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明 瑞
自20 世纪50 年代政治文化研究在西方国家兴起以来,这一研究方向在社会科学——主要是政治学和政治社会学——中获得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到20 世纪80 年代初,西方学术界已出版了近40 部政治文化研究专著、50 多篇专业论文,相关内容被引用1000 多次。〔1〕在此之后的相关数据笔者未能完全掌握,但它们无疑要庞大得多。
我国的政治制度安排和演化历史与西方国家有很大区别,民众与政府和政治体制的关系也与西方国家的不同。〔2〕但是,近代以来,许多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了政治文化对政治制度的建设、稳定和良性运行所具有的基础性作用。孙中山先生曾指出,“只有改造人心,除去人民的旧思想,另外换成一种新思想,这便是国家的基础革新”〔3〕。新中国成立以来,党和国家领导人一直强调民意对政治决策和政策制定的重要性,而民意显然是政治文化的核心的组成部分。早在新中国成立的前夜,毛泽东同志就提出了中国共产党依靠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力量(包括文化力量〕建设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富强的新中国的主张。〔4〕习近平同志也多次强调人民群众的意见、想法、愿望和要求对党的工作的重要性,指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5〕,“我们党来自人民、植根人民、服务人民,党的根基在人民、血脉在人民、力量在人民”〔6〕,等等。当然,也有学者认识到了民意对政治实践的基础性作用。〔7〕因此,了解和认识西方学术界的相关研究,对我国的政治文化研究和政治文化培养、政治教育规划和安排具有启发意义。
迄今为止,政治文化研究主要有两种传统:一种是英美的经验—实证主义传统,一种是欧陆的定性—诠释学传统。前者在美国行为主义以及帕森斯和希尔斯的文化—社会理论基础上于20 世纪50 年代形成,代表人物为阿尔蒙德和维巴、派伊、帕特里克、伊斯顿等美国和英国学者。〔8〕20世纪70 年代以来,这一传统在欧洲大陆被接受,其中的政治文化概念界定得比较清晰,其所包含的要素相对较少,那些在实证研究中难以测量的要素往往被认为是不重要的,因而被排斥在概念之外。后者于20 世纪80 年代在欧洲大陆形成,主要以德国学者罗厄、帕皮、贝格-施洛瑟等学者为代表。在不否定实证研究意义的前提下,这些学者更多地将政治文化理解为政治设想,强调政治文化中那些难以测量——或者说因为属于过去时代而不可能测量——的要素的重要性。在强调政治文化历史关联的前提下,这一传统更注重挖掘以文本形式保存下来的政治文化要素和状况,注重分析要素之间的时空关联。
政治文化研究最早兴起于美国。在行为主义的影响下,一些美国政治学家尝试赋予政治学研究以新的取向,将经验上可以观察到的政治行动者的行为以及与这类行为相关的因素纳入政治学研究的核心领域。〔9〕在此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关于影响和决定政治行为因素的争论。一些参与争论的学者认为,政治所包含的主观的或者心理学的面相、民众对于政治的态度对理解政治行为也很重要。〔10〕
在其政治文化研究的开山之作《公民文化——五个国家的政治态度和民主制度》中,阿尔蒙德和维巴将政治文化定义为“特定的政治取向——对于政治体系及其各个部分的态度,对于在该系统中自我角色的态度……它是对于一系列特别的社会客体和过程的一组取向”〔11〕。在说明了政治文化是文化的一个种类后,他们强调政治文化“指的是被内化(Internalized〕于该社会成员的认知、情感和评价之中的政治体系”〔12〕。而“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是对于客观政治的取向模式在该国家成员中的特定分布”〔13〕。
根据帕森斯和希尔斯的一般行动理论 〔14〕,阿尔蒙德和维巴对三种取向作了进一步的界定。他们认为,认知取向(Cognitive Orientation〕是“关于政治体系、体系的各种角色以及这些角色的承担者、体系的输入(Input〕和输出(Output〕的知识和信念”;情感取向(Affective Orientation〕是“对于政治体系、体系的各种角色、人员和活动的感情”;评价取向(Evaluational Orientation〕则是“对于客观政治的判断和见解,这些判断和见解涉及知识和感情的价值标准与准绳”〔15〕。
在阿尔蒙德和维巴之后,对政治文化在概念和研究方案上进行较多探讨的学者是美国政治学家派伊等人。他将政治文化定义为赋予政治过程以秩序和意义的态度、信仰和感情的总体,称它们关涉到根本的、对行为具有决定作用的事实和规则,也涉及政治的理想和运行规范。〔16〕
这两种定义包含的内容都比较多。从经验研究的操作性原则出发,这一传统中的研究者们主要提炼出了如下要点:
1.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主要由民众个体的政治取向或政治态度(Einstellungen〕构成,是这种态度在民众中的分布。要理解政治文化,实际上就是要理解这种取向或态度。
2.政治态度可以在广义上理解,也可以在狭义上理解。在广义上,政治态度指的是对所有政治客体(包括政治制度、党派、国际国内政治等)的态度;在狭义上,政治态度关涉到一些基本的政治事物(如公民权利),这些事物直接决定人的政治行为。
3.与政治的关联使政治文化得以与一个社会的其他文化面相(如关于经济秩序、科学技术等的态度〕区分开来。但是,政治文化与其他文化的相互关系在经验上也可以被研究。
