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飞
(重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0044)
现代技术体系自诞生以来就展现出推动整个世界前进、促进生产方式和思维方式变革、创造新的人的生存境况的巨大力量,整个世界日益被技术支配和裹挟。很多哲学家都对技术的本质、技术与世界的异化、技术与人的存在等问题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比如马克思、海德格尔、哈贝马斯、阿伦特等。与其他几位哲学家相比,阿伦特的技术哲学并没有引起国内学术界的重视。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与阿伦特没有专门的技术哲学著作相关;另一方面,可能与长期以来阿伦特被看作20世纪最富原创性的政治思想家的身份有关,她以对极权主义、公共领域、平庸的恶、自由与政治、共和主义、革命等政治问题的研究著称于世。其实,阿伦特对技术的分析无法与其特有的政治理解相隔离,阿伦特关于技术的真知灼见,比如对工具、机器自动化、制作技术、数学模型的分析等,主要散布于《人的境况》《过去与未来之间》等政治思想著作中。阿伦特并不是孤立地谈论技术的本质、要素、功用等,而是把对技术的分析与人的存在结合起来,把技术之思奠基在存在的地基上。本文以技术与人的存在境况为核心探讨阿伦特的技术哲学思想,从而透视技术与人的三类基本活动的辩证关系,以及超越现时代人的技术化存在的可能道路。
在《人的境况》中,阿伦特把人的积极生活概括为三类根本性的活动:劳动、工作和行动,它们分别对应着人在地球上生活的三种存在境况。与劳动相对应的人的存在境况是生命本身和生物必然性;与工作相对应的人的存在境况是人造事物世界和世界性;与行动相对应的人的存在境况是公共领域和人的复数性。这三种基本活动分别满足人的不同需要,相互不可替代,共同使世界持续下去。劳动与生命的新陈代谢相联系,这使它陷入周而复始的循环之中,这个循环是自然生命有机体的生物过程所决定的。劳动始终处在永恒的自然必然性之中,为个体生存提供必需品,以确保类生命的延续。工作与人的非自然性相联系,它是一个物化的技术活动过程,其目的是建构一个完全不同于自然环境的永恒、稳固和持久的人为世界,这一世界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有限性而长久地存在,为有死者生命的空虚和短暂易逝提供一种持久长存的尺度。前两种活动都受制于必然性,只有行动才是真正自由的活动,行动本质上是开始一个因果序列的能力,体现的是康德意义上的先验自由原则,它既不提供生存必需品,也不提供人造事物的世界,其目的是彰显人的差异性与复多性。在对劳动与工作的分析中,渗透着阿伦特关于技术的真知灼见,技术减轻了劳动与工作的强度,但并没有使人们从生物必然性中走出来,反而使人越陷越深,不能自由地思考和行动。阿伦特师承海德格尔从存在论的角度思考技术,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是一种座架,座架是海德格尔技术哲学的核心概念,“座架(Ge-stell)意味着对那种摆置(Stellen)的聚集,这种摆置摆置着人,也即促逼着人”。[注][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 // 孙周兴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938.受海德格尔技术座架思想的影响,阿伦特从技术控制的角度反思人的存在境况。
阿伦特认为,不论现代科学技术的起源和原初目标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它都已经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世界。“这一改变是如此激烈,以至于可以说,那些仍然信任常识和用日常语言交流的外行和人文主义者,已经触及不到实在了。”[注][美]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M].王寅丽,张立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250.这就是说现代科学技术已经彻底塑造了整个世界,对这一惊心动魄的过程,如果没有深厚的哲学思维和洞察事物本身的能力是不可能从存在论的角度把握技术的哲学意义的。