成了固态的现代性向液态的现代性的转变。〔13〕同样,对于共同体(Community〕的理解也存在着类似的悖论,个人自由与共同体所提供的安全感之间的关系难以协调一致 〔14〕,共同体的命运和个人命运之间的某种断裂也许是理解流动的现代性条件下社会失序的原因。〔15〕这些问题都是现代性的流动性所带来的种种社会现象。总的来说,流动的现代性以一种类似于贝克所说的晚期现代性而区别于所谓后现代性。后现代性已经告别了现代性,此种现代性虽然不断消融传统社会架构的确定性,但并未与传统社会彻底分离,而且并未真正导致自由和解放的到来。

《宣言》成为伯曼文化研究的理论出发点。首先,在阅读《宣言》和《浮士德》的过程中,伯曼获得了写作灵感,他通过做梦、爱和发展将歌德的“浮士德”发展成为一个现代化的文学阐释。其次,伯曼描述了现代生活的逻辑悖论,人们同时被对变化的期待以及对生活崩溃的恐惧所左右,而这种恐惧就建立在追求变化的生活期待之中。在第二部分中,他用马克思主义的文本分析了现代化的自我毁灭性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16〕,伯曼所说的现代化,也就是一个推动人和机构不断变化发展的社会过程,《宣言》早在最初就已表明,“一切社会关系不停地动荡”,最终会使现代性反过来嘲弄它的原始推动者资产阶级。〔17〕再次,法国诗人特别是波德莱尔,被用来作为现代主义的写作模式,接着伯曼介绍了俄罗斯文学当中的经典作家:普希金、陀斯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和曼德尔施塔姆,并表明这些作家在不同程度上揭示出现代性条件下个体自由和权利的困境。透过伯曼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经济和政治的现代化与现代主义文化之间产生了复杂的关联性和交互作用,并促使人们反思和审视现代性的内部张力。

面对现代性的张力和冲突,伯曼强调了现代社会中沟通和对话的重要性。他透过以下这段话表现出了与布贝尔和哈贝马斯一样的理论关切,回应了《宣言》所揭示的现代问题,他认为在现代背景下,沟通与对话有助于人们重新获得生活意义:“在这种背景下,沟通与对话既成为一种亟需,也成为快乐的一个首要源泉。在一个各种意义都烟消云散的世界里,这些经验是我们能够依赖的极少几种意义的可靠源泉之一。”〔18〕伯曼剖析了现代性和现代主义的辩证法,认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并具有自我反思和纠错能力。〔19〕伯曼告诫我们,现代性建立在不断适应的变化之上,不过他对人类适应这一变化充满了信心。他反对放弃追求道德进步的后现代主义范式,认为现代性的辩证法会通过社会成员的沟通和自我反思不断促进社会进步,帮助人们在工具理性扩张的条件下追求价值意义。〔20〕

巴塞罗那大学加泰罗尼亚高等研究院(ICREA〕研究教授彼得·瓦格纳有着与伯曼同样的研究背景和问题意识。建立在多样性的专业背景和知识结构基础上,瓦格纳对社会科学的历史与理论进行了跨越学科建制的讨论。他的讨论包含了丰富的多学科知识,而且时间跨度很大。针对当时流行的社会观点和现象,他进行了具有创新性的科学分析和解释,写作风格让人印象深刻。他的研究兴趣涵盖比较历史和政治社会学,社会和政治理论领域,研究焦点主要放在不同形式的社会、政治的现代性和现代社会历史轨迹的鉴定和比较分析。最初瓦格纳将对现代性的分析运用在欧洲国家社会的比较政治社会学上。随后,他通过回顾过去两个世纪欧洲社会的体制转换以及欧洲自我认识的转变,分析了欧洲一体化的过程。瓦格纳一贯的立场是现代性并非一个单一和独特的社会组织模式,而目前社会分析的关键任务是全球背景下多重现代性的比较研究。〔21〕

瓦格纳的社会理论新作《并非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表面看来在和伯曼唱反调,而实际上瓦格纳这一著作表达的思想实质同伯曼等人并无不同。他主要是借现代性这一社会主题追溯了观念与概念的发展历程。〔22〕具体而言,本书牵涉的问题意识和处理的问题层次更超越了伯曼关于现代主义的讨论。瓦格纳与彼得·玛尼卡斯(Peter Manicas〕的《社会科学历史与哲学一探》在话题和研究方法上也很类似〔23〕,他更为关注这些观念背后的结构变迁,这就是所谓的概念形成过程。〔24〕总的来说,瓦格纳从跨学科的视角和经验层次论述了社会科学的形成和发展。