4.政治文化是政治态度在民众中的分布。这一命题意味着,一个国家的民众不可能具有同样的政治态度,其政治文化必然同时具有同质性和异质性。确认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的同质性和异质性程度,即构成了经验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
5.在个体与其社会环境的互动中,政治态度发挥着特定的功能。在对环境的感知过程中,它们发挥着“认知图”(Cognitive Map〕的作用。政治态度也可以构成个体评价其政治环境的基础,发挥“规范图”(Normative Map〕的作用。同时,政治态度还会影响个人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会支配行为方式,并由此影响政治系统的运行。
6.政治取向或态度会构成一个模式,也就是说,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相互依存和持续性特征。
7.政治文化指的是个体的政治取向或态度在一个集体中的分布。这意味着,作为个体特征的政治取向或态度只涉及政治的微观维度,而政治文化关涉的是政治的中观和宏观维度,即国家或民族、地区、社区、阶级或宗教共同体的文化。而个体的政治态度是一个集体的政治文化的构成部分。〔17〕
在政治文化研究中,以上理论方案被称为“态度关联的”方案。此外,英国政治学家帕特里克区分了另外三种理论方案,即客观的理论方案、全面的理论方案和旨在研究解决问题的方法过程的启发学方案(Heuristischer Ansatz)。〔18〕在此,帕特里克是根据不同方案的研究对象和理论地位进行区分的。她认为,态度关联的研究方案实际上是一种心理学的研究方案,其将文化理解为帕森斯意义上的文化的取向系统;但是,帕森斯对文化的定义还包含另一个维度,即文化客体或文化象征,如国旗、国徽、纪念碑等构成的领域,研究这一领域的政治文化方案即为客观的理论方案。全面的理论方案除包含了政治态度和客体领域外,还包括政治行为和政治真实中的其他片段。就理论地位而言,帕特里克认为,有些政治文化研究方案直接嵌入了理论。比如,对于民主的态度本身就是政治现代化理论的组成部分,而有些方案则主要用于描写一些具体的政治文化现象,比如关于居民对移民政策的态度的调查就是如此。
就帕特里克的分类建议,有学者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19〕这类学者认为,就研究方案的分类来说,仅仅以研究所选取的对象领域,如政治态度、政治主题,所涉对象,为基础进行分类就足够了。在此基础上,他们赞同将政治文化研究方案分为态度取向的方案、客体取向的方案和全面的方案。但他们认为,态度取向的研究方案在经验研究中最为重要,因为这一方案对经验研究来说具有一些特有的优势。当然,在实际应用中,该方案也会带来一些问题。在以加布里尔为代表的学者看来,态度取向的理论根据对经验研究来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其在理论层面、学术史层面和研究实践层面比其他研究方案拥有更大的优势。
在学术史和研究实践层面,态度取向的分析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检验而被证明为有效和实用的研究方案和测量工具。与此相比,其他研究方案却只是零散地、非系统地被应用,只具有较低的专业化程度。在理论层面,将政治文化设计为政治态度在集体中的分布的做法也显得相对合理。因为政治文化的这种界定可以使其在分析层面上与其他政治客体如政治行为、政治制度等明确地区分开来,同时,这种理解上的政治文化的变量复合体也容易整合进一般的政治科学理论。行为理论的政治研究将政治态度视为个体的社会背景与个体的政治行为之间的媒介要素。他们认为一个人的政治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政治态度决定的,而其政治态度又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内在联系。〔20〕而由于一个政治集体的成员的政治行为直接影响政治制度的安排和政治结构的运行,所以,政治体制的状况与政治文化是有联系的,后者不是决定前者的唯一因素,却是一个重要因素。
基于以上讨论的政治文化要素的多样性,经验—实证主义传统中的学者们认为,要对一个国家政治文化的特性和发展进行研究,就必须首先精确地界定政治文化分析的对象、领域和所运用的方法。这种界定要满足四个条件 〔21〕:
第一,政治文化方案所标示的现实片段必须能够与其他的政治科学方案的研究领域明确区分开来。
第二,政治文化方案以及从中得出的理论建构物必须在经验上具有可操作性、可以被检验。
第三,经验分析中所使用的指标必须在理论上得到论证,必须是可靠的(Reliabel)、有效的(Valide)。
第四,由政治文化概念所标示的变量整体必须能够为政治真实(Politische Wirklichkeit〕的解释做出独立的贡献。
根据其政治文化定义,阿尔蒙德和维巴在其《公民文化》一书中对政治文化的研究对象作了界定。他们认为,政治文化的研究对象应包括政治取向的种类、政治取向的客体和政治取向的分布模式。这一传统中后来的一些学者认为,政治取向的种类是一种在理论方案上颇受争议的维度,而且这一维度难以在经验分析中被应用,对现代政治文化的描写也无显著意义。因此,他们认为政治文化分析应以政治取向的客体和政治取向的分布模式为对象。
