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玲
(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青岛 266100)
由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巨大影响,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并没有涌现出多少旗帜鲜明的反战作品或论述。尤其是出于阶级立场也许会超越民族国家立场这一美好愿望,我们往往寄希望于从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作品中寻找反战文学的杰作,不过寻找的结果比较令人失望。日本评论界也普遍认为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少反战文学作品,[注]高崎隆治.プロレタリア文学運動と反戦[M] //ペンと戦争:その屈辱と抵抗.東京:成甲書房,1976:94.或者很少关注日本近代殖民地问题。[注]井上ひさし,小森陽一編著. 座談会昭和文学史:第1巻[M].東京:集英社,2003:431-434.在这种情况下,黑岛传治的《反战文学论》等评论以及一系列西伯利亚反战作品,尤其是描写“济南惨案”的长篇小说《武装的街巷》便作为日本反战文学的代表而被论者屡屡提起。战后的小田切秀雄、汤地朝雄、林重一、唐纳德·金等评论者,都认为黑岛传治是日本反战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注]小田切秀雄.日本反戦史[M] //小田切秀雄著作集:第4巻.東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70:297-312;湯地朝雄.日本反戦文学の革命的系譜[J].学生評論,1950(7):89-98;林重一.プロレタリア文学運動と反戦·反軍国主義小説の系譜[J].民主文学,1967(22):97-107;ドナルド·キーン.日本文学史 近代:第13巻 プロレタリア文学[J].海,1980(8):196-209.继1970年三卷本的《黑岛传治全集》(筑摩书房)后,2001年更完整的五卷本《定本黑岛传治全集》(佐藤和夫编集)由勉诚出版(社)出版。各卷后分别由高坂熏、高桥敏夫、岛村辉、浦西和彦、黑古一夫、须田久美撰写了评论,黑岛传治研究由此出现一个小高潮。论者们认为黑岛传治文学不仅“反战”,而且难得地具有“反殖民主义”视野,[注]島村輝.『反戦』から『反植民地主義』へ[M] //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東京:勉誠出版,2001:307.这种“从社会底层”发起的对“战争”的反抗仍具有强大的现实意义。但自此之后,有分量的论及黑岛反战文学的论文鲜少出现。近年来,有研究者从都市与乡村的对立等文化研究层面以及世界史的宽阔视角对黑岛某一具体作品进行过解读,[注]椋棒哲也.黒島伝治『銅貨二銭』と『豚群』のあいだ[J].立教大学日本文学,2016(7):25-37;河内重雄.黒島伝治『渦巻ける鳥の群』論——シベリアの現地民にとっての日本軍[J].九大日文,2011(18):41-56.虽然数量寥寥,但显示了日本研究界意欲从无产阶级文学、战争文学等传统视角中挣脱出来的倾向。国内在2015年出版了《武装的街巷》的中译本,[注]黑岛传治.武装的街巷[M].李光贞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但对黑岛文学的研究则仍然停留在20世纪八十年代李芒先生的“黑岛传治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中一位质朴坚定的革命作家”[注]李芒.革命作家黑岛传治[M]//黑岛传治短篇小说集.李芒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1.的层面。纵观研究史,笔者认为,作为一名无产阶级作家的黑岛传治的反战文学价值远远没有得到充分挖掘,而探索他的反战文学其实是反省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历史得失的一条重要路径。是什么阻碍了众多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者像黑岛一样创作出优秀的反战文学作品?面对战争,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者为什么无法遵循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精神以对抗错误的国家意识形态?本论将从以上的思考出发,在近代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发展的复杂轨迹中,探究和重估黑岛传治反战文学的独特性及价值。
