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库恩范式思想看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异同

2019-02-17 15:45谷方庭
关键词:人文科学库恩范式

谷方庭

(淮阴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的关系问题一直是社会科学哲学关注的一个热点。很多学者认为,社会科学方法论问题,“不但是当前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的聚集点,而且本身成为跨学科实践的理智平台和作业场所”[1]。不同的研究者,从各自不同的视角给出该问题的不同答案。总体来看,大多数的研究者都强调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实质上的差别,认为人文科学在研究对象、方法和结论的可检验性上都与自然科学无法比拟,并因此强调人文科学研究不同于自然科学研究的独特性。有学者指出,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的困境主要在于“实证化方法论与解释学方法论的二元对立,以及由各自内在缺陷所导致的研究实践与真实世界的背离”[2],并主张一种语境论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库恩从他的范式思想来考察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关系,认为二者的差别是存在的,但这些差别并非是原则性的,仅仅是两个领域相对发展程度不同的结果;只要人文科学建立起学科共同体公认的解难题的研究范式或统一模式,它也能成为像自然科学一样的科学。

一、有共有范式的自然科学及其发展

库恩在研究自然科学史时发现,像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托勒密的《天文学大全》、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和《光学》、弗兰克林的《电学》、拉瓦锡的《化学》等诸多著作,“都在一段时间内为以后几代实践者们暗暗规定了一个研究领域的合理问题和方法”。这些著作之所以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就在于它们共同具有两个基本特征:“它们的成就空前地吸引一批坚定的拥护者,使他们脱离科学活动的其他竞争模式。同时,这些成就又足以无限制地为重新组成的一批实践者留下有待解决的种种问题。”[3](P9)库恩把共有这两个特征的科学成就称为“范式”,这种范式为某一学科的“科学共同体在一段时期内公认为是实践的基础”[3](P9)。

库恩认为,范式是一个与“常规科学”密切相关的一个术语。有了研究传统或范式,科学研究就进入了“常规科学”时期。在这样的时期,范式为以后将成为特定科学共同体成员的学生提供了准备,因为他们都是从相同的模型中学到这一学科领域的基础的,并且他们之后的实践也很少会在基本前提上出现争论。按库恩的话说:“以共同范式为基础进行研究的人,都承诺用同样的规则和标准从事科学实践。科学实践所产生的这种承诺而明显的一致是常规科学的先决条件,亦即一个特定研究传统的发生与延续的先决条件。”[3](P10)库恩之所以选择使用范式这个术语来描述和刻画自然科学的性质和发展特征,就是想强调“某些实际科学实践的公认范例——它们包括定律、理论、应用和仪器在一起——为特定的连贯的科学研究的传统提供模型”[3](P9)。他说: “一个范式就是一个公认的模型或模式(pattern),在这一意义上,在我找不出更好的词汇的情况下,使用‘paradigm’(范式)一词似颇合适。”[3](P21)后来,库恩对范式作了进一步的澄清:“‘范式’的一种意义是综合的,包括一个科学群体所共有的全部承诺;另一种意义则是把其中特别重要的承诺抽出来,成为前者的一个子集。”[4](P288)库恩“把它们叫做符号概括、模型、范例”[4](P290)。

库恩进一步考察发现,在常规科学形成之前,是无共有范式或各种范式竞相争论的时期;而常规科学之后出现的危机、革命和新的发展,就是范式的危机、转变和确定新的范式而进入新的常规科学的发展过程。于是,科学研究及其发展就展现出如下的一般图景:从没有范式的“前科学时期”经过竞争和选择发展到建立范式的“常规科学时期”,然后出现反常和危机而进入范式动摇的“科学革命时期”,再经过竞争和选择重新建立新范式的“新的常规科学时期”;科学发展就是间断式地从常规科学时期经过科学革命时期再到重新建立新范式的常规科学时期的发展过程。