从政治取向的客体(Objekte〕来看,他们与阿尔蒙德和维巴以及伊斯顿持基本一致的观点,认为其包含四个领域,即一般意义上的政治体制、政治输入、政治输出以及单个公民作为政治过程的积极参与者所扮演的角色。研究经验表明,民众对这些客体的取向可能主要是正面的或主要是负面的,也可能是模糊的、无明确态度的;同时,对政治客体的认同根据客体本身的不同、情景的不同和民众群体的不同而变化。尚未解决的另一个问题是,民众对政治制度的不同要素、面相的认同在何种程度上影响政治体制的稳定、有效运行,政治制度的维持依赖何种最低程度的“制度共意”或者说它能承受何种程度的“分意”?〔22〕
这些学者还认为,作为经验分析的基础,对体制取向、输入取向和输出取向的区分过于笼统,而且在目前的研究水平上,这些抽象的建构物尚难以被精确化。他们因而提出了选取政治态度进行研究的两个标准。一是只研究那些在理论讨论和经验研究中被证明具有意义的政治态度,并且对这些态度的分析应适合已经形成的研究语境。二是应以关于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研究已有结论为依据,选取一些政治态度来研究。在西方国家,学者们已经在国际比较的视角下对本国的政治文化作了大量研究,得出了一些公认符合事实的结论。这些结论应构成后续研究的基础。比如,学术界关于德国政治文化研究的一个结论是:臣民文化心态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政治文化的一个主要特征。那么,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以及1990 年统一后德国的政治文化研究来说,研究对民主的态度、研究臣民文化心态对民主态度的影响,就是十分重要的主题。
1.对政治体制和政治共同体的态度
在经验—实证主义的政治文化研究中,学者们比较普遍认同的一个观点是:民众对本国政治体制的态度是一个国家政治文化的核心特征,也是政治文化研究的一般对象。〔23〕对政治体制的态度包括对政体(政府和参政机构如议会、议院等)、政治共同体的态度。在此,政体既包括政治权力机构,也包括价值和规范,这些要素对民众的共同生活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具体地看,在西方国家,对政治体制的态度包含对民主制的态度以及对多元主义、基本法和分权制的态度。对政治体制的态度之所以是政治文化的核心要素,是因为它们对其他更具体、更专门的政治态度(如对增减社会救济额度的态度〕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对政治共同体的态度则包括对民族的认同①关于民族认同作为中国现代化的基础之问题,蒋廷黻在1938 年即有论述。他写道:“在列强争雄的生活中,西洋人养成了热烈的爱国心,深刻的民族观念;我们则死守着家族观念和家乡观念。所以在19 世纪初,西洋的国家虽小,然团结犹如铁石之固;我们的国家虽大,然如一盘散沙,毫无力量。”参见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 4 页。、对民族符号和象征(如国旗、国徽、国歌等〕和政治集体中其他成员的认同。〔24〕
在相关的理论和经验研究实践中,民众对政治体制和政治共同体的态度都是重要课题。在对政治体制的态度和研究方面,美国政治学家伊斯顿提出了扩散的政治支持与专门的政治支持的概念与研究方案,也提出了与此相关的政治信任建构物与对合作确信的概念。在关于民众与政治体制关系的国际性调查研究过程中,学者们也发展出了一些调查工具。因此,这方面的调查研究可以说比较成熟。
2.输出维度:对政府和执行机构的信任
输出维度指的是民众关于政治系统的调控性活动的看法和评价。这些活动是由一些具体的机构如政府、行政机构、法院、议会等做出的。民众对这些活动的评价依据是绩效(Performance〕或一般的、绩效以外的特质(Quality)。在至今的相关经验研究中,用于确认和测量输出维度的研究方案有对政府的信任、对政策(如住房政策〕的满意度以及臣民态度、无原则地认同政府作为的态度等等。〔25〕
3.输入维度:民众的政治参与意识
输入维度指的是政治中民众的参与成分,它包括个体、团体和组织表达政治利益和诉求、提供或不提供政治支持、发挥政治影响的方式或方法。〔26〕在现代国家制度中存在着一系列制度和过程,它们使民众得以在政治生活中扮演积极的角色。所以,政治的输入过程是由一系列活动来完成的,其中生成的角色(如意见领袖)、制度(如听证会)、组织(如大学生论坛)、游戏规则(如议员与民众直接互动)、程序(如上访〕等使民众进入政治系统成为可能,同时又调控着民众的政治参与。〔27〕随着政治系统的演化,公民的政治参与已经成为政治系统的一个不言而喻的组成部分,政治学和政治社会学中关于在制度—组织层面上对这种参与进行调控的讨论也在增加。
在以上介绍和讨论的经验—实证主义的研究传统中,很多学者对本国的政治文化进行了深入系统的研究和探讨,也对不同国家的政治文化进行了比较研究。他们得出的比较一致的结论是:西方语境中的政治文化的主要构成要素是民众对民主制度以及承载这一制度的价值和规范的支持,对政治机构的信任,对党派的认同,对个人政治权能或效用(个人自己是否有发挥政治作用的觉悟和动力、政治系统是否接受这种作用和影响等)的信念,等等。这些主题也构成了这一传统中政治文化研究的主要课题。
这种能够比较清晰地以政治取向或政治态度模式为基础的政治文化研究揭示出一个国家民众的政治态度的分布,并在此基础上比较不同国家的政治文化状况。但是,在这一传统内部,已有学者对该模式的不足进行了反思,认为其所包含的主要问题是忽视了政治取向系统中不同要素之间的内在联系。同时,在这一研究方案中,公民的政治取向的稳定性问题也被忽视了。
这一传统中的另一个问题则是由现代化理论引起的。根据这一理论,一个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是其政治文化状况的决定因素,而后者又影响这个国家政体的效能和稳定性。〔28〕但是,有学者认为,无论在哪个国家,对政治体制的支持都不能仅仅归因于社会经济发展状况,而是应当与世代变换和精英共意等现象联系起来看。在这一视角下,年轻人受教育机会的增加带来的作为精英共意的后物质主义价值取向的扩展对公民政治参与都有重要影响。〔29〕
