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建国神话研究轨迹探析
——从江户时代到大正时期

2019-02-17 15:36梁青
关键词:东征纪年神话

梁青

(湖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62)

提起日本建国神话,比较公认的说法是,天孙迩迩艺命的后裔神倭伊波礼毘古命①“神倭伊波礼毘古命”是《古事记》中的称呼,《日本书纪》中称为“神日本磐余彦尊”,即后人所称的神武天皇。自九州的日向出发东征,经筑紫、吉备、难波、纪伊等地,最终在奈良畝火的白檮原宫②“畝火的白檮原宫”是《古事记》中的称呼,在《日本书纪》中称为“橿原宫”。作为初代天皇即位,建立大和国。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神武东征建国神话。

神武东征建国神话在刚出现时并未受到重视,甚至直到8世纪中叶,“神武”这个谥号才和其他几十个天皇的谥号一起,被淡海三船编撰出来,但随着记纪神话逐渐经典化,以及相关研究的不断深入,神武东征建国神话慢慢走到了前台。

日本学者科学地研究神话始于江户时代,神武东征建国神话是重要的研究主题之一。该研究在明治和大正时期达到高潮,进入昭和时代以后受到时局影响又急速陷入低谷。战后,神武东征建国神话的研究与考古学、民俗学、文学相结合,得到了新的发展。

在整个研究史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从江户时代到大正时期的研究,这一时期的研究从神武天皇的身份到东征传说的解读,研究内容逐步细化,研究手段逐渐丰富,很好地体现了学界的传承和发展。同时,透过这段研究路径,我们得以一窥其背后日本思想史的轨迹。

一、神武身份之辨

神武天皇的身份问题,是日本建国神话中难以回避的重大问题。早在14世纪,临济宗僧人中岩圆月曾撰《日本纪》,认为吴国太伯是日本皇室之祖,其后裔迁至筑紫成为神武天皇。该学说并非无本之木,而是受宋代金履祥《资治通鉴前编》影响,被称为“皇祖太伯说”。

这里的太伯是《史记·吴太伯世家第一》中所记:“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魏略》(已散佚,见《翰苑》《通典》《太平御览》所引)在记录日本时,有“其俗男子皆黥面文身,闻其旧语,自谓太伯之后”的提法,意思是日本男子黥面纹身且自称是太伯后人,这段话又见于《晋书》《梁书》《北史》,影响很大。

与此相对,北畠亲房基于日本神国思想的立场,于中岩圆月撰写《日本纪》几乎同一时期,在《神皇正统记》(1339年)中批驳了皇祖是吴国太伯之后人的说法,斥其为中国异学之辈所云。稍晚的一条兼良也在《日本书纪纂疏》(1455~1457年)中严厉批评圆月的“皇祖太伯说”,认为日本被称为“姬氏国”并非因为是太伯后裔之国,而是天照大神、神功皇后都是女性的缘故。

在室町时代,文化程度较高的僧侣、学者、权贵,都对皇祖的身份显示出关心,但往往止于提出观点,缺乏有效的论证。这一方面是由于在神佛习合的大背景下,神道地位提高,神本佛迹的主张在室町时期得到发展,对皇祖有所重视;另一方面,儒学,特别是程朱理学,还没有在日本广泛传播,科学的研究方法亦尚未发展起来。

围绕“皇祖太伯说”的论争在进入江户时代后逐渐激烈起来。京都朱子学派的核心人物林罗山在《神武天皇论》中明确支持中岩圆月的“皇祖太伯说”,他认为记纪神话中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例如天孙降临之地为何不选择在日本中心的繁华之处,而要在西边的偏僻地区,神武东征为何要一再遭遇苦战。这些问题如果用“皇祖太伯说”,就能给出合理解释。信奉程朱理学的林罗山秉持“理本气末”的理念,将是否合理作为重要的判断标准。

林罗山的观点得到了西方传教士的支持,但传教士的动机在于通过“皇祖太伯说”打破日本本土宗教,以方便他们的传教活动。而更多的学者,如中江藤树、熊泽蕃山、山鹿素行、山崎闇斋等,对“皇祖太伯说”持反对意见。