在这个自然科学发展、演化的模式中,科学共同体确认了共有的研究范式是一门科学建立起来的关键和标志。有了科学共同体共有的范式就有了常规科学,而在常规科学中,科学家的工作就是遵循范式的引导而从事解难题的研究工作,并不对范式本身有任何的怀疑。科学革命是在出现反常并不断积累的过程中对原有范式不信任和动摇。与此同时,各种竞争的研究范式就会出现,当一种新的范式被科学共同体接受时,该门科学又进入一个新的常规科学时期。科学的发展就是一个从常规科学到科学革命再到新的常规科学的非积累的、间断式的发展过程,而对这一发展过程的刻画,就是从范式确立到范式动摇再到新范式确立的过程。在常规科学确立之前,是一个还没有共有范式确立或各种不同范式之间竞争的时期,库恩把这个时期称为“前科学时期”——还没有确立一个共有范式的时期。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库恩把是否确立了一个共有的研究范式作为一门学科是否成为科学的标准。但是,当库恩看到许多社会科学家在极力阐发他们的学科与自然科学的根本不同时,他并不以为然,他按他的范式思想,对人文科学研究的特殊性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和认识。

二、无共有范式的人文科学及其发展

在这里,库恩所使用的“人文科学”主要是指我们一般常说的“社会科学”,即主要是研究社会现象和人的行动的科学。当然,库恩本人并没有就“人文科学”概念给出明确说明,我们只是从他所举的“人文科学”的例子中可以看出他的所指。在库恩看来,任何一门学科,只有形成自己研究的范式并为该学科的共同体所接受,就可以称之为科学,否则,它就不能被称为科学。因此,在库恩那里,他没有对各类“人文科学”(包括社会科学)作具体区分是可以理解的。为了不至于与当下对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作严格区分相混淆,以下用“人文科学”泛指库恩所说的不同于自然科学的、涉及人的、科学的所有学科,包括社会科学;“社会科学”特指研究社会现象和人的行为的学科,与我们现在一般所指的“社会科学”同义。

按库恩的观点,在常规科学时期,科学家的主要工作是解决常规问题,这一时期,范式主宰了科学共同体几乎全部的研究活动。范式之所以获得了它们的优越地位,是“因为它们比竞争对手能更成功地解决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又为实践者团体认识到是最为重要的”[3](P21)。

更为重要的是,范式还限定并规定了有待解决的科学问题的范围、提出方式、解决方式和可能的答案,等等。这时,科学共同体成员就像“把自然界塞进一个由范式提供的已经制成且相当坚实的盒子里。常规科学的目的不是去发现新类型的现象,事实上,那些没有被装进盒子内的现象,常常是完全视而不见的”[3](P22)。

如此看来,在常规科学时期,范式对科学研究的限定和规定好像是个缺陷。不过,库恩认为,这些因信仰范式而受到的限制和规定,恰恰正是科学发展所必不可少的。库恩说:“由于把注意力集中在小范围的相对深奥的那些问题上,范式会迫使科学家把自然界的某个部分研究得更细致更深入,没有范式的指导这样做,将是不可想象的。”[3](P22)“在范式依然成功的期限内,专业团体将能解决许多问题;如果没有对范式的承诺,团体的成员就很难想得到,也不可能去研究这些问题。”[3](P22-23)

显然,库恩主要研究和关注自然科学研究的性质和特点,并且用他的范式思维得出了不同于传统逻辑实证主义观点的自然科学形象。但是,当他读到许多欧洲大陆的社会科学方法论文献,如恩斯特·卡西尔《人论》[5]等著作时,一方面,他认为他们用来描述社会科学的方法与来描述物理科学的方法很相似;另一方面,当他看到他们讨论的结尾处总是提醒读者这些分析只适应于社会科学而“自然科学是完全不同的”时,他认为沿着他们的思路“对自然科学的相对标准的、准实证主义的、经验主义的描述”恰恰是他想要反对的。库恩一方面认为,这些人对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作出了“睿智而敏锐的论述”,另一方面又认为他们的描述“需要通过把自然科学图景作为衬托来限制他们的立场”[6](P215)。