二、社会科学的历史与理论新探

瓦格纳的《并非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副标题为“社会科学的历史与理论一探”,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考察了社会理论从19 世纪至当时的演变历史;第二部分考察了社会科学中的一些核心概念:选择与决策、行动与制度、社会、文化和政体、现代性等。〔25〕这两部分之间看似并无必然的联系,实则形成自然的逻辑关系。原因在于,在对社会科学的历史考察之后,我们回过头来看今日社会科学尤其是社会学所提炼出的一些核心概念,就会发现原本十分熟悉的理论框架变得让人惊疑不定,原有的理论框架因为社会诸范畴的变迁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改变。〔26〕至于为何会呈现出如此玄妙的逻辑,这还要回到本书讨论的理论概念的社会背景及其背后的政治问题意识。

瓦格纳对现代性所蕴含的危机的看法见于他对经典社会学的批评和反思。在他看来现代性与经典社会学之间存在两次大的关系危机。经典社会学与现代性的第一次危机体现为,经典社会学作为哲学性科学站不住脚,作为经验性科学毫无新意。〔27〕这种说法一下将社会科学的建制化从19 世纪晚期回溯到更早的历史时期,从而提出了一个更具讨论余地的观点:19、20 世纪之交的“经典”阶段,不是社会学的奠基时期,而成了社会学的转型时期。〔28〕这意味着虽然这一时期出现了经典社会学三大家,但它并不能被称为社会学的创设期。从历史上看,社会学的建制并不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究其原因,瓦格纳跨越制度和学科上的合法性讨论,将社会学的出现与当时社会背景相互关联起来,认为早期社会学正是认识到古典政治经济学等所遇到的自由主义危机,从而将其视角放在了创设或者观察一个社会的范畴之上,这种社会范畴促成了德国、法国、意大利三个国家的社会学建制化,瓦格纳对三者进行比较,阐释了不同历史环境下某种相似的新型社会力量。由于经济学主导性的话语地位已经得到了承认,社会学也就被迫从经济学关心的问题入手,在与之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同时,进而指出存在一个不同于个体自由的政治领域,并将其阐述为社会。〔29〕这意味着,社会学要想争取自身合法性,就需要同时获得现实政治以及学科建制上的承认。

经典社会学所遭遇的第一次现代性危机伴随着社会科学的自我调整,并反映出法学等传统规范性学科在解释现代性问题时所表现出来的局限性。因此,现代性第一次危机中的政治分析被认为是所谓政治的时代,而非法律的时代。〔30〕在这个转型时代,整个民族国家的政治转变过程,同时伴随着政治与法律等国家学说的适应性调整,而且这一调整本身又充满了在现实与学理上的辩论甚至斗争。由于之前的法律预设了观念上的国家的神圣性,因此在传统法律背景下讨论国家概念显得与现实脱节,这就使得从法律之外思考政治社会运作成为一条解放思路,但这条路遭到了严厉批评,它被认为侵蚀了国家的规范性基础。〔31〕法学方面的转变意味着国家与社会意义的转变,法学重新吸纳新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进而化约为体现国家意志的学说。与此同时,社会学的母体社会科学和传统政治学也进行了适应性调整。二者相互影响的结果之一就是,“有关国家的法学理论在多大程度上证明获得成功,也就在多大程度上填塞了有关政治的话语能够发展的思想空间”〔32〕。瓦格纳通过学科建制和现实制度的转变,从概念上梳理了现代政治与社会的重构问题,然而这种重构在19 世纪并未完成,原因在于当时的政治理论未能成功地应对上述学科和现实制度的变化,这为社会学的兴起提供了机会。