黑岛传治的文学创作时期集中在1923年到1932年的十年间,留下了一部长篇小说,六十篇短篇小说,二十余篇评论以及近百篇杂文、诗歌等其他类型作品。其作品大致分为农民题材作品与反战题材作品两类,而反战作品基本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指作者以自己在1921年至1922年前往西伯利亚的参战经历为基础创作的“西伯利亚作品群”,如《风雪西伯利亚》(1927)、《橇》(1927)、《盘旋的鸦群》(1927)、《游击队员伏卢科夫》(1928)和《冰河》(1928)等,创作时间集中在1927年到1929年。后期指1929年黑岛传治来到中国进行一个半月左右的关于“济南惨案”的实地调查后,在此基础上创作的一系列反战作品。包括直接以“济南惨案”为蓝本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武装的街巷》(1930)、《兵匪》(1930)、《国境》(1931)、《北方的铁路》(1931)和《前哨》(1932)等中短篇小说。著名的评论《反战文学论》发表于1929年7月,基本处于前后期的分界点。此时,日本国内政府对无产阶级阵营的镇压已经日渐残酷,《反战文学论》《武装的街巷》等作品均发表后立即被禁。1933年黑岛传治因肺病加剧回故乡小豆岛疗养,自此至1943年病逝,基本没有作品公开问世。但从他与友人在此期间的来往信件等资料来看,其反战的主张并未改变。总体来说,从发表的数量和质量来看,黑岛传治的反战作品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乃至日本近代文学史上都是首屈一指的。那么,是什么样的信念使得黑岛传治在日本无产阶级阵营普遍不重视反战文学的氛围下坚持反战文学写作呢?笔者认为,这必须从其无产阶级阶级视角的形成过程中寻求答案。
在此之前,为了明确黑岛传治反战文学的价值,我们有必要对日本无产阶级反战文学的发展轨迹做个简单梳理。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发展初期,“反战”其实是一个重要创作内容。1921年小牧近江、金子洋文就是在法国和平反战运动的影响下,创办了《播种人》杂志,这同时也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蓬勃兴起的重要标志。1923年9月《播种人》停刊,翌年6月《播种人》的主要成员又重新聚集在一起创办《文艺战线》。《文艺战线》继承了《播种人》的“反战”“和平”的主题,发表了黑岛传治、叶山嘉树、壶井繁治等人的诸多反战作品。但如同高崎隆治等人所指出的[注]高崎隆治.プロレタリア文学運動と反戦[M] //ペンと戦争:その屈辱と抵抗.105.,随着无产阶级文学集团的整合,1928年“纳普”(全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成立后,由于共产国际纲领的明确指引(详细可见共产国际1932年的《关于日本形势和日本共产党的纲领》等文件[注]关于日本形势和日本共产党的纲领[M] //共产国际关于日本问题方针、决议集.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59:63.),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者的创作重点开始转为揭露国内的阶级矛盾,战争只是被作为促使国内战争发生的一个诱因来描写,不再是正面描写的题材。而共产国际之所以强调要将重点从反战转为国内阶级斗争,无疑是基于苏联成功的实践经验。随着日本政府对无产阶级运动的镇压日益加剧,1933年7月,日本共产党领导人佐野学和锅山贞在狱中发表《告共同被告同志书》,即著名的“转向声明”,宣告放弃共产主义信仰,转向尊崇天皇和其代表的文化。在此影响之下,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史上出现了大规模的“转向文学”,如林房雄、山田清三郎、叶山嘉树等转而积极支持日本政府侵略政策和行为的无产阶级文学者不在少数,战前的无产阶级反战文学就此基本销声匿迹。
对于日本近代文学者乃至近代知识分子来说,反战意味着对国家主流意识形态错误决策的清醒认识和正面挑战。而如何能够在“一亿总动员”的狂热战争浪潮中实现这种清醒认识呢?对于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者来说,阶级视角便是最强有力的思想资源。在“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的口号鼓舞下,日本无产阶级作家也认识到,从这场战争中获益的只是日本资本家,受害的是日本和中国的贫苦大众。但是,从以上梳理中,我们能发现:这种阶级视角和阶级立场是如此的脆弱和易变。事实上,这种脆弱和易变是日本近代文学者的痼疾。如同加藤周一曾指出的,马克思主义对日本近代思想史和文学史的影响是巨大的,但是,这种影响很大程度上只限于知识青年。马克思主义给日本知识青年提供了伦理上的慰藉以及解释现实世界的框架,但归根到底,他们终究只是为了解决自己的某种思想苦闷而选择了马克思主义道路。[注]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説[M].東京:筑摩書房,1999:446.阶级立场只是一个权宜的居所,当另一种强大的政治势力和意识形态出现时,这些青年就会发生根本的动摇。但黑岛传治并不是如此,对于他而言,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是其经过痛苦的亲身经历之后,自觉做出的慎重抉择。
黑岛出身于香川县普通农户家庭,在《无产阶级作家经历谈》中,黑岛自陈“我秉承的意识形态,是深深扎根于农村无产阶级的”。[注]黒島伝治.プロレタリア作家経歴談[M] //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72.74.这一陈述绝不是虚言。自始至终,黑岛传治都对底层农民抱有深厚情感和真切关怀,因为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黑岛最初是以《电报》《二分硬币》等生动描写农民困苦生活题材的作品登上文坛,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则回到故乡,在普通农户的生活模式中结束生命。1921年至1922年他被征入伍,参加了日本干涉“十月革命”、侵略苏联西伯利亚地区的战争。在军队中,他和其他新兵一样不仅被上级军官肆意欺凌,还因为恶劣的气候染上了肺病,因此,“对军国主义的反感和对资本主义的怨恨深入骨髓,我的真正转变由此开始”,即“有意识地转向无产阶级运动”。在黑岛入伍期间撰写的《军队日记》中,对这段经历有过真实而深刻的描述。所以,黑岛传治阶级立场的选择过程与很多知识青年出身的日本无产阶级作家不同,他不是在马克思主义对当时日本思想和文化界的巨大影响下被动地选择无产阶级立场,而完全是基于自身经历的自主选择。
