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 青,韩秋红
(东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长春,130024)
《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卢卡奇在《小说理论》悲剧伦理基础上进一步阐述其物化理论和无产阶级阶级意识思想的集中体现。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必将灭亡的异化社会,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的无产阶级将是拯救人类命运的领导者和先锋者。无产阶级何以是实现这一历史使命的主体,无产阶级何以成为自在与自为相统一的阶级,无产阶级何以在社会历史的现代发展中成为总体性力量等问题,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给出的答案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危机造成了无产阶级物化,并使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处在二律背反之中,只有确立与提升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提升无产阶级的历史总体性才能解求危机,才能使无产阶级得以重生。
面对资本主义裹挟着商品生产的来势汹汹而致使无产阶级日益丧失阶级意识,从而不断陷入物化“泥淖”的悲惨现状,卢卡奇一针见血地指明了无产阶级遭受物化“奴役”的四个重要现代性根由。其一,资本主义生产的对抗性危机直接加速了无产阶级堕入物化困境的进程。卢卡奇认为,“对资产阶级来说,按永远有效的范畴来理解它自己的生产制度是生死存亡问题:它必须一方面把资本主义看成是由自然界和理性的永恒规律注定永远存在的东西,另一方面必须把无法忽视的矛盾看作与这种生产方式的本质无关而只是纯粹表面的现象。”[1]60毋庸置疑,卢卡奇在这里不仅清楚地揭示了资产阶级一方面试图用“自然界和理性的永恒规律”的神启来证明自身发展的合历史性与合规律性,从而使无产阶级心甘情愿地接受资本主义与资产阶级的奴役,另一方面又以将“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基本矛盾降低到“与生产方式的本质无关”的地位的方式,使得无产阶级将质疑与批判的目光从基本矛盾与生产方式上转移开来,只需默认自身是整个社会生产中的一个必要环节与所需步骤。由此,无产阶级走入物化的境地便是资本主义在以“永远有效的范畴”的粉饰、对基本矛盾作“纯粹表面现象”的淡化,以及对生产方式与社会本质的极力辩护中一步步实现、完成的。其二,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对抗性危机间接加速了无产阶级堕入物化困境的进程。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产生了个人与社会以及个人与个人的冲突,在资本主义社会现象中,商品拜物教成功地掩饰社会现实的真实面貌,不仅仅把历史的、现实的、过渡的、暂时的社会性质掩盖住了,更重要的是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地位和作用用经济范畴对象性形式掩盖住了,人被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对立化、冲突化,其社会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表现出来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虚假性以及人与社会、个人之间的矛盾冲突性助推了无产阶级走入物化境地的进程。其三,总体性的缺失助推无产阶级堕入物化困境的进程。黑格尔将总体性的范畴作为他的辩证法核心提出,“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中——着手自觉地重新把握所有的逻辑问题,着手把它们建立在内容的物质特性之上,也就是逻辑、哲学意义的物质之上。具体概念的崭新的逻辑学,即总体的逻辑学出现了”。[1]226卢卡奇重新解读黑格尔的总体性概念,一方面卢卡奇建立在“内容的物质特性上”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的拜物教的对象客体化形式,认为辩证的总体观能够将现实和历史理解为一以贯之的社会过程,将人看作是历史的主体,历史是人的行为在时间溯源上的表现。另一方面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无产阶级是不断在走向合规律物的深渊之内,历史和现实的总体性过程就是要无产阶级努力反抗这种堕入深渊的历史命运,无产阶级意识不断觉醒冲破资本主义社会的束缚,达到无产阶级和世界相互生成的统一,在革命实践中解决资本主义社会人与物的矛盾。其四,资本主义世界的量化现象和合理性原则是无产阶级堕入现代性困境的中介原则。