总体上看,这一传统中的政治文化研究至今缺乏在宏观层面揭示一些内在联系的能力,比如提供可靠的关于民主制度稳定性和效能文化基础的表述。〔30〕学术界至今作出的相关表述更多地具有臆测特征,主要以学者们的规范性为前提,而不是以可靠的经验分析为基础。但是,在微观层面,经验分析已经得出了许多令人信服的重要结论,并且还有许多重要任务可以完成。当然,如果跳出这一传统对政治文化的概念、研究对象等问题进行探讨,则可以发现它所具有的更加根本的局限性以及突破这些局限的必要性。
在英美以及由此展开并扩散的经验—实证主义的传统中,按照已经形成的社会科学规律,政治文化这一建构物必然会将人分解在数据、要素、特征、指标、范畴、功能、角色和行为模式中。〔31〕通过这种方式,研究者们将个体—心理的数据聚合成集体的态度和行为模式,从而建构出政治互动的主观世界。但是,在这一范式中,社会经验的一个决定维度即集体的共同意义却被忽略了。正如查尔斯·泰勒指出的那样,在主流社会科学的本体论中缺少“意义”这个概念,而这一概念并不是简单地作为个体的主体而存在的,而是个体在集体中习得的,是“为一个既可以是 ‘我们’,又可以是 ‘我’ 的主体”而存在的。〔32〕这种共同的意义之所以被排斥在作为宏观方案的政治文化研究之外,是因为作为这一方案的认识论基础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具有某种特性,即“对它来说,所有知识必须从被刻入了许多印象的独特主体那里重构出来”〔33〕。泰勒也认为应该区分主体的独特世界和共同世界,但他指出,经验—实证主义的政治文化研究却完全忽略了共同世界中的内容,而出于研究实用的旨趣却可以在原则上随意地采集社会集体中个体的政治信仰体系方面的信息。事实上,每一种政治文化都建立在一个社会的共同世界之上,这个世界构造了这个社会的个体成员的生活世界,使社会互动得以可能。如果我们将眼光投向这个共同世界,就必须拓展政治文化研究的方案,以便揭示共同世界的意义内涵。这种拓展甚至可能使我们脱离政治文化研究的经验—实证主义的原始方案,致使用于填充这一方案的材料的意义受到质疑。
实际上,经验—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案是基于西方国家尤其是英美的政治制度而生产出的,其理论结论和认识旨趣之间存在互证关系。对转型国家(如德国、意大利等〕和非西方国家(如中国〕来说,这种研究方案显然具有很大的局限性,难以适用于研究其政治文化。〔34〕
为了突破经验—实证主义研究方案的局限,使政治文化研究能够尽可能全面地涵盖社会真实并且适用于非西方国家的情景,一些学者从政治文化概念的讨论入手重构了政治文化研究方案,提出了许多具有启发意义的思想观点。其中,德国政治学家罗厄等人的探讨具有代表性意义。
首先,这些学者对政治文化概念作了深入探讨。他们认为应该用“政治设想”概念取代经验—实证主义传统中的“政治态度”概念。在1987 年的一篇文章中,罗厄写道:政治文化是“设想的模式,而不是态度的模式……做政治文化研究的人并不想知道政体(Politisches Regime〕和政治制度(Politische Institutionen〕是否或者在何种程度上被接受或被拒绝;他感兴趣的更多的是这种接受或拒绝所基于的原则”〔35〕。1990 年,他与另一位学者德尔纳对“政治文化”概念作了进一步的界定,认为政治文化是“历史地形成的、集体共享的、大多数情况下对个体来说不言而喻的,并且大多数情况下无意识的 ‘政治生活设计’……这种设计调控政治行动者的认知、思维和感觉,并且间接地也调控其行动”〔36〕。1994 年,他进一步指出,政治文化是一个社会群体关于政治世界的基本设想以及与此相关联的操作理念,这些设想和理念在心态和惯习层面结晶和固定下来,对这个群体的政治思维和行动具有重要意义。〔37〕政治文化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其一,作为世界观呈现的政治文化构成了政治思维的条件;〔38〕其二,作为调控人的政治思维和行为的基本原则和规范的“未成文的宪法”,它给群体成员在公共领域的言论和行为设定了条件。可以说,政治文化呈现为由意义关联构成的政治思维、行动和话语框架,在这个框架内,政治行动者的思维、行动和公共话语得以成为可能。
在其后期研究中,阿尔蒙德和维巴将政治文化理解为对政治系统的态度或者系统中的成员对政治事物和现象的主观取向。〔39〕而将政治文化定义为关于政治世界的基本设想则意味着将政治文化理解为一种“认知规范的地图”,他们认为这一地图在思想层面圈定了政治世界并将其进行结构化,或者说将其理解成了一种设想,即关于政治在本来意义上是什么、能够是什么、应该是什么的设想。对一个集体来说,这种设想具有决定意义。
将政治文化理解为对政治世界的基本设想,实际上拓宽了“政治文化”概念的基础。因此,在这种理解的基础上所设计的研究方案也更加宽泛,具有更基本的意义。在此,政治文化研究探讨的不是阿尔蒙德和维巴观点上相对于具体的政治实体(如党派〕或政治现象(如环境保护方面的宣传〕的态度,而是为这类态度提供基础的感知模式和判断标准。而这类态度又可以与世界观和“未成文的宪法”关联起来加以考察。同时,各种基本设想并不仅仅停留在人们的头脑中,而是与一些操作性的理念联系在一起,即与某种结晶为思维和行为常规的知识联系在一起。这种理念和知识虽然具有工具特性,但也是政治文化的构成部分。这类知识包括成功的政治家在公众面前的言谈,也包括某些问题在过去的解决方案,等等。罗厄强调,操作性的理念虽然具有工具特性,但是,在现实层面上,它们对政治生活的意义可能比基本设想所具有的意义更大。关于政治世界的基本设想以及从属于这些设想的操作性理念就构成了政治文化的主要内容,它们可以被理解为政治的和社会的“秩序设计”(Ordnungsentwürfe〕或“政治的日常理论”〔40〕。这类理论可以像记载于政治思想史或成文的宪法中的秩序设计那样被研究。但是,作为政治的日常理论,政治文化理论在逻辑上显然没有经典的政治理论和成文的宪法那么缜密,也不具有像后者那样详细的论述形式。政治文化只能通过对政治行为的观察、对政治话语和政治符号的分析、对民意调查结果的评估得以重构和揭示。〔41〕