正因为有这样的自主选择,黑岛传治始终对自身的无产阶级作家身份有明确意识和自觉追求。1928年他在《艰难的无产阶级作家》一文中曾这样表述:“我们在成为作家之前,必须是社会主义者,这是成为无产阶级作家的第一条件。掌握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在内部加以消化,变成自己的血肉,这是如基础工事一样的事情,一切都在此基础上建构而成。”[注]黒島伝治.難しいプロレタリア作家[M] //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83.由此,他对文学被资产阶级利用这一点上保持高度警惕,尤其是在“爱国主义”的名义下。1933年发表的《明治的战争文学》一文中,黑岛明确指出“就像1931年满洲、上海事变及之后,法西斯文学被动员起来一样,从1894年最初的战争开始,文学就一直被战争所动员,这一点值得我们注意。”[注]黒島伝治.明治の戦争文学[M] //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167.172.文中从阶级视角出发,举出国木田独步、田山花袋等为例,认为《爱弟日记》是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上写作,完全看不到“日清战争”(即甲午战争)中下层民众的实态,而《一兵卒》则有所进步,开始着眼于下层士兵,《肉弹》等则完全被统治阶级用来鼓吹爱国主义和军国主义。文中这样说道“爱国主义,其本身绝不是不自然的感情,也不是浅薄事物。这是‘存在了几个世纪几千年的由于祖国的存在而坚固的深厚感情之一’。但是,正因为这样,在阶级对立的社会,是被统治阶级利用最多的一种感情。而且,为了要隐藏事实,所以会不断地重复这种话语。当这些构成文学的基调时,因为视野的狭小、片面性,以及过多的牵强附会,其艺术价值便显著降低了”。而在1933年发表的《战争与文学》一文中,黑岛更是尖锐地指出无产阶级文学绝不能随波逐流地沦落为“战争御用文学”。[注]黒島伝治.戦争と文学[M] //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177.如果联想到战争时期日本文坛涌现的众多的“国策文学”,尤其是大批无产阶级文学者“转向”后所写的拥战作品,我们会由衷地感慨这种认识是如何的可贵。
在黑岛传治反战文学文本中,这种源于底层的阶级视角贯穿始终,从而形成了对战争本质的深刻揭露。比如属于前期“西伯利亚作品群”的《盘旋的鸦群》(1927)中有这样的表述:“他们所以非要在这样的地方,埋在大雪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人呢?既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双亲,而是为了揣着手残酷地驱使着他们的人们。他们,就是××××。士兵们,仅仅是为了敌人在做着事情。”[注]黒島伝治.渦巻ける鳥の群」[M] //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2巻.東京:勉誠出版,2001:40.译文参考黑岛传治短篇小说集[M]. 李芒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65.其中“××××”为原文所有,即“伏字”(缺字),当时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作品为了避免政府当局检查,会将敏感字眼以这种形式代替。这句话中的“××××”显然指的是资产阶级。《冰河》(1928)中也有几乎同样的表达:“栗本思考着他们这些士兵被迫干的事。他们完全是被内地揣着手的资本家和地方的权势当成走狗在利用。”[注]黒島伝治.氷河[M] //黒島伝治全集:第1巻.東京:筑摩書房,1970:354.这句话在1929年《中央公论》上第一次发表时,是以“伏字”的形式出现,在1930年收入日本无产阶级杰作选集《冰河》时,黑岛传治将“伏字”部分补齐。到了中期,黑岛反战文学中的阶级视角就更加明显。《反战文学论》(1929)第一部分的标题即为“反战文学的阶级性”,文中指出资产阶级的反战文学多从个人主义、人道主义出发,而无产阶级的反战文学不是一般性地反动战争,是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的战争,要向民众揭露战争的本质。[注]黒島伝治.反戦文学論[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88.《反战文学论》的理论主张在1930年的《武装的街巷》中得到了集中而具体的表现。小说中干太郎一家和中国民众、高崎等反战士兵和济南火柴厂工人阶级之间的阶级连带感非常明确(不过,这种连带感是否真正实现是个问题,本文第三节有详细论述)。发表于1932年的《前哨》是黑岛传治最后一篇反战小说,文中主要描写的也是日中两国士兵的阶级连带感。比如“他们很清楚,中国兵,也全都是从苦力和农民中强制招募的,也是被军阀逼着拿了枪。这些都和他们一样是农民,或者是劳动者”。[注]黒島伝治.前哨[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3巻.東京:勉誠出版,2001:348.
