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词英译中“意象美”的再现
——以许渊冲英译诗词为例

2019-02-16 10:31:57刘和林何昱仪
长沙大学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意境意象

刘和林,何昱仪

(长沙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22)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9年秋季学期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开班式上的讲话中,围绕“进行伟大斗争”进行了系统阐述。其中包括“领导干部要有草摇叶响知鹿过、松风一起知虎来、一叶易色而知天下秋的见微知著能力……”之句。“草叶、松风、草中鹿、松下虎、叶易色与天下秋”等,都是比较典型的中华文化意象[1]。中华古典诗词章句中,常将复杂的情感浓缩于意象之中。无论是传统文学创作,还是近现代作品中,意象内涵是学者开展文学批评时的重点研究对象。因此,于文学翻译,特别是诗词翻译,意象的翻译尤为重要,其在两种语言之间转换得准确与否,将直接影响到原作的意蕴表达。

近年来,意象一直是国内研究的热门课题。“中国期刊网”数据显示:2009年至2018年间,涉及意象翻译的期刊论文共计2178篇(检索日期:2019-8-18)。研究成果表明,意象于汉诗英译仍然是重中之重。如,针对英汉意象的象征差异,张智中(2015)主张“以意为主、以意为先”的翻译策略。总体而言,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物象的表征,目前相关研究总体着重于研究单独的意象个体以及翻译技巧的总结。但是, “意”与“象”均拥有其独特审美意义,应尽量使其互相协调,从诗的整体意境出发(李玉良2017)。意象的翻译实际上反映出语言翻译中的跨文化交际活动,翻译过程中通过对两种语言和文化间 “求同变异”的考量,可实现对古诗英译中意象美的诠释。

一 意象美的汉英诗学特征

人与自然的审美活动是自然美的表现之一,对此中国传统美学与西方美学各有论述。中国传统美学认为审美意象在于人与自然相互交融、合二为一。西方的侧重点在主体,即人本身上,提出客观物象的美只是人类心灵的反映,但依然都属于“人与自然的契合,都是自然物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而引发的美感”[2]P180。

许渊冲先生提出的“三美论”(“意美”“音美”“形美”),其中“意美”即“意境美”,为文学翻译的灵魂,诗中营造的独特意境不仅包含其写作风格与情感基调,而且侧面反映其主旨。意象作为文学作品中传达意义、构成意境的重要组成部分,蕴含了作者思想、性格和情感等意识形态的现实物体。胡应麟于《诗薮》中写道“古诗之妙专求意象”。客观物象与主体情感交融,构成审美的意象,在文学作品中使其情意被读者感知,从而更好地读主题,明基调。虽然,中英诗歌因其历史文化差异而在格式与音律方面呈现出千差万别的姿态,但二者对意象的使用则不分轩轾,使意象成为诗歌中独特的审美点。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句意为,眼光独到的工匠经过观察后能够按照脑海中的形象挥斧创作。“意象”指运思后的客观事物,是糅合了主观情感的产物,而非客体本身,即“主观心意与客观物象的融汇”。它是客观物象经过作者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作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3]P106-111。古代中国文学理论的表述形式不同于近代西方文学理论的抽象的、逻辑的表述形式,它注重描述主体对诗歌内容的情感体验,重视概括和总结主体的审美经验,善于以类比或象征的语言表达主体对诗歌本质的认知,表达主体在诗歌创作或欣赏过程中的直觉感悟[4]P1023。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之“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诗句,叠加意象方式凝练,属汉诗中的经典意象诗。“意象”是“意境”的基础与根源,“境”之于“象”无限延伸。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一章,从中国传统思哲理念中给出解释:“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我国古典美学讲究个人情感与外物协调,“天人合一”,情景相融,形成汉诗独有的意境。例如:

例1: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

许译:When I left here, Willows shed tear. I came back now, Snow bends the bough[5]P320-321.