现代技术在劳动中的广泛应用极大地减轻了劳动强度,为人的存在提供了越来越丰富的消费品,但在阿伦特看来,这并不能取消技术对人的强制和奴役。现代技术尤其是自动化的发明和使用改变了劳动必需性的显示方式,但并没有变革必需性本身,必需性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让我们感到它好像不那么紧迫,但实质上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在演绎着生命是一场奴役的事实。人们成为机器的奴隶,受任何一项技术的操纵,尽管人们有能力破坏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但人们却被标准化、齐一化、形式化的技术控制,机器代替了我们的思考和判断,我们变成了无思想的劳动动物。现代技术及技术思维无所不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完全淹没在程式化的技术理性中,人们越来越倾向于整齐划一的行为,陷入价值虚无主义的困境,人类生活日益形式化、平面化。
现代工业技术已经使人类服从于自动化的生产过程,人类的持久性、崇高性等真正的价值被消解掉了。以技术为核心的所有现代发展,在阿伦特看来,都只不过是为了伪自然而牺牲人类价值的同一种实例,并没有什么实体性的差异。“未来自动化的危险与其说是自然生命令人哀叹的机械化和人工化,不如说是所有人类生产力都被吸收到一个极大地被强化了的生命过程中(尽管以人工的方式),自动地、无痛苦地重复它周而复始的自然循环。”[注][美]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94.轻松的劳动不会改变生命的自我循环的吞噬性质,反而会强化和扩张追求财富无限增长的生命节律。现代技术加速了生命的自然循环,劳动不过是周而复始的生物生命循环的一个阶段,维持生命生存的需要驱使着劳动。劳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它总是在同一个循环上轮回,在所有人类活动中,只有劳动才是无穷无尽的,自动地伴随着生命本身而不断地前进,不受任何意志或目的的影响。从劳动的角度看,现代技术使人的体力大大增强,甚至可以做到取代人的体力的地步,但是所有这些技术变化都是量的变化,根本没有使劳动从无限循环的生命过程中解脱出来。阿伦特指出,以技术为核心的现代劳动的解放并不意味着人在自由方向上的进步,它没有使所有人进入一个自由的时代,反而使所有人愈演愈烈地处于物质欲望的必然性之轭下。在劳动中,不存在显示个体差异和自由的可能性,劳动只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必然性活动,与生存本能相联系,是一种叔本华式的生存斗争。在阿伦特看来,洛克、斯密、马克思都把劳动置于各自的思想中心和积极生活的首要位置,把每一个人都看作劳动者,这实际上是把人限制在必然性之中,缺乏自由和主动,削弱了行动的可能性。
阿伦特指出,劳动过程的无限循环,只有靠消费的无休止来保证,我们需要越来越快地替换掉我们的消费对象,再也不需要刻意保护物固有的持存性了。“我们必须消耗、吞噬掉我们的房子、家具和汽车,仿佛它们也是一些如果不迅即卷入人与自然无休止的新陈代谢循环中,就会白白地损坏掉的自然的‘好东西’。”[注][美]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91.我们只有通过不断加速地消费,通过提高使用频率让产品越来越快地丧失使用特征,以至于在使用和消费之间的客观差别濒于消失的情况下,劳动的无休止和物质财富的循环增长才能得到保证。对于阿伦特而言,颂扬劳动的结果必然导致一个消费社会的出现,这是一个最低级的最像动物的人之境况。劳动和消费的无休止清晰地显示在古典政治经济学所假定的理想社会中,即物质丰裕和财富无限制地增长的社会。我们被这周而复始的循环过程推动着,自由的消费不过意味着我们日益吞噬着这个世界的持存性,自由的生产不过意味着我们可以拥有想消费的任何东西,但我们都无法逃脱这种循环的无情运转。在阿伦特看来,技术的进步,缩短了劳动时间,增加了人们的空余时间,但空余时间并没有使人们从生物必然性中解脱出来,空余时间被用在了消费上面,空余时间越多,人们被激起的消费欲望就会越强烈。这些欲望在现代技术的逼迫下,变得更加奢侈和精细,越来越多的奢侈品作为必需品被纳入到消费中。
