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媛媛,卢 敏
(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234)
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40-1992)在20世纪后期的英国文坛独树一帜,标新立异。评论家甘布曾这样赞誉她“与众多真正伟大的作家一样,超越了时代的理解力”[1]。
时隔上部作品《马戏团之夜》(Nights at the Circus,1984)六年之久,她才创作了最后一部作品《明智的孩子》(Wise Children,1991),一部集争议与赞扬为一身的绝笔之作,在英国文坛甚至世界文学史上散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卡特是想写一本与上一部长篇小说《马戏团之夜》完全不同的小说,她想让《明智的孩子》文本上有更多的漏洞,这部小说应当靠纸上的空间来通风……”[2]。目前为止,国内对长篇小说《明智的孩子》的相关论述仍是屈指可数。尽管国外对卡特的研究已蔚为大观,可是对《明智的孩子》的研究却始终没能跳出既定的思维模式。本文认为从作者自身入手,重新翻开尘封的历史,结合当时的政治现状来反观这部所谓的后现代作品的艺术真谛无疑是一个新的研究视角。卡特曾定义自己为“一个正在衰退的、高度工业化的、后帝国主义国家的产儿”[3],她用写作生涯的最后12年,亦或是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个12年见证了“撒切尔时期”的政治面貌;“撒切尔时期”的12年“隐约可见于卡特所有作品的背景中”[4]。
“撒切尔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1932—2014)的作品《向右急转弯》中,他还曾指出:“撒切尔主义绝非是一套政治,而总是一整套政治工程,是激进的新颖的政治结构”[5]。撒切尔主义已经超越了政治的范畴,是涵盖了政治、经济、意识形态、文化等各方面的一系列政策的综合体。英国的私有化进程贯穿于撒切尔夫人长达11年的执政生涯中,体现在社会生活的多个领域。撒切尔政府的私有化政策成效显著,帮助英国摆脱了“英国病”,暂时告别经济衰退。在《明智的孩子》中,英国经济好转的迹象充盈在字里行间。然而,当英国人民看到希望的曙光的时候,撒切尔政府在最后一个任期内提出了“私有化无禁区”的口号,私有化进程愈演愈烈,批评和质疑声连绵不绝。80年代末,私有化所鼓吹的经济上的好处不复存在,政治上的好处也不再诱人,反对私有化政策的呼声此起彼伏。更为不乐观的是,在过去的9年里,通货膨胀率的降低并不是一劳永逸的,面对通货膨胀率的再次赫然耸立,政府也是束手无策。货币紧缩政策的强大压力反而使80年代末的英国经济疲惫不堪。
以撒切尔主义为大背景,下文要具体阐述卡特是如何借助两性关系这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来映射撒切尔主义的。
撒切尔对“国家主义”推崇备至,国家主义是近代兴起的关于国家主权、国家利益和国家本位问题的一种政治学说。[6]作为一种政治理论和政治思潮,国家主义把国家看作是人类的最高群体,坚持国家利益至上,主张国家的统一、稳定与秩序优先于民主和自由,宣扬个人对于国家的附庸地位。[7]从本质上来讲,国家主义主张国家正义毋庸置疑,国家的利益至高无上,倡导所有国民都应在国家信念的导引下,压制甚至放弃一己私利,共同为国家的独立自主、繁荣强盛而努力。国家主义散发着圣洁高贵的光芒,然而,撒切尔夫人提倡的“国家主义”却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爱国主义。作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首相,“铁娘子”的标签并非空穴来风,也不是无凭无据。雷厉风行的个性,力排众议的魅力,活脱脱一个“男性化的女人”[4]形象。以撒切尔为代表的撒切尔政府试图以她自己的理解来重新定义“国家主义”,她成功地将个人的思想提升到“国家意志”的高度,再将“国家意志”植入到每个公民的意志中去。因此,韦特曾称她为“战后时代最具有国家主义情绪的首相”[8]569。在1982年爆发的长达2个月的福克兰群岛战争(Falkland War)中,强烈的国家主义情绪在英国风靡一时,首相撒切尔夫人以国家主义为依托而进行的演讲深得民心,成功地燃起了英国人为重塑大英帝国的荣耀而战的昂扬斗志。