卢卡奇跟随马克思·韦伯的合理性原则,指出资本主义世界的科学技术发展成为纯粹计算,将现实世界还原成了“量的世界”,在生产活动上和人们以生产活动为基础的一切社会行为中,数字化和量化成为衡量一切社会活动的标准,“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这里起作用的原则:根据计算、即可计算性来加以调节的合理化的原则。”[1]155量化现象及合理性原则使得劳动过程的主客体相分离:在客体方面人与劳动对象被切断联系,劳动对象日益细化分工,主体即人与它自身相分离,人在劳动过程中越来越展现出劳动的机械化、形式化和标准化。在主体方面劳动过程中不仅是主体与劳动对象的分离,同时主体作为人自身与其他人相分离,在社会关系中人越来越成为孤立化、原子化的个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根据数字的计算关系建立起来的,这时资本主义合理性原则就占据了主导地位,合理性原则深入到资本主义社会当中,在劳动过程的时间和空间上支配着人的一切社会活动,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商品拜物教现象的根本性原则,主体即无产阶级的命运就是整个社会发展的命运。
“危机时期的本质恰恰在于,从一局部系统向另一局部系统转变时,直接的连续性破裂了,而它们相互之间的独立性,它们相互之间的偶然相关性,突然进入所有人的意识里。”[1]170卢卡奇指出现代性危机的产生是偶然性向必然性的转变,资本主义社会愈加表现在日常生活量上的增加和紧张程度的日益紧绷,一旦矛盾的不断累计叠加就会达到爆发的临界点,那么产生的危机必将是毁灭性的灾难(经济危机和战争等等)。卢卡奇延续了马克思看待资本主义社会的视角,指出现代性危机必然产生,将世界性危机限定在资本主义社会视域之下,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即将灭亡的社会,其危机主要体现在经济范畴上即无产阶级被物化现象。卢卡奇从分析商品开始,“一个商品形式占支配地位、对所有社会生活都有决定性影响的社会和一个商品形式只是短暂出现的社会之间的区别是一种质的区别。”[1]149-150商品问题是经济学的核心问题,偶然的商品问题进一步发展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的必然的物化现象,所以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商品才出现了占社会结构的统治地位的现象,商品结构的本质被揭露了,即无产阶级所代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了物的性质。
卢卡奇指出现代社会是商品统治时代,在商品拜物教的肆虐下,无产阶级被物化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客观和主观方面:在客观方面,物化现象使得商品及其在市场上运动的资本主义世界成为了合规律物的世界,物的世界规律被无产阶级为自己谋取利益而认识和利用,但是无产阶级并不能改变现实世界本身。在主观方面,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人(包括无产阶级和资本家)在现实活动中与自身相对立,劳动过程被分解为局部抽象的操作,工作只是简单重复的机械化运动,造成了人在劳动过程中越来越机械化、僵硬化,人不具有自己的意志,失去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将人自身客体化成为了商品,这种商品服从于社会生产规律,不依赖于人而进行自己的生产活动。
二是量化和质化方面:卢卡奇从劳动产品变为商品入手,揭示了商品在生产活动中与人类自身的劳动失去内在联系,商品只是表现在交换价值上的同质产品,没有质的差别而只有量的差异。这种商品的量化非质化反过来决定了人类劳动,人类劳动必须是机械化的、合理的,人类进行无差别的劳动,产生的任何不同于市场的劳动都会被当作异己而排除掉。这里卢卡奇特别指出劳动本应当是确证人存在的创造性活动,但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时间的计算性、劳动的合理性使得对人的物化愈加严重。“这样,时间就失去了它的质的、可变的、流动的性质:它凝固成一个精确划定界限的、在量上可测定的、由在量上可测定的一些‘物’(工人的物化的、机械地客体化的、同人的整个人格完全分离开的“成果”)充满的连续统一体,即凝固成一个空间。”[1]157在抽象的、可测量的时间内,无产阶级被相应的合理分割开来,无产阶级的机械化局部抽象劳动使得他们被动地陷入异己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生活系统当中,使原本附属于自己的劳动力相对客体化成为商品的劳动力,无产阶级的个体存在由于生产过程中的商品分割,切断了和社会的整体联系成为孤立原子化存在。