库恩阐述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关系的文章《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一文,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展开的,并主要针对他同时代的查尔斯·泰勒的《解释与人的科学》一书来加以论述。

泰勒和韦伯、卡西尔等人一样坚持认为,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属于不同类型的科学。库恩一方面倾向于赞同他的看法,但另一方面又持有“一点点的不可知论”[6](P215)的观点,即认为二者的差别和不同到底是什么并不是清楚的。如库恩所说的,在关于二者如何划界的问题上,他和泰勒他们之间存在尖锐的分歧。库恩认为,泰勒的划界方法“根本行不通”[6](P215)。

在泰勒看来,人类活动构成一个用行为符号写成的文本,要理解这些活动、揭示行为的意义,就需要解释学的解释,而适用于一个特定行为的解释会随着文化的不同,有时甚至随着个体的不同而产生系统性的差别,正是“行为的意向性”使得人类活动的研究区别于对自然现象的研究;而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及其意义对所有人都是相同的,这些对象是绝对的、完全不依赖于人类主体的解释,在研究这样的对象时,不需要用类似的解释学去解释这样的东西。

而在库恩看来,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他举泰勒同样的例子来加以说明。泰勒认为,天空对于日本人和欧美人来说都是相同的;库恩认为,他没有比较过他的天空与日本人的天空,也无法进行这样的比较,但他坚持认为现代人的天空与古希腊人的天空是不同的。库恩强调现代人和古希腊人把天体分成不同的种类、不同的事物范畴,即二者关于天空的分类学具有系统性的差别。对古希腊人来说,天体分为三个范畴:恒星、行星和流星;现代人也有同样名称的范畴,但古希腊人放到他们的范畴中的对象完全不同于我们放到我们范畴中的对象,即在一个体系中彼此相似的事物在另一个体系中却并不相似。库恩认为,从古希腊以后,天空的分类学、天空的相似性和区别的模式,都已经发生了系统性的变化。

库恩希望人们能够认识到,上述的那些差别并不能被说成是:它们仅仅是关于对象的信念上区别,而对象本身对古希腊人和我们都一直是相同的。库恩主要从他的论证结构来加以反驳。这种论证结构正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范式之间不可通约性的运用。

在库恩看来,在任何一个特定时代,虽然不论是自然世界的概念还是社会世界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为共同体(文化或亚文化)成员所共有,并且它们的代代相传(有时伴随着变化)在共同体认可新成员的过程中起到关键的作用。但是,掌握一个概念,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认为的“使一组为该概念的使用提供充要条件的特征内在化”[6](P217)。库恩解释说,尽管任何理解一个概念的人都必定知道属于该概念的对象或情境的某些显著特征,但这些特征可能因人而异,而且在该概念的恰当使用上无需共有任何一个特征。也就是说,两个人可以共有一个概念,而无需共有关于该概念所适用的对象或情境的一个或多个特征的单一信念。

但是,泰勒坚持认为,尽管社会概念塑造了它们所适用的世界,但是关于自然界的概念却并非如此。也就说,对泰勒来说,天空是与文化无涉的。而库恩并不这么看。库恩认为,一个人只能指出概念的单个范例——指出这个恒星或那颗行星、这个商谈事件或那个公平事件,当他这么做时,他所面临的困难在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中具有同样的性质[6](P217-218)。