山崎闇斋的主张区别于林罗山所支持的“皇祖太伯说”,强调神武天皇恢复了大和国的统治,而非作为外族迁入日本。这种学说被称为“大和恢弘说”。“大和恢弘说”的提出,反映出时代风潮的变化,民族意识的增强让日本不再接受中国人的后裔成为皇祖,其背后萌发的国体意识也不容忽视。

“大和恢弘说”显然满足了日本人对皇祖身份的心理要求,但其成立有一个先决条件。因为大和恢弘是恢复大和国的统治,那么原本的大和国只能由神武以前的统治者天照大神来统治,也就是说,高天原存在于地上。这不仅与传统的“高天原天上说”相悖,还需要重释天孙降临等一系列事件,这让“大和恢弘说”的传播受到阻碍。但随着山崎闇斋的垂加神道的兴起,其学说的影响力逐渐增强。为了解释“大和恢弘说”,垂加神道的后继者吉见幸和等人更进一步,将神话解释为史实,这也使之与将《神代卷》视为神典的垂加神道最终分道扬镳。

江户前期关于神武天皇身份研究的高峰,是儒学家新井白石。他与林罗山同样秉持合理主义立场,但他的合理主义可以归结于“所谓神者皆为人”一句话。这既可以阐释为神话皆为史实,也可以理解为神话反映史实。他以尊重史实的态度看待整个神代史,通过古语解释神名和地名,重视《先代旧事本纪》,认为日本的史书以其为起点,甚至将神武东征解释为历史事件。他还首次提到神武纪年的问题,这个问题后来被藤贞干所发展。新井白石基于历史的研究在当时是开创性的,其尊重史实的研究态度对后世影响很大,神武纪年问题也成为神武东征建国神话讨论的焦点。

山片蟠桃在《梦之代》中进一步批判神代,提出信史应当自应神天皇开始,神武天皇到应神天皇的千年历史是口耳相传,不可作为信史,但也不应全盘否定。

从江户初期的林罗山到江户中期的山片蟠桃,关于神武天皇身份的讨论主要围绕“皇祖太伯说”和“大和恢弘说”展开。但两种学说在解释史实时都面临着一些实际困难,让学者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到神武天皇本身是否真实存在的问题上来。山片蟠桃的观点具有很强的代表性,他的研究也为后来的纪年问题、东征传说的研究起到了先导作用。

二、皇陵属地之争

虽然山片蟠桃等学者对神武天皇的真实性有所怀疑,但江户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仍然倾向于认为神武天皇实际存在。一方面,当时处于主流的“皇祖太伯说”和“大和恢弘说”都是以神武天皇实际存在为前提的;另一方面,承认神武天皇的真实存在,对于日本人的民族身份认同很有帮助。尤其是江户时代后期,黑船事件等来自海外的影响,尊王攘夷运动的兴起,进一步突显出神武天皇对国体的意义。在这一背景下,德川幕府在文久三年(1863年)对位于橿原市大字洞的神武天皇陵进行了修整和扩建,这也标志着神武天皇陵的所在地最终确定,百余年的皇陵归属地论争也告一段落。

关于神武天皇陵,记纪神话和部分古典中都有提及。《古事记》中的神武陵在“畝火山北方的白檮尾之上”;《日本书纪》中的神武陵在“畝傍山东北陵”;《壬申纪》并未指明位置,但提到向神武陵进献马和种种兵器;《延喜式》也认为神武陵在“畝傍山东北陵”。这些典籍多次提到神武天皇陵,但具体地点较为模糊。又经过镰仓、室町两代幕府几百年岁月,位置已经难以确定。

进入江户时期,吸取丰臣秀吉利用天皇权威统一日本的经验,德川幕府很重视天皇的作用,其重要行动之一就是寻找和修缮天皇陵。这一时期最早记录神武天皇陵所在地的是野宫定基。元禄八年(1694年),在当地人的指引下,他在畝傍山东北的山陵上发现一座陵墓,高不过五尺,四周皆为田地,本地人称为“神武田”。不久,贝原益轩在《和州巡览记》(1696年刊)中对神武田进行了类似记述,同时还指出在畝傍山西麓有神武天皇御社。深受尊王思想影响的松下见林在《前王庙陵记》(写于1696年,刊行于1698年)中也写到神武田,他在书中对神武田荒废的情况进行了强烈批判。神武田中的陵墓是神武天皇陵的说法,得到很多知识分子的支持,一度成为主流。

