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泽尔产权模型的理论贡献及其形式化尝试

摘要：现代产权经济学对新古典经济学研究范式的缺陷进行了重要修正，借助产权、交易费用、合约等分析工具，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经济行为的现实状况。巴泽尔的产权理论思想深刻、观点新颖、方法独特，其理论贡献对产权经济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基于运用数学工具能够更为严谨准确表达理论模型的主要思想，对巴泽尔的产权理论模型进行形式化尝试，以期抛砖引玉，推进对巴泽尔产权经济思想的研究。

关键词：巴泽尔;产权经济学;产权模型;交易成本;产权界定;新古典经济学

中图分类号：F0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2101（2019）01-0021-05

现代产权经济学对产权的认识实现了两大跨越：一是跨越了原法学意义上的所有权概念，认识到产权并非仅仅是界定人与物的归属关系，而是人们相互认可的基于财产的行为性权利;二是跨越了将产权视为法律规定的绝对权利认知，认识到产权是基于边际损益可动态调整的相对权利。这种认识上的跨越，不仅丰富了产权作为经济学概念的内涵，更为重要的是进一步厘清了产权与交易费用的逻辑关系，夯实了新制度经济学的理论基础，拓展了产权分析框架的应用领域和发展空间。

这一重大理论成果，是一大批新制度经济学家对科斯教授开创性研究的继承和发展。其中，华盛顿大学著名的产权经济学家巴泽尔教授（Y.Barzel）的贡献尤为突出。本文拟在讨论新古典经济学分析范式缺陷的基础上，概要论述现代产权经济学的兴起，阐明巴泽尔产权模型的理论贡献，并对巴泽尔产权模型进行形式化的尝试。

一、新古典经济学研究范式的缺陷

新古典经济学是当今经济学的主流学派。从边际革命开始到马歇尔的整合，再经萨缪尔森对宏观理论与微观理论的综合，及其后对各学派经济理论（如博弈论、信息经济学、行为经济学等）的部分吸纳，新古典经济学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严谨的逻辑和优美的数学形式，成为新古典经济学的典型特征。然而，新古典经济学的研究范式在理解人类经济行为中也存在着明显的缺陷。在德姆塞茨看来，新古典经济学家们所取得的成就主要是对“看不见的手”的形式化。[1]（P145）为了实现这种形式化，新古典经济学需要做的，就是将经济主体和经济行为“抽象化”“客观化”。作为经济主体的人被抽象为追求最大化的理性（或不完全理性）经济人，由于抽象掉了利他等主观道德因素，成为一个可以纳入数学体系的凹函数。而人类的经济行为则被抽象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不仅人们之间的经济关系不被重视，而且排除了习俗、制度等社会因素对人类经济行为的影响。

在其分析方法中，消费者通过在预算约束内对于商品集的选择实现效用最大化，进而得出需求曲线;厂商的生产决策受市场结构的影响相比消费者决策较为复杂，但无外乎在成本约束下对生产要素集进行选择，并决定供给。在需求曲线与供给曲线的交点，就实现了市场的一般均衡，也实现了资源的最优配置。通过将人类的经济行为演变为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客观关系”，可以避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排除价值判断[2]（P47），从而有利于用数学模型来研究人类的经济行为[3]（P31）。

然而，这种抽象也使得主流经济学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缺陷，一方面使得其强于理论而弱于现实，使经济理论与真实世界越来越背离;另一方面，使得许多与人际关系直接相关的经济活动如分配、交易等，难以像生产活动一样被纳入其研究体系。正是鉴于其与现实经济生活的背离，科斯教授才将主流经济学称为“黑板经济学”。虽然随着博弈理论的发展，新古典经济学在自身体系内对此进行了一些修正，借助博弈理论分析经济主体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新古典理论体系对人类经济行为认识和分析的一大进展。然而由于缺乏有效的理论工具，新古典经济学甚至无法对企业、交易、外部性、公共产品、一体化、分包、合作社等基本的经济组织和行为给出合意的解释。可见，正是其研究范式限制了新古典经济学对人类经济行为的理解和认识。

从根本上来看，经济学研究的是人类的行为，但人并不是抽象的人，而是“社会关系的总和”①。抽象掉经济活动中人的社会性，新古典经济学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与现实无关的“理论推演”。对人类行为的复杂性和社会关系的研究是古典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的传统，但从边际学派开始的新古典理论仅仅继承了古典经济学对个人自利和市场自发调节机制的研究成果，并致力于这一理论的形式化。“经济学家们在研究供给和需求怎样决定价格时，却忽略了决定商品和劳务在市场交易的因素是什么……除了理论的形式化，我们看待经济体系如何运转的方式在这么多年间竟然异常的没有改变”[4]（P2），直到科斯教授在《企业的性质》和《社会成本问题》两篇著名的论文中提出交易费用和产权的概念，反映人與人之间交易关系的经济行为才以产权经济学的形式，被重新纳入主流经济学的研究体系。

