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年
《秦风·无衣》是《诗经》中的名篇,历来为人所传颂。尤其是曾入选高中语文教材,更以其巨大的影响力而家喻户晓。原诗三章,章五句,非常简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诗的文字没有特别的艰涩难懂处。“泽”通“襗”,指贴身的衣服。袍是棉袍,裳是战裙,袍、襗、裳意思关联;戈矛、矛戟、甲兵,都是指兵器或铠甲,意义相关。“同仇”意思是同仇敌忾,“偕作”“偕行”是说一起参战、一同行动,和“同仇”的内涵也是一致的。这样,从字面意思来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说:岂可说没有衣服?我和你共穿此棉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是说:君王将要作战,修整我们的戈矛,我和你同仇敌忾。以下几章的意思也大致差不多。
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所以大家普遍认为本诗是一首激昂慷慨、同仇敌忾的战歌,表现了秦国军民团结互助、共御外侮的高昂士气和乐观精神。然而,问题却也产生了:在早期的《诗经》注解中,这首诗并不是歌颂秦国将士同心协力、保家卫国的,而是一首讥刺秦君好战的“刺诗”。《诗序》说:“《无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战。”(《毛诗正义》)毛《传》和郑《笺》都谨守着《诗序》的说法。那么,本诗到底是歌颂还是讥刺呢?“美”与“刺”的矛盾问题又该如何来理解呢?
“赞颂”传统的形成
以《无衣》为赞颂,这种看法的产生并不是很早,但是影响却很大。推究起来,首先应该和班固的意见有关。他在《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赞》中说: “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诗,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焉。”班固表彰今天水、平凉、庆阳一带的风气习俗,其所引诗,正是《无衣》,显然是以之为“高上勇力”的“慷慨歌谣”。后来朱熹的《诗集传》也说:“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所谓“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明显是继承了班固的说法。《诗集传》还说:“秦俗强悍,乐于战斗。故其人平居而相谓曰:岂以子之无衣,而与子同袍乎?盖以王于兴师,则将修我戈矛,而与子同仇也。其欢爱之心足以相死如此。”所谓“欢爱之心足以相死”,显然就是赞颂生死与共的战友之情了。
朱熹之后,说诗者便大都把这首诗当作歌颂之作了。南宋末年的谢枋得甚至说:“春秋二百四十余年,天下无复知有复仇志,独《无衣》一诗毅然以天下大义为己任。”更是读出了“复仇”的“天下大义”,无疑是寄寓着他末代孤臣的身世感慨,更多是借《无衣》之酒杯,浇自我胸中之块垒。清代的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尽管说此诗是“刺”,但主旨却是“秦人乐为王复仇也”,则依然是赞颂的意味。晚清王先谦《三家诗义集疏》说:“审度此诗词气又非刺诗。”自然是作为美赞了。至于清末陈继揆《读诗臆补》所说“开口便有吞吐六国之气,其笔锋凌厉,亦正如岳将军直捣黄龙”,吴闿生《诗义会通》所说“英壮迈往,非唐人出塞诸诗所及”,则是越来越夸张,不但认为“英壮迈往”,超越了盛唐的边塞诗,而且还有“吞吐六国之气”,未免愈拔愈高了。
现代学者大多接受了颂歌说,很多《诗经》的注本、选本以及各类教材,包括评析与鉴赏等,都是将其作为赞颂之诗看待的。譬如,余冠英先生说:“这诗是兵士相语的口吻,当是军中的歌谣。史书说秦俗尚武,这诗反映出战士友爱和慷慨从军的精神。”(《诗经选》)而程俊英、蒋见元的《诗经注析》更是明确说:“这是一首秦国的军中战歌。”这些看法在《先秦诗鉴赏辞典》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由于此诗旨在歌颂,也就是说以‘美为主,所以对秦军来说有巨大的鼓舞力量……可以想象,在秦王誓师的时候,此诗犹如一首誓词;对士兵来说,则又似一首动员令。”可以说是越来越离谱了。
还有一点也需要注意。据《左传·定公四年》载,公元前506年,吴国军队攻陷楚国的首府郢都,楚臣申包胥到秦国求援,“立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这里说秦哀公“赋《无衣》”,故而王夫之《诗经稗疏》认为本诗为秦哀公所作。今人陈子展《诗经直解》赞同王说,认为申包胥事“可作为《无衣》本事读”,“与子偕行,言随申胥而往也。其为答申胥而救楚之诗明矣”。这大概是误解了此处“赋诗”的独特意义。赋诗不是作诗,而是春秋时期外交场合常用的赋诗言志,也就是随机诵读、引用《诗经》中既有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赋诗言志更多是根据特定的背景“断章取义”,也就是《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因此,秦哀公赋《无衣》,不是引用全篇的诗义,而只是强调“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的意思。
为什么说是“刺诗”
前面指出,《诗序》与毛《传》、郑《笺》等都认为本诗是“刺”而非“美”。那么,《诗序》为什么说是刺诗呢?