社会学的兴起伴随着现代性的组织化和改革联盟的大量出现。〔33〕二者分别旨在调整社会关系和给出社会复兴的迷思性承诺,它们继承了以上社会学与现代性的第一次危机,包括了现代社会学,脱胎于经典时期,但又显示出某种“断裂”〔34〕。总体上来说,经典社会学思想在现实政治层面没有得到应用,这为经验社会学改造社会、适应民族国家向大众民主的转变提供了用武之地,比如统计学的运用。其间也伴随着经济学个体主义的理性行动与集体性的社会计划之间的矛盾。整个问题似乎建立在启蒙运动的背景之上。一方面,法国大革命后,人们崇尚个体自主和理性;另一方面,在政治均势偏向于集体大众这一面后,这种矛盾又体现为他们对于社会的乐观态度,认为靠着积极干预与社会计划,可以认识和改造并创立好的社会。经验社会学家们和一些经济学家们抛弃了“看不见的手”自动调节一切的观念,社会计划在现实中不断得到运用,以致于出现所谓的“社会科学的计划化”〔35〕。直到 20 世纪 70 年代,这种社会计划热潮在经济学所谓的资本主义发展的“滞涨”期才走向了下坡路,而与此同时,社会科学家与政治行动者结成了“共同的社会规划”〔36〕,这类联盟主要关注所谓改革,这些改革是由科学界之外与富于变革意味的政治家之间的合作导致,这一联盟边界的变动和边界外的互动,在法国、德国、意大利国家范围内塑造着社会学的不同学科建制特征。当然这一联盟在度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后也归于失败,而后导致批判性社会学思路兴起。〔37〕以上种种表明,要理解社会学的学科变化,也要划定这门学科的学科场域,这要求我们在社会学学科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下分清它同外界包括受众和政治单位的关系。

经典社会学和现代性的危机构成了瓦格纳讨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关系的学科背景和现实出发点,这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鲍曼和伯曼等人对此问题的思考。后现代性的讨论似乎出现于社会学积极开展的改造社会理性行动计划归于失败之后,随之而来的批判性社会学思路兴起,但并没有解决原有先天性的学科架构问题,面对现代社会一系列使人迷茫的变化,后现代主义者以一种激进的姿态展现自己。瓦格纳从历史视角对后现代主义进行了理论解释,“有关后现代性的社会学,无论是哪一种变形,都是将一项历时诉求与一项理论诉求相关联”〔38〕。这与他对于社会科学的研究角度完全一致,即运用多种批判性视角揭示关于社会形态和社会科学概念的合法性问题。瓦格纳回顾了之前种种社会学对于现代性的批判,这些批判蕴含了对个体与社会的双重困境的思考,在后现代性语境下,这些困境都显得不那么深刻。社会学的根本话语似乎又出现了断裂,以致于有人提出社会科学的终结和社会的终结,这期间更伴随有个体在解放冲动下的迷茫。〔39〕瓦格纳采用了历史经验分析与哲学思考相结合的方法对社会学理论的核心概念进行了重点论述。他总结了莫尔对于“社会”概念的分析,并将其与“国家”和“个体”进行比较,通过众多概念的联结及其意义阐释,指出充满争议性的“社会”概念其实蕴含着社会学与政治哲学之间存在的复杂微妙的关系。〔40〕他的这些论述大致从不同学科视角以及不同理论流派的比较中考察了这些概念的意义。

三、结论:传统瓦解与学科转型

《宣言》里的理论总结和实践经验,不仅为后来分析现代性的流变提供了最初的思想源泉,也不断促进社会科学反思自身日益固化的理论范式。在此,现代性的历史实践与其理论反思存在着双向互动,这尤其体现在现代性的流动性和自反性当中。〔41〕“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也意味着传统的瓦解和“社会”范畴的重构,它伴随着新的社会科学学科建制的转型。瓦格纳引用了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对于人类200 年世界史的评价,回顾和总结了现代性这一历史现实问题,并称之为“人类历史上最迅猛全面的社会转型”〔42〕。在他看来,有关西方社会的双重意象,无论是肯定性还是批判性,包括对这二者矫枉过正的后现代学说,都不是那么完备无缺,这些都是社会转型前的思想架构。〔43〕借此可见现代性的历史命题具有强烈的社会学意味,社会学学科发展与其政治经济架构之间存在复杂多样的关系。瓦格纳力求说明所谓历史的结局只是某种汇同论,它假设了现代制度可以从有关现代性的想象性意指中推演得出 〔44〕,而实际上现代社会学需要经历某种反思性转向,尤其需要在观察当代社会的方式上做出更新,这是因为历史的结局并未终结现代性。现代性具有根本的开放性和多样性,诚如瓦格纳所说,它可更多地被视为一项问题意识而非演绎理论,应在观察和分析现代社会时,将哲学思考与历史和经验分析结合起来。〔45〕因此,我们需要避免将现代性简单划归为某一理论概述,认为凭借单一的理论范式就可以把握现代性的流动性及其复杂性。更好的做法是结合时间历史定位,保持现代性这一问题意识,从特定情境当中推动社会科学对于当代社会的把握和理解。