阿伦特认为,消费在精细和奢侈方面的变化并没有改变社会的基本面貌,反而却包含着更大的危险:没有一个世界对象能够保持自己的持存性而不被消费吞噬。“较少警示性的工业技术形式已使人类服从于自动化的生产消费的虚假过程,它所模仿的正是循环的自然秩序,从而毁灭了人类世界。”[注][英]卡诺凡.阿伦特政治思想再释[M].陈高华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12.技术——劳动——消费构成了封闭的循环链条:技术减轻了劳动痛苦,提高了劳动效率,创造了越来越多的产品;消费保证了劳动的持续性,刺激了越来越强烈的消费欲望,个人消费被调整和塑造得更加适应财富的无限积累,财富的积累又使技术的革新和提高劳动生产率成为必要。在这一循环链条中,产品不断地消失和出现,此起彼伏,没有任何一种产品能够长久地置身于生命过程中。假如劳动产品都被消费毁灭,人们在其中就没有家园之感,因此建立一个持存性、客观性的世界,使它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能抵挡住消费循环的吞噬,是具有根基性意义的,而这正是工作塑造的人的存在境况。尽管阿伦特对劳动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但不应误把阿伦特的观点当作废除劳动的乌托邦诉求,个体生存和类生命的存续使劳动成为人之境况的永恒特征。
阿伦特对现代政治思想的重要贡献之一是把劳动与工作区分开来,劳动主要是满足生命的基本需要,技术——劳动——消费的无限循环导致了人类对于一个稳定世界的渴望;工作的目的是制作耐用品,它们具有一定的持久性,并不像劳动成果那样被消费掉。技术化工作的产物被看作世界的组成部分,它制作了一个客观的世界,确保了持存性,不会像劳动的产物那样作为生理性需要被消费掉,走出了生物性的自然限制,构成了人的一个共享实在和共同空间。阿伦特以桌子——椅子为比喻帮助我们理解客观世界的作用,“尽管人的本性变化无常,却能通过与同一张椅子、同一张桌子的联系,重获他们的相同,即他们的同一性”。[注][美]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06.桌子作为世界之物在分开人们的同时又把人们聚集在一起,它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基础。由工作的所有产品构成的客观世界也是如此,既可以让每个人加入共同体从而联系起来,又可以把每个人隔开为独立的个人。“他人和世界的在场要求并且确立了一个不同于个人的主观心灵的客观实在,否则的话,对于个人而言,他人和世界就无异于纯粹的主观表征。”[注][英]帕特里克·海登编.阿伦特:关键概念[M].陈高华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45-46.世界之物的持存性有让流动的现代生活稳定下来的功能,没有它们,就会缺乏客观性和持存性,只剩永恒的运动。一方面,技术性工作的产物构建了一个我们居于其间的世界,它甚至可以超过它的制作者的生命时间长度;另一方面,我们也以自己的作品对这个世界做出贡献,工作因而提升了我们的地位,超越了劳动的自然循环,具有为世界奠基的重要作用。
工作是一个技术物化的过程,阿伦特又把它称之为制作。从事工作的人为技艺人,技艺人发明机器是为了改造自然,建立一个物的世界,机器本身也是客观世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通过运用技术设计和改良机器以增强战胜自然和生命循环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人的自我存在的确证方式。阿伦特区分了工具与机器,工具的合用和精确程度是由目的产品决定的,它根据世界之物的需要来进行设计;机器自身则具有了相对独立的意义,它的功能属性和运作程序独立于产品对象,不再是为了目的产品而设计机器,不再是根据实用的标准来设计机器,相反是根据机器的要求来生产产品,目的和手段完全颠倒。人与器具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工具依赖于掌握它的技艺人,工具不具有独立性,是人手的功能性延伸,是人手的奴仆;机器要求技艺人为它们服务,技艺人被迫改变身体的自然节奏以适应机器的运转程序,不是身体的节奏决定机器的节奏,而是机器的运动支配着身体的运动,“只要工作在机器上进行下去,机械过程就代替了人体的节奏”。[注][美]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13.人在设计机器的同时塑造了一种不可摆脱的机器环境,机器取得了主体地位。对于人在工具或机器使用中的地位,阿伦特总结道,即便是最精巧最发达的工具也不可能指挥或取代人手,它只是人手的奴仆;即便是最原始最简单的机器也按照自己的节律指挥着人手的工作。
