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
“对不起,聋人朋友们,我要自杀了。”
去年4月3日的半夜,在重庆鼎圣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里,看案件材料累了的唐帅收到一个微信视频。画面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要自杀。唐帅立刻发了朋友圈,并转发视频到微信群要找到这个男孩。
11分钟之后,唐帅联系到在内蒙古一卫生间内发布告别视频的聋哑男孩。19岁的少年因为失恋闹自杀,唐帅用那双柔软得能模仿鱼儿游的双手在手机屏幕前飞速挥舞,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耸耸肩膀,最终以一个打赌成功劝阻了男孩。“六个月之内你会遇到第二个喜欢的人,你信不信?”
劝说的能力归功于谈案子锻炼的口才,而11分钟内让两地的陌生人联系上,则归功于唐帅那两个达到上限、共有1万多名聋哑好友的微信,两个微信共加入了四百多个微信群,每个群里有400至500名聋哑人。2017年,北京听力协会书记兼副会长王树峰表示,目前估计中国残疾性听力障碍人士达到7200万。这位被媒体称为中国第一位手语律师的人成了听障人士眼里的“明星”。
去年年初,唐帅接受BBC采访之后知名度大涨。目前,他70%的业务是刑事案件,30%是涉及聋哑人的案件,刑事和民事案件都有。他服务聋哑人的收入比普通人低很多,时间却要多花三四倍。
唐帅招收了五名聋哑大学生,训练他们成为法律工作者;还出资研发专供聋哑人进行法律咨询的APP,39.9元/小时的咨询费不到普通案件的一成。他乐意对三百多家媒体重复说这个故事,希望紧抓每一个机会让大众认识聋哑人这个群体。
同样出生于聋哑家庭的律师李燕玲今年结识了唐帅,“他是我的偶像,但我可能没有勇气像他这样。”
唐帅33岁的人生有三个转折点。
1985年,他生于重庆大渡口一个聋哑人的家庭,父母在家都是用手势交流。儿时的唐帅待在家里一整天都不太需要说话,实在无聊了就哼哼歌儿解闷。他常常到母亲工作的福利厂里玩,胖小孩讨喜,叔叔阿姨都喜欢捏唐帅又胖又嫩的小脸蛋。混在聋哑人中间,他喜欢比划着学手语。
父亲反对唐帅学手语,因为觉得聾哑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希望这个健康的孩子能回到正常人的社会,就送他去外婆家寄养。第一个转折点发生在4岁那年,有一回父亲突发阑尾炎进了医院,不懂手语的医生无法理解他的手势,疼痛让他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汗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和白色的床单。那次以后,外婆对唐帅说,“如果你不能和你的父母沟通,以后他们老了要怎么赡养他们,带他们去看病?”就这么一句话,让唐帅下定决心学好手语。
他瞒着父母回到工厂缠着聋哑叔叔阿姨,一个手势一个手势地学。上五年级的时候,家里来了外地的客人,唐帅发现不同地方的手语是不一样的。他便到重庆解放碑、朝天门等旅游景点跟着从四面八方来的聋哑游客学手语。常常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对方会邀请唐帅做导游,“有一次我同时给外国人和聋哑人当翻译,在普通话、英语和手语之间来回切换,我觉得特别自豪。”跟五湖四海的聋哑人学手语这个习惯,唐帅一直坚持到大学,如今他几乎精通全国各地的手语。
学手语原本是冲着外婆的一句话,到2006年发生了变化。唐帅打工的雇主家来了一位在公安局工作的客人,得知唐帅会手语,他邀请唐帅到公安局协助办理聋哑人案件。
第一次协助办理的是一起聋哑人团伙犯罪案,现场有两名聋哑学校的老师进行翻译,但犯罪嫌疑人不理会他们。从小和聋哑人生活在一起的唐帅太熟悉他们的心理了,他用自然手语(聋哑人自然而然发展形成并经常使用的手语)跟嫌疑人交流,先安抚他们的情绪,试图理解他们的感受,最终这个团伙供述了作案过程。后来唐帅还帮助重庆、陕西、广西等地方的司法机关办理聋哑人案件,各类的案件向少年唐帅撕开了社会上犯罪与法律的一面。
有一回,唐帅遇到一个19岁的广西聋哑男孩,从小父母就不在身边,没上过学,也不会手语。后来,男孩因为偷米杀死了一个老太太。司法机关没法审讯聋哑人,就请了唐帅帮忙。在看守所内,唐帅和男孩同吃同住,为了防止被男孩攻击,矿泉水瓶的盖子都被卸掉了,吃饭也没有筷子,只能靠手抓。两天过去,不会手语的男孩用最简单的肢体语言“重演”了犯罪过程。结束的时候,男孩闭上眼睛,低着头,伸出双手,紧握拳头做出一个被逮捕的动作。犯罪是可恶的,但承认错误的那一瞬间唐帅又很受触动——一个没有被教育过的少年都懂得认错受罚。他开始意识到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
一名犯罪嫌疑人在庭审中用手语回答提问
深圳一所学校的聋哑班上课时,学生用手语和老师交流
接触形形色色的案件让唐帅对法律产生兴趣,2007年他自考进西南政法大学,2012年通过司法考试,成为执业律师。