这要求我们努力把握概念和实践之间的关系问题。首先,面对现代性的变迁,人们应该如何选择与决策?瓦格纳借麻雀与鸽子的比喻,深入解析了经济学个体主义—理性主义思考方式的特点,并通过所谓贫乏与丰富的对比,展现了社会学考察对象的内涵丰富性,并批判了理性选择论的不足。瓦格纳通过战争与革命,欧洲与美国,词语与世界这些意象,展示出个体主义—理性主义运作的历史背景及其思想性格。〔46〕以理性选择论为例,它更多是作为一种积极介入世界的实践理论,而非客观的认知理论,这是由它的流亡姿态和怀疑态度所致,其本身缺乏对于自身丰富假设的认真思考,缺乏对这个世界的背景认识和深层理解,同时这种理论带着一副贫乏的面孔却工于心计,并拥有有效的运作手段,它有可能会扼杀理论的本真关怀。理性选择论毋宁说更多地反映了现代性的流动性,理论概念和现实实践之间并非一成不变的对应关系,理论概念必须根植于自身的历史处境当中才有可能被充分理解,社会科学概念的形成过程有助于揭示每个学科的合法性及其局限性。

《宣言》所昭示的启蒙与解放的事业还远未完成。追溯社会科学和历史表明,人们需要深入社会理论的形成过程反思和突破现代性所带来的困境,以此启发人们如何面对和解决现代性条件下的各种冲突和难题。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是一项未竟的设计 〔47〕,这反映出后现代性并未轻易到来,后现代性所展现的价值冲突也反映出启蒙和解放作为未竟的事业还有待深入。在伯曼看来,现代性的深化并未使我们自身的时代境况根本区别于马克思当年的世界,我们并未超越于他们的理论判断和现实处境——“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我们也还远未达到这种生活梦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48〕。在现实情境中,我们为追寻和保障个体自由所做的制度设计也引发出更多的生存性悖论。社会学理论对于经济学个体主义的批判和反思,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下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它还需要在批判和反思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条件下促进个体的解放。

为此,社会学还需要进一步把握时代脉搏,反思自身理论概念的时代局限性,以促进思想解放和启蒙事业的发展。对于流动的现代性所暴露的种种问题,鲍曼以“写作社会学”名义大声疾呼,“社会学在今天比在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为需要”〔49〕,原因在于社会学能帮助人们获得力量、效率和理性。社会学需要完成一场思想启蒙,它必须理解个人所在的真实世界的新的运行规则,以增强人们的选择自由。事实上,瓦格纳敏锐地发现,无论强调个体自主性还是集体组织性,二者同时构成了现代体验的不同层次问题。总的来说,正如前述学者那样,瓦格纳对于后现代性的批判揭示了个体与社会关系的基本问题,从而维护了社会学的合法性,同时也对现代性的流动性给予了基本的理论定位,围绕现代性而展开的社会学建制的问题意识反映出社会学理论视角的历史重构。

瓦格纳也指出,不管众说纷纭的社会理论就后现代性及其种种分析得如何天花乱坠,其中并无更新的哲学认识论问题,受吉登斯等人的影响〔50〕,瓦格纳通过对所谓“解植”与“复植”问题的讨论,重新建立起个体生活命运与现代政治经济架构之间的关系 〔51〕,这似乎透露出他有意支持个体被社会系统的引导,认为现代性的某些努力为解开现代性自身的迷途、防范后现代性对于启蒙以来人类认知能力的悲观看法提供了解决之道。因此,社会学还需要继续推进启蒙和解放,将启蒙运动以来所澄清的哲学认识论与其历史经验问题更加紧密地衔接起来,推动不同学科完善现代性未竟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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