三是时间和空间方面:卢卡奇由物化方面的量化非质化延伸出时间空间化的概念,人类在可计算性的劳动时间下丧失了对人存在意义的感知,将人都放在同一个时间维度上确证其存在,人被合理性的劳动下降成为了物,在时间维度上的人被变成了物。空间维度上由于资本主义物化的普遍性,人包括有产者和无产者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物化了,不仅仅体现在劳动过程的物化而且体现在意识形态方面的物化,“所谓意识的物化,是指我们只能停留于对眼前的这个世界的直观,只能通过直观达到关于它的一些直接性的认识,而无法深入下去,把握住真正的现实。”[2]对世界的直观深入产生人与世界的对立从而无法理解人与世界之间紧密的联系,产生意识物化的原因就于人丧失了主体性,劳动本身应当是人类社会活动的一部分,劳动作为人与世界相体认的中介概念被物化,成为机械合理的劳动。《历史与阶级意识》深刻感知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都是一成不变的,认为世界是永恒规律发展的物的世界。对世界的认知框限在物的上就像德国的古典哲学家将世界本体认知限定在人的思维上,将历史给终结掉了。
《历史与阶级意识》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逐渐走向毁灭的道路,将人类从这种黑暗的前景拯救出来的必将是立足于现实生活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卢卡奇通过对物化现象的分析,认为人类不能坐以待毙地等待资本主义社会私人占有和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矛盾爆发之后社会满身疮痍的重新构造,主动挖掘无产阶级被物化的根源、表现之时,更揭示出无产阶级被物化更深层的原因:阶级意识。通过无产阶级身上的阶级意识不断深化社会人与物之间的矛盾,在无产阶级不断反抗的革命道路中形成的阶级意识指导现实的革命,无产阶级意识是拯救现代性危机的思想武器和革命路径。另一方面卢卡奇提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对社会存在的客观现实直接性上都是相同的,但是当两个阶级“意识”到这种现实直接性的时候,那么现实直接性就成为了现实客观性的“特殊中介范畴”,通过与直接性相对立的中介范畴将资本主义社会中被物掩盖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变成现实存在。工人只有产生无产阶级意识才能成为无产阶级这一现实主体,工人尚被物化完全的意识就成为无产阶级意识的起点。起点意识经过自立、自信到自觉解求现代性危机的目标成为无产阶级自我意识,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通过中介范畴达成历史主体和客体的同一性从而形成自为意识。
这里论述的“中介范畴”站在了无产阶级的立场之上,主要体现在:首先中介范畴超越直接性转变为客观现实性。“如果认为直接既定的东西之变成为真正认识到的(而不仅仅是直接感知的),并因而是真正的客观现实性,即中介范畴对世界图像的影响,只是某种主观的东西,只是对‘始终未变的’现实的一种‘评价’,那就等于重新使客观现实具有自在之物的特征。”[1]237-238“超越这种直接性只能是客体的起源(Genesis),即‘创造’(Erzengung)。”[1]244通过“创造”即实践这个中介形式使得直接现实存在转变为客观现实存在,使得客体本身被改变。其次,中介范畴在历史问题上确立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主体地位。资产阶级被物化现象赋予了表面主体的地位,但是无产阶级仍然蕴含着未被物化的阶级意识,“中介范畴的方法论作用在于借助它们,使资产阶级社会的客体必然具有的,但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必然没有得到直接表现的,以及相应地在资产阶级思想中必然没有得到反映的那种内在意义,在客观上发生作用,并因而能提高为无产阶级的意识。”[1]254-255无产阶级在特殊的中介范畴的作用下克服了直接性的弊病从而在立场上产生更高级的客观认识,成为了历史的主体。接着,无产阶级的意识表现为商品的意识,也就是说建立在商品生产交换结构基础之上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意识的产生。无产阶级认识到自己被商品所占有以及自己和资本之间的关系,但是这种认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直接性认识,只有在否定资本主义社会物化的现象产生出来的实践认识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的自觉意识。以中介范畴作为否定现实内容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的真正的社会关系,从僵化的可计算性、直接性转变为质变的客体实在性,卢卡奇指出中介形式即无产阶级意识的产生既是无产阶级的历史起点也是无产阶级革命道路的实现。最后,无产阶级意识就是实践意识。“面对资产阶级的这些优势,无产阶级唯一的武器,它的唯一有效的优势就是:它有能力把整个社会看作是具体的、历史的总体;有能力把物化形式把握为人与人之间的过程;有能力积极地意识到发展的内在意义,并将其付诸实践,而在抽象的存在形式的矛盾中,这种意义只是以消极的面目出现的。”[1]299无产阶级意识在经受内在萌芽到自我认识以及阶级意识产生的过程中使得其自身高于资产阶级的地方就在于——无产阶级将人与人的社会发展内涵落到了实践的中介范畴之上,使得无产阶级意识从自觉到自为。无产阶级意识的实践本质既克服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思维与存在”的二元对立问题,解决了思维的抽象性问题,同时无产阶级意识将实践落回到现实问题当中,叩问时代发展语境,走向了无产阶级的革命道路,实现了现代性批判的理论武器和实践方略的统一。