作为政治的秩序设计,政治文化是多主体的建构物,它是由在世的和不在世的不同社会阶层和社会群体成员建构的。而不同阶层和群体的成员、不同世代的人所具有的对政治世界的基本设想和政治层面的操作理念是不同的,因此,任何时期的政治和社会秩序方案都不可能是共意的结果。与此同时,任何时期的秩序方案都包含着一个社会的历史经验,这些经验影响着一个集体在具体情境中的行动。基于这种关联,历史维度就构成了政治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维度。
罗厄将政治文化概括为具有现实的社会和政治影响的理念。他认为,这些理念之所以具有现实影响,是因为它们进入了社会和政治真实、划定了政治视域、为秩序方案的设计和变更提供了意义关联(Sinnbezüge),同时也为社会的担当者提供了对政治现象进行选择、组织、解释、意义赋予和进行评估的尺度。
针对阿尔蒙德和维巴所采用的政治文化研究方法即民意调查,罗厄提出了几点根本性的质疑。首先,他认为,阿尔蒙德和维巴就社会成员的政治态度的调查只关注个体的态度,而忽视了政治文化的集体和社会特性。政治文化是文化的一个种类,而文化与语言一样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个体现象,而应更多地被理解为社会现象。要理解政治文化的核心内容,研究者必须知道,在一个社会群体中哪些观点和行为属于禁忌、需要找到相应的证据才能被发掘出来,而哪些理据对一个群体的成员来说是不言而喻的。在民意调查中,研究者可以像阿尔蒙德和维巴那样就文化霸权和占支配地位的民意进行提问。但由于民意调查限于对个人的提问,其对相关内容的发掘是有限的。
与埃尔金斯和西米恩的观点相似 〔42〕,罗厄认为,民意调查遇到的另一个问题,是政治文化的核心内容经常是一些不言而喻的、无需论证的政治思想、观点和态度以及结晶为思维和行动习惯的操作性理念,它们经常未被或未完全被群体成员意识到,因而也难以被发掘出来。①笔者2018 年在德国访学期间跟一位德国学者的谈话可以说明这一现象。在谈到中国社会目前面临的一些问题时,这位学者认为,少数民族的不利处境是中国目前面对的主要问题。我请他解释自己的观点。他称自己听说中国西部少数民族成员的收入比当地汉人低、政府限制他们使用一些资源(如水、电、天然气等)、限制他们生育,等等。我给他解释:实际情况恰好相反。少数民族成员在中国享受许多相对于汉族的优惠待遇,比如,其子女参加高考可以得到加分,一些地区居民的水电费由政府全额支付,建房由政府补贴,等等。他听了以后感到有些吃惊。在讨论相关信息和观点在西方国家流传的原因时,他认为,可能是因为少数者族群(尤其是难民〕在西方国家处境不利,一直被媒体和各方人士诟病,人们想当然地相信了关于中国的不实报道,形成了某种偏见性的观点。只有在对不同的文化进行系统地比较,或者当个人面对陌生群体的成员(如新移民〕所体现的陌生的政治文化时,这种不言而喻的政治文化才会脱离其“自然色彩”,呈现为受时空限制的文化特性。〔43〕
民意调查遇到的另一个问题是其研究对象的历时性问题。被调查者的政治取向或态度可以是一些情景依赖的看法,它们会随着情景的变换而变化;这种政治取向或态度也可能是基于文化历史积淀的信念和实践。因此,政治文化研究应该采用历时的视角对政治取向进行纵向比较研究,以便得出能跟其他研究结果衔接上并相比较的研究结果。总之,在定性—诠释学传统中的学者看来,经验—实证主义传统中的关于政治态度的民意调查具有其自身的系统界限,需要与其他研究方案结合起来运用,也需要其他研究(如政治行为研究、政党体系研究、政治语言和符号研究等)作为补充。在这个前提下,他们界定了政治文化研究的对象。
1.认知、情感和审美
在经验—实证主义传统中,阿尔蒙德和维巴区分了三种政治文化类型:认知取向的政治文化、情感取向的政治文化和评价取向的政治文化。〔44〕
定性—诠释学传统中的学者认为,认知取向和评价取向的区分基本上没有问题。值得思考的只是,如果承认政治文化是政治的日常理论,那么,政治文化中的实然和应然经常是难以区分的。因此,在认知层面上,阿尔蒙德和维巴将研究定格在对各个现存的政治体系的态度上,就显得狭隘。而如果将政治文化的研究对象确定为某个社会群体的“政治的世界观”或对政治世界的基本设想和“未成文的宪法”,那么则可以突破阿尔蒙德和维巴对政治文化研究对象的限制,将政治文化研究从对真实性的研究转变为对可能性的研究。值得强调的是,政治文化的外延大于政治真实的外延,但它并非无所不包。如何划定政治文化的界限,是更多地根据政治内容还是根据政治过程来划定这种界限,是因政治文化的不同而不同的问题。但对所有政治文化都有效的一点是,只有界定了一种政治文化特有的认知视域,才能认识这种政治文化。政治文化研究的提问也应该在此关联下确定。在评价和规范层面,情况也是如此:每一种政治文化都包含自身特有的规范;只有通过相应的提问并探讨这些问题,才能在评价和规范层面认识这种政治文化。〔45〕
对阿尔蒙德和维巴提出的政治取向的情感维度,学者们则提出了根本性的质疑。他们认为,与情感约束相关的根本问题不是民众对政治体系的情感支持的强弱问题,而是在认知和评价层面形成的政治文化尺度和价值是否植入或在何种程度上植入了民众心中、被民众带着何种感情而接受的问题。他们持这个观点的理由是民众对政治系统缺少情感支持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政体未能满足已经在民众的情感层面固定的一些尺度,二是相关尺度未在情感层面植入政治文化。所以,要了解民众对政治系统的情感支持,就必须先了解被支持的对象是否已在情感层面植入了政治文化。
