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蝶
(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2)
科马克·麦卡锡是当代美国影响力最大的作家之一,作品《边境三部曲》(包括《天下骏马》《穿越》《平原上的城市》)为其赢得巨大声誉,评论界给予其极高评价。《边境三部曲》借用了刘易斯提出的美国亚当神话模型作为故事框架,但在讲述故事时巧妙地对美国亚当式人物背后隐含的意识形态进行了细致地揭露与无情地批判。
1955年R.W.B.刘易斯在专著《美国亚当:19世纪的天真、悲剧及传统》中以伊甸园神话中的亚当形象作为原型,梳理和分析了一大批美国经典作家作品,并将其作品主要人物身上共同的身份特性命名为“美国亚当”。美国亚当的特点是:“形象体现了全新的个性与特征,是新征程中的英雄:一个从过去历史中解放出来的人,快乐地摆脱了先辈束缚,丝毫不受到如家庭、种族等的传统影响,纯粹而自然;他孤军作战、自力更生,依靠自己独有的、内在的智慧来对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1]5。刘易斯指出,人类的第一次机会在黑暗的旧世界中被糟蹋之后,人类又被赋予了第二次机会获得了一个新世界,而美国亚当们身上则是具备了人类所有新的理想化的品质。[1]1美国亚当形象在传统西部小说中具象为牛仔英雄,他们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他们是天真纯洁的神人。
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中也塑造了一系列的美国亚当式人物。他们英勇果敢、善良天真,仿佛超人神人。然而麦卡锡只是借助美国亚当的外衣,运用独特的叙事技巧和准确且富于变化的语言批判和揭露美国亚当式人物背后隐藏的思想意识形态,以反观和质疑西部历史,反思和批判当代美国社会政治现状。麦卡锡指出,美国亚当身上有着强烈的个人主义意识,而这种个人主义是矛盾而混乱的、存在内在冲突。一方面期冀平等和民主,另一方面却诉诸暴力来换取正义和公平。同时,美国亚当身上还体现出混乱的历史意识,他们试图摆脱任何约束,成为从历史、家庭和传统中解放出来的人,然而其种种遭遇完全印证了过去对现在的操控,试图抛弃过去而存活是不可能行得通的;麦卡锡亦对当代美国亚当身上的帝国主义意识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也进一步对美国情感架构中的不合理因素提出了质疑和批判。《边境三部曲》中,神人般的美国亚当们被拉下神坛,其意识形态被无情鞭笞,美国亚当神话的内涵与外延均被无情毁灭。
美国亚当身上“孤军作战、自力更生,依靠自己独有的、内在的智慧来对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等特性与美国当时盛行的个人主义意识形态息息相关。“个人主义”这个术语有不同的含义分层:“首先,它指带有人人权利平等的理想主义学说,或称为政治自由主义的主张;第二,指反国家主义,广义上的自由放任主义或经济自由主义;第三,对个性的贵族式崇拜或浪漫个人主义。”[2]77虽然美国的个人主义有着消极的一面,但它是个矛盾体,同时亦包含积极向上的意义,表达了“对自我的强烈自信,或者对自己的努力和智慧的信赖”以及“全体公民为追求他们自己的财富与个性进行的斗争以及他们对仰人鼻息的蔑视”[3]25。强调个人、个体价值的思想意识形态一直在西方文化中占据主导地位。在清教思想、超验思想和边疆个人主义的共同作用下,美国形成了有别于欧洲的个人主义思想,并逐渐成长为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中坚力量与基本价值观,至今仍然在美国扮演着重要角色,对社会、文化、文学等多方面都有深刻的影响。
麦卡锡《边境三部曲》中的美国亚当身上也有着不同程度的个人主义意识。特别是想要成为真正牛仔的少年主人公们,他们积极实践着美国亚当“孤军奋战、自力更生”的信条,试图摆脱家庭对自己的限制与束缚,依靠自己独有的智慧自主地认识自我身份、发现自我价值,将自己从家庭与先辈中抽离,将自己从构成个人历史的共同体与传统中剥离。而这种抽离与剥离,往往带着剧痛。对于家庭的脱离与对历史的拒斥亦是后现代文化的主要特征。麦卡锡刻画了脱离家庭与历史的当代亚当的生活图景。《边境三部曲》中的约翰为了自主地发现自我,拼命逃离家庭对自己的束缚,不惜离家出走远走墨西哥,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牛仔、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正如特纳所指出的那样,“在西部边疆,人们从过去的束缚中获得了解脱,他们批判旧世界的落后、厌倦于它那些陈腐的清规陋习和思维方式,并对其所谓的经验教训失去了兴趣——人们无拘无束、自由独立,在自由边疆创造着自己的美好新生活”[4]216-21。