库恩解释说,为了有效地、有信息量地指出一颗特定的行星或恒星,人们必须能够不止一次地指出它,并且能够重复地选出同一个对象,除非人们已经掌握了该个体所属的分类概念,否则无法做到这一点。比如,暮星与晨星是同一颗行星,但是只有在作为行星概念集的描述中,它们才能被看成是一颗星,而且是相同的星。在能够做出认同之前,人们无法通过指出该对象来学(或教)些什么。社会事务中公平和商谈的情况也是如此,直到有了可被例证或研究对象的概念,才能开始对案例进行表述或研究。他总结说:“不论在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中,使我们具有该概念的是文化,概念通过范例在文化中代代相传,有时以变化的形式传递。”[6](P218)因此,古希腊人的天空与我们的天空具有不可还原的区别,并且这种区别的本质与泰勒所描述的不同文化的社会实践的区别是一样的。这两种情况的区别都“根源于概念词汇表”的不同,即研究范式的不同,而且这两种情况都无法通过用原始资料、行为词汇表进行描述来弥合区别。也就是说,在库恩看来,“由于没有原始资料词汇表,任何试图用过去表述另一组实践活动的概念词汇表、意义体系来描述这一组实践活动的尝试,都只能是歪曲的描述”[6](P218)。库恩的结论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一样,都不存在一组可用来描述对象——无论是物体还是行为——的中立的、文化无涉的范畴。”[6](P218)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认为,在不同概念系统中思维的人,如同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那个用来描述和认识对象的概念系统本身是不断变化的。

库恩强调,他和泰勒的分歧不在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是否存在,而在于如何划定界限的方法。在这个问题上,库恩认为,传统的划界方法是无效的,他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观点为划界提供了另一种方法。但他不能确定的是:“这些区别是原则的区别,还是仅仅是两个领域相对发展形态的结果”[6](P219)。在此基础上,库恩进一步阐发了他的观点。

首先,任何阶段的自然科学都基于一个概念集——某一明确的范式,这个概念集,是当代研究者从他们的直系前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库恩认为,“这个概念集是历史的产物,根植于当代研究者通过培训才能进入其中,并且它只有通过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用来解释其他思维模式的解释学方法才能被非成员所理解。”[6](P219)库恩把这样的概念集称为“特定阶段之科学的解释学基础”,并认为它就是他曾经称为范式的东西的其中的一种意义——科学家进行工作的、集各种承诺于一体的范式[6](P219)。

其次,库恩认为,如果人们采纳他上面描述自然科学的范式立场,那么,在给定一个范式或解释学基础的情况下,自然科学研究者所做的主要工作并不是通常的解释学工作,毋宁说,他们使用的是从他们的老师那里获得的范式——他称为“常规科学”,即一项试图解难题的事业,诸如在该领域的前沿改进并拓展理论与实验之间的吻合等。并且,在自然科学中,当研究活动产生新的范式、新的理解自然、阅读文本的方式时,虽然这些变化是那些当事人的研究所引发的,但他们并不期待这些变化。即由当事人的研究工作所导致的重新解释是不自觉的,它常常是下一代人要从事的工作,“当事人很典型地认识不到他们所做工作的本质”[6](P220)。

再次,按泰勒一类的社会科学家的观点,社会科学似乎完全是解释性的,似乎它们根本不会进行类似于自然科学中的常规解难题研究,就如泰勒所认为的,它们的目标应该是理解行为,而不是发现支配行为的规律,并且它们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库恩在他的范式观点下认为,随着空间和时间的展开,越来越多的人文科学将找到支持常规解难题的研究范式,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被许多学科的发展所证实。

由此,库恩认为,某项人文科学的这个或那个部分有可能找到一个支持常规解难题的研究范式;而且他“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发生这种变化的可能性增加了”[6](P220)。他举例说,许多通常用来证明人文科学解难题研究不可能的论证,比如,在两个世纪前曾排除化学成为科学的可能性,一个世纪后又认为生命科学的不可能性。但今天没有人会说化学和生物学不是科学,因为它们都有了各自研究的范式和常规解难题的研究活动。库恩还看到了他所说的可能性在一些人文科学专业中出现,像经济学和心理学某些分支的发展,已经是如此了[6](P220)。