然而,卡特在小说中却选中了哑剧演员“炫彩乔治”(Gorgeous George)[9]64这一喜剧角色作为“国家主义”的镜子。他“根本不是喜剧演员,而是一份庞大的宣言”,当他在灯光绚烂的舞台上一展“赤裸本色”的时候,“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9]66俨然呈现在观众面前。一条印有英国国旗图案的丁字裤掩盖着他的私处,“一路往他的屁沟延伸的福克兰群岛”[9]67仍旧清晰可见。英国的胜利带来的荣耀却始终无法抚平战争带来的创伤,民族的尊严背后是持久的伤痛。撒切尔夫人所推崇的“国家主义”,唤起了英国民众对昔日帝国荣耀的怀念,是团结和凝聚人心的有力武器,但它背后却隐藏着一只隐形的手——权威的压抑。正如韦特所说,她领导了“19世纪英国国家主义的复苏,她把独立自主的个人看作是一个自豪的、自力更生的国家的缩影”[8]570。由于政治上的压制,人们开始在情爱关系中寻求解脱,从性爱中寻找慰藉。
因此,后现代社会的两性关系表现出的第一个特征便是忠贞纯洁的爱情要让位于自我选择和消费享乐。首先,“自我选择”使爱情成为了情感领域的主观选择,爱情不再是两情相悦,而是一方的一厢情愿,被爱者是否对自己负有责任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就这样自由意志战胜了以往的道德责任,爱情也卸掉了责任和道德的盔甲,在后现代社会中轻装上阵。其次,“享乐消费”使爱情成为了一种主观体验的快乐,不是心灵的交流,更不是灵魂的碰撞,这是一种内心空虚的快乐,情爱的真挚性和纯洁性已不再重要,肉体的狂欢取代了情感的澎湃。即使是一种戏剧化的爱情模式,后现代社会仍然赋予了其合法性,享受身体上即刻的快乐成为了人们追求的目标,主导着人们的行为动机。在《明智的孩子》中,“诺拉向来敢爱敢恨,把自己的心到处乱弃,好像那是用过的公车票。她成天不是为爱神魂颠倒,就是为情心碎”[9]80。当爱情不再与责任道德相提并论而与快乐享受同日而语时,爱情对象的频繁更换就有了其正当的理由。本小说中频换更换伴侣的人物形象又何止诺拉一人,男女人物之间的性关系混乱无比,只是在欠思姐妹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75岁高龄的诺拉(Nora)和朵拉(Dora)仍是未婚,却与数不清的追求者发生了性关系。“诺拉再度坠入情网——热火朝天,然后冷却;再度坠入情网,热火朝天,然后冷却;如此周而复始——我都算不清她谈了几次恋爱,那一年”[9]92。恋爱的升温和降温速度之快令人诧异,这虽为一种夸张的描写,却表明了卡特对自我享乐所持有的否定态度。其实,更具讽刺意义的是姐姐朵拉竟多次爱上妹妹诺拉的男朋友,并在取得妹妹的同意后,凭借相同的外貌,先后与妹妹的多位男友约会。
在二战以后的后现代社会,随着经济全球化的不断推进,人与人之间的交际网变得日趋复杂,情感的纠葛急于摆脱道德的束缚,“混杂、运动和错位已成了常态”[10]。身体的即刻享受取代了爱情的山盟海誓,心灵的两厢厮守让位于情感的即刻体验,爱情变成了身体上的性游戏,空洞而又戏剧化。正如朵拉在文中的叙述:“我们常光着身子在后院嬉戏,让循规蹈矩的邻居大吃一惊。布里斯顿已经变了很多,如今就算你在花园大玩三P也没人会眨一下眼皮,只有隔壁戴耳环的男人可能会插口问一句:‘保险套够吗?’”[9]27。即刻的享受已成为日常生理功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们不再对此感到难以启齿,而是习以为常。性不再是爱的体现和表达,而只是片刻的享受。
卡特用犀利而又幽默的语言来表达内心对纵欲享乐的不满,对撒切尔政府过度解读“国家主义”的不满。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压抑的政治环境,在这样一个精神之爱消解和丧失的社会,卡特希望我们仍能坚守道德的底线,坚持住内心的理智。如果我们放弃了精神交流而沉迷于肉欲的享乐,社会就会变成一个空壳,而人类则成了行尸走肉。