阿伦特区分了现代技术在建构世界过程中所经历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蒸汽机的发明和使用,这个阶段仍然以技艺人对自然力的有目的的使用和对自然过程的模仿为根本特征,因此与古老的牲畜力、风力、水力的使用并无本质区别,只是对自然过程和自然力的扩展或延伸。第二个阶段是电力技术的发明和应用,自动化是这个发展阶段的最新层次,电力技术的应用不可能被描述为古老手工技艺的延伸,它也不再以对自然过程的模仿为特征,不再以自然提供的方式使用材料建构客观世界。这一阶段的根本特征是创造,即将现代技术置入世界,释放技术自身的力量来改变自然的过程,使制作从一连串的独立步骤转变为一个自动化的连续过程,没有掌握现代技术,这一过程根本不会发生。第三个阶段是核技术的发明和应用,各种类型的原子弹如果释放出自身的能量,足以摧毁地球上的所有有机生命甚至是地球本身,人完全有能力走向自我毁灭。就像海龟身上的甲壳一样,技术成为人身体上的壳,阿伦特使用这个生动的比喻,无非是说技术是我们这个时代必可不少的构成要素,但是它又成为我们这个世界无法摆脱的负担和危险源。在现代技术的催逼下,技艺人的制作世界变成了一个异化的世界,异化的不仅仅是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异化,而是整个世界的异化,异化的程度随着技术层次的跃迁而不断加剧。所谓世界异化指的是技艺人凭借现代技术构建的世界成为阻碍人自我实现的世界,非但不利于自身的发展,反而使人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在技术化的制作活动中,目的——手段的工具性思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制作活动及其产品本身没有内在价值,它被当作进一步目的的手段。在制作活动内存在着一个无限延伸的目的——手段链条,因此受工具主义思维的束缚。根据这种工具主义观点,一切皆为手段,人们无法获得超越性的人类生存,目的——手段的效用原则生产着技艺人无法回答的无意义性问题。技艺人“不免要把所有事物都当成其目的的手段,并在实际情形中根据它们的特殊利益来评判一切”。[注][美]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M].王寅丽,张立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200.根据技艺人的标准,地球和整个世界都被工具化,所有事物都被贬低为手段,失去了独立的和内在的价值,因而不可能在制作活动中形成永恒的价值尺度和真实可靠的绝对标准。人成了工具性的人,不再是具有独立判断的思想者和行动者,这是技艺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失败。技艺人的胜利和特权表现在制作取代了沉思在传统社会中的地位,制作被看作积极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项活动。在阿伦特看来,“这是十分自然的,因为正是一种器具的发明,从而人作为一个工具的制造者,导致了现代革命。从那以后,所有的科学进步都与新工具和新器具的制造发明紧密地联系起来了。”[注][美]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34.制作是在一个模型或形式的引导下完成的,这种模型不仅先于制作过程,而且在制作结束后仍然存在,并继续引导可以复制的制作活动,这种模型在数学中找到了其理想形态。由于技艺人的制作活动在现代性崛起中的胜利,人们开始用它的思维方法和技术模型来思考行动或政治,扼杀了行动的开端性和不可预测性,也把政治、甚至革命都看作根据模型来加以制作的对象,从而把复数性的人装进一个统一的标准或永恒的模型中,为极权主义埋下祸根。
