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坤
(江西省萍乡市中医院林家坤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 萍乡337000)
临床上常见一个杂病,民间叫“胃病”,主诉常说胸口闷、不舒服,伴随情绪低落、吃饭没味、坐卧不宁、吐长气也不能缓解等一系列症状,一般医生常开一些四逆散、柴胡疏肝散、逍遥丸,甚至木香顺气丸、藿香正气丸系列,患者吃完有效但就是不彻底,总觉得哪里不到位,有隔靴搔痒之感。这个病,实际上就是张仲景在《伤寒论》中说的“痞”证[1]。
痞证,是阴阳气痞塞了引起的病证。其主方是三泻心汤,即半夏泻心汤、生姜泻心汤、甘草泻心汤。三泻心汤针对的主证就是张仲景所说的“但满而不痛者,此为痞,柴胡不中与之[1]。”明确说出用柴胡类疏肝理气是没用的,宜更换门庭,换一种治法了。观三泻心汤主药实际上是干姜配黄连、黄芩,成无己《注解伤寒论》[2]解释得十分简单“苦以降之,辛以散之”,降什么?散什么?语焉不详,结果给后世学者许多想象的空间,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实际上痞证属于阴阳气互结,疏不开,理不拢,怎么办?按照阳主阴从,阳密乃强理论,把阳气解放出来即可。要解放阳气,必须要有一味鼓舞阳气的主药,这时桂枝附子都不好用,而干姜执中温和,善解阳气,自然应运而生。黄连、黄芩善于清泄郁久之浊阳。浊阳,即指无法转换为正常的阳气那一部分损坏掉的病理性阳气。两相配合,一个活生生的治疗阳气病变的大法之解阳法就跃然而出了。解阳法中三泻心汤的使用,也是有原则的。解阳主药是干姜、黄连、黄芩。如呕吐挟痰湿,半夏泻心汤主之;如下利挟水气,生姜泻心汤主之;如日久虚极,甘草泻心汤主之;如没有痰湿水气,张仲景干脆谁也不用,直奔主题,就用干姜黄芩黄连人参汤,仲师艺高人胆大,十分任性。
从这一节解阳法探讨中,可以悟出一个道理,即当中医理法方药解释不通的时候,千万要深究中医理论的源头,即《内经》,不要随便想象,否则一会贻误后学者,二会给人产生中医不科学的口实,三泻心汤如果从阳气学说说起,则水到渠成,再无疑义。如果单纯用辛开苦降理论去解释这个用药原理,很多人就会提出疑问?那么多的辛味药和苦味药相合,都可以治疗痞证吗?如辛味的麻黄和苦味的黄柏、苦参相合,能够治疗阴阳气互结的痞证吗?显然这种理论是站不住脚的。站不住脚的理论只有否定它,实事求是,这样中医学才能在继承中得到发展。另外,痞证在周易八卦上属于否卦,否极泰来,否卦出了问题是一般柴胡、木香之类生卦上的药起不了作用的,这类用药原理可以从易理上解释痞证,为什么用干姜、黄连、黄芩这些没有一点理气作用的药物治疗痞证。
否卦是《易经》六十四卦之第十二卦[3]。天地否(否卦)不交不通。否卦,阐释由安泰到混乱,由通畅到闭塞。痞证就是痞塞、闭塞之意。泰卦之后就是否卦,而由否到泰之否极泰来则要走很长一段路,一个轮转,说明由好变坏容易,由坏变好则艰难,故而除用干姜、黄连、黄芩鼓舞阳气、清泄浊阳外,还需要人参、大枣、炙甘草资助粮草。也有问三泻心汤的要点是必有痰湿水气困阳,本来要往上、往外走的阳气,困于中焦,不仅没有发挥正常的生理功能,反而与痰湿水气纠缠在一起,卡在那里作怪,自我消耗,产生痞证。三泻心汤诸药,犹如外科手术刀,将痰湿水气一刀剖开,再把病变的浊阳剔除掉,让剩余的功能正常的阳气得以解救出来,发挥其作用。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这样理解对吗?