维多利亚时期,一个保守与进步并存的时代。科技的发展和文学的繁荣带来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而保守的价值观和严格的等级却带来了心灵上的荒芜凄凉。撒切尔政府提倡维多利亚价值观的回归,倡导回归传统,回归家庭生活。撒切尔希望可以借助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搭建起当下社会与曾经的无限荣耀之间的桥梁,在重建昔日的大英帝国这一共同目标上达成共识。然而,这一张“感情牌”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这一提倡反而激发出人们的叛逆心理,促使他们竭尽全力去反抗维多利亚时代价值观的回归。
维多利亚时代的保守已不复存在,在《明智的孩子》中,“私生子”“乳房”“大奶子”“乳沟”“内裤”“脱裤子”“天杀的”“娼妇”等曾经难以启齿的低俗词语充斥着整部小说,向维多利亚时期的价值观发出了挑战。在后现代社会的两性关系中,人们被编织到了一个复杂的如网状般交织的空间之中,爱情不再是一对一的独享,而是一对多或多对多的戏剧化的共享。“一个人不能同时与许多人相爱,因为,爱是一种情感上的过度,由于其本性,它只能为一个人享有”[11],亚里士多德曾经的描述也很难再现。就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而言,曾经备受推崇的价值观遭到质疑,人们不再循规蹈矩地遵从规则;在多种多样的诱惑之下,人们的心灵是空虚的,未来是迷茫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危机加剧。小说中的一个最为典型的人物形象是佩瑞格林(Peregrine)叔叔,他居无定所,喜欢在路上,喜欢自我放逐。在生活中是位享乐主义者;在性观念上更是位纵欲享乐者,在他的字典里早已没有“准则”二字。在卡特的笔下,他的性行为极度荒诞,毫无底线——叔侄乱伦,叔嫂通奸。62年前,他诱奸了年仅13岁的侄女朵拉;62年后,他虽年过百岁却再次与朵拉发生关系。在过去的62年间,他与哥哥梅尔齐的第一人夫人艾夫人(Lady Atalanta)通奸生下了双胞胎女儿——萨丝琦亚和伊莫珍,后来又与自己的第三任嫂嫂玛乳林夫人(Lady Margarine)通奸生下双胞胎儿子——崔斯专和葛瑞司(Gareth),刺激性和变化性一直是他所追求的目标。朵拉曾这样描述佩瑞格林叔叔:“尽管当时我们两个迷得晕头转向的侄女不可能理解,但佩瑞格林叔叔确实有个缺点。单单一个缺点,那就是他太容易觉得无聊。……对他而言,人生必须接二连三充满小小乐趣惊喜,否则他就觉得毫无意义”[9]61。后现代社会中的人们觉得生活太过于平淡如水,一对一的情感已不能满足他们内心的欲望。他们越来越渴望周围的事物不断发生变化以寻得短暂的刺激,否则他们就找不到生活的乐趣和人生的意义。卡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借朵拉之口评论道:“快乐是多么脆弱的东西!”[9]63这实则也体现了作者对维多利亚价值观的的否定态度。
卡特对维多利亚价值观的否定绝不等同于对忘乎所以的纵欲享乐的赞同。在快节奏的时代,爱情同样被社会的加速器加速,人们追逐爱情的过程和时间缩短,已没有耐性和持久性去寻觅和等待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爱情越来越儿戏化。人们只注重感性的情感却忽视了内心理性的声音。而卡特本人的声音是:人类完美的爱情应当是感性和理性的并驾齐驱。她提倡精神之爱,贬斥没有情感的肉欲行为。
上世纪80年代见证了英美关系的“蜜月期”,作为西方世界大西洋两岸的两大风云人物,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总统比肩而立。在对抗“冷战”的特殊岁月里,两人结成了亲密的私人交情。两国之间政治上的携手前行却带来了文化重心的转移。莎士比亚是英国文化的标杆,对莎翁文化的赞许也是对英国文化的认同。
在《明智的孩子》中,莎剧表演世家的没落,莎士比亚戏剧的文化偶像地位也一落千丈,辉煌不再。兰纳夫(Ranulph)希望莎剧可以在美国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却以失败而告终。莎剧江河日下的背后是80年代英美两国政治力量的倒转,美国文化冲击了英国文化的地位。英国的莎翁文化是经典的代名词,而美国的好莱坞是时尚的代言人。进驻好莱坞意味着荣华富贵和权力地位。在小说中,梅尔齐试图在好莱坞闯出一片天地的“奋斗史”是与其爱情史交织缠绕在一起的。他经历了三次婚姻,在这三次婚姻中,没有利用价值的婚姻被迅速淘汰,让位于下一轮的抉择。