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智
四川江油建有李白纪念馆,馆中有杜甫堂,堂前有联:“谪仙诗圣自古日月联璧,巴蜀中原而今风雨同舟”。下联正切李白故里2008年遭受震灾,河南人民不远万里前来援建,现实与历史、时间与空间、人文与社会,均得兼顾。因为李白和杜甫有异有同,而难辨日月,宋人王巩《闻见近录》即称“李杜,自昔齐名者也”,以致公认李杜为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这里的诗歌史,首先指向盛唐,即元人贝琼所称“诗盛于唐,尚矣;盛唐之诗,称李太白、杜少陵而止”,其次涵盖全唐,即唐人黄滔所称“大唐前有李杜,后有元白,信若沧溟无际,华岳干天”,最后面向全部诗歌史,即宋人严羽所称:“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由盛唐、全唐乃至全部诗歌史,李杜皆为齐名并尊。
李杜之所以能够华岳干天,沧溟无际,称首于盛唐、有唐乃至中国诗歌史,达到冠绝万世、后代难以超越的高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站在大唐文明和盛唐诗坛的平台之上,融会前代和当代诗歌的成就,最大程度地发挥各自的笔墨擅场,开出极富独创性的艺术境界;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则是历代诗歌评论者延续未断的诗学建构的结果,离李杜所在八世纪诗坛的实况早已渐行渐远,若即若离。其中,日月联璧这样的建构性话语,较近的灵感当源自影响很大的闻一多《杜甫》一文,文中形容李杜初次相会就像“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不过闻一多接下来的描述是:“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日、月、五星均可称“曜”,日月只是李白式的比喻,两曜才是杜甫式的比拟,因此双子星座更能准确表述诗史的实际。至于双星或两曜如何从齐名并尊,转为比光较芒,以致引发李杜之争,乃中国诗歌史上由来已久的公案,足以与唐宋诗之争相提并论,值得重斟其是非曲直及其垂范意义。
宋元以降,李杜优劣之争,逐渐降级为异同之辨,酿为诗歌史上历久未衰的一大公案,前贤颇多探讨,而诗宗盛唐的明人于此最为热衷,如张含编有《李杜诗选》(杨慎等评点),顾明亦编有《李杜诗选》(史秉直评释),李廷机、池显方、屈大均也都编有《李杜诗选》,朱权有《李杜诗抄》,刘世教有《合刻李杜分体全集》,万虞恺、许自昌皆有《李杜诗集》,赖进德、高节成皆有《李杜诗解》,林兆珂有《李杜诗钞述注》,王象春有《李杜诗评》,沈寅、朱崑有《李杜诗直解》,梅鼎祚有《李杜二家诗钞评林》(屠隆集评)和《李杜约选》,李延大有《李杜诗意》,萧思伦有《李杜诗正声》,陈懋仁有《李杜志林》,黄淳有《李杜或问》,伊乘有《李杜诗句图》,胡震亨有《李杜诗通》,可见,明人合刻李杜蔚然成风,而其意多在辨析比较李杜诗歌创作之异同。至清代,潘德舆有《养一斋李杜诗话》,秉承朱子“作诗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之说,辨析李杜生平事迹、风格品评和诗体异同。乾隆皇帝敕编《唐宋诗醇》,对李杜公案加以评骘,于《唐宋诗醇·凡例》谓“李、杜一时瑜亮,固千古希有”,李白诗选序又云:
陇西李白。有唐诗人至杜子美氏,集古今之大成,为风雅之正宗,谭艺家迄今奉为矩矱,无异议者。然有同时并出,与之颉颃上下,齐驱中原,势均力敌,而无所多让,太白亦千古一人也。夫论古人之诗,当观其大者远者,得其性情之所存,然后等厥材力,辨厥渊源,以定其流品。一切悠悠耳食之论,奚足道哉!
李、杜二家,所谓异曲同工、殊途同归者,观其全诗可知矣。太白高逸,故其言纵恣不羁,飘飘然有遗世独立之意。子美沉郁,其言深切著明,往往穷极笔势,尽乎事之曲折而止。白之遇明皇也,出于特知,金銮召见,待以殊礼,虽遭讥毁,犹赐金遣归,得以遨游齐、鲁、吴、越之间,浮沉诗酒,放浪湖山,其诗多汗漫自适,近于佯狂玩世者。子美年将四十,始以献赋除官,其后崎岖兵间,穷愁蜀道,流离转徙,几不自存,故其发于声音者,多沉痛哀切之响。此二家之所以异也。
若其蒿目时政,忧心朝廷,凡祸乱之萌,善败之实,靡不托之歌谣,反复慨叹,以致其忠爱之志,其根于性情,而笃于君上者,按而稽之,固无不同矣。至于根本风骚,驰驱汉魏,撷六籍之菁华,扫五代之靡曼,词华炳蔚,照耀百世,两人又何以异哉!