基于这些分析,他们认为,情感取向不能与认知取向和评价(规范〕取向置于同一层面,前者与后两者具有一种交叉关系:情感可以基于认知也可以基于评价或规范而产生。学者们建议,将审美的尺度和原则置于与认知取向和评价取向同一层面,因为审美的尺度和原则是一些群体(如知识分子、年轻女性等〕具体地评估和评价政治家和政体的重要维度。
在将审美维度引入政治文化的讨论后,政治文化概念和研究对象得以显著拓展。在此,政治文化被定义为心性地和惯习性地固定下来的原则和规则集群,其调控和规划着人们的政治思维和行动。而要使这种规划功能被感知并得以实现,这些原则和规划就必须被群体成员内化。关于这种内化过程,社会心理学和政治教育学提出了许多不同的理论根据。但是,比较一致的观点是,个体的政治态度主要是根据主流的政治文化形成的,其政治思维和行为都倾向于同社会认可的规范保持一致,否则,个体会感到内心不安。在此意义上,心态实际上也是涂尔干意义上的“社会事实”〔46〕,值得研究。
另一方面,像所有文化原则和规则一样,内化的政治文化原则和规则要发挥社会功能,还必须外在化,也即被象征性地表达出来,通过言语、文本、图像和行动被记起。具体的表达方式则可以是神话、雕塑、仪式、旗帜和庆典等。〔47〕实际上,几乎所有实物和活动(包括日常活动〕都可以被赋予政治符号的意义。比如,自觉排队就既有实用意义又有政治文化意义,即表达文明社会基本的秩序原则。
由此,可以说政治文化具有双重特征,即作为理念或思想系统所具有的主观特征和作为符号和象征系统所具有的客观特征。理念和思想是内容,符号和象征则是形式。罗厄强调,形式不仅仅是通向内容的路径,而且具有自身价值。因此,一个政体中的官员必须善于使用政治的形式表述,使其符合存储于每一种政治文化中的政治审美标准。只有这样,一个政体才能既固定在民众的头脑中,又固定在他们心中,才能真正得民心。值得进一步强调的是,关于形式表述的知识对各类政体都很重要。民主政体如果认为只要其政治内容被老百姓赞许、其政治输出符合老百姓的期望,其执政的合法性就会自然而然得到保障,那么,它将会遇到困难。这种合法性共意既需要政治内容,也需要政治审美的形式打基础。〔48〕因此,政治文化和规则的外在化形式和政治审美形式都是政治文化研究的重要对象。
2.实践和过程:政治的社会文化和解释文化作为研究对象
作为“客观—思想的内在联系”〔49〕,政治文化无疑可以被理解为已经存在的、历史的、社会和政治实践过程的产物,它们通过社会化和文化融入被传授给社会团体中的新成员,包括新生代和移民。但是,政治文化不能仅仅被理解为既存的结果及前人社会和政治实践的产物,而是也应该被理解为过程、被理解为正在形成之物。〔50〕因此,对政治文化的分析不仅是对既存政治文化内容的分析,也应是对政治—文化实践的分析。一般来说,人们往往倾向于保留和延续已经被生产出的政治文化,而不是改变政治文化。因此,政治文化的连续性比政治文化的转变更值得分析和解释。政治文化的延续依赖于其内容被实践、在实践中被更新和生动化,否则,政治文化的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及其仪式将不会被理解。政治文化的实践和过程研究也因而是重要的。
政治文化的实践和过程可以在两个层面得以区分:一个是政治的社会文化(Politische Sozialkultur〕层面,一个是政治的解释文化(Politische Deutungskultur〕层面。在第一个层面,作为政治文化的担当者,普通公民根据自己的政治经验而形成政治观,运用政治符号进行日常的政治活动并生产自己的政治符号。这种在日常层面发生的政治文化生产过程既包括对既存的政治文化和政治结构的适应,也包括创新,还包括对自己的政治文化同一性的确认,因而值得研究。在第二个层面,一些专业的意义和符号生产者(如知识分子〕在为他者生产和提供意义和解释,他们的政治文化成果当然也值得研究。〔51〕
政治的解释文化与政治的社会文化或日常文化之间是一种互构关系。政治的解释文化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的文化、一种元文化,因为它的功能在于解释某种自然的、“无意识的”、原生态的政治文化,即日常的政治文化或政治的社会文化;其加工的主题是人们或多或少无意识的思维、言论和行动习惯,揭示的是其中的世界观和政治观、政治态度。政治的社会文化则是三种过程的产物。其一,它是日常生活中许多人参与的互动和沟通过程的集体产物。其二,它是某种政治制度所做的有目的的社会化工作即政治教育的产物,因为每一种制度都试图将自己的目标文化(Zielkultur)植根于民众中、试图培养一种与自身一致的政治文化。其三,它是有智识的阐释者和设计者从外部影响政治的社会文化的产物;这些阐释者和设计者在思想层面赋予政治的社会文化以形式,从而直接影响其发展水平、其内容的丰富性和严密性及其文明化的程度。更进一步说,政治的社会文化要存续下去,必须有一种解释的政治文化支持其维持其同一性、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52〕