库恩在该文的最后强调,任何科学都需要形成类似于常规解难题的研究范式,这种范式带来了研究的稳定性及其后面变化的发展。言外之意,许多人文科学发展的程度不高,还没有形成自己类似于常规解难题的研究范式及其稳定性,它们还停留在做出各种解释而没有形成公认解释的不稳定的前科学阶段。如果它们的研究能继续并形成自己类似于自然科学的常规解难题的研究范式,那么它们也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在这里,库恩想表明的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之间的区别是发展程度上的,而不是本质上的。如果我们从科学的特征——有常规解难题的研究范式——来看,人们对人文科学的争议恰恰是它们还没有找到并形成自己的稳定的研究范式,还处于常规科学之前的前科学时期。

需注意的是,虽然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都需要有自己的解释学基础——概念集,但它们各自解释学基础的概念集是不同的,也是发展变化的。所以库恩说,科学不一定要有永恒的基础,但可能不断需要解释学的重新解释;哪里出现这种情况,泰勒所寻找的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界限就可能牢固地放在哪里[6](P221)。

三、有共有的研究范式是学科成熟的标志

在《论科学和艺术的关系》一文中,库恩认为,《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正是他发现科学与艺术两个专业的密切而持久的相似点之后的一项成果,因为,“《科学革命的结构》在讨论科学中的创造性革新的发展模式或性质时,论述了如竞争中的各学派以及不可通约性的各种传统的作用、变化中的价值标准以及改变后的感觉模式的作用等论题,而这些论题对于艺术史学家早已成为基本因素,但在科学史著作中却极少提到。”[4](P331)因此,库恩顺理成章地断言,他的那本书“也就要否定(至少是以很强烈的暗示去否定)这样的一种观点,即只要在价值世界和事实世界之间、在主观与客观之间、直觉因素与归纳因素之间应用一条经典的二分法,就很容易把艺术与科学区分开来”[4](P331)。在这里,库恩是从人文科学的历史研究中获得用范式来描述和刻画自然科学新颖的发展图景的,而不是相反。也就是说,范式的思维方式,在人文科学中早已存在了,库恩只是在自然科学中发现并重现了它。

显然,库恩是同意科学和艺术之间的区别的观点的。但是,过去那种简单的二分法并不能解决二者的区别问题,那样的区分方法甚至会导致“我们越细心地力图区别艺术家和科学家,我们这样做就碰到越多的困难”。在库恩看来,过去区分的失误出自我们的工具,要实现真正的区分,迫切需要选择“另一套工具”[4](P332)。

库恩用科学和艺术中的许多具体区别来说明,所有这些区别“都可以被看作是艺术与科学相区别的统一模式的几个部分”[4](P339)。并且,库恩认为,如果经过更深入的分析,也许这个模式会更清楚地涌现出来。虽然库恩坦言,由于他对达到此目的的一些概念还所知甚少,因而他无法表述这样的统一模式。但是,他可能做到的是,可以把这个模式加以扩展,以包括另外一些表示艺术与科学相区别的特征。他所指的就是“从时间上考察艺术与科学发展历程所出现的特征”,以及“艺术与科学发展路线的相似性”[4](P339)。

库恩论述说,在科学和艺术这两个领域中,历史学家可以发现这样一个时期,“实践符合于一个传统,而这传统又是基于这个或那个关于价值、技术与模型的稳定体系”。另外,在这两个领域中,“历史学家也能分辨出相对急速变化的时期,在这期间一种传统或一个价值和模型体系让位于另一个传统或体系”[4](P339)。实际上,前者就是学科共有范式的确立,后者就是共有范式的改变。