二、现代产权经济学的兴起

新古典经济学抽象掉产品和服务的复杂属性，抽象掉经济主体间的相互关系，将它们简化为简单的数量关系。这大大削弱了理论模型对现实的刻画能力，无异于“在研究没有躯体的血液循环”。[5]（P39）基于这种反思，科斯等人开创的现代产权经济学，借助产权、交易费用、合约等分析工具，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经济行为的现实状况，不仅开启了企业“黑箱”，也为经济学向古典传统和现实需要的回归提供了一把钥匙。

现代产权经济学的兴起始于科斯（1937）对企业性质的研究。在《企业的性质》一文中，他提出了著名的“交易费用”概念，论述了运用制度的成本导致企业与市场之间的相互替代，间接提出了产权问题。在1960年的《社会成本问题》一文中，他尽管没有明确定义产权的概念，实则已明确指出因为交易费用的存在，权利的初始配置对实现经济效率是重要的。“权利的界定是这场交易的基本前提……我在《社会成本问题》一文以较大篇幅复述了这一观点，阐明这一结果取决于零交易费用的假设。”[6]（P154）也就是说即使在交易费用为零的假设中，产权的归属仍然是交易的前提条件。更为重要的是，他已经表达了产权一般的思想，即建立于财产之上的行为性权利是人们配置和使用资源的本质。他提到“人们通常认为，商人得到和使用的是实物（一亩土地或一吨化肥），而不是行使一定行为的权利。我们会说某人拥有土地，并把它当做生产要素，但土地所有者实际上所拥有的是实施一定行为的权利。”[7]（P1）“在物质形态上完全相同的两幢房屋如果附着其上的产权不同，那么，它们就是不同的商品，而且他们的市场价值可能不同。”[8]（P6）“正是权利的价值决定了所交换物品的价值”[9]（P96）。

其后，现代产权经济学的发展围绕产权、交易费用和合约为核心理论展开，形成了三条主线：

一是围绕着企业治理和产业组织及其相关主题推进，主要以威廉姆森（Williamson）从资产专用性角度对一体化的阐释，阿尔钦与德姆塞茨（Alchian和Demsatz）提出团队生产理论，格罗斯曼、哈特和莫尔（Grossman，Hart和Moore）基于不完全合约视角的研究。格罗斯曼、哈特和莫尔提出的GHM模型，将视角从“市场”与“企业”的简单划分转变为对合约关系治理的关注，应当说是又一次理论飞跃，哈特本人也因此获得了201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二是围绕产权经济学基本问题，即产权的形成、功能和本质等进行研究，以阿尔钦（Alchian）、德姆塞茨（Demsatz）、巴泽尔（Barzel）、菲吕博顿（Furubotn）和瑞切特（Richter）等为代表。如在阿尔钦和德姆塞茨看来，经济学本质上就是对稀缺资源的产权进行研究，经济学问题就是产权如何定义和如何交换的问题。

三是围绕产权和交易费用的发展，以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Ceeil North）、奥利弗·威廉森（Oi1yerE.williamson） 和张五常等为代表。主要以私有产权为既定的理论前提，研究产权安排与交易费用的关系。如诺斯通过交易费用来重新解释制度（主要是私有制）的产生、发展和变化过程，力图提出制度变迁的一般理论模式。张五常研究了产权影响交易费用的许多具体事例，如地租、养蜂租金、合同等，并将狭义的交易费用拓展到广义的交易费用即制度运作成本。

总体来看，现代产权经济学的兴起，是对新古典经济学研究范式的缺陷进行重要修正。它从理论上进一步明确了产权制度作为社会制度基础的性质。在这一理论框架里，人们的经济行为不再被简单地抽象为价格和数量关系的互动。这使得生产函数具备了活生生的内容（如企业、合同等），使得现实生活中制度约束下的人的行为选择更全面的纳入了经济理论体系。

关于现代产权经济学在西方经济学说史上的地位，学术界迄今存在两种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现代产权经济学主要应用的还是新古典经济学的经济人假设和边际分析的方法，所以是新古典经济学的某种修正;有人则认为它使人们真正能用经济学的方法研究制度，极大地扩展了经济学的应用领域，所以是经济学的一场革命。在笔者看来，现代产权经济学虽然并未脱离新古典传统，但就其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重新纳入主流经济学的研究范式，从而为西方经济学理解人类的经济行为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理论视角而言，现代产权经济学的产生和发展在西方经济学说史上的确具有革命性意义。