技艺人的胜利使得工具主义的思维方法在现代社会占据支配地位,所带来的后果是世界被理解为功利主义的世界,不可通约的复数性的人被理解为以利益为核心的单一制作者或劳动动物。行动是人的积极生活中最高意义的存在,它既逃避了以满足生命必然性为宗旨的劳动的逼迫,又逃避了工作的手段——目的式的工具性思维。行动提供了超越自然身体限制和机械性思考的可能性,摆脱了技艺人和劳动动物无意义的困境,行动赋予了人类生活以工作和劳动所不能提供的意义,自然而然地展开着有意义的故事。尽管如此,劳动和工作为行动得以进行提供了前提条件,劳动为行动者提供了物质必需品,工作为行动者提供了得以立足的客观世界。劳动和工作虽然处在人的活动等级的下端,但仍然是人不可或缺的存在境况。行动是不需要任何中介、直接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活动,是彰显人之为人最有意义的活动。每一个人通过行动展示自己特有的叙事,使自身能够从人类的多样性中脱颖而出。通过行动,使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在行动中,“人们表明了他们是谁,积极地揭示出他们独特的个人身份,从而让自己显现在人类世界中。”[注][美]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41.某人是谁不在于他是一个具体种类的成员,不在于他的品质、才能、智商和缺点等,而在于他的行动和言说的独特叙事。言说是行动的表现方式,行动通过言说向人揭示出来,宣布他正在做什么。行动和言说表示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替代、不可重复的人,超越了单向度的劳动动物和技艺人。
行动在最一般的意义上在于其诞生性,在于开端启新,发动一个进程的能力。“行动还标志着某种东西的开端,开启某种新的东西,掌握主动权,或者用康德的话来说,开启它自身的因果链条。”[注][美]阿伦特.政治的应许[M].张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106.从存在论看,行动根源于人的诞生性境况,人的诞生意味着被抛入这个世界,他通过行动向世界的展示总是意味着带来了独一无二的新事物。新事物总以颠覆统计学规律和机械因果性的方式而出现,作为一个奇迹意味着我们总是可以期待在行动者身上出现未曾预料的事情。与技术化的制作不同,行动不可能在孤独中进行,孤独意味着行动的能力被剥夺,意味着不被承认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行动需要周围的他人在场,正如制作需要世界来安置生产品一样。因此,行动必定是公开的,他人共同构成了一个行动由以发生和得到见证的公共空间。只有在公共空间中,在与他人的主体际交互关系中,个体才能获得承认和关于世界实在的知识。在业已存在的主体际关系之网中存在着无数的相互冲突的愿望和意志,所以行动从来达不到预期的目的。即便在有限的环境中的最细微的行动,放到复杂的社会关系之网中,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人们能够根据制作的模型来预测最终产品,行动与制作相反,其结果的不可预测性和不可控制性又体现在行动的最终意义往往在故事结束的时候才凸显出来,所以历史学家往往比故事的亲身参与者更能了解发生的一切。
与制作相比,行动也有严重缺陷,行动者虽然能够开始一个因果序列,但是却无法控制其结果,阿伦特对行动的这一缺陷有清醒的意识,历史上的科学家和政治家的行动都曾释放了无法控制的过程和难以避免的灾难。由此,阿伦特指出,历史上的许多哲学家和政治家都想避免人的复数性存在境况的缺陷,其方法就是用制作取代行动,用工具化的思维和同一的标准、模型、理念统摄复数性的个人,从而把人化约为单一的技术化存在。国家共同体本来应该通过每一个独特的人的行动而建立起来,但由柏拉图所开创的西方政治哲学传统却把国家的建立看作一个类似于技艺人的制作过程。“国家是被某个在政治上类似于工匠或技师的人,按照在特定‘技艺’中有效的固定技术、规则和尺度来建造的。”[注][美]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M].王寅丽,张立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06.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指出,哲学王运用理念制作他的城邦,就像雕刻家制作雕像、工匠制作产品一样。以霍布斯、洛克和卢梭为代表的近代西方政治哲学家实质上都是根据制作来理解国家共同体,从而把作为契约前提的个人理解为根据同一模型塑造的个人,把多元性理解为单一个人的简单加总,取消了多样性的自由个性。阿伦特指出,在这些政治哲学家眼中,政治被理解为制作的对象,人就像制成品的材料一样,可以被暴力改变、破坏,直至达到最终目的的要求。在技术化制作的思维模式中,蕴含着产生极权主义的因子,任何活动或个人都没有内在价值,都根据制作者的理念或模型进行裁剪,甚至打碎了重来,政治势必成为制作者的工具甚至暴力机构。在阿伦特看来,政治或行动具有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如果用一个统一的模型去裁剪,实际上就等于取消了个人行动的复数性。对20世纪极权主义的忧虑使阿伦特坚决反对把任何政治活动看作绝对的、必然的,本真的政治源于对人的多样性的承认,从而给大众意见和普通人的行动留下空间。