前面我们是说挟有,如果没有挟痰湿水气的话,就直接用干姜黄连黄芩人参汤了。痞证的病理机制是阴阳气互结,主药是干姜、黄连、黄芩。到底是什么导致了阴阳互结呢?这既不能从痰湿水气上找问题,因为痰湿水气是阴阳气互结产生的病理产物,只能从疾病发生发展的过程找原因,张仲景明确指出“此为痞,柴胡不中与之”,说明痞证是由原发病证衍化而来,又服用了很多耗气药,阴阳气不压抑再郁结才怪呢?正气压抑郁结了,疏是耗,理是损,只有干姜鼓舞阳气,黄连、黄芩清泄浊阳,方能否极泰来啊。全方无一味行气药,却达到了解除痞结之实的目的,你说妙不妙啊!痰湿水气是此时的病理产物,而非原因。
约,制约,约束的意思。约阳法,指制约阳气太过的治法。临床上常见患者习惯性便秘,用番泻叶泡水,或果导片,甚至开塞露之类,只解决一时问题,长期效果不佳。这类患者实际上多为阳气过盛导致。为什么呢?阳气过盛,消耗的是阴液,而且这类病人吃饭是不受影响的,胃口特好,说明其胃强,胃属阳,胃阳偏旺了,阴分、津液就要受伤,易构成胃燥肠燥的问题,大便自然偏硬,所以《伤寒杂病论》说:“趺阳脉浮而涩,浮则胃气强,涩则小便数,浮涩相搏,大便则硬,其脾为约,麻仁丸主之[1]。”约束阳气过盛,这个阳指病理上的阳,过盛为邪,所以应该明确称之为阳邪。正常的阳气是不怕过多的。约束阳邪,不是说是一朝一夕的。像阳明病用承气汤,一泻下也就解决了。它是经常性的,习惯性的,时间比较长,所以不能用泻药,得用丸药,丸者缓也,慢慢地调节胃中阳气过盛,润肠止燥,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所以麻子仁丸是一个约阳的缓治之法。方中用小承气汤来泻阳邪,麻子仁润肠使之滑润,芍药敛阳,使正常的阳气归于正道,杏仁宣阳,使阳气舒展宣发。麻子仁丸法即约阳法,实际上是下阳、敛阳、宣阳的综合治法,特别是主用麻子仁,开辟肠道通道,引诸药法合聚于肠道,通过约束胃中阳气过旺的终极病理特点,来达到解决长期便秘的问题,不失为治病求本的典型体现。
阳气,作为人体内一种极细微物质,虽然流动性强,其性质积极向上亢盛卫外轻清,起着“精则养神,柔则养筋”的作用,但阳气也是人体内最易消耗的物质,所以阳气是需要加强滋润涵养的。阳气中有一部分属精微物质中极精微者,起着涵养心神的作用,控制调节人体的精神状态及情绪感知。若阳气中极精者出现问题,患者必然出现意识行为障碍,精神失控等症状,古人称之为百合病、脏躁。如《金匮要略·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脉证治第三》中说:“百合病者,百脉一宗,悉致其病也。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然,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饮食或有美时,或有不用闻食臭时,如寒无寒,如热无热,口苦,小便赤,诸药不能治,得药则剧吐利,如有神灵者,身形如和,其脉微数[4]。”并列出百合地黄汤、百合知母汤、滑石代赭汤、百合洗方、栝蒌牡蛎散、百合滑石散等系列方治之。《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又说:“妇人脏躁,喜悲伤欲哭,象如神灵所作,数欠伸,甘麦大枣汤主之[4]。”从仲景所论症状及治方来看,百合病和脏躁都属情志病变,选用的方法都属平性偏凉带润的药物为主,诸家大都望药生义,认为是阴虚所致。其实这里面有个认识上的误区,那就是没有充分认识到《内经·生气通天论》[5]所说:“阳气者,精则养神”的重要含义。既然是神出现了问题,如仲景[1]所述:“如有神灵者、象如神灵所作”,神是什么?神是阳气的实质,神是阳气的升华,神靠阳气来养,无庸置疑,那肯定是阳气出现了问题。只不过,阳气在这里出现了问题,一不是寒邪所致,二不是功能衰退,非温非补才能解决问题。所以仲景明示是“百脉、脏躁”所致,百脉终归于心,脏躁终属于心,心是阳气之大主,阳气也有温文尔雅,脉脉含情时。阳气显得躁动不宁,特别是阳气中极精者不能养神时,百药莫用,百法无效,情急中选用一些百合、甘草、红枣、小麦之类平时能养人的食材作为药物来涵养阳气,即涵阳法,长期服用,不失为一条调节神志毛病的有效方法。崔社通等[6]认为甘麦大枣汤主治心阴不足、肝失所养、肝气不和之证,临床用以治疗脏躁、汗证、失眠等效果较好。
如果望文生义,百合病是因为百合治疗此病,就叫百合病,那脏躁用小麦治疗,为什么不叫小麦病呢?所以中医学中论病,切莫随意臆之,须深究其病因病理,才能相得益彰,受益无穷。
破,有推天破局,推倒重来的意思。阳气与血、水、津液关系这么密切,有形的血液变瘀块,水变为饮,津化为痰,与阳气相搏,阻塞气道,其他治法是不能见效的。惟有“破”字当头,大破才能大立,阳气才能畅通无阻。故破阳法,是紧急关头用法,是非常之法,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用之。
咳逆上气,痰壅气闭,但坐不得眠,咯唾不爽,稠黏如胶,胸满或痛连胸胁,大便难,脉滑苔腻,此时非用皂荚丸消胶痰不可。胶痰除,气道通,阳气自复。有形水饮停于胸胁之间,胸中阳气被遏,心下痞硬而满,牵引胸胁疼痛,呼吸短气,此时非用十枣汤之甘遂、芫花、大戟等逐水峻剂不可。水饮破逐,津液恢复,阳气自可畅通无阻矣。阴寒阻塞,内有痰、有饮作祟,气道不通,阳气被遏,用温用散诸法均不作效,患者胸痛喘逆,上气不接下气,情势危急,非三物白散用巴豆破寒搜邪不可。寒破邪逐,阳气来复。血蓄下焦,阻挡阳气,阳气被遏,其人发狂,病重且急,非抵当汤及丸破血复阳不可,其方中水蛭、虻虫非一般活血药,是典型的破除血块(破血逐瘀)之峻药。破阳法是秘固阳气治疗方法中的霸气侧露之法,非一般治疗方法可比,临床上遇到有形之实邪相阻,阳气被遏,生命处于紧急生死关头,破阳法可挽大厦于欲倾。
破阳法使用的时机往往是病情危笃、发病急骤,很是考验医者的胆识。诚如前贤岳美中所言:“治急性病要有胆有识,治慢性病要有方有守[7]”,因为医生对急性病有胆有识,能迅速地抓住现证特征,迎头痛击,因势利导,以解除患者病痛。对于慢性病有方有守,方能久久为功,燮理脏腑,终以战胜疾病。倘若有胆无识,措施常常是盲目的,定致于鲁莽行事;有识无胆,纵有见识,畏怯不前,必致于贻误病机、后悔莫及!而应用破阳法可当机立断,客观果断,能很准确很及时处理好急性病。一改世人嗤言中医为“慢郎中”的偏见,就像国医大师伍炳彩常说的:“谁说中医不能治急症,就是要为中医挽回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