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主窥吴幸三峡”解

2019-02-11 02:44丁震寰
杜甫研究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正统蜀汉杜诗

丁震寰

《咏怀古迹五首》是杜甫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在夔州写的组诗。第四首全诗内容为:“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常临近,一体君臣祭祀同。”此诗首句“蜀主窥吴幸三峡”遭到了顾炎武、屈大均等人的批评。明清学者认为“蜀”应当改为“汉”;“主”应当改为“帝”;“窥”应当改为“征”。笔者拟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就“蜀”“主”与“窥”字详加考察,兼谈顾、屈“汉帝征吴”说之原因。

一、“蜀”不当改作“汉”

依笔者目力所及,最早提出应将“蜀”改为“汉”的是明人郎瑛。郎瑛在《七修类稿》“老杜许蜀不真”条中说:

(诗中)曰幸、曰崩、曰翠华、曰玉殿,皆以天子与之也……然“主”“窥”二字尚有未满,盖主者一家一国之称,窥者睥睨觊觎之意也,天子有征无战,况窥窃云乎?昭烈加兵于吴,问斩壮缪之罪,非无名之师也。愚意欲以“汉”字易“蜀”、以“帝”易“主”、以“征”易“窥”,庶乎名正言顺而于声律亦不乖也。

“蜀”字与“汉”字之争的实质其实是刘备建立的蜀汉政权是否具有正统性,这一问题在唐代与清代看法不同。

刘备以汉帝自居,在即位时他说:“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阼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寮登坛,受皇帝玺绶。修燔瘗,告类于天神,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可知,刘备认为自己建立的政权是汉朝正统的延续。之后,刘禅投降魏国,刘备建立的蜀汉政权灭亡。晋朝时,陈寿作《三国志》将“汉”改为“蜀”,使得蜀汉政权不再依附汉朝的正统,从而强调了魏国政权的正统性。

唐朝继承了《三国志》以降将魏作为正统的观念。尽管也有史学家对曹操多有批评,但这一说法仍是主流。刘知几《史通·称谓篇》言:“当汉室云亡,天下鼎峙,论王道则曹逆而刘顺,语国祚则魏促而吴长。但以地处函夏,人传正朔,度长絜短,魏实居多。二方之于上国,亦犹秦缪楚庄,与文襄而并霸。”函夏指中原地区,正朔指正统继承的资格。刘知几认为,汉末时期三家并起与春秋时期诸侯争霸相似,蜀吴政权都有存在的合法性,但是从政权占据的地理位置和传人的正统性来考虑,魏国比另外两国的确更加接近正统。其《史通·世家篇》言:“及魏有中夏,而扬、益不宾,终亦受屈中朝。为史者必题之以为纪,则上通帝王;榜之以传,则下同臣妾。梁主敕撰《通史》,定为吴、蜀世家。持彼僭君,比诸列国,去太去甚,其得折中之规乎?”刘知几认为蜀、吴二国君主的地位是比较尴尬的,若题为本纪则与帝王相同,若题为列传则和臣仆一样。梁武帝命令编撰《通史》,称蜀、吴世家,用这些僭冒的君主与古时的列国诸侯比较,大概是符合折中的规则。从中可知,刘知几赞同梁武帝这一种做法,即在刘知几看来,蜀国与吴国的君主都是僭冒之君,与魏政权的正统帝王是有差别的。