三、巴泽尔产权模型的理论贡献述要

华盛顿大学著名的产权经济学家巴泽尔（Y.Barzel）教授的产权理论思想深刻、观点新颖、方法独特，因而在新制度经济学领域享有盛誉（汪丁丁，1997）。[10]（P1）巴泽尔教授在《产权的经济分析》一书中总结自己的产权思想，提出了一个新颖、深刻而且实用的产权分析模型。他在这本著作中，对产权全面的分析不仅完善和深化了产权经济理论，也极大地推动了新制度经济学的发展。

巴泽尔首先指出产权的界定具有相对性和渐进性的特征，不能被完整界定。奈特（1924）、戈登（1954）、科斯（1960）等经济学家早期的研究大都认为产权是一种绝对权利，要么完全界定，要么不存在。因此，“经济学家过去没有利用产权概念来分析经济行为”。[10]（P3）巴泽尔指出“人们对资产的产权由消费这些资产、从这些资产中取得收入和让渡这些资产的权利构成”，而“人们对资产的权利不是永久不变的，它们是他们自己直接努力加以保护、他人企图夺取和政府予以保护程度的函数”[10]（P2）。交易成本是指“转让、获取和保护产权有关的成本”[10]（P3）。只要交易成本大于零，产权就不能被完整地界定，因而产权的界定是相对的。同时，产权的界定还具有渐进性。随着新技术发展或其他因素的变化，资源的潜在价值会发生变化。只要界定资产某一属性的产权收益大于成本，人们就会选择获取这一产权。由于人们对资产属性的认识是渐进的，所以对资产属性的产权界定也将是渐进的。

巴泽尔产权模型的另一个核心概念是公共领域。正是由于交易成本的存在，完全界定产权根本不可能，没有被界定的那部分属性就落入了公共领域之中。巴泽尔在这里所说的公共领域并不是公共品，而是追求最大化的个人主动放弃的、产权未被清楚界定的属性的集合，当然在公共品中也有公共领域的存在。公共领域的产生与产权的界定和个人追求权利最大化行为密切相關。在巴泽尔看来，经济生活中的各种人际关系最终都可以归结为个人之间的关系，而个人的目的相对来说是比较清楚的，因而把产权定义为个人占有是符合现实也是有利于研究的。而在产权的界定过程中，并不是人们习惯上认为的权利都由法律规定，事实上个人在产权界定中也发挥着作用。并且，法律规定拥有的产权即法律权利与个人能够行使的权利即经济权利并不完全等同。巴泽尔在分析奴隶制时指出，奴隶主从法律意义上对奴隶拥有所有权，但是为什么仍然有奴隶能够为自己赎身？这表明实际上奴隶主无法享有绝对的所有权。监督奴隶劳动、防止奴隶逃亡等都需要耗费资源，正是由于监督成本的存在，奴隶主不可能不计成本地行使法律赋予他的权利。

巴泽尔的产权模型十分重视个人的作用。他指出产权是个人自身直接努力加以保护、他人企图夺取和政府保护程度的函数。他定义个人追求权利最大化的过程并不是凭借理性在众多的方案中选择最优方案，而是“不论何时个人察觉到某种行为能增加他们权利的价值，他们就会采取行动”[10]（P9）。那么人们可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界定产权呢？如前所述，人们往往看到的是政府或法律等第三方权威对产权的界定，第三方权威对产权的界定显然是非常重要的，但这仅仅是从法律上规定了权利关系，运用政府、法律等机制来保护和实现私人产权同样是要花费成本的，有时成本甚至很高（威廉姆森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批判了司法中心主义）。巴泽尔指出在实际经济活动中，人们常常通过对产品或服务边际的调整来界定（获取）置于公共领域中的产权。在他对20世纪70年代美国对汽油价格控制问题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加油站可以通过改变营业时间、营业范围、打包销售或改变辛烷含量等非价格调整方式，来攫取由于价格控制而被置于公共领域的价值。而在市场活动中，买卖双方都有这样连续调整的边际。

个人的产权始终会被人觊觎，个人也会觊觎别人的财产，似乎产权界定永远无法实现均衡的稳态。但是，人们界定、转让、获取、保护产权都是要付出交易费用的，由此也就产生了产权界定的边界，即获取权利的边际成本等于边际收益。在产权界定边界以外的部分属性就被置于公共领域，将部分产权置于公共领域并没有好与坏的价值判断，而是人们根据不同经济条件下对资产产权界定的选择。