可以说,黑岛传治正是凭借源自底层的坚定阶级立场的选择,对战争的实质有着清醒的认识,从而一直坚持着反战文学的写作。但是引人深思的是,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内部,却对黑岛传治的反战文学进行过严厉批判,其批判的内容恰恰是认为黑岛反战文学中的阶级视角不够鲜明。
1928年,当时权威的无产阶级评论家藏原惟人就认为,贯穿黑岛文学的观点,“与其说是社会主义的,不如说是人道主义的,他是从这个观点出发选择材料和情节”。[注]蔵原惟人.最近のプロレタリア文学界[M]//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学評論集:第4巻 蔵原惟人集.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90:130.1932年2月“无产阶级作家同盟”的机关杂志《无产阶级文学》上登载黑岛传治的《前哨》一文,4月登载宫本显治、池田寿夫、桥本英吉撰写的三篇评论,对黑岛的反战文学提出批评。当时作为无产阶级政党思想代表的评论家宫本显治在《克服无产阶级文学中的停滞与后退》一文中,先阐述了国际共产党第十一次会议精神,进而以此为标准认为日本当前的反战作品数量、质量均存在问题。并特别以黑岛传治为例,指出其前期“西伯利亚作品群”没有认识到日本西伯利亚出兵是干涉苏维埃成立的侵略战争的本质,无论是俄国游击队的反击行为还是日本士兵的反战行为,都“没有表现出阶级性”。[注]宮本顕治.プロレタリア文学に於ける立ち遅れと退却の克服[M]//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学評論集:第5巻 宮本顕治集.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90:207.209.而刚发表的《前哨》一文也没有克服这种缺陷,只是描写了“孤立化的军队和战场”,“士兵们的反抗没有伴随着明确的阶级自觉”。池田寿夫的《过去的反战文学批判和今后的方向》一文相对来说对黑岛反战文学的肯定较多。作者在笼统地分析了反战文学的特征、种类之后,指出黑岛文学集中而典型地代表了日本无产阶级的反战文学发展水平,但也认为作品中“阶级性的观点”不明确,反而隐藏着“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对“西伯利亚作品群”同样做出了士兵的反战行为是“非阶级性的”批判。[注]池田寿夫.過去の反戦文学の批判と今後の方向[M]//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学運動の再認識.東京:三一書房,1971:281―309.桥本英吉的评论提及了《名胜地带》一篇,基本观点和前两者相近。1932年6月《无产阶级文学》发表临时增刊号,其内容为无产阶级作家同盟第五回大会的报告特辑,此报告再次举《前哨》为例,重申了宫本的批判观点。也就是说,黑岛传治受到的批判由个人的批评上升为组织性的决议。这种打击无疑是沉重的。1933年黑岛传治和长谷川进等创刊《文化集团》,“开始以文学集团的自由杂志形式的文学活动,而不是以至今为止的同盟组织及其机关杂志为中心的形式”。[注]小田切秀雄.解説[M]//黒島伝治全集:第2巻.東京:筑摩書房,1970:362.