唐人诗文中常称刘备“蜀主”“先主”,甚至称“昭烈”“蜀昭烈帝”,但未见有称刘备为“汉帝”或“汉昭烈帝”者。检索《全唐文》发现,“汉帝”一词共出现67次,其中大多是指汉高祖、汉景帝和汉武帝,没有指刘备。在《全唐诗》中,只有唐彦谦《邓艾庙》一诗称刘备为“昭烈”,此诗云:“昭烈遗黎死尚羞,挥刀斫石恨谯周。如何千载留遗庙,血食巴山伴武侯。”诗题虽为《邓艾庙》,但并未歌颂邓艾伐蜀之功,反而发出疑问:为何历经千年邓艾庙还能在巴山存在?此诗称刘备“昭烈”,说明作者认同刘备个人的皇帝身份,对蜀汉政权的灭亡表示惋惜。尽管已经流露出对曹魏政权消灭蜀汉政权的不满,却未明说将刘备建立的蜀汉政权视为正统。权德舆《幽州卢龙军节度副大史知节度事赠太师刘公墓志铭》中称:“公姓刘氏,讳济,字济之,蜀昭烈皇帝二十一代孙。”墓志铭中称刘备为“蜀昭烈皇帝”。“昭烈皇帝”是对刘备个人身份的认同,“蜀”是对刘备偏安一隅的评价,此表现出作者继承了《三国志》以降将魏作为正统的观念。

杜甫并不认为刘备是三国之中的正统。在《谒先主庙》一诗中,杜甫称刘备为先主。杜甫与刘备并无君臣关系,称刘备为先主是因为杜甫继承了《三国志》以魏为正统的观念,沿袭了《三国志》对刘备的称呼。《谒先主庙》言:“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杂耕心未已,欧血事酸辛。”此指刘备逝世,将兴复汉室的愿望委任给诸葛亮,而最终诸葛亮因为过于劳累死在军中。此处的“复汉”,并不是杜甫对刘备的评价,而是刘备毕生追求的理想。再言:“霸气西南歇,雄图历数屯。锦江元过楚,剑阁复通秦。”《杜诗详注》解“霸气”句言:天命去而汉祚终。笔者以为此处“霸气”不应指汉祚。班固《白虎通义·号》:“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故圣人与之,非明王之张法。霸犹迫也,把也。迫胁诸侯,把持其政。”可知,霸代表的只是割据一方的政权,是无法代指统一的汉王朝的国运的。若真如《杜诗详注》言,此处当作“帝气”,而非“霸气”。

所以,在杜甫看来,蜀汉政权不是三国之中的正统。刘备称帝时称自己延续汉祚一说,并不被唐人认可。唐人沿袭了《三国志》中以魏为正统的观念。“蜀”字是唐代正统观念的如实体现,所以将“蜀”字改成“汉”字是不合适的。

二、“主”不当改为“帝”

前文所引,郎瑛、屈大均亦认为“主”字当改为“帝”字。郎瑛提出“主者一家一国之称”,说明“主”字较“帝”字更低一格。关于“主”字与“帝”字的论证,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四“主”条中有更为详细的说明:

顾炎武举了诸多例证以证“主”的地位在“帝”之下,又详细解释了刘备由“汉帝”降为“蜀主”的缘由,最后批评杜甫“不察史家阿枉”。“阿枉”一词本身有不公正,不分是非曲直之意,顾炎武意在说明史家称刘备为蜀主是不贴切的,而杜甫追随史家也犯了这样的错误。

杜诗中常用“主”字称赞当今皇帝。在《北征》中杜甫称赞圣上,“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在《述怀》中说自己蒙受天恩,“涕泪受拾遗,流离主厚恩”;在《入衡州》中表达自己想要朝见天子而不能,“报主身已老,入朝见病妨”;在《季夏送乡弟韶陪黄门从叔朝谒》中对乡弟的勉励,“舍舟策马论兵地,拖玉腰金报主身”。其中的“主”都写的是当朝天子。值得一提的是,杜甫《九成宫》中写到:“荒哉隋家帝,制此今颓朽。”很明显,这里是对隋文帝大兴宫殿,劳民伤财的批判。若依照顾炎武所说,主比帝低一等,并非是正统,那杜甫称当今天子为“主”,称隋朝皇帝为“帝”,皇帝理应治杜甫重罪才是。