当然,库恩也意识到,他寻求共同体共有范式的发展模式大致也可以适应于人类任何事业的发展。所以他指出,与一般发展模式相比,他的独到之处在于坚持认为,“久已被认为足以反映艺术或哲学发展的模式也适应于科学”[4](P339)。库恩接着指出,迈出了上述一步后,我们还要准备好进一步发现许多在发展的精细结构方面的明显区别,而后者是很容易做到的。比如,正“因为一个艺术传统的成功并不能使另一传统变成不正确或谬误,艺术远比科学易于容许好几个互不相容的传统或流派同时存在;而根据同样的理由,当传统已经改变,有关的争论通常在科学中远较于艺术中更快得到解决”[4](P340)。也就是说,在库恩看来,在不同的学科中,都可以找到并拥有自己的范式,学科的发展都可以在范式的改变中加以展现,不同学科的差异,在范式下展开最为可行和有效。

最后,库恩通过进一步阐述他的范式及其对艺术发展的解释力来阐明他与其他人的不同,以便更好地说明问题。

一方面,库恩认为,他从来不想把“范式”和革命的概念局限在“主要理论”上;相反,他倒是特别重视这样的一些概念,它们有助于人们较充分地理解某些事件的明显非积累的性质。更重要的是,“范式并非完全等同于理论。最基本的是,范式是指科学成就的某些具体的实例,是指某些实际的问题解答,科学家认真学习这些解答,并仿照它们进行自己的工作”[4](P342)。如果范式概念能对艺术史家有用的话,那也只是以具体的绘画作品为范式,而不是指风格。无论“风格”还是“理论”,都是在描述一组被公认为相似的作品时所用的术语。而在这两种情况下,库恩认为,“都证明很难——最终是不可能——具体分析出那些能使某一风格或理论区别于另一风格或理论的共同因素的本性”[4](P342)。为了克服这种困难,库恩建议:科学家可以直接向范式或公认的模型学习,而不必经过任何抽象化过程,不必把那些足以构成理论的因素加以抽象化,这种做法就类似于科学家向范式学习[4](P342-343)。

另一方面,库恩针对艺术史家库布勒对他思想的概括——“实际上,库恩的论述是属于个体生态学(ethology)的,更多针对一个共同体的行为,而不是着重研究他们所努力达到的成果”——指出,他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和《论科学和艺术的关系》一文中所力图表明的是,“许多曾使科学和艺术的历史学家与哲学家极感困惑的问题,一旦从个体生态学的或社会学的角度去考察,就会失去奇谈怪论的色彩,而成为研究对象。科学与艺术都是人类行为的成果,这是老生常谈,然而并不因此减损其实际意义。例如,偏重‘风格’或‘理论’所引起的问题,正是我们由于忽视明显具体的事物而付出的许多重大代价之一。”[4](P343)

四、余论

显然,库恩无论是对自然科学的论述还是对人文科学的论述,都强调研究共同体社会性范式形成的作用。而对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区别的论述,都必须在有共有范式或“统一模式”之下才能进行并加以真正地展开。可以说,有共有的研究范式才是一门学科成熟的标志。因此,从范式思想的视域看,我们并不能过分强调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研究之间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任何理论研究都有思维建构的特点,不同学科之间的差别只是程度上的。

当然,我们应该看到,库恩有关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比较以及二者没有本质的区别的认识,是从学科发展的历史以及学科共同体是否形成共有范式或“统一模式”的角度来看问题的。这与社会科学哲学家从具体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方法、结果及其检验来看待其与自然科学的本质区别,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二者之间有不可通约性,也很难达成共识。也就是说,从不同的研究视角,关注的是不同类型的问题,争论的焦点问题也不一样。

库恩从是否形成共有范式作为科学的标志性尺度,为人文科学确立自身的科学奠定了基础,在这个意义上,人文科学完全没有必要按自然科学的标准来衡量自身的科学性。只要人文科学确立了其共同体共有的范式,人文科学也完全可以成为像自然科学一样科学的学科。这样的认识,虽然不一定能给从事具体人文科学的研究者提供具体的指导,但它可以从整体和一般的意义上为人文科学的发展提供信心,并为评价其是否成为科学提供启示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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