在美国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下,美国民众普遍认为依赖他人既是不幸也是罪过。于是自立图强的信念在美国社会上愈演愈烈,成为衡量个人存在价值与意义的标准。美国建国以后经过不懈努力终于真正脱离了欧洲母体的控制和影响,这种愿望由上及下到了美国国民身上时便形成了强烈的个人主义,觉得家庭亦对自己造成了控制与妨碍,于是期望自己能够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与生活。约翰虽然曾经有家,但实际上约翰并没有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主人。他完全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只是作为外祖父心爱外孙的身份而依附在外祖父这个家庭真正拥有者的身上。因此在外祖父过世之后,约翰的家就瞬间坍塌了。于是他远走墨西哥,怀揣建立温暖家园的愿景来到华雷斯城。在这里他遇见了自己的恋人,在准备靠一己之力营救恋人之前,他觉得“那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认识的每一个从那边回来的人,当初也都是抱着希望去那边的……”[5]214约翰因被牵连而入狱后,面对黑势力却宁死不屈,年纪轻轻却有着大无畏的气概;后来出狱后经过一系列事件终于追回了属于自己和朋友的马。这些事件都显示出美国亚当不畏强权、凭借自身内在固有的智慧反抗主流权威、追求平等民主的特点,因为只有在平等民主的社会中才可能实现个人的自由与独立。然而个人主义在当今的世界大环境中是行不通的,约翰杀死了绑架恋人的幕后主使,自己却也最终殒命。个人的英勇与力量在与庞大的邪恶势力作斗争时不啻于蚍蜉撼树。约翰与比利等主人公所遭受的种种磨难及其悲剧命运是个人主义在当今世界衰落和失败的最好注解。
美国亚当的个人主义思想是混乱和矛盾的。这背后的原因也极其复杂,是文化矛盾和社会矛盾的共同产物。麦卡锡笔下的美国亚当们终其一生都在拼命地摆脱历史、社会传统的束缚,想要像伊甸园神话中的亚当一样摆脱文化和社会的影响,以发现和实现真正自我为个人生活的中心目标,且自己的存在仅对这个自我负责……然而美国亚当们既会坚持不懈追求民主和平等,抱持着人人享有尊严与平等权利的信念,同时也会因为所得的不平等而采用暴力手段来维护自己权利——若照此走向极端便会剥夺人的尊严,无论被剥夺的人是美国亚当们心中所认为的好人或是坏人,总归是剥夺了他人的尊严,与其所维护的民主和平等不符;同时他们既有渴求自主动机、自主抉择、自力更生、个性自由的深切愿望,又认为若不与他人共享,生活便毫无意义,于是一心追求和创造自己的家庭;既对传统家庭采取脱离与排斥的态度,追求彻底自由,又并非真正对家庭这一形式彻底脱离,一方面急切摆脱旧家庭的束缚,一方面却想要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新家庭作为自己的情感寄托,填补精神的空虚。当代亚当个性上的这种矛盾、反复、犹豫是后现代社会文化本质渗透在社会个体上的最好体现。
麦卡锡一贯关注历史问题,小说中也充满了对历史的记载。他承认历史对现在是有影响的,在麦卡锡眼中,“历史给无序的当代社会带来的不是启迪和稳定,而是威胁,因为它血腥、原始、混乱,精神空虚就是过去留给当代社会的遗产”[6]46。麦卡锡书写沙场暴力,在这些暴力流血场景中,“麦卡锡传达了一个强烈的信息:历史毫无优雅、崇高可言,那时的人仍处在一个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状态,它有的只是野蛮、污秽、猥琐,完全不值得留恋,它是一场可怕的梦魇,更不期望它为后人提供什么启示、灵感、教诲”[6]50。