巴泽尔在自己的产权模型中，也分析了对产权限制的作用问题。从他的论述可知：对产权的限制既有可能造成消极影响，也有可能产生积极作用。美国汽油价格控制造成服务和汽油质量的下降是一种消极影响，而通过制定某些需要共同遵守的规制，虽然一定程度上稀释了产权，但是通过非价格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共同财产问题。甚至对所有权分割也可以产生有效的资源配置，如冰箱厂家保留了冰箱的某些属性，要求消费者不能私人打开冰箱维修等，这实际上是有效分割了冰箱的产权，能够防止相互染指别人权利的问题产生。

需要特别指出的，巴泽尔的产权模型还批评了科斯关于市场和企业的两分法，他认为并非只有企业内部才有限制，市场交易中也存在着限制，并主张将张五常应基于合约分析企业的思想贯彻到底，强调“界定和再转让产权的合同，是产权方法的核心”[10]（P14）。同时基于他所提出的变化性这一概念，分析得出界定产权的原则应该是，让对资产平均收入影响倾向更大的一方得到更大的剩余份额。

四、巴泽尔产权模型的形式化尝试及其应用

虽然巴泽尔教授并没有形式化他的产权理论模型，然而运用数学工具能够更为严谨准确表达理论模型的主要思想，也是进一步借助数理实证工具对产权经济学进行定量研究的基础。笔者尝试根据巴泽尔的论述，将其产权模型形式化，以期能够抛砖引玉，推进对产权经济理论特别是巴泽尔产权经济思想更为深入的研究。

定义qki（pmi，Oni，gi），其中i∈N，k∈N，m≠n。qki表示一个有价值资产的产权束;q∈R+，其数值表示产权界定的程度;k表示不同的产权主体;i表示产权束中不同的权利，如{q11，q12，q13L}就是表示产权主体1拥有了不同产权。函数式qki（pmi，oni，gi）中的pmi，oni，gi，根据巴泽尔的定义，pmi表示产权所有者对自己财产qki努力保护的程度，oni表示他人夺取产权的企图，而gi表示政府对产权予以保护的程度，m≠n表示不同行为主体。

定义任意产权主体k界定其自身产权的成本函数为C（qi），根据巴泽尔的产权理论模型，对产权界定越清晰其所耗费的成本越高，而且从边际来看产权界定的难度也会不断增加，因此假设C′（qi）>0，C″（qi）>0是合理的。定义任意产权主体k界定其自身产权的收益函数为R（qi），能够获取更多产权的产权主体其收益会增加，所以R′（qi）>0;然而随着产权界定程度的提高其成本也将会持续增大，所以R″（qi）>0。产权主体k在界定产权i的局部均衡可以用图1表示。

当界定产权i的成本C（qi）与收益R（qi）相等时，就达到了产权界定的均衡，qi*是产权界定程度的边界，当qiqi*时，界定产权的成本大于获取产权的收益，这时产权主体就会放弃这部分产权，将其置于公共领域。图1中横轴的M区域，就是产权的公共领域。

基于对巴泽尔产权模型的形式化表达，我们曾延伸应用于消费者权益问题的分析，这里不妨简要予以介绍。消费者权益通常是指消费者在有偿获得商品或接受服务时，以及在其后一定时期（延后义务）内依法享有的权益。从现代产权经济学的视角来看，消费者权益是与消费者因合法占有并最终使用的某商品或服务（对服务的占有主要是指對服务提供者某时段的合法支配权）相关联的产权束，也就是消费者对产品拥有的产权。它界定了与产品或服务相关联的消费者和厂商等相关的主体之间受损和受益的边界。

五、结语

新古典经济学对经济活动的认识过于简化和片面，忽视了经济行为主体之间的产权关系，而产权和交易费用理论扩展了新古典经济学的研究范式。借助对巴泽尔产权模型的形式化尝试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出，巴泽尔的产权理论对于分析经济主体之间的产权关系提供了一个新颖、简洁、实用的框架。深入研究借鉴巴泽尔的产权思想，从理论上突破传统经济理论对产权的简单甚至偏颇认知，对于我们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创新，建立有效的产权制度不无裨益，这是健全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应有之意。

注释：

①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845）中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

②见刘嘉，丁志帆：《售后服务外包：生产商的选择与治理》，载于《制度经济学研究》，2014年第4期，第130-152页;刘嘉等：《售后服务外包与消费者权益保护》，载于《制度经济学研究》，2015年第2期，第110-1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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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