《无衣》首章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毛《传》云:“上与百姓同欲,则百姓乐致其死。”郑《笺》申说:“此责康公之言也。君岂尝曰‘女无衣,我与女同袍乎?言不与民同欲。”按照毛、郑的意思,这是讥刺君王不与百姓同欲,未曾说“汝无衣,我与汝同袍”的话,因而百姓不是“乐致其死”。不过毛《传》认为不是直刺,而是借颂天子以讽诸侯。孔颖达《疏》进一步解释:
毛以为,古之朋友相谓云:我岂曰子无衣乎?我冀欲与子同袍。朋友同欲如是,故朋友成其恩好,以兴明君能与百姓同欲,故百姓乐致其死。至于王家于是兴师之时,百姓皆自相谓:修我戈矛,与子同为仇匹,而往征之。由上与百姓同欲,故百姓乐从征伐。今康公不与百姓同欲,非王兴师,而自好攻战故,百姓怨也。
郑以为,康公平常之时,岂肯言曰:汝百姓无衣乎?吾与子同袍。终不肯言此也。及于王法于是兴师之时,则曰:修治我之戈矛,与子百姓同往伐此怨耦之仇敌。不与百姓同欲,而唯同怨,故刺之。(《毛诗正义》)
孔颖达认为,毛、郑讥刺秦康公不能和百姓同甘共苦,且其兴兵又非周天子所为,只是康公个人的喜好,因此百姓有怨恨,“故刺之”。清代陈奂的《诗毛氏传疏》也遵从此说:“此亦刺康公诗也。”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虽然赞同“刺诗”说,但解释却颇为曲折,他说秦地本为周地,秦人固为周人。周人苦于西戎之患已经很久,而秦人御戎有功,因此他们的父老子弟对于西戎一致是同仇敌忾的。秦康公好战,又都是私怨,这是徒逞小忿而忘大仇,非民众之所欲,“夫与其兴师无名,何如报复所得?故作是诗以明志”。他进一步引申说:“然则《序》所谓刺,固不独秦君,兼及周王矣。盖民有勤王心,君无讨贼意,伸在此则不能不屈在彼也,故曰刺也。”说得就更加奇怪了。
总之,和诗歌的字面意思相比,以上的各种解释总是显得苛察缴绕、迂曲难通。前人之所以不采用《诗序》的说法,和上面这些解释的不清楚、不晓畅、不准确是有很大关系的。
对此问题作出重大贡献的是郭晋稀先生。郭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曾发表过一组文章:《风诗蠡测》《风诗蠡测续篇》《风诗蠡测末篇》。他在《风诗蠡测续篇》中明确提出:《秦风·无衣》是刺诗而非颂歌。这里,郭先生的一个重要观点是此诗存在着上下文的省略:既有因避下句重复而采取的“探下”而省,也有因避上句重复而采取的“承上”而省。所谓探下而省,是指因为下句有“王于兴师”,故而在上句省去了“王未兴师”;所谓承上而省,是指因为上句有“岂曰”,故而在下句省去了“则曰”。如果依照词气补足省文,“不仅诗意十分显豁,而且文词明白如话”:
我们细审文气,《无衣》一篇,上下皆有省文,如果按照词气补足省文,那么《无衣》应该是这样的:
王未兴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则曰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诗经蠡测》)
其他两章也是如此。这样,原诗的意思就是:君王未曾兴兵时,何曾说:“你无衣裳,我和你同穿一袍?”君王将要兴兵作战了,就说:“修整我们的武器,我和你同仇敌忾。”这样来理解,讥刺的意味就非常明显了。至于诗中的“王”,也显然非指周王,而是指秦伯,因为当时诸侯列国的君主也是可以称王的。这一点,郭先生引用王国维的《古诸侯称王说》,有明确的论断。
要之,郭先生此说确为通人之论,《无衣》为刺诗的问题在这里也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他紧扣行文“词气”,立足诗歌文本,细加审度,于前人所习焉不察处提出新看法、取得新突破,真可谓是善读《诗》者。这个结论也为当代一些目光敏锐的学者所重视,赵逵夫先生注评的《诗经》以及《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的“先秦文学”,便都是采用了郭先生的说法。我们由此也明白:《诗序》所说“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战”,其实是不错的,关键是前人没有把它说清楚。
考察《无衣》主旨的两种阐释史,还有一些值得我们思考的地方。一个时期以来的《诗经》研究,因为对经学立场的全面否定与对文学本位的片面强调,关于《诗序》的一些说法,在难以讲清楚的时候,我们往往是简单粗暴地加以否定,将其指斥为“腐儒陋说”。其实,正是這种简单粗暴的否定,遮蔽、掩盖了很多文化信息。譬如《诗大序》说《关雎》是“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现代的研究者多认为与原诗的爱情主题不符而予以驳斥,但实际上,《关雎》并不是一首普通的爱情诗,而是西周王室贵族的婚姻理想与家庭典范的写照,因而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功能。我们只需要看先秦典籍中对于这首诗的反复称赞与推重,就不难理解这一点。同样,《诗序》解说《无衣》的主题,也使我们明白,在看似简单明白的文字表面,其实蕴含着对统治者欺骗民众、愚弄百姓的直接讥刺。这样看来,那些所谓的“慷慨激昂、同仇敌忾”,那些所谓的“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其实都是后来的人读上去的。所以,在当下过于强调《诗经》研究的“文学本位”“文学眼光”时,我们还需要对传统的学术成果予以重视,包括对《诗序》的特别关注。
另一方面,关于《无衣》“美”与“刺”的争议,也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是非问题。我们看到,“赞颂”说即便是对诗歌主旨的“误读”,这种“误读”也不是没有意义。它让我们对诗歌的作者、时代、本事、艺术成就等问题,能够有更为深刻的认识,也让我们反过来思考,“讥刺”说也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诠解。毕竟,在《诗经》的解读中,“诗无达诂”不仅仅是一种阐释的历史,更是一种阐释的现实。
(作者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