唐帅讨厌穿西装和打领带,他不觉得穿律师袍和戴律师假发是帅,“有一次穿着律师袍到农村,别人还以为我是法师呢。”只要不是在高级人民法院开庭,他连律师袍都不会穿,“我觉得穿得太正式给人距离感。”第一次见到唐帅是去年10月13日的下午,在广州少年儿童图书馆一个防金融诈骗的公益普法讲座上,他穿了一套灰色圆领休闲服,绑起那头蓬松的卷发,“主办方不要求我就按自己的来。”在这个接地气的律师眼里,表达和理解都很重要。
2004年,读完高三,考虑到拮据的家庭条件,唐帅放弃考大学,去了北京和上海打工。他参加过歌唱比赛,在KTV当过DJ,卖过盒饭,最潦倒的时候甚至露宿公交站。提前接触社会,他遇见过儿时被父亲强奸的人、援交求生活的人、吸毒的人……这些经历足以把唐帅的心撑大,也让他在当了刑辩律师之后更能理解犯罪嫌疑人。
唐帅接触过身上被烟头烫伤一百多处的未成年聋哑女孩;见过一伙人冲进房间用铁棒殴打一名聋哑人;也协助侦破过诈骗数十万聋哑人、涉及金额数十亿元的案件……他笑称自己接触的案件“简直就是黑洞”,但又职业地去理解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宗聋哑人抢劫老太太2万元的案件。因失去这笔手术费,老太太患肾衰竭的孙子在病床上死亡。庭审时,大家都指责男孩是人渣,唐帅站起来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男孩的两个聋哑朋友在自然灾害中死去,而他们的孩子独自留在世上,盗窃正是为了给朋友的遗孤交学费。他试图让大家理解这些犯了错的人,竭力给不能说话的人一个表达的机会。
这种竭力争取表达在生活中也常常顯露痕迹。比如唐帅和朋友讨论“土生火还是火生土”的时候被打断,他还是会在讨论声中将自己的想法说完,尽管他真的记错了,但想法还是得说出来。在很多涉及聋哑人的案件中,常常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导致理解偏差,聋哑人只能哑巴吃黄连。
2016年,一位80岁的老太太哭着找唐帅,一见面就跪了下来,她的聋哑女儿因为涉嫌盗窃手机被捕。唐帅翻了案件的笔录,发现老人的女儿确实承认“偷了一部金色的苹果手机”。但当他查看审讯视频的时候,意外发现聋哑女孩比划的是“我没有偷”。造成误差是因为自然手语中的“我”和中国手语中的“承认”相似,因为手语翻译的误会造成了相反的供词。
手语的不相通造成误解让唐帅困惑,他发现95%以上的聋哑人都是使用自然手语,而自然手语和中国手语的差别如同普通话和方言的差别,而且两种手语的语序也不同,中国手语使用正常语序,而自然手语则会把“今天我要到妈妈家去吃饭”表达成“今天吃饭我妈妈家去”,如此常常导致“鸡同鸭讲”。
更让唐帅痛心的是主观误解。有一回庭审,坐在律师席位上的唐帅直接打断手语翻译,指出他未将庭审规则和被告人所享有的诉讼权利完整翻译出来。从未被质疑过的手语翻译霎时间红了脸。还有一回,唐帅看到一个审讯聋哑人的视频。在视频中,手语翻译对嫌疑人比划着:“我跟你的家人联系了,但是你的家人只能给六千。”嫌疑人用手语回应:“你再跟我的家人说说,让他去凑。”最后谈不拢,手语翻译完全曲解嫌疑人的意思,造成一份“假笔录”。
去年,作为人大代表的唐帅在重庆两会上提议成立独立的手语翻译协会,这个协会可以培训手语翻译,制定专业术语的规范翻译。他努力争取,但议案的反响不大,后来他一次次向采访他的媒体提及此事。当被问到怎么看待媒体说他是国内第一个手语律师时,唐帅表示希望他不是唯一。
办公室每日都有聋哑人进出,微信上每天都有点不完的消息,长期给聋哑人做法律咨询:法官、检察官和律师的区别是什么?离婚该去哪儿离?……唐帅意识到聋哑人的法律知识很薄弱。去年,他制作了针对聋哑人的普法视频。在视频的画面中,左边是唐帅用较慢的语速讲解,中间是动画,右边是唐帅用手语进行翻译。他把庞氏骗局比喻成大灰狼谎称有高收益的投资,让后来的小白兔交胡萝卜作为前面参与的小白兔的报酬。简单的语言,形象的比喻,让聋哑人更容易理解。
如今,打官司、接待聋哑人以及接受采访占据了唐帅除了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打坐、喝茶和抽烟是他的减压和提神的方式。在公益普法讲座上,唐帅上台,轻微地鞠躬之后,用略低的声音、较慢的语速告诉大家他已经两天没休息,来不及准备PPT,希望大家体谅。
大约两个小时的讲座结束,现场的150名聋哑朋友逐个拉着唐帅合影,唐帅配合地在每个镜头前微笑、比“耶”。又过去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出了门,一个房子被强征的聋哑老太太拿着诉讼纸迎了上来。
两人站在图书馆门前比划着手势。起初十几个人围观,慢慢剩下四五个聋哑人。看完诉讼状,了解了大概案情,唐帅又教老太太在微信上搜索自己针对聋哑人创立的法律咨询公众平台。40分钟过去,他向身后的助理要了一根烟,他的手和脑终于得到休息,在抽一根烟的时间里。
离开图书馆前,唐帅见到一个生于聋哑家庭又对法律感兴趣的男生。
“你什么时候毕业?”
“明年。”
“一年,我等你。”
(感谢广州市聋人协会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