为了掌握“雄霸全球”[9]148的筹码,在好莱坞获得一席之地,梅尔齐抛弃妻女,与第一任妻子艾夫人闪电般的“墨西哥式离婚”[9]148,旧的婚姻需要赶快退出这场爱情的游戏,以便下一位新娘可以登上戏剧的舞台。黛西(Daisy)如愿接替了艾夫人的位置,成为了第二任罕择夫人。对于黛西这一人物形象,作者可谓别有用意。她来自美国的布朗克斯区(the Bronx),是好莱坞功成名就的“30年代金发女”。她在好莱坞“一路往上爬,途中在所有阶级高于副导的人的内裤上都留下口红印”[9]115。可是,梅尔齐并不在意娶这样一位女人作为自己的妻子,她只是一颗不可多得的棋子。他本想通过所谓的“连续一夫一妻制”来实现不同阶段对财富和地位的追求,婚姻助他走上了事业的顶峰,而爱情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事业上的交易和垫脚石。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残酷的。第二任婚姻并没有维持多久便不欢而散,梅尔齐的事业也跌落谷底,大好前程就此戛然而止。第三任夫人通过转型到电视行业而帮助梅尔齐东山再起,可是一个莎剧表演家族的命运却是不可逆转的。
梅尔齐不是后现代社会中的个例,他的经历告诉我们:爱情在后现代消费社会的强迫下已成为情感的消费对象,变得短暂易逝,难以捕捉。在消费时代,多样化的选择使爱情也贴上了时尚的标签,潮流过后便不再风生水起,就像一阵风吹过,在水面留下圈圈涟漪般不能持久。正因为后现代社会从不缺少选择和机会,“人们身不由己地进入了爱情速食的时代,人们的心态变得越来越不能等待、不能忍受、不能坚持、不能迁就一段情爱”[12]。为了获得更多选择的机会,婚姻的破裂速度也随之加快。梅尔齐的令人痛心疾首的人生结局把卡特的态度体现得异常鲜明——对“速食”婚姻的否定。戏剧化的婚姻就此成为“没有戒律的自由”,“而没有戒律的自由便已不是自由,而是恣意妄为;恣意妄为则导致罪孽与堕落”[13]。
本文认为梅尔齐身上的婚姻闹剧是卡特内心怒火中烧的结果,对梅尔齐的不满亦是对撒切尔政府的无声抗议。中美交流是时代必然的产物,而英国在文化上对美国的依附以及美国文化对英国文化的介入已经超越了卡特的底线,点燃了她内心的导火索。卡特曾在《被删除的咒骂语》(Expletives Deleted,1992)中写到:“我的国家,这个混乱的、后资本主义的英国,已经不再是我儿时的英国了,而更多是一个充满了喧嚣无序、充满敌意的、美国化的国家。”[14]从整部小说来看,卡特对莎剧文化的态度是中立的,她不否认莎士比亚在重塑民族认同感的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也不赞同把莎翁文化作为上层阶级的文化宠儿而呈现。当她把地位卑微的歌舞女郎欠思姐妹与象征英国文化的莎剧表演家族并置在同一个舞台空间的时候,可见卡特的用意明显——莎翁文化是民族的文化,也是大众的文化。
在英国文坛上从来都不乏歌颂爱情的鸿篇巨著和华丽篇章,威廉·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1595)展示了爱情的忠贞不屈;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Jane Eyre,1847)描绘了爱情的义无反顾;查尔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Bleak House,1853)传颂了爱情的持之以恒……一段段佳话为爱情戴上了神圣的光环。可是,在后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爱情观已经偏离了既定的轨道,昔日崇高的爱情,曾经神圣的光晕早已黯然失色。在《明智的孩子》中,卡特以爱情为幌子,对撒切尔主义的讽刺与否定渗透在了字里行间,她笔下的爱情失去了昔日文学作品中爱情的稳定性和神圣性。她笔下后现代社会的两性关系无法脱离当下政治大环境的浸染与禁锢而孤立存在,撒切尔主义为卡特提供了一个创作视角。在《明智的孩子》中,政治环境是爱情萌芽的土壤,爱情是政治现状反思的镜子。卡特凭借两性关系这一远离政治而又密切联系政治引导下的“人”的概念来批判当时的政治现状,发出时代的声音。无论是对撒切尔主义的赞许还是否定,对一个时期或是时代的反思将永远定格在文学的洪流中,在一代代的读者中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