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英雄形象中的政治因素
——哈俄苏联战争小说初探

2019-02-15 19:28蒙曜登
长春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巴耶夫浪漫主义哈萨克斯坦

蒙曜登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石河子大学 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

在战争这一灾难性事件中,战争英雄往往作为正义的载体出场,成为主角,如俄苏战争文学中的恰巴耶夫、莱奋生等战争英雄形象深入人心,并对苏联各加盟共和国的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哈萨克斯坦文学的英雄史诗遗产丰硕,但大多有部族色彩,高扬氏族首领的盖世奇功。如《阿勒帕米斯》的主人公逃脱牢狱返回部落解救亲人,挽救部落;《阔布兰德》的主人公杀死挑衅的克孜勒巴斯部落勇士,后又攻打柯波克特汗,虽被俘却能成功脱身,让克普恰克部落免于灭族之灾;《康巴尔勇士》的主人公则是诺盖部的救星等等。

哈萨克斯坦籍苏联文学研究专家卡拉塔耶夫(Каратаев Мухамеджан Кожаспаевич,1910—1995)认为,俄苏作家戈尔巴托夫(Горбатов Борис Леонтьевич,1908—1954)、法捷耶夫(Фадеев 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1901—1956)是哈萨克斯坦苏联时期(下文简称“哈苏”)作家的导师,二者以卫国战争为主题的作品《不屈的人们》《青年近卫军》等对哈苏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1]。的确,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影响下,哈苏文学中的战争英雄,有别于往昔英雄史诗中的英雄:从出身看,他们往往是平凡贫雇农阶层的代表,是英雄集体的一员,而非氏族首领和个人英雄主义化身;从行为上看,他们都依理性而为,镇静应战,而非因好大喜功而逞能,更不因好战而失去理性;从政治立场上看,他们往往是苏维埃政权的坚定支持者,为无产阶级专政的苏维埃祖国而战,而非本玉兹狭隘宗族利益的卫士。

哈萨克斯坦苏联作家穆西雷波夫(Мусрепов Габит Махмутович,1902—1985)的《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Солдат из Казахстана)与俄苏作家富尔曼诺夫(Фурманов Дмитрий Андреевич,1891—1926)的《恰巴耶夫》,分别是哈苏、俄苏战争文学的代表作。本文将从政治与浪漫主义色彩、个性关系两个视角比读二作,以此管窥哈苏、俄苏战争文学中英雄形象之书写特点,初探苏联文学的多样性。

1 政治与浪漫主义色彩

战争作品“不是把战争单单描写成灾难,它们同时还把战争作为人民及其英雄们为苏维埃祖国建立的功勋”[2]。法捷耶夫《毁灭》中的莱奋生,西蒙诺夫(Симонов Константин Михайлович,1915—1979)《生者与死者》中的诺维科夫,戈尔巴托夫《不屈的人们》中的矿工达拉斯一家,均以捍卫社会主义祖国、苏联人民和无产阶级革命为目标。这便是苏维埃英雄存在的政治意义,离开了这一内核,战争英雄也就失去了政治魂魄。

穆西雷波夫的《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和法捷耶夫的《恰巴耶夫》,分别是哈苏、俄苏文学中战争文学的杰作,塑造了深入人心的战争英雄形象,奠定了两国苏联时期文学的基础。苏联文论家C.什屠特曾有言:“社会主义国家不仅需要,而且必不可少地、确定不移地需要英雄主义,因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是巨大的,它们需要最直接、最确切意义上的英雄行为。”[3]如此看来,法捷耶夫《恰巴耶夫》的同名主人公是维护社会主义革命成果的苏维埃英雄,哈苏文学中的《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则是从卫国战争中发掘的苏联英雄。前者战无不胜,名震白军,其所锤炼的恰巴耶夫师为国内战争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后者作为少数民族战士,虽名气不如恰巴耶夫,但凭其上进心和政治觉悟,从普通边防兵成长为优秀指挥官,荣膺“苏联英雄”称号,堪称苏联哈萨克士兵的榜样。二者都以真正的英雄行为诠释了苏维埃英雄的政治魂。

叶文琦指出:“……《恰巴耶夫》……与继而出现的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和法捷耶夫的《毁灭》一并在苏联文学发展中最复杂的二十年代开辟新的道路——把浪漫主义的激情与现实主义的真实有机地结合……。”[4]前言4但学界对这一“浪漫主义的激情”言之甚少,而部分学者对《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的浪漫主义色彩则研究得较具体,比如认为逃跑和爱情故事也具有浪漫主义色彩[5],人物充满浪漫主义精神[6],是一部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小说[7]。