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被誉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圣经”,在20世纪和以后的社会主义发展进程中给予了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借鉴。第一,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提出的物化理论、总体性辩证法、无产阶级意识以及革命道路的发展等等理论对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起到了重大启蒙作用。例如法兰克福学派、布达佩斯学派、南斯拉夫实践派都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卢卡奇思想的熏陶。第二,问题是时代的格言,卢卡奇既看到了末世的现代性危机产生,又看到了危机之后的重生。卢卡奇跟随马克思的脚步针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提出了和马克思见解相同的物化理论,是对现实时代危机的理论回应,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具有黑暗的前景,又转向了马克思主义,看到了无产阶级的无限可能性,怀抱着拯救人类社会的命运,解放人的自由个性。同时提出要将无产阶级的革命道路继续走下去,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拯救现实社会,又扭正了第二国际曲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真理的光芒,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重要的发展分支。理解《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如何在时代语境下提出的危机理论、思考着的现实问题对我们当下新时代发展具有重要的历史借鉴。第三,解读《历史与阶级意识》有利于我们把握卢卡奇的思想理论和发展脉络,把握好马克思主义的正道发展,坚持走向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初心,把握好马克思主义发展和创新的统一。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坚持和发展,它明确表示了在西方社会发展状况下,叩问时代发展语境,是对当时十月革命之后无产阶级一直没有再次胜利而提出的唤醒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理论指导。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和创新对当时时代现实具有重要的理论创新作用,维护了马克思主义发展。第四,我们要辩证地看待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历史与阶级意识》确实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历史借鉴,但是我们也要明确它的缺陷所在,卢卡奇对《历史与阶级意识》有过三次重大的批评,主要是陷入了“革命救世主义的唯心主义和乌托邦主义”,卢卡奇陷入了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和黑格尔辩证法的唯心主义伦理思想的杂糅,这就导致了卢卡奇在论述其辩证法的思想上带有唯心主义伦理色彩。马克思强调的辩证法并不是直观的唯物主义,而是辩证的主客体双向流动的结果,是实践辩证法和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的统一。第五,卢卡奇重建哲学思想体系而为马克思主义整体思想服务并廓清其发展道路,是维护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天才创新之作。《历史与阶级意识》虽然展现出了我们现在看来有失偏颇的思想,但是从切身感受时代发展的角度理解卢卡奇对当时时代所做出来的理论贡献不就正是其文化自觉对马克思主义真理文化自觉的维护,这正是我们今天所要学习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