刘勰在论及物、情、文在创作灵感来源时说:“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例1哀景写乐:出征之时,春光灿烂,杨柳(离别意象)随风起舞;而今“我”回家的路上,却是大雪纷飞,寒气逼人。意象的暗示与现实的心境形成鲜明对比,使情感更为突出。一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说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欧洲中世纪经院哲学中,“意象”是“唯实论派”用以解释知觉、认识等现象的一种东西,和事物的实在形式相对。一说认为它是外物的“形式”“相似者”“影象”,但既不同于心灵,又不同于外物本身,而是外物的代表或媒介,心灵通过它的媒介作用才能认识外物;一说认为它是心灵本身的一种“样态”,是外物作用于心灵,心灵对它作出反应而产生的[6]P386。在西方文学界,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提出,要在诗歌创作中“塑造描绘鲜明、坚实的形象。”他将意象定义为“在瞬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这种“image”更主张呈现时不流露太过强烈的感情。虽说二者确有微妙不同,但都是“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筛选、再融入诗人的思想感情、用语言媒介表现出来的物象,是主观的意(情思)和客观的象(景物)的有机融合”[7]P50-58。例如:

例2: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Ezra Pound,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在这些面庞从人群中涌现,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 埃兹拉·庞德《在一个地铁车站》)

例2为意象派诗歌的代表作。诗中四个意象分为两组,人的“面庞”(faces)与“花瓣”(petals)对应,“人群”(crowd)与“湿漉漉的黑树干”(a wet, black bough)对应。以人对自然、社会的认知为蓝本,前者暗示生机勃勃的自然,后者隐射阴暗冷漠的情感,形象描写简练但内涵丰富。

二 诗词英译中“意象美”的再现手法

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之一。《论译》说: 意象是诗性思维的表征形态,也是诗性思维的内在本源,同时也是翻译的抓手,文学更是如此。中国诗学中曰“意象”/西学曰“隐喻”,与诗的意境总是同生共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翻译亦是如此[8]P83-87。诗词翻译要求作者尽量还原塑造原诗的美学体验和整体意境,因此“以诗译诗”不失为一个可取的办法,而其中,除译者具备足够的美学基础和诗性思维外,适当的留、增、转、省等也不失为体现“意美”之手段。许渊冲先生常借助“意象”诠释古典诗词意境美,以达到其所倡导的“三美”(意美、音美、形美)的翻译目的。

(一) 意象的保留

意象的保留,即保留原意象的客观存在,翻译时不改变词语的指称意义。意象在不同民族中具有独特的传承性,可视为一个民族或国家的身份象征。意象往往是与社会、政治和道德意义紧密相连,而兴发出与之相同或相近的人文诗性意义。比如“柳”这个意象,就有离别、送行、相思、怀旧等普遍诗性的含义;“梅”“兰”“竹”会使人联想到不屈和高洁的精神风骨;“莲”则是纯洁本质;“松”是坚韧品格等等。“意象”在中国诗学中是传统文化精神,其语言文字意义是在人文历史的共同影响下而具有某种“质的规定性的,不可随意改变”(陈铭,2001:38)的传承意义范畴[9]P6-12。因而在这种情况下,译者需直接译出意象。“求同存异”,即在不影响理解的情况下,更多地向外国读者展现中国特色文化,起到推广宣传汉文化的作用。

例3: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萧艾也。(屈原《离骚》)

许译:Sweet orchids have lost fragrant smell, oh!/Sweet grass turn to weeds stinking strong./How can sweet plants of days gone by, oh!/Turn to weeds and wormwood unfair?[10]P31-32

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写道:“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宝妃佚女,以譬贤臣;蛇龙莺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诗中 “兰”“芷”“蕙”“荃”皆为香草,比喻忠臣,象征着他们拥有高洁的品格和修养;而 “茅”“萧艾”比喻谗佞小人。《楚辞》中的意象均有着浓厚的两湖(湖南、湖北)文化特别是湖湘文化象征,并深刻地反映出中国哲学中的生态美学思想,具有独特的艺术及研究价值,在翻译过程中应尽量保留。如,“萧艾”解释为臭草,许译中用的“wormwood”。在《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中解释为“a plant with a bitter taste”,语义对应,也保留了原文意象。