或许是受到松下见林批判的影响,幕府在元禄十年(1696年)开始考虑重修神武天皇陵,选址初步定在神武田。但在实施之前,由于当地人的申告和其他一些原因,最终将神武天皇陵的地址定在位于畝傍山东北的和州市高市郡四条村的塚山。

神武天皇陵无论定在神武田还是塚山,在当时都没有绝对的证据,主要还是依照当地的传说和知识分子的推断。在元禄修陵之后,“神武田说”和“塚山说”都有各自的支持者。本居宣长在1772年造访吉野返回时路过畝傍山,曾专门寻访过神武田和塚山。他在《菅笠日记》中写道,神武田中的陵墓仅有三四尺高,尺寸较小,且与绥靖、安宁天皇陵相比太过随意,尤其是地形与《古事记》的记载有出入。由此他认为,绥靖陵所在的畝傍山西北的高市郡慈明寺村(塚山)才是神武陵的所在地。这里的地形与《古事记》记载吻合,虽然不同于《日本书纪》《延喜式》的记述,但也无伤大雅。本居宣长导入《古事记》地形方面的观点,再次为塚山正名。但与此同时,也有学者指出其调查可能存在疏漏,或将其他陵墓误认为神武天皇陵。

在“神武田说”和“塚山说”之争尚未尘埃落定之时,竹口英斋在未完成的《陵墓志》(搁笔于1797年)中提出了“丸山说”。他从本居宣长重视《古事记》的立场出发,认定神武天皇陵在畝傍山东北部的丸山。主要根据是,《古事记》记载,神武陵应当在畝火山之北的白檮尾之上,对应的是山本村,而不是四条村。松下见林的“神武田说”,通过古语中的地名进行考证,认为神武田的发音“ミサンザイ”是“陵”的转语,意思是不可破坏之地,因此神武田和其中的陵墓都属于陵域。虽不是皇陵所在地,但也没有完全否定,是一种折中的说法。

随着尊王论和国学的进一步发展,对山陵的研究也越来越多。竹口英斋之后的蒲生君平所著的《山陵志》(大约成书于1801年初)中,发展了竹口英斋的观点。他最重要的贡献是,从山陵的形状出发,以皇陵形态变迁论的历史性观点看待历代天皇山陵。他总结历代山陵,首次提出了前方后圆坟的说法,认为神武天皇陵所在的丸山并不高大,且没有宫车等修饰,是上古大朴、制度未完备的缘故。

19世纪前半叶,后期水户学主张的攘夷论与尊王论结合,兴起了尊王攘夷运动。水户藩也因此向幕府提议再次修神武陵。但无论是“神武田说”“塚山说”,还是“丸山说”,都有支持者,代表水户藩的学者藤田东湖迟迟未能确定神武天皇陵所在地,修陵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及至幕府末期的1854年,京都成立了山陵会,山陵研究进入了最后的鼎盛期。在外来势力、倒幕势力的压迫下,幕府迫切需要提振士气、弘扬忠孝精神,于是在文久年间再次着手修陵。此次修陵仍然因为神武陵归属地问题而难以成行,幕府决定由支持“丸山说”的北浦定政和支持“神武田说”的谷森善臣撰文论证,由天皇进行圣裁。最终裁定谷森善臣方获胜,于是有了前述的文久三年(1863年)修陵。

其后关于神武天皇陵的论争告一段落,山陵研究的风潮也逐渐平静下来,但相关证据依然不断被发掘。例如江户初期太田叙亲、村井道弘所著的《南都名所集》中收录了一幅名为《神武田参拜图》的画,画中有一块标志着神武陵的石头,被称为神武田,画中还有人对它参拜。这一“神武田说”的有力证据,直到昭和年间才被学者重视。

神武天皇陵的归属地之争,兴起于尊王思想萌发之时,带着证明天皇万世一系的强烈愿望和指导修陵这一明确目的。随着时代的发展,神武天皇陵的属地不再成为主要问题,研究的中心也转移到更根本的问题,即神武天皇本身的史实性上来。但不得不指出,神武天皇陵的属地论争,提高了相关学术研究的科学性,提升了神武天皇的地位和知名度,为明治时期确立天皇的权威提供了支持。