政治的解释文化概念的引入实际上揭示了两种现象。其一,它揭示了理念借助政治文化而影响现实政治的现象。正如韦伯所论及的那样,理念、利益和世界观之间具有内在联系;利益和世界观可以直接推动行动的产生,而理念则可以为政治言论、思维和行动提供文化框架。〔53〕其二,它可以使理念所具有的文化关联和群体关联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也可以使解释政治世界的主体、这种解释的受众以及解释的方式更加明确。就后者来说,各个社会群体的情况是不同的,而这种差别又影响着每一个社会群体的政治文化的种类和状况。一方面,政治解释的垄断权的存在与否,政治世界主要是由政治实践者还是远离政治的知识分子解释,被解释的对象是什么?是言论、是具有示范意义的行动、是政治仪式和模仿的活动,还是政治文化的分析和实践活动?这些问题对政治文化都有影响。另一方面,政治的解释文化本身并不完全是科学文化,但它比政治的社会文化更具有科学性,包含更多的理性内容。而政治的解释文化的科学化程度对政治的社会文化有一定的影响。对后者来说,这种科学化具有积极意义,意味着机会;也具有消极意义,意味着危险。积极意义在于,它可以推动政治文化的现代化,减少传统的束缚;消极影响则在于,寓于未经反思的日常文化中的、作为共意基础的资源会被侵蚀,因为科学对原则和理论的兴趣总是与日常文化所面对的维护同一性的强制处于紧张关系中。因此,政治的解释文化不可能完全科学化;在为社会文化提供新的发展可能性时,它又不可能对一切可能性开放。政治的社会文化有可能具有过多的同一性资源,从而限制群体成员的创新意愿和适应能力;但其具有的同一性资源也可能短缺,从而无法为群体生产出必要的选择、无力维护群体成员的同一性。〔54〕这些问题都是政治文化研究应该根据具体的政治文化状况而探索的问题。
政治的社会文化的另一个特征是限制性和封闭性,与此相关联,政治的解释文化也具有这种特征。政治的社会文化也可以被称为公民文化(Zivilkulturen),它们不是通过国家和法律而规定的,而是非正式地、自然地和自发地形成的,是狭义上的文化,具有较大程度的一致性特征,对可以想象的思维和行为可能性都具有限制性。政治的解释文化作为解释政治的公民文化的文化也具有限制性。作为关于政治文化的讨论,政治的解释文化具有特定的选择性。它在有意和无意地对政治的公民文化中的不言而喻的内容进行质疑。但是,作为一种政治文化策略,它又在追求生产一些新的不言而喻的,即让群体成员当作自然的政治观而接受和实践的内容。当这一策略成功实践时,政治文化话语中一些被争议的话题会作为比较一致的政治观进入社会文化领域,被不加质疑地接受。当然,由政治的解释文化生产出的文化内容可能只会在一定时限内构成政治的社会文化内容,随着它们的被质疑和新文化内容的被生产,这些内容会失去效用。〔55〕
3.政治文化的效用作为研究对象
如前文所述,政治文化是一种由意义关联构成的思想和行动框架,它可以呈现为世界观,也可以呈现为未成文的宪法,并且以这种形式对政治生活进行条件化和程序化。在这种意义上,政治文化显然具有现实意义。但是,在一致肯定政治文化这种意义时,却很少有人证明这种意义。所以,政治文化研究主要停留在对政治文化的描写上。要弥补这个缺陷,政治文化研究应该从批判的文化主义角度出发提出具体的证据来证明政治文化的实际效用,也即证明它对某一社会团体的政治所发挥的实际影响。
这种尝试首先面对的一个问题是政治文化的世界影响所具有的时空依赖特征。在空间意义上,不同的社会关于政治世界的基本假设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不相同,它们赋予文化的程序化的意义与赋予其他的程序化(如法律的程序化〕的意义相比也不同。也就是说,有些社会更加重视政治文化,有些社会则更加重视法律等。在此,文化的程序化意味着政治系统忽视成文的宪法,同时更多地依赖非正式的、社会所认同的政治生活的秩序规则。另外,不同社会的社会成员的思维、行动和言论所实际遵守的价值观和原则也不同。对于不同的社会来说,政治文化所具有的功能、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同的。所以,比较可行的是,不是以政治文化的内容而是以其功能为基础对政治文化在理想类型层面进行分类考察。在这种视角下,可以区分两种政治文化:一种是对行动进行规范的文化,另一种是对组织进行规范的文化。对行动进行规范的文化通过发展出某种不成文的宪法来直接调控个体行动者与集体行动者之间的互动,在此过程中不依赖第三方的介入。对组织进行规范的文化则通过组织来规范政治生活、来调控这种互动。在此,组织被赋予了要求其成员对其忠诚和服从的合法性和权力,前提是他们必须满足一些内容和程序条件,符合一些政治文化尺度。比如,在一个法治国家,宣扬极端思想的组织就不符合这个国家的人权保护原则。
如前文所述,经验—实证主义的政治文化研究要求一个可操作的、适用于各个不同的政治文化研究领域的政治文化概念。但是,为了满足这种要求而放弃对政治文化宽泛的理解和定义,就会忽视很多内在联系,忽视很多政治文化的真实和可能性,并因此成为一些流行的研究模式和研究实践的囚徒。因此,必须设计出一种能够统括不同的研究方向和研究结果的政治文化概念。从这个前提出发,学者们提出了几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如果考虑政治文化的诸多特征,如意义编织体和符号系统,世界观和未成文的宪法,认知的、规范的和审美的尺度,等等,政治文化概念似乎成了一个无形的概念,其将许多异质的事实维度随意地汇集在一起,以致于在研究层面使所有可以确认和具有代表性意义的维度都难以被加工了。但是,由于政治文化本身整合了许多表面上看来具有差异的要素,所以,政治文化概念必须被宽泛地定义,必须组合不同的文化概念要素。对政治文化的理解应该是:无论其在何处出现,以什么形态出现,它都应被理解为政治设计者的规划图中的方案。政治文化是由理念、方案、草图、符号、象征和设计构成的真实,这种真实具有社会形态和社会担当者,但即使在发挥实际的社会作用时,其与社会现实也有区别。比如,财富分配平等的理念与财富分配状况就不是一回事。