名为李白诗歌之序,实则兼论李杜,相互对比,加以平衡,反对在李杜之间强分优劣、漫置轩轾,并且通过异同的比较,凸显各自的风格和特色:“太白高逸,故其言纵恣不羁,飘飘然有遗世独立之意。子美沉郁,其言深切著明,往往穷极笔势,尽乎事之曲折而止。”总体上认为,李杜二人在诗歌史上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且势均力敌,并称大家,可谓清代在这一公案上的宫亏定论。
近人论著在表述模式和研究方式的现代性转换背景之下,由传统诗话转向实证研究,从片段和点滴的感悟转向系统分析,既有判断亦重推证,不轻视直觉而更重理性分析,对此又有深入,著作方面有汪静之《李杜研究》(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等17部,论文方面,则有胡小石演讲、苏拯笔记《李杜诗之比较》(《国学丛刊》第2卷第3期,1924年9月)等75篇,作者基本涵括了民国以来的唐代文学研究的重量级专家和学者。可见从民国迄今,围绕李杜之争,引发了唐诗学界持续未断的讨论,不仅关涉李杜各自的接受史和研究史,同时也构成整个唐代文学研究一道别致的风景线。在这道风景线之外,本文拟进一步归纳综合,梳理分析,比较权衡,以略申己见。
明人于慎行《榖山笔麈》云:
明人刘世教《合刻李杜分体全集序》则云:
清人乔亿《剑溪说诗》又云:
清代四库馆臣所撰《御选唐宋诗醇》提要断曰:
总之,今日看来,李杜宜辨异同,而难争高下。同者,李杜诗歌均集中体现出盛唐诗人心胸宽广、积极进取的精神面貌和时代性格,表达了同时代诗人济苍生、安社稷、以天下为己任的共同理想,在追求功业的现实中所产生的不平之气。他们通过各自的遭际加深了对现实的认识,在天宝至安史之乱以后的诗坛上,揭示出严重的政治危机,反映出安史之乱前后广阔的社会生活和历史背景,以深刻博大的内容提高了盛唐诗的思想境界。异者,李白诗的主导风格,形成于大唐帝国最为辉煌的年代,以抒发个人情怀为中心,咏唱对自由人生的渴望与追求,气度风流,一泻千里,成为其显著特征。而杜甫诗的主导风格,却是在安史之乱的前夕开始形成,而滋长于其后数十年天下瓦解、遍地哀号的苦难之中,在艺术上千汇万状,笔触更加走向日常。两人虽然都是荟萃前人,但渊源不同。两座并峙的高峰,同时也构成唐诗的分野,在风流与日常的不同流脉下,对后世产生不同的垂范意义。
注释:
①(宋)王巩:《闻见近录》不分卷,宋刻本。
②郭沫若在北京“世界文化名人杜甫诞辰1250周年纪念会”的开幕词《诗歌史中的双子星座》(《光明日报》1962年6月9日)发表之后的半个多世纪以来,“双子星座”可谓是流行最广的关于李杜的结论性冠冕。
③(元)贝琼:《乾坤清气序》,《清江贝先生文集》卷一,《四部丛刊》影清赵氏亦有生斋本。
④(唐)黄滔:《答陈磻隐论诗书》,《黄御史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4册,第163页。
⑥《新月》1928年第1卷第6期,上海书店1996年版,第13页。后收入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3页。
⑧(唐)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据文末“维元和之癸巳,粤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阳之前山”,时在元和八年(813),参见卞孝萱《元稹年谱》(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214页)。五代后晋时的《旧唐书·文苑传·杜甫传》所云:“天宝末,诗人杜甫与李白齐名,时人谓之李杜。”当据此而来。而成书于北宋嘉祐年间的《新唐书》更把时间提前,称杜甫“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
⑨参见李俊:《白居易、元稹对杜甫理解的差异》,《唐都学刊》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