三、纪年问题之惑

进入明治时期,关于神武天皇的纪年问题成为了焦点。纪年问题最早由江户初期的新井白石发现,他比照中日古代史,发现日本的神代史被提早了二三百年,指出神武纪年可能被人为延长。及至18世纪末,藤贞干进一步探讨了新井白石提出的纪年问题。他指出,神武帝元年辛酉年,应当是西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而不是一般认为的周惠王十七年(公元前660年),否则中日韩三国的纪年就无法吻合。也就是说,神武纪年被人为拉长了六百年。神武纪年中的这一矛盾,成为日本建国神话中难以回避的焦点问题,在后世被不断探讨。

藤贞干以后,重要的学者石原正明在《年年随笔》(1801~1804年)中指出,基于“辛酉革命说”的延喜改元,乃至神武纪年,其根据都是中国古代的谶纬思想,这本身是不可靠的。伴信友将石原的观点具体化,在《日本纪年历考》(1832年)中,根据谶纬对事件的时间进行推演,发现使用历法以前的纪年全是后人杜撰的。幕末的清宫秀坚所著的《新撰年表》(1854年)含蓄地指出,推古天皇以前的事件,恐怕是《日本书纪》编者逆推所得,但也不应当一概抹杀。这种表达本身已经体现出对旧有纪年的动摇。认定旧有纪年基于谶纬的一系列学说,让神武天皇的史实性受到冲击,也让明治时期纪元节的设立受到阻碍。

另一方面,纪年问题的提出也让很多人意识到了神武建国的时间点。第九代水户藩主德川齐昭就进行过神武即位2500年祭。

1868年明治天皇即位,结束了数百年的幕府时代。当时推行的地租改订和设立民选议院等事项遭到了农民的激烈抵抗,政府的正统性和财政基础受到威胁。为了在思想上贯彻天皇万世一系,强调初代天皇建国,为明治天皇政府的统治背书,政府设立了纪元节。明治六年时,神武天皇即位的1月29日被设为祝日,次年改为2月11日。但当时的民众对废除旧节日,迎接纪元节、天长节等新节日并不买账,纪元节的接受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明治六年,瓜生政和的《神武天皇御传记》成为神武纪年的启蒙书,同期出现了大量的出版物帮助民众认识神武天皇。这一时期关于神武纪年的研究并未继承江户时代谶纬方面的讨论,而是以纪元节的实施为出发点,大量研究都是为纪元节正名而进行的。

橘良平在《日本纪元考概略》(1888年)中,对藤贞干提出的“六百年延长说”进行了具体的论证,以历法的使用为指标,通过中国的“三十年一世说”,推算日本推古朝以前的纪年。他认为,《日本书纪》虽然有些许错误,但不应当全面否定,并提出历法是划分神代和历史的标志,历法出现以后就不属于神代。类似的研究有同年年底出版的那珂通世的《上古年代考》(1888年),考察的内容比橘良平更细致。他们的总体立场是肯定神武的存在,并认可神武以后的历史。那珂通世的研究引发了学界强烈的反响,包括久米邦武、阿部弘藏、大槻文彦等人都撰文回应,对那珂表示支持。

而英国学者、《古事记》英译本的作者张伯伦(Basil Hall Chamberlain)则在《日本上古史评论》(1889年)中批判那珂的学说,认为不仅公元5世纪以前的纪年存疑,连所记录的历史事件都没有确证。那珂在《日本上古年代考余论》(1889年)中对张伯伦等人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仍然认为世系大体可信。可见围绕纪年问题,以及由此生发的神武天皇的史实性问题的探讨,在19 世纪末的论争是十分激烈的。

对于这类论争,有部分学者(如内藤耻叟)认为,对古史的谬误揪住不放,以此来否定国体的成立,是违背忠义爱国精神的做法。可以看出,当时在神武纪年研究中掺杂有强调国体的民族主义思想,进行科学的研究并非易事。但正如三宅米吉的《年代考与国体》所指出的,科学的纪年论非但不会妨碍国体,反而是爱国精神的基础。这种观点是很有见地的。

进入20世纪以后,纪年论一方面与宪法颁布相结合,使纪元节成为推进日本民主前进的节日,另一方面,其“神武建国”的思想又与国家主义、军国主义关联起来。特别是进入昭和时期以后,由于政治方面的关系,神武研究基本在承认神武天皇为史实的范围内。