宫本显治等人的批判当然并不准确。通过前一节的论述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出,坚定的阶级立场其实是黑岛传治反战文学的基本立足点。我们今天要追问的是产生以上批判的原因,因为这个原因和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缺少反战文学题材密切相关。宫本显治本人在晚年充分认识到当年的批判是偏颇的,他坦陈自己的论文是“用完全的政治性的分析,以新的列宁主义阶段的名义,(对文学所做的——笔者加注)机械性的要求” 。[注]宮本顕治.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学評論集:第5巻 宮本顕治集[M].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90:375.而这种政治性的主张很显然来自于共产国际对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盲目指挥和过度干涉。在宫本等人的批判中,缺乏“阶级性”总是和没有正确认识到战争的本质联系在一起,战争的本质主要指的是帝国主义阵营和以苏维埃为代表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对立,如西伯利亚战争就是帝国主义对社会主义苏维埃的侵略战争,而“西伯利亚作品群”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所以黑岛的反战文学没有“阶级性”。这样的逻辑虽然没有问题,但我们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苏维埃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评论者思想中的权威地位。这种对战争阶级性的认识和黑岛传治在出发点上有根本区别:黑岛反战文学对战争阶级性的揭露基于士兵的切身体会,立足于源自底层的自发的阶级立场,由此对战争的发动者质疑,这种批判是自下而上的;而宫本等人的认识是受到苏联共产国际影响,从政治决策层面要求文学揭露战争的阶级性,这种批判是自上而下的。如本文第一节中梳理的日本无产阶级反战文学史所显示的,共产国际的干涉也是导致日本反战文学稀少的重要原因之一。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加剧了沙俄国内的阶级矛盾,“十月革命”由此发生并成功,苏维埃政权得以建立。所以,共产国际以此为模板,要求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将创作重点设定为揭露国内的阶级矛盾。但日本和苏联的不同在于,日本是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发起国,反战对于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者来说,实际上就意味着对资本主义政权的直接挑战。由于对共产国际的盲从,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令人遗憾地忽视了围绕反战主题的书写。而黑岛传治之所以能够在这样的语境下坚持撰写反战文学,得益于他源自底层的自发的阶级立场的形成,同时,也得益于他对文学自身价值的高度重视。
黑岛传治的文学生涯是和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无产阶级文化阵营的分裂、重组的复杂情形纠葛在一起的。[注]目前为止日本学界以黑岛传治为专题的研究专著只有两本,都是作家论角度的生平介绍与分析,其中均涉及黑岛传治与无产阶级文艺团体的关系。浜賀知彦.黒島伝治の軌跡[M].東京:青磁社,1990;山口守圀.文学運動と黒島伝治[M].福岡:海鳥社,2004.1927年6月日本无产阶级艺术联盟(“普罗艺”)因为对文学与政治、文学与大众的问题认识不同产生分裂,鹿地亘在《克服所谓的社会主义文艺》中主张社会主义文艺要成为“组织大众进军的喇叭”,[注]鹿地亘.所謂社会主義文芸を克服せよ[M]// 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学評論集:第1巻 前期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学評論集.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90:368.对于这种激进的文学是政治工具的立场黑岛是不赞成的,他被“普罗艺”除名,加入了青野季吉、林芳雄、藏原惟人等组成的“劳农艺术家联盟”(简称“劳艺”)。发表在1928年1月10日《读卖新闻》上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政治效果》一文中,黑岛对山田清三郎使用“反政治作家”的字眼辱骂留在“劳艺”的作家表示不解,指出“无产阶级文学之所以在阶级斗争中发挥作用,不是其作为宣传檄文发挥作用,而是作为文学发挥作用。作品可以写政治问题,但是如果没有艺术的效果,就无法在阶级斗争中,广义的政治斗争中起作用”,[注]黒島伝治.プロレタリア文学の政治的効果[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76.77.并举前田河广一郎的作品为例,说明“艺术的效果和政治的效果不是相反的事物,在无产阶级文学中,具有更强煽动力的作品,同时也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进而警示文学如果极端政治化,就迟早会“不成为文学,而成为政治性的宣传檄文”。