在创作《边境三部曲》时,麦卡锡将笔触对准了许多家族宅邸、荒野遗迹等蕴含历史痕迹的东西。对约翰家族牧场由盛至衰的记录像是精确的历史文本,不仅交代了格雷迪家族近百年来奋斗和变迁的历程,也从侧面反映出美国西部牛仔兴衰荣辱,为二十世纪的西部社会赋予了浓厚的历史感。小说中的人物,那些看似不受到诸如家庭和种族等传统影响的美国亚当,实际上同样是历史的产物,不受限制只不过是表象而已。“刘易斯认为十九世纪的美国亚当‘不受其过去历史的羁绊’,然而当代亚当与之不同,他必须面对它那些西部前辈们遗留下来的令人生畏的遗产。如果说最初的开拓先驱们得以自由地定义自己、塑造他们的独立意志、开拓他们自己的神话空间,那么现代西部英雄则深深扎根于他们先辈的历史与传说之上。”[7]72-73外祖父去世之后,约翰“骑上马从这所房子出发向西前进”,在渐渐隐去的夕阳余晖中,他仿佛看到了绵延、传承的历史,“而盖过这一切的是骑士们所唱的低沉的行者歌。在清柔的合唱声中,这个民族和民族的精魂穿过废弃的矿地,走进黑夜,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消逝在旧日的回忆里”[8]4。
在三部曲中,麦卡锡用细致的笔墨书写了格雷迪家族的历史,让其家族的现代传人了解自己家族的过去,然而作为家族的年轻一代,约翰却并没有意识到历史对于现在的影响。约翰体现出美国亚当式的天真,他一直把牧场看作是避难所,能够远离外部世界纷繁复杂的影响,保存着自己美好的牛仔梦。他一心想和马儿在一起,因为“马儿给他的那些旅程是他唯一的机会,去继承外祖父遗留下来的传统”[7]73。只是,约翰忘记了他的外祖父与其生活方式已经是一同属于过去的事了,而牛仔英雄也早已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任何人都不能独立于社会历史而存在,过去影响并操控着现在。约翰后来的各种遭遇印证了过去对现在的操控,他的命运并非如自己所设想的那样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由一系列的外部因素和过去发生的各种事件共同决定的。约翰在墨西哥被捕和入狱,不能说与和他们同行的男孩布莱文斯早先丢失马匹及杀人事件无关,梅森特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决定论”[9]134。任何人、事、物都不能抛开历史和过去而存在,正如小说中老夫人对约翰所说的,“在我看来,这世界更像一场木偶戏。你到舞台大幕后面,循着一串串木偶牵线去找时,就会发现,这些牵线的末端在另一些木偶手里,而这些木偶自己的牵线又由更上一层的木偶掌控着,如此类推。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我看见这些牵线是没有尽头的”[8]263。《穿越》中记述了主人公比利三次穿越美国墨西哥边境的旅程,这三次旅程既是其成长的过程,亦是对美国历史的梳理。儿时玩耍的深山密林,如今却光秃秃的,“几乎所有的林木都被砍伐,填进了矿山捣矿机的庞大锅炉”[10]24。自然环境的变化亦是美国工业化历史进程的表征。
传统视域下,美国亚当没有空间的限制也脱离了历史的束缚。而在麦卡锡笔下的当代亚当历史意识十分混乱,他们无法解读外在世界的历史性,无法理解社会、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历史传承,无法应对不同历史语境下的挑战,因而也不可能对世界形成较为全面的认识,继而不能正确认识自我。麦卡锡正是通过对此的揭露,消解了当代亚当试图成为世界英雄的可能性,使其超越时间与历史限制的能力失去了基础,从而颠覆了传统视域中的美国亚当神话英雄的形象。不可否认,当代亚当历史意识的混乱蕴含着时代的必然性,反映了后现代总体环境对于个体的渗透,极大地削弱了传统的价值观念与认知方式。詹姆逊曾经指出:“后现代给人越来越浅薄与微弱的历史感。”[11]433后现代思潮的宗旨之一就是挑战普遍准则、原理的中心地位,而历史作为能提供理性阐释的庞大意义系统,无疑受到后现代的冲击。麦卡锡将这种冲击体现在当代亚当的命运上,书写了其无法摆正对历史的认知所导致的人生与命运的苦痛后果。
文学对帝国主义思想的关注由来已久,不同文学作品中书写的帝国主义行为却有惊人的相似。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指出:“所有追求统治全球的宗主国中心都说过、做过同样的事……在干涉小国的事务时,总会诉诸权力和国家利益的托词;每当出现了麻烦时,或当土著分歧反抗、拒绝一个被帝国主义扶持的言听计从不得人心的统治者时,总是有一种毁灭性的冲动”[12]。历史上这样的殖民主义色彩浓厚的行为在不同帝国主义国家身上屡见不鲜,而美国成长为世界强国后也走上了为世界订立规则而自己又凌驾于各种规则之上的帝国主义老路;以国际共同利益为旗号,大刀阔斧地重塑着别国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等各领域的秩序。