而基于政治文化本身的复杂性和变化特征,要运用不同的视野和方法研究政治文化。其中,民意调查只是一种方法。政治文化虽然是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但这一对象是一个社会中由符号所传播的、用这种意涵所填充的许多世界观和未成文的宪法构成的。要发现和理解政治文化内涵,就需要从不同的视角、运用不同的方法对其进行研究。同时,作为多样的世界观和多样的未成文的宪法,政治文化在正常情况下处于不可见的状态,在政治生活中发挥着自然的不言而喻的背景框架作用。只有在政治文化与政治体系之间的关系发生原则性的变化时,政治文化才会显现出来。这种变化可以是一种新的政体与旧的文化传统之间的冲突,也可以是一种旧的政体与文化革命的对立。在此意义上,政治文化研究首先是一种政体研究(Polity Research)。而由于政治文化研究有自身专门的提问和问题,所以,从一定的时候起,它又必须回归正常路径,变成政治研究(Research of Politics〕和政策研究(Policy Research)。此时,它关注的是现实政治中的某种文化政治所具有的可能性、前提、内容和后果。这里的一个基本假设是,政治文化是一种历史形成的真实,它在正常情况下不会受到政治行动者的直接影响;但是,从长远的观点看,它是可以被改变和形塑的;尤其是在现代的大众传媒社会中,政治文化总是在一定程度上被不停地再生产着。
政治文化所具有的连续性和变化特征也是被忽视的研究考量。实际上,政治变革时期和危机时期往往是政治理论形成和政治文化研究的高潮时期。这种情况的出现是以一个暗含的假设为基础的,即认为政治文化具有连续性。在不否定这种连续性的前提下,有学者指出,这种连续性并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更多地是一种特定的政治绩效。也就是说,政治文化是否能持续存在、是否具有有效性,是否依赖持续的政治投入,尚有待进一步考察。尽管政治社会不一定总是能意识到这一关系。只有当政治社会能够不停地或经常地强化和翻新其政治符号和意义世界时,政治文化才可能持续存在。
对政治文化的这种实际运用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显性的,一种是隐性的。显性的运用指的是明晰的、细化的象征政治(比如中国领导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花、举行纪念仪式等),它应被理解为独立的“符号政治”(Zeichenpolitik),而不是某种“替补政治”(Ersatzpolitik〕和“表演政治”(Schaupolitik)。在更多的情况下,政治文化则在被隐性地运用,在正常的政治过程中扮演着“随机视点”的角色。每一种实际的政治行动(如领导人考察贫困地区、考察难民安置点等等〕和政治决策过程的每一种结果(如精准扶贫决定)都可以具有符号和指示特征,从而影响一个社会的政治文化。因此,政治文化研究应注重研究正常的政治过程中所包含的符号政治。
这种讨论得出的一个结论是,政治文化既是研究对象又是研究视野。同时,它也是一副特殊的眼镜。在政治学中可能被疏忽的一些政治现象,往往能够透过这副眼镜得以发现。通过这种特殊的文化主义的分析,政治学的研究可以在传统的研究如选举研究、政党研究、宪政研究等之外深化问题视点。
就政治文化在今天的作用而言,有两个问题值得被思考和探讨。其一,将政治文化理解为“未成文的宪法”并赋予其调控社会政治生活的功能,但当前这种观点可能与现实不完全相符。导致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政治文化在现实政治的界定和程序化方面发挥的作用在不同社会中具有不同的分量,有些社会甚至有可能完全排斥这种功能。在不同的社会中,或者在同一个社会的不同时期内,关于政治文化的公共话语可能显得很重要,可能发挥着为民众提供政治同一性、为政体提供合法性的作用,但却不一定构成政府或政党制定政治纲领的基础。由此政治文化与政治纲领之间就存在某种断裂。比如,在目前政局动荡的叙利亚和委内瑞拉,民众的政治态度和世界观不一定发生了多大的根本性变化,但是,执政党和其他党派的政治纲领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另外一点与政治文化的“长时段结构”(Longue Durée〕假设相关。政治文化研究一般认为政治文化是在长时期内形成的,尽管它也处于历史变化中,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失。但是,作为调控原则的政治文化可能在今天还具有强制力,明天却失去有效性、被作为调控原则的时尚所取代。当然,如果将政治文化理解为一个社会不同群体的政治态度和政治观的构成,那么,能够如此急剧变化的可能只是部分人的政治态度,但不会是一个社会的整个政治文化。
从以上讨论可以看出,政治文化既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也是一个复杂的话题。阿尔蒙德和维巴等美国政治学和政治社会学家创建的经验—实证主义的研究方向旨在揭示民众对既存政体和政治制度的态度,其预设是这种政治制度的优越性和合理性,摸清民众的政治态度的目的也是为了证明这种制度具有相应的政治文化基础。为了研究这一“目标文化”,他们必须并且只能对政治文化概念作出相对狭窄的(尽管是精确的)定义,即将政治文化定义为包含对民主制度和价值、对既存的政党、对政治输出和输入等政治客体的态度。但是,在时空维度上看,政治文化现象是复杂的现象。任何集体、任何时代的政治文化都是前人建构的结果,也是集体成员实践的结果;它既包含政治的社会文化,也包含政治的解释文化。其维度远比经验—实证主义的研究传统所界定的要多得多。因此,只有尽可能宽泛地定义政治文化,才能使概念符合真实、使研究能够尽可能多地挖掘真实内涵。在这一点上看,定性—诠释学的研究传统比较符合政治文化的真实。这一传统中的政治文化概念以政治设想为核心要素,但这一要素实际上也包含了阿尔蒙德和维巴传统中的政治态度要素,因此它并不排斥实证研究。对非西方国家来说,政治设想基础上的政治文化研究可能更能帮助人们认识自己的政治文化、从而在此基础上建设自己的政治文化和政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