四、东征传说之释

随着纪年问题的尘埃落定,明治后期到大正时期的建国神话研究的重心逐渐转移到对个别问题的考证中。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关于神武东征的讨论,这也是战前日本建国神话研究水平的高峰。

随着纪年问题讨论的发酵,关于神武天皇事迹史实性的探讨逐渐增多。神武天皇事迹中最为核心的东征传说的史实性越来越为学者们关注。

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三宅米吉在《上古事迹记录史籍》中提出,推古以前都可以称为古事记的时代,无需另外区分神代和人代。此外,旧辞(包括记纪、先代旧辞、本辞)中的记事,年代越久远就越乖离事实,越近就越接近事实,其间并无明显的界限,这与顾颉刚在《古史辨》中所持的观点很相似。三宅将旧辞分为12类,并分别解释其由来,认为这些旧辞并非记述的历史事实,其价值主要在于古代的制度、风俗及思想方面,因此仅仅根据旧辞来讲述上古历史是十分危险的。

久米邦武的看法与三宅米吉截然相反,他在《日本古代史》(1905年)中指出,神武东征传说的结构是忠于史实的。他继承了本居宣长对《日本书纪》的批判,认为其中粉饰的部分太多,洗去那些汉文装饰后,神武天皇一段剩下的史实只有神武天皇从日向出发,平定大和,也就是东征一段。

承袭明治年间的研究,进入大正时期后,津田左右吉关于神武东征的研究引起了学界强烈反响。津田在《神代史的新研究》(1913年)中认为,神武东征并非历史事实,而是神武从日神子孙走向现实存在的大和朝廷由来物语。他的主要论证内容是神武东征物语的诸多疑点,例如东征之前日向地区并没有都城,记纪神话中的熊袭物语与当时九州地区的形势乃至考古学上的知识不一致。通过这些疑点分析,津田认为神武东征乃至于天孙降临的情节都很可能是后人的创造,但也并非完全是虚构,而是部分依托于史实的。

津田左右吉的老师白鸟库吉对神武东征有不同的见解,他在《关于邪马台国》(1922年)中提出被称为新版“高天原大和说”的见解,即大和朝廷平定九州势力,在征伐熊袭之后回到大和,这个回归的过程就是神武东征的原貌。支持白鸟库吉的肥后和男进一步指出,神武天皇在东征中展现出作为神的性质。他的东征物语路线,和后来崇神天皇向西扩展大和国势力的路线相同,仅方向相反。恐怕历史上神话的意义,在于人间的事情是对早已在神的世界完成的事情的重复这一理念。而崇神天皇和神武天皇一样,都被称为“はつくにしらすすめらみこと”,但前者用汉字标记为御肇国天皇,后者被记为始驭天下之天皇,可见其同中有异。

太田亮在《日本古代史新研究》(1928年)中反对白鸟库吉的提法,认为在东征传说中完全没有出现回归大和的任何蛛丝马迹,如果说神武东征是大和归还,实在是非常牵强。同时,津田提到的天孙降临到日向国,并定都在筑紫(熊袭),但并未说明为何会定都在筑紫这个并不适合作为都城的地方。恐怕这其中有史实的干预,东征传说具有一定的史实性。

而在白鸟库吉提出“大和归还说”之前,和辻哲郎针对津田的观点,提出“邪马台国东迁说”。在《日本古代文化》(1920年)中,和辻哲郎指出,九州北部地区在3世纪末以前并没有和东方(本州岛)发生接触,而是和朝鲜、中国来往。在4世纪初兴起的国家统一的力量从这里出发,最终统一了日本。历史上,九州北部的势力代表邪马台国并没有任何被征服的传说和记载,它消失的同时,出现了统一全国的大和势力,这不能不让人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和辻哲郎认为,正如津田所说,记纪神话中的上代史和神代史是后世创造出来的。但即便是构想出来的故事,也应当在某种程度上是基于事实的。因此,神话的整体构想和各个故事之间的关联恐怕是后世的创造,但每个小故事都有可能与史实有关。因此神武东征的某些部分或许是后世的附会,但统一的力量从九州出发进入本州这一点可能是史实。

围绕津田左右吉的学说,在大正时期形成了认同津田所说的东征传说并非纯属史实的赞成派,以及反对津田论点,认为东征传说是史实的反对派。津田学说的论争,直到昭和初年,都是沿着科学讨论的方向发展的。