1931年6月黑岛传治在《福冈日日新闻》上发表《关于战争和文学》一文,为自己的反战文学做了辩解。黑岛承认“西伯利亚作品群”有一定的缺点,但是“我当时,只是想将自己体验的、所见所闻的士兵生活的事实,原封不动地不加任何修饰地传达出来”。而现阶段战争文学被要求从更高的立场来抒写,“但这种高的立场,如果没有对最下级的士兵以及国内劳动农民生活的真实描写的话,毋庸置疑会毫无活力”。[注]黒島伝治.戦争と文学について[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129.130.黑岛以“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为例,认为那种机械地将经济关系的大道理放到作品里的主张,是“将文学的作品和论文混为一谈”。在同月于《读卖新闻》上发表的《为了农民文学的正确发展》一文中,黑岛认为反战文学和农民文学一样,都是无产阶级文学的一部分,“不要在小说中说明政治标语。要和现实做正面斗争。自然而然地得出认真斗争的结果”。[注]黒島伝治.農民文学の正しき進展のために[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137.如果将黑岛加入“纳罗普”之后于1933年6月发表的《明治的战争文学》和他加入“纳罗普”之前的1929年7月发表的《反战文学论》相比,我们会发现两文的突出点不同。虽然两文都强调了战争文学的阶级立场,但《明治的战争文学》同时指出:如果文学被统治阶级利用,“会抹杀其艺术价值”“会降低作为文学的价值”[注]黒島伝治.明治の戦争文学[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4巻.172-173.。
可以说,正是基于以上对文学自身价值和运行规律的清醒认识,黑岛传治一直没有盲从于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内部的教条化政治指导,能够坚持自己最初的朴素的阶级立场的选择,从而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普遍忽视反战文学的大背景下一枝独秀,留下了诸多反战题材的优秀作品。
从上文提到的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内部对黑岛传治反战文学的批判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对待战争的思考模式:即将阶级立场与人道主义立场作为完全对立的两个因素加以考虑。藏原惟人等都在指出黑岛反战文学阶级性薄弱的同时,认为其作品中充斥的是人道主义倾向。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批评中,一直存在着将阶级性与个体人性作为完全对立的两个因素加以考虑的倾向。如藏原惟人就曾举德永直、小林多喜二为例,认为他们在作品中描写了普遍的人性,这是不利于阶级斗争的。[注]蔵原惟人.芸術的方法についての感想[M]//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学評論集:第4巻 蔵原惟人集.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90:370.黑岛传治本人在《反战文学论》中,也表现出将人道主义立场和阶级立场截然二分的倾向。那么,在对战争的思考中,阶级立场与人道主义立场真的如此水火不容吗?通过在历史语境中对文本的重新阅读,笔者认为,黑岛传治反战文学的突出特点其实正是阶级立场与人道主义立场的结合,这一特点使其反战文学具有了超越时空的巨大魅力。初期的“西伯利亚作品群”在强调阶级立场的同时,人道主义立场也非常明显。无论是对于日本下层士兵还是对被虐杀的俄国民众,作品中对于个体的描写是生动而饱含感情的。到了中期,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大氛围的影响之下,黑岛传治也开始反复强调阶级视角的重要,《反战文学论》就充分体现了这种变化。《武装的街巷》作为黑岛文学中唯一的长篇作品,是其《反战文学论》思想的集中体现,黑岛对战争阶级性的认识在这部作品中达到最高值。随着对无产阶级文学阵营内部过度政治化倾向的反感,在后期,黑岛反战文学中的人道主义色彩又有所加重,《国境》等文本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可见,前述无产阶级阵营内部对黑岛传治的批评虽然并不准确,不过倒是抓住了黑岛反战文学具有人道主义色彩这一特点。只不过,他们将人道主义立场与阶级立场完全对立的思考模式是存在问题的。