实际上,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术语被提出之前,高尔基曾想用“革命的浪漫主义”或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式来说明这一艺术现象[8]。后又指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加热情”“现实主义加战斗的情绪”,“在这种热情、这种战斗情绪占优势的时候,当例如说为了讽刺的目的利用夸张和漫画手法时,或者当我们完成生活中还没有完成的典型和塑造我们所向往的高大形象时,当然,我们正是由此赋予这种浪漫主义因素以优势”[9]191。由此观之,前述学者所论的《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的烂漫爱情之浪漫则过于表面化,或许也正是过于执着于这种字面的、惯常的“浪漫”而使得叶文琦所言的《恰巴耶夫》的浪漫主义色彩才未被学界挖掘,其深层原因则在于惯常浪漫主义之“浪漫”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浪漫”有别。从高尔基意义上的浪漫主义色彩可知,同是战争文学,在残酷战争现实中二者所共有的便是“战斗的情绪”和正义必胜的信心,这种政治意蕴也就构成了与爱情浪漫不同的“血色浪漫”。

2 政治与个性

《恰巴耶夫》中的同名主人公个性张扬,一出场便带有鲜明的草莽英雄色彩,直到文末仍不吝笔墨描述其个性难改的情形。而与恰巴耶夫不同的是,“哈萨克斯坦战士”除了与巴依老爷斗争,逃离村庄等极少情况下能表现个性之外,入伍、参战、立功之后几近“掩面出场”,毫无个性可言,其背后的原因在于作者对政治与个性的处理方式有别。如《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将政治融入个性,让主人公成为典型的爱国主义者,《恰巴耶夫》则巧妙地将政治和个性分开,恰巴耶夫只是作为阶级代表接受政治规训,个性未被政治化。

有比利时学者论及《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时指出:“或许该指责的是,作者过于强调作品的教育意义。”[10]151若说教育意义,也许就是指卫国战争中这一捍卫多民族祖国的少数民族爱国者形象所具有的政治教育意义,而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会发现《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将政治融入甚至遮蔽个性这一事实。

这在叙事时间刻度的政治化便可见一斑。主人公舍根(Шеген)十七岁时对生命的思考便具有政治意味:

我得到一个结论,生活不能按天算。如果所有的日子都一样,还数日子干嘛?一整年总得碰到这样或者那样美好的事儿才行。人们一般都这么记日子的:最简单的便是“学年”,或者是去莫斯科的那年,或者是入党的那年,或者是结婚的那年。[11]

往后,“莫斯科”“党”“入伍”常成为其时间刻度的参照点,如入伍前的记忆从十岁开始,他十岁时便三次参加红色角,参与“讨论”集体农庄问题,期望二十岁结婚时红色角主持人能为其证婚;舍根入伍时主人公十五岁;其同伴博里亚去莫斯科时,主人公十七岁,并相约莫斯科见;入伍后,便以“入伍两年”“下部队十五天”“战斗的头一天”等标示时间,随着战事的深入,其时间刻度开始模糊,按照战斗进程用模糊的“今天”“夜里”“好几天”,但入党、立功、授衔则成为其成长的鲜明时间刻度,伴着他成为“苏联英雄”。

保加利亚学者积极评价这一作品,指出了这一作品“教育意义”的实质,认为该作具有“高度的苏维埃爱国主义,充满了对苏联祖国和将所有人团结起来的党的热爱”[10]150。民族友谊是苏联“祖国”的内核,莫斯科则是“苏维埃国家”合法性的象征,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与来自俄罗斯的沃洛佳、瓦夏,来自乌克兰的科斯佳,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萨梅德并肩作战,“莫斯科告急”“为祖国而战”“为莫斯科而战”等等则成为展现主人公战争生活及精神面貌的主要手段。因此,若从苏联爱国主义教育这一角度看,此作借助充满战争激情的浪漫主义色彩,展现了一个牧童走向人生巅峰的故事,深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塑造正面人物方面的精髓。

沿着这一视角反观被视为浪漫主义成分的爱情故事,我们发现,这一爱情不是突显了,而是被遮蔽了。如入伍前心心念念的心爱女孩和结婚计划此时已不再是其叙事的时间刻度,连多年未联系的女友在信中也匿名为某С,且最后二者并未会面,弱化了早前充满浪漫情调的哈萨克青年形象,而在战场上为苏联祖国浴血奋战的苏维埃战士形象却由此得以加强,作品开端所营造的哈萨克浪漫爱情期待也随之落空。此处青梅竹马的浪漫爱情被当作了“血色浪漫”的催化剂。因此,若说其有浪漫主义色彩,也是放弃了文字意义上的浪漫主义因素,而是追求家国天下的充满激情的苏联式的浪漫主义色彩,毕竟时间刻度的改变只是表象,而强烈的政治意识融入甚至淹没个性才是其实质,其最终目的是塑造一个忠于苏维埃祖国的哈萨克士兵的形象。这大概便是比利时学者批评其“教育意义”过重的原因所在。