五、建国神话与国体之间

日本建国神话的研究从江户时代到大正时代,跨越了三百余年时间。从最初对神武天皇身份的猜测,到皇陵归属地的论争,再到纪年问题的探讨和神武东征的阐释,各个时期都有自身的焦点问题,且层层递进,讨论逐渐细致起来。其目的性、科学性和时代性值得我们关注和探讨。

日本建国神话被重视起来,最初与德川幕府重视天皇有关。吸取丰臣秀吉的经验,德川幕府将天皇这一因素加入到统治手段中来。为此,通过神武天皇东征建国的神话树立初代天皇的标杆,是十分必要的。在这一背景下,“皇祖太伯说”逐渐被取代,随着本居宣长掀起的尊《古事记》的风潮,神武天皇的地位获得了空前提升。在明治天皇即位前后,对神武天皇的尊崇达到顶峰,纪元节也随之设立。而随着国民对神武天皇的接受度的提高,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不断拓展,史实性批判也开始增多,研究水平在大正期间有了长足进步。其后随着军国主义思想抬头,建国神话研究也出现了反复和停滞,限于篇幅,本文未能讨论。从研究进程来看,其研究目的一直是明确的。

建国神话研究的科学性在三百年间不断提升,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特别是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在发生变化。最初时聚焦神武天皇的来历,关注的是民族起源问题,以论断和主观推理为主;随后关注的是地理问题和历史问题,由于涉及到古典文献,考据学的方法被运用起来;而在东征传说的研究中,我们看到学者们已经能结合考古学、民俗学的知识进行跨学科的综合研究。

而建国神话研究的时代性潜藏得较深,它更多地是在左右研究的方向和论争的态势。江户初期,儒学尤其是程朱理学在日本进入强势期,学说很注重合理主义的解释。“皇祖太伯说”的兴起也很难排除儒学的影响。随后儒学和佛教势头减弱,神道占据主导地位,无形中也将神武天皇的地位拔高。加上江户后期水户学兴起、尊王攘夷运动不断发展,围绕修陵发展出大量的神武天皇陵相关研究。而明治时代天皇重新掌权,纪元节的确立,又间接推动了神武纪年研究和东征传说研究的发展。

因此日本建国神话研究并非是孤立的、游离于时代之外的研究,甚至由于它与日本的国体问题息息相关,使其带上了政治神话研究的色彩。

美国学者威廉·格里菲斯(William Elliot Griffis)在《皇国》(1876 年)中指出,记纪神话本质上是为了主张皇室的正统性而编纂的。在这一立场下,他认为神武天皇是否是历史上的人物是存疑的,但另一方面,记纪神话也并非完全的神话故事的集合,仍然具有历史的骨骼。这一学说在当时受到了日本部分尊皇倾向知识分子的抵制,但从双方的论争中我们可以看到,明治初期人们对神武天皇的态度是“相信神武天皇的存在是我的义务”,广大知识分子在内心里并没有真正相信神武天皇的实际存在。

事实上,建国神话的研究从江户时代起就和国体紧密地联系起来,国体因素也成为建国神话研究不断发展的推动因素之一。“皇祖太伯说”和“大和恢弘说”之争可以看作是两种国体之争。前者是基于当时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册封制度,将日本置于中国某一诸侯后代的属国地位;后者则是在平等外交基础上,认为日本是与中国对等的独立国家。而皇陵归属地问题,实际上是由修陵引发,修陵本身又显示出幕府对天皇的态度。这对于幕府和天皇在国体中的位置有很大的影响。纪年问题更多是对国体的确认,通过确定纪年来坐实天皇万世一系这一明治时期国体的基础。对东征传说的解释同样与国体有关,它主要解决了九州的邪马台势力和大和朝廷的关系,有助于明确民族文化之根源。

纵观日本建国神话研究的历程,特别是从江户时代到大正时代这三百余年,在时代的巨大变革中,研究焦点几经变化,研究势头几经起伏,但始终保持着活力。可见神话本身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它不仅体现在传统的文学上,更是与社会现实息息相关。日本对建国神话的讨论,很好地展现出他们对民族起源、国体、身份认同等方面的认知历程,同时也在提示我们重视神话的研究,从神话中不断汲取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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