有意思的是,恰恰在《武装的街巷》这部作者有意识强调阶级视角的文本中,我们能读出阶级视角所不能囊括的战争中各方所表现的各种层次的矛盾,文本显示出单纯从阶级视角看待战争的局限,但同时,文本中这种阶级视角的裂痕被个体视角所弥补,从而充分体现出黑岛反战文学阶级立场与人道主义立场相结合这一特点。文本的魅力也通过这些矛盾和张力的表现达到了黑岛文学的顶峰。所以,这部文本也充分说明了过分肯定阶级立场、否定人道主义立场,并将二者完全对立的思考模式的缺陷所在。
如果按照文本中的阶级划分,《武装的街巷》中中日两方登场人物基本呈现这样的对应关系:
阶级归属中国日本统治阶级(资产阶级)张宗昌、蒋介石等军阀头领日本首相田中义一为首的日本资产阶级被统治阶级普通民众、火柴厂的工人们干太郎一家为代表的日本普通民众、高取为代表的军队的士兵社会边缘群体土匪(戴宝琛)浪人(中津)
其中,对干太郎一家的描写是全书前半部分的重点内容。从阶级划分来说,干太郎一家和中国普通民众一样,属于被压迫阶级。在文本中,干太郎虽为火柴厂的监工,但他同情中国工人的处境,和工人们相处融洽,对日本资产者剥夺工人的劳动这一资产阶级的本质也有明确认识,从而以“劳动也是一种商品,买了商品当然要付钱”[注]黒島伝治.武装せる市街[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3巻.東京:勉誠出版,2001:145.209.以下引文如无特别标注,均选自此版本。为理由帮助中国工人向厂方讨要工资。但即使是这样的阶级连带感,依然无法掩饰干太郎一家和中国民众的深刻隔阂。干太郎的父亲虽然出身于自耕农,而且受到村会议员的迫害,但是来到中国后,为了糊口,他从事的是贩卖鸦片的生计。虽然由此受到警察的敲诈,自己也染上了烟瘾,但这些都无法掩盖卖鸦片这个行当本身给中国人带来的危害。干太郎一家虽然住的是中国式的房子,但“开在墙壁上的窗户,和似乎是四国乡下有的石头围墙,这些让人马上就能和周围的中国人住家区分开”。这种描写是具有丰富象征意味的。居住在房子内的干太郎一家的“铃子、阿俊、母亲他们都很清楚,只有自己家在众多穿中山服的士兵及要饭的、流浪汉这一大群人中,孤零零地存在着,她们感到恐惧。其余的都是中国人” 。[注]此句不同版本有所差别,此处引自黒島伝治全集:第3巻[M].東京:筑摩書房,1970:82.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3巻[M].東京:勉誠出版,2001.中缺少最后一句。因为前一全集版本依据的是文本的初版版本,后一全集依据的是后来的修订版本。干太郎母亲和阿俊“对中国兵的粗暴,有着惯性般的战栗的恐惧”,[注]黒島伝治.武装せる市街[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3巻.210.151.151.154.154.156.而对一直觊觎于铃子的浪人中津,却是热情招待,甚至要和他一起避难。由此可见,阶级的连带感在战争时期完全被民族—国家的对立所掩盖。
更加深入表现出战争中中日双方各种复杂文化纠葛的是处置土匪戴宝琛的情景。当戴宝琛临刑前唱起苏武的牧羊歌时,干太郎立刻“陷入了作为日本人而学习汉诗时的感情中。瞬间,他被一种极其寂寥的感情所打动”。而旁观行刑的“一个中国年轻人”却对戴宝琛这一行为恨恨不已——“看,他还在唱歌呢,还在唱歌呢”。看到围观的中国人群对土匪人头落地欣喜若狂,文中的评论是“这,是日本人无法理解的感情”。行刑的日本人观看者有干太郎、中津还有公开身份是张宗昌军事顾问实则为间谍的山崎,从阶级划分来说,这三人分属不同阶层,但是在看到中国人用土匪的尸体做人血馒头时,这三人却拥有了同样的文化优越感:“中国人总是这么迷信”,认为吃人血馒头的张宗昌是“野蛮人”,觉得笑语喧哗的人群麻木不仁。事实上,戴宝琛根本不是土匪,而是被日本人老板指使和土匪做生意而冤枉被捕的,经过戴宝琛老婆的指认,干太郎这才意识到“戴宝琛是老板以前雇过的伙计”,并为自己一家是自主缴税、不用雇佣中国人从而避免了这类麻烦而“兴奋不已”。综合以上,在观看斩首示众的过程中,本来和中国民众处于同一阶级层面的干太郎的认知由文化的连带感发展为文化的优越感,最后因为避免了和土匪有纠葛而为自己的独立经营身份窃喜,阶级连带感在此已经被不自觉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林淑美曾以里村欣三的《苦力头的表情》一文为文本分析对象,结合日本无产阶级文化运动中对朝鲜问题的偏颇做法,认为国际主义并不能解决民族文化差异,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化运动中这一点不仅被疏忽,甚至出现了以阶级的名义压制民族差异的错误行为。[注]林淑美.<インターナショナリズム>は<饅頭問題>を越えられたか――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化運動の中の朝鮮[M]//思想としての文学 昭和イデオロギー.東京:平凡社,2005:112-143.无独有偶,在黑岛传治的文本中,我们也同样发现,阶级视角并不能解释和解决战争中的各种对立。