《恰巴耶夫》则以叙述战事为主,大部分叙事时间刻度很精确,如“两分钟后”“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过了一个小时”等等,极少有政治性,如“红军诞生一周年”“入党一整年”“入党一年”等等。需注意的是,第一个政治性时间刻度在恰巴耶夫未出场时便出现,与他无关,而后面两个时间刻度虽与他有关,但文中提到:

他对共产党的纲领一窍不通,虽然入党已经整整一年了。党纲,他既没有看过,也没有学习过,对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也没有进行过一点点认真的分析。[4]130

他入党已经整整一年了,照理对宗教总应该认识清楚了,可是克雷奇科夫有一次突然发现恰巴耶夫在划十字。[4]150

这说明后两个政治性叙事时间刻度也与他无关,这就是作者将政治与恰巴耶夫个性区分开的表现之一。若说浪漫主义色彩便是恰巴耶夫这一真实的英雄形象和充满必胜信心的斗争激情,那么,恰巴耶夫只作为充满游击习气、无组织、无纪律的农民阶级接受政治规训的代表,但其个性并未被政治遮蔽,而是在政治规训中很好地体现了其英雄个性。这一倾向在无产阶级政治代表费多尔选取规训对象时便已体现出来。如:

由于费多尔对自发的游击习气有着这种疑虑……他的打算是,不能跟这些人随帮唱曲,相反,要使这些人在思想上受自己的影响,首先要从他们的头儿,从他们的领袖,也就是从恰巴耶夫身上下功夫。[4]74

显然,恰巴耶夫的地位和影响力成为了规训的最佳对象,对此,富尔曼诺夫作如下解释:

有那样的群众,才有他这样的人,他在那个时期,又在那个特定的情况下诞生的……[4]223

但这一规训并不是赤裸裸的政治训导,而是通过费多尔与恰巴耶夫之间的司令部电报稿件之争、别列别依之战指挥方案争辩等为数不多的当面冲突来展现其不良习气和个性的,而转变并非体现在其个人对政治条款或领导阶级立场的宣传上,而是通过第三人称视角交代的。如:

恰巴耶夫的话产生了更深刻更突出的效果:原来一文不值的话,现在能值三个戈比了;原来只值三个戈比的话,现在能值一个卢布了。[4]173

他晓得了这些规则,记住了这些规则,而且无论在什么场合同人谈话,总尽量引用这些规则……[4]317

而在与司令部的交流中,仍“怀疑司令部有内鬼”,大骂司令部“笨蛋”,甚至在“结局”篇开篇之前,还在骂工程师“狗崽子”,为农民的兽医资格证考试骂费多尔与知识分子“混蛋”是“同谋”,而恰巴耶夫的怒火又和前几次一样在费多尔的规劝之下平息,且按照司令部的指示办理。这说明恰巴耶夫在转变时并未改掉其“大老粗”的行事风格。可见,作者并不把政治规训的结果体现在恰巴耶夫的个性转变上,也不企图将他个人规训成彬彬有礼的工农代表,而是与其初衷一样,体现于这一阶级和军队的转变上。如在“结局”篇中,仅用两页不到的篇幅写主人公受伤,而在其牺牲时仅写道:

传来了可怕的消息:司令部、政治部、全师的指挥人员都被消灭了……[4]368

连恰巴耶夫的名字都没出现。接着便是西佐夫临危受命,军队扭转了战局,取得了最终胜利。

更有意思的是,作者是传主恰巴耶夫的政委,且以费多尔的身份描述了与恰巴耶夫共事半年的时光,他知道在费多尔离开之后的同年,也即1919年,恰巴耶夫便牺牲了,并在叙述中透漏了此结局:

再过二三年,他身上的那些陈旧的东西,就会从他身上彻底的甩掉了……但是,命中注定,另有安排……[4]325

显然,“但是”之后的内容已说明这里“二三年”的未来时间刻度对之后很快牺牲的恰巴耶夫是无用的,那么自然也就变成了对农民军队的一种近似浪漫主义色彩的憧憬。

3 结语

综上所述,同是战争英雄,《恰巴耶夫》和《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战士》英雄形象中的政治因素的体现方式各异,而同是浪漫主义色彩,其表现方式也不同。这一现象对苏联文学研究有以下两点启示:其一,20世纪60年代前,文学界充分虑及浪漫主义在苏联文学中的实际作用,一直将浪漫主义色彩作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多样化的体现方式,60年代后的浪漫主义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关系之争也一直没有定论[12]。而“它们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题目经常通过大量相互交错的形式互相转换”[9]187,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政治性再强,也无法阻挡浪漫主义渗入艺术创作中。因此,思潮之争并不妨碍我们将浪漫主义色彩作为苏联文学的审美维度。其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各个民族文学中的接受程度不一,影响各异,要展现苏联多民族文学的全景,就有必要深入研究俄苏文学与其他加盟共和国文学的互动过程,以此展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内在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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