在阿伦特这里,行动、政治和自由是三位一体的概念。“政治的存在理由是自由,它的经验场所是行动。”[注][美]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M].王寅丽,张立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39.政治不是传统意义上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统治,而是指自由平等的公民在公共领域中的联合行动。行动和言说只有在这样的公共领域才能彰显个性,自由才能被确证为一项事实,自由才能获得一个充分显现的在世空间。只有通过建构这样的公共领域,人们才能超越劳动动物的生命循环性和脆弱性,才能超越技艺人的无生命终极意义的技术化思维,才能从私人领域的黑暗中挣脱出来进入公共世界的光明中。“自由的实质内容是参与公共事务,获准进入公共领域。”[注][美]阿伦特.论革命[M].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21.行动的特征通向了自由,自由通过行动体现或构成,或者说,自由就是行动,自由同时又被赋予政治意义。阿伦特所理解的自由既不是斯多亚派式的躲避世界的内在自由,也不是伯林权利意义上的消极自由,而是更接近存在主义式的自由。阿伦特非常推崇个体行动,符合这种行动概念的政治形式是古希腊参与式的直接民主。出于对个体行动和自由的维护,阿伦特反对代议制民主,代议制民主阻断了公民通过行动和言说展现自己个性的机会,把公民变成臣民,官僚化和行政化日益严重,变成了精致的官僚主义。
通过回溯古希腊的城邦政治经验,阿伦特提出了超越现代性技术化危机的政治道路,对公共政治生活的复归和向往是其政治思考的关键。希腊城邦是公共政治的一个典范,在阿伦特看来,城邦不是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城邦国家,而是由每一位公民的言说和行动构成的公共空间,或者说人们以城邦的形式组成的共同生活记载了行动和言说的业绩,确保了人们存在的永恒意义,丧失了这个空间,就等于丧失了实在性。这一自由行动的公共空间在现代社会并不会自发地产生,阿伦特认为它需要革命才能创造出来。革命不是暴力,不是权力斗争,而是构建自由及其施展空间的活动。阿伦特与马克思都对现代性技术危机进行了尖锐的反思和批判,马克思对阿伦特也产生了重要影响,但在超越现代性技术危机的道路上,马克思与阿伦特的政治方案不同,提出了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案。与阿伦特的政治方案相比,马克思的这一方案更为彻底和根本,抓住了现代性技术危机的根本原因:以资本为核心的生产关系。只有变革资本生产关系,实行生产资料的联合,对生产进行民主计划和管理,才能最终实现每一个人的自由个性。
阿伦特的行动和政治理论虽然令人向往,但也表现出一些内在困境。第一,阿伦特过于关注行动在世界上的开端启新,以及行动对行动者个性和品格的揭示,忽略了行动的内容,但是一项行动的成功与否势必与其要达到的行动内容相关,否则我们很难判断不同行动的性质和意义,比如无法区分致力于极权的行动与致力于民主的行动的差异。第二,阿伦特的政治理论排除了政治中不可避免的经济利益冲突、文化差异、党派之争、宗教信仰分歧等,强调了政治的纯粹性,但也由此过滤掉了政治的真实内容,非但不能治疗现代性的技术危机,反而陷入了高度的政治理想主义。第三,阿伦特的公共政治领域平等地向所有公民开放,她关切的是平等公民之间不受限制的对话和协商,但事实上穷人没有进入公共政治领域的途径,他们始终致力于以经济利益为核心的必然性领域,因而无法实现与其他公民的平等对话,平等公民的协商受到严重损害。面对劳动动物和技艺人的胜利,面对现代性的技术危机,阿伦特通过对行动和政治的建构提出了自己的救赎之道。她建议通过积极行动建构每一个人展示自己个性的公共空间,主张在与他人、世界的互动关系中思考人如何实现自己,已经大大超越了现代性所理解的工具式的原子主义个人。阿伦特的思考为我们今天如何超越人的技术化存在,如何超越现代社会的私人利益困境提供了可供借鉴的理论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