在《反战文学论》中黑岛传治也提到让劳动者阶级团结起来的国际主义,但《武装的街巷》这一文本却告诉我们,不考虑具体民族文化因素的国际主义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那么,《武装的街巷》这个文本有没有因为阶级视角的裂痕而减弱反战的色彩呢?回答是否定的。虽然干太郎一家和中国普通民众有着来自于文化、民族—国家的隔膜,然而和邻居马贯之的个体间的交往却充满温情。平时和干太郎一家“邻里关系处得很好的”[注]黒島伝治.武装せる市街[M]//定本黒島伝治全集:第3巻.156.245.245.马贯之一家不仅在中津来劫持铃子的时候保护了她们,而且在战争的纷乱中救了丢失的一郎。虽然战争是日本人发起的,日本军队虐杀了大批无辜的中国人,连干太郎自己都认为“在哪里丢失的都不知道”的孩子一郎“恐怕是被中国人杀掉了吧”,然而普普通通的中国民众却出于朴素的人情,给一郎穿上了“中式服装”、剪了“像中国孩子那样的刘海和鬓角”,从而挽救了一郎的生命,庇护了干太郎一家。由此,文本显示出看待战争的另一重要视角——个体视角,揭示了对抗战争的另一条强有力的思想资源——源自个体的人性的善良。在早期的《橇》中,这种思想资源体现为面对被虐杀的沙俄父子时日本士兵的真诚忏悔;在晚期的《国境》中体现为战争中双方士兵朴素的友情。所以说,在黑岛的反战作品中这种个体视角也是一以贯之的。
有论者通过对马克思主义著作的重新阅读,指出马克思始终重视的是“普遍的个人的解放”,政治解放也只是通向“人的解放”的一个中介。[注]聂锦芳.理解马克思并不容易[J].读书,2018(5):43-44.黑岛传治基于自身经历,自觉地选择了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这种阶级立场不是空洞的,正是以对个体的底层民众的深切关注为基础的。也正因为这样,黑岛的反战文学兼具了阶级视角与个体视角相结合的特点,有着真正投向殖民地及被侵略地区民众的视线,这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中是难能可贵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作为无产阶级文学者的黑岛传治,“政治”对于他的意义是复杂的。首先,如果没有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影响,他就不可能对日本近代侵略战争的实质有深刻的认知,也就不可能写出一系列反战文学作品。但同时,作为文学者,对文学自身价值的敏感和重视也使他对无产阶级文化阵营内部的过度政治化有相应的抵制,这使得黑岛的反战文学具有真实的个体描写内容,不再是空洞的政治口号。在战后,日本文学界曾经对文学者的战争责任问题做过追究,由此引发关于文学与政治关系问题的一系列争论。其中,“近代文学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平野谦曾将小林多喜二和火野苇平相提并论,以此说明文学是政治的牺牲品,从而提出文学要追求个人的尊严和权威。[注]平野謙.一つの反措定[M]//臼井吉見監修.戦後文学論争(上).東京:番町書房,1972:117-120.如同小森阳一等当代左翼评论者所批判的一样,日本战后文学研究的“非政治性”倾向也由“近代文学派”这种主张而来。[注]小森阳一.日本近代国语批判[M].陈多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294.而黑岛传治的个案提示我们,在日本的历史语境中,“文学”总是“政治”的,“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不是截然分裂的二者,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通过以上的论述,我们也许可以回答本文开头的问题:为什么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史上很少有黑岛传治这样突出的反战作家?和其他日本无产阶级的作家相比,黑岛传治有以下的突出特点:一是基于对底层民众的深切同情所做出的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的选择,这种立场和对个体的关注密切相关,二是对“文学”的自身价值和运行规则的重视。这些特点使得黑岛传治既没有在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对战争的狂热宣传中丧失反战的立场,也使其对无产阶级文化阵营内部的教条主义抱有警惕,没有轻易改变自己的反战信念。这些特点在黑岛反战文学中的集中表现便是阶级视角和个体视角的结合,从而使文本对战争本质的揭露真实而有高度。总而言之,在侵略战争发起国的日本,能够与错误的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相抗衡的无产阶级文学者寥如星辰。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新认识和评价黑岛传治的反战文学就显得尤为重要和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