麦卡锡在书写自己的西部故事时,十分关注美国意识形态中的帝国主义思想。麦卡锡对于帝国主义思想的态度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经历了一个动态且具有细微差别的过程。在首部西部小说《血色子午线》中,麦卡锡对于帝国主义可谓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将美国边疆扩张的疯狂行为理想化,可谓落入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窠臼;但另一方面作者解构了天定命运思想,对于美国疯狂扩张所带来的发展与进步的合法性也进行了质疑。斯珀金在《帝国的根基》一文中指出,麦卡锡在《血色子午线》中的确使用了传统上用来为美国西进扩张和帝国主义服务的神话与神话英雄模式,但他“有意解构帝国主义目标与旧日神话的正当性,瓦解其试图维护的理念与身份之设想”[13]85。
在三部曲时期,麦卡锡对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态度逐渐明晰。作家借由美国亚当般的主人公复制牛仔新边疆最终却梦碎墨西哥的故事,对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进行了较为猛烈的抨击,进一步对美国情感架构中的不合理因素提出了质疑和批判。《天下骏马》的故事背景大体设置在二战前后美国发展成为世界超级大国的一段时间中,拉斯科认为麦卡锡有意拆穿主人公“在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指导下”的“征服的意图”[14]21。麦卡锡安排当代美国亚当身处社会文化语境的大网之下,经历着复杂的社会生活与理想和现实之间强烈的背离,其行为和选择中所凸显的矛盾与冲突揭示出背后起主导作用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他们身处异国他乡,但根深蒂固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却在无意识中操控着他们对身处环境的认识。他们似乎毫无缘由地自信自己能够如神话英雄般凭借自身的英勇与智慧去建功立业、驯服蛮荒的边疆与他乡。这正好印证了萨义德的观点,他指出,“在一切以民族划分的文化中,都有一种想握有主权、有影响、统治他人的愿望”[12]17。这些拥有牛仔梦的少年们看似旨在凭借个人能力打拼并获得成功,实际上其背后是原始而赤裸地对权力和征服的欲望。
这种对征服和权力的野心首先表现在他对牧场主女儿阿莱詹德拉的追求上。面对貌美的阿莱詹德拉,约翰积极施展自己的魅力,试图俘获芳心。虽然表面上他对女孩总是彬彬有礼、谦恭有加,然而这一切只是由于征服欲的驱使。一次舞会后,约翰成功试探出女孩对自己有所好感,于是他满心得意,在骑马回牧场的途中,夸奖起马儿来:“这马已经能够听使唤了”[8]125。 对于约翰来说,之前的阿莱詹德拉就像野性未驯的骏马,惹他怜爱,勾起他的征服欲。而现在在自己魅力的发散下女孩就如胯下的坐骑一般“听使唤”。对此,有评论家指出,“约翰·格雷迪对阿莱詹德拉的征服可以被解读为类似于其对墨西哥的侵入。而且,一旦认识到这种‘征服’既有政治意味又有性欲含义时,这些类似的侵入就呈现出更重要的性质”,同时,“约翰·格雷迪对‘主宰’异国景象的渴求与他对阿莱詹德拉的性别征服欲如出一辙”[15]15。
约翰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更表现在他试图开拓“新边疆”从而重振牛仔神话的想法上。约翰曾拥有家传的牧场,后来却因种种原因失去了它。因而他的心中一直抱持着要重新获得土地并建立自己对它的控制权的这种愿景。在来到罗查牧场之后,约翰心中暗暗觊觎这座庞大而富饶的牧场,而且发自内心地相信,技艺超群的自己是完全有资格获得牧场的。约翰完全忽略了自己是美国人,而这里却是墨西哥社会的事实。亚当神话叙事蒙蔽了他的双眼,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和对权力的向往使他觉得自己是有资格获得牧场的人,完全没想到自己在墨西哥的逗留不但没有合法的身份,还只是出于墨西哥人民的怜悯和关照,“约翰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些”[8]93。传统西部意识形态将成功的定义暗含在对天定命运的推崇之中,因此在向西推进之时,土地就标志着个人的机遇与成功。而英雄要想继续书写自己的传奇,也只有不断争取完全属于自己的土地。所以三部曲中的亚当们一直试图通过各种途径获得土地。