(二)意象的增添

意象的增补,即对诗歌进行意象上的增译。有时,即使汉诗无意象出现,译者仍可以利用英文诗歌中的常见意象更好地表达中文诗的意境。刘易斯认为每个意象——最纯粹的理智与情感——都有感官的印记在里面,诗的意象,寻找联系通过激情体验、展示真理,易于我们接受[11]P244。利用类化意象的相似现象,在目的语的译文中创造不同文化下相似意义的“诗意”,即“求同增异”。

例4:谁道人生无再少?(苏轼《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许译:Who, says an old man can’t return once more unto his spring?[12]P136-137

原文中“少”指少年时代,若直译为“youth”或“teenage years”,虽忠实无误,但审美方面,却略逊色于许译中的“spring”。“spring”在英文中是一个蕴含着勃勃生机和无限美好的单词,象征开端、希望、繁荣,与原文的“少”相符。这是英语诗歌中极为常见的意象。如,纳什(T. Nash)在诗作《甜美的春》中赞美春天为“the year’s pleasant king”,抒发了春天给大地带来的无尽生机、活力与喜悦之情。 济慈(J. Keats)在《人生四季》中也以春天代表人生的开端(He has his lusty Spring, when fancy clear)。正如英国民俗学家M.P.苔顿姆所说,“Spring”一词被用来表示一年中的第一个季节,象征着新生命,是美好和希望的象征。

例5:娥眉曾有人妒。(辛弃疾《摸鱼儿》)

许译: Could beauty not been vied by green eyes?[12]P256-259

此处,译文中加入了颜色意象“green”,其在英语中有“妒忌”的意义,与原文“妒”表达意思相同,令译文更地道、生动。另外,在此句中,“娥眉”,这一极具浓厚中国历史及文学色彩的意象,被译为“beauty”,意象美略有损失,因此在之后“妒”的部分补上一个颜色意象,以弥补译文在美感上的缺损。

色彩的存在并不因地域或国度而产生差异,这是因为不同语言中都存在着色彩词的共性条件 (universals); 但由于历史背景、民族心理、宗教信仰以及文化传统的不同,人们对色彩的感受以及颜色词的使用又难免会有不同,这就产生了语言研究中的个性条件 (peculiarities)[13]P27-31。如,毛泽东的《浪淘沙·北戴河》中的“白浪滔天”,许译就因“共性”直接翻为“sky-high white waves are roaring”。因此,译者应灵活利用不同文化间的“共性”与“个性”,在翻译时进行适当的增补,在满足读者审美习惯的同时,凸显原文的意象之美。

(三)意象的转换

翻译不仅是字里行间的转换,也是意义与文化的转换。因此,翻译时不应寻求逐字对应,或完全的意象对等,而应该充分理解文化隔阂,“求同化异”,即保留共同点,化解文化差异带来的误解。考虑到英汉语言中的语义以及文化上的对应空缺,适当替换是可取的。这在许渊冲多篇译文中都有深刻体现。

例6: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白居易《长恨歌》)

许译:Turning her head, she smiled so sweet and full of grace. That she outshone in six palaces the fairest face[14]P132.

本句生动形象描述了杨贵妃的绝世容貌:当她回头嫣然一笑时,百般娇媚尽显,六宫后院的各种佳丽美人,相形之下全都失去了光彩。“百”为数字概念;“媚”为娇媚、妩媚。“百媚生”传递了杨贵妃万般妩媚、风情万种之意象。许译没有拘泥于原文字面意义,通过“sweet and full of grace”将原有意象进行转换。“六宫粉黛无颜色”给读者大脑产生的意思图像是“宫廷里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粉黛”本是抹脸画眉的化妆品,一般比喻为古代美女。对该句的处理,许译也没有采用直译方法,而是将原文含有否定义的主观情思和客观物象转换为肯定的“outshone the fairest face”。这种转换既传递了原诗的意象,又点出对美的感叹,达到了忠实和还原意境的高度结合,使读者产生了与原作相贴切的审美感受。

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弗朗兹·博厄斯认为:“所有民族中以及现代一切文化形式中,人们的思维过程基本是相同的。”[4]P1193由此可见,在选取意象表达情感与艺术时,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在隔阂中依然存在些许共同点。

例7: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许译:As if the vernal breeze had come back overnight, Adorning thousands of pear trees with blossoms white[15] P98-99.