麦卡锡笔下的许多美国亚当形象都是当时美国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直观写照,然而他们自己却总觉得自己的行径是正义而合法的,与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的行为方式不同。“总会有人声称‘我们’是例外的,我们不是帝国主义,不会重复老帝国主义所犯的错误”,然而现实情况却是,“这种声言的后面总是继续犯错误,就像越南战争和海湾战争证明的那样”[12]。斯珀金指出,“边疆经历铸造了由热爱自由的人民组成的国家,他们致力于将民主的而非帝国主义的征战带去世界其他区域”[16]4。这个观点也是美国传统的边疆神话得以萌发的主要原因。美国当局故意建立起一整套的叙事体系来“仔细地忽视或掩盖美国在国外实施的帝国主义政策以及那些历史上欧洲人成功扎根美洲的侵略、征服和殖民化行为”[16]4。这种意识形态为美国等国家的侵略、征服、殖民化等帝国主义行为正名。而美国民众在这种意识形态的蒙蔽下,也就认为自己是自由、勇敢、独立的英雄民族,为世界其他各族人民带去的不是痛苦、鲜血和灾难而是欢乐、希望与无限可能的未来。美国亚当们将自己的价值观和信仰强加给别人,就如同美国以文明的名义向弱国输出自己的文化模式,不仅贬低了弱势民族的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还通过控制弱国意识形态的方式实现对弱国的统治。在当代社会政治的大语境中,帝国不再依赖“如同对美洲土著的征服和驱逐那样的军事关系”,而这种控制往往“能通过经济、社会或文化控制以及潜在的政治影响”来实施[13]4。三部曲中的约翰和美国早期的边疆先辈一样,都是需要新世界的亚当,他们表面天真纯洁,实际却带着危险的野心和欲望。先辈催生了美国的帝国主义野心并推进了它的贪婪扩张,而三部曲中的约翰等人仍旧继承了帝国主义思想,并任由其支配自己的行为。三部曲沿用了美国亚当神话模式并再次讲述了试图开拓“新西部”的西部神话故事,却由此揭露出长期存于美国集体无意识中的边疆信条的消极影响。萨义德曾指出:“按照美国人的历史观念,美国不是一个典型的帝国主义国家,而是全世界的错误纠正者。它不分地点、不惜代价地追杀暴君,保卫自由。”麦卡锡在自己的西部故事中揭开历史的面纱,暴露出美国根深蒂固的帝国主义思想,同时,基于边疆情结的小说内部交织着一种拒斥美国帝国主义的潜文本:由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操控的主人公怀揣复兴牛仔神话的美梦在想象的“新边疆”墨西哥的国土上走了一遭,最终却带着生理和心理的疮痍回到美国,这就是作家对于美国试图在全球范围内继续开拓边疆、推行文化帝国主义的最终结局的大胆预测和评断。
《边境三部曲》沿用了美国亚当神话人物的创作符码,却在深层次上揭露和批判了隐藏其后的思想意识形态。麦卡锡通过建构“反神话”的话语方式,颠覆了美国亚当神话中亚当在西部边疆开拓过程中呈现出的超人、神人形象,他们面临着严峻的社会考验和巨大的现实差异,在工业文明的社会里居无定所、困顿流离;同时在传统与现代的拉锯战中,时刻感受到差异性噬肉的痛感,却手足无措、孤独迷惘。麦卡锡消解了美国西部拓疆史的浪漫性,批判和反思了接受这种虚假历史给美国造成的严重现实后果。他认为美国亚当身上存在强烈的个人主义意识,这种意识是矛盾且存在内在冲突的。美国亚当身上混乱的历史意识根深蒂固,使其在历史与当下的斗争中感受到剧痛。麦卡锡还猛烈抨击了美国亚当背后起操控作用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这也是造成美国亚当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麦卡锡对美国亚当意识形态的揭露和批判是对美国亚当神话的当代反思,是对美国情感架构中的不合理因素的质疑,亦是对美国建构历史的真实性的审视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