“梨花”在诗词中出现时,不单指梨树的花,而另暗含颜色的视觉效果。苏轼的《东栏梨花》中的“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将梨花隐喻为东栏上的一株雪。因此,在例7中,诗人以雪白的梨花代雪花,描写雪花飘落仿佛梨花开满枝头的春天的景象。虽一字未提“白”,但仅“梨花”已足够使中文读者产生联想。若只将其指称意义译出,则很难使译语读者体会到以上情景。许译巧妙地把梨花的指称意义与内涵意义分开翻译,将“树”直接译为“pear trees”,提前暗示花的种类——梨树上的花,再描述花的颜色——白色,体现出了意象背后的颜色象征。

(四) 意象的省略

省译是汉英翻译中的重要技巧,从意象的角度看,那些对读者的汉学及历史知识提出较高要求的词,逐字对译反而破坏诗的美感及意境。因此,对于这类成分,可以采取“省略”的方法,省略诗句原有意象,通过“解释”的方式译出内涵即可。面对难以跨越的文化鸿沟,译者应“求同省异”,即省去因历史文化不同而影响读者理解的意象。

例8: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杜甫《望岳》)

许译:O peak of peaks, how high it stands! One boundless green overspreads two States[15]p14-15.

例8中的“岱宗”是对泰山的尊称。“岱”是泰山的别称;“宗”具有被尊仰、归往者之涵义。“岱宗”属于译语文化空缺,对于不了解中国历史的西方读者来说,若将其译出,可能要加上注释以让读者理解原意,便会显得过于繁琐,不符合诗歌凝练简短的审美风格。许译直接省略了“岱宗”,并以“peak of peaks”表达了泰山五岳之首的地位。

例9: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

许译:At dusk maple leaves fall shower by shower, A cup of wine is drunk at parting hour[15]p185-186.

“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长亭”是送别诗的经典意象,原是道路上供行旅休息的地方,常为分别相送之地,后成为送别地的代名词,已具有约定俗成的特别含义。但对英语读者来说,这是个陌生的名词。若将其背后历史渊源一并译出,则会违背英语诗歌简练的原则。许译中省去原意象用“parting hour”道出离别一事,简明达意。“hour”与上文中“shower”押同韵,一起构成英诗翻译的音韵美。

意象可以看成是“关于感官映像、情感以及思想的具体代表”[16]p444。奇妙之处在于其主观情感与客观事物的紧密融合,一瞬间给读者带来的直觉性联想。中国古典美学中“意象”是主要的“审美对象”,因此,应是汉诗英译的重头戏。许渊冲先生在“三美论”的理论原则下紧抓诗词的“意美”,“以诗译诗”,充分考虑到原诗的意境和两种语言的文化内涵,采取不同技巧对原诗意象进行再创造,达到了原诗意境美的高度再现,“像原诗一样感动读者的心”,让译语读者体会到汉诗的艺术。诗歌意象翻译的技巧主要涉及增、转、省、留。汉诗英译时,译者应注意适当增添、转换、删去、保留意象,其根本目的是对意象背后的文化、历史、美学内涵进行再加工,使其符合诗词美学要求。与此同时,针对汉英两种文化的差异,可以以“求同化异”“求同省异”“求同存异”等作为翻译策略,在寻找人类或两族共性的基础上,灵活对待不同点、甚至矛盾点。

2014年3月27日,习近平主席在《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演讲》中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 2019年5月1日,习近平主席在《求是》杂志上发表了《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17]一文,再次强调了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性。在中外文明交流互鉴中,翻译起着重要的桥梁与纽带作用。作为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的首位亚洲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当之无愧;近期颐之年,为中外文明交流仍笔耕不辍,堪称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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