即便如明清学者所言,“主”与“帝”有严格区分,那也不当将此诗的“主”改为“帝”字。“主”与“帝”之争的实质,也是刘备建立的蜀汉政权是否具有正统性。若承认“帝”字为正统,则可清晰地看出杜甫是尊魏为正统的。杜甫诗中用“魏帝”来称呼曹操与曹丕父子。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中,杜甫写到:“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犹尚存。”在《重题》一诗写到:“还瞻魏太子,宾客减应刘。”应当为应瑒,刘当为刘桢,魏太子即曹丕。在《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中写到:“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牵裾”典出《三国志·辛眦传》,魏帝当为魏文帝曹丕。杜甫称曹操为魏武帝,曹丕为魏太子、魏帝,称刘备为蜀主,刘禅为后主,这是符合《三国志》中的记载的。从此处亦可以看出杜甫继承了《三国志》以魏为正统的观念。《丹青引》中杜甫欲称赞曹霸画马,先从曹霸作为魏武帝后代说起,称赞他是魏武帝的子孙,尽管现在他无法像魏武帝一样割据一方,但是依然可以看见曹家风流的文采在他身上流传。可以看出杜甫赞扬曹操割据的霸业,也赞扬曹氏父子的文采。若杜甫真尊刘备为正统,理应以曹操为国贼,如何在诗中褒赞他割据一方的伟业呢?

综上所述,明清学者认为“主”当作“帝”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蜀汉政权应当作为正统。而在唐人看来,“主”与“帝”并没有明显差别,二者在唐诗中通用的现象较为常见。前文亦说明,唐人并不认为刘备建立的政权是正统,自然此处不应以“主”易“帝”。即便“主”与“帝”真有差别,在杜诗中却谈到“魏武”“魏帝”,更说明了杜甫以曹魏政权为正统的事实。

三、“窥”字不当为“征”字

依照郎瑛等人所言,“窥”字有“睥睨觊觎”之嫌,刘备作为正统天子有征伐其他诸侯的权力,“窥”字不能体现刘备的正统身份,所以改为“征”字比较合理。这种观点并不合理。前文已经辨明,杜甫继承了《三国志》以魏为正统的观念,所以后世评论者一厢情愿的将“窥”字改为“征”字,是不符合杜甫所处时代的文化语境的。笔者认为,此诗中的“窥”字有两层含义,一是杜甫诗技浑圆纯熟的体现,二是杜甫对伐吴一事持不赞同的态度。

据笔者统计,杜诗中“窥”字共出现12次,除却此处出现的一次,剩下分别为:“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重经昭陵》);“鸬鹚窥浅井,蚯蚓上深堂”(《秦州杂诗二十首》十七);“愁窥高鸟过,老逐众人行”(《悲秋》);“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登牛头山亭子》);“子云窥未遍,方朔谐太枉”(《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信然龟触网,直作鸟窥笼”(《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花亚欲移竹,鸟窥新卷帘”(《入宅三首》其一);“并照巫山出,新窥楚水清”(《月三首》);“野鹘翻窥草,村船逆上溪”(《复愁十二首》其一);“虎狼窥中原,焉得所历住”(《咏怀二首》其二);“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送重表侄王孙砅评事使海南》)。杜诗中“窥”字主要是“观察”之意,诸多诗句中“窥”字可以用“看”字代替,在诗意上并无影响。如“愁窥高鸟过”,意为内心愁闷地看着鸟高高飞过。由于“窥”字本意是从小孔中向内看,故“窥”比“看”的目光更加集中,神情更加专注。杜诗中“窥”字亦能体现空间上的变化。如“鸟窥新卷帘”,此处是杜甫自己卷帘,鸟窥向室内。鸟原本在屋外,透过卷起的帘子看向屋内,正是《说文》所说的“小视”,是有着视线被障碍物阻挡这一内涵的。杜诗中的“窥”字也有伺机图谋和睥睨觊觎之意,如“虎狼窥中原”中的“窥”字。

这种不赞同并不是带有贬义意味的。杜甫对刘备伐吴一事充满着惋惜,他感慨英雄壮志难酬却在此殒命。此处的“窥”字与“虎狼窥中原”中的“窥”字有截然不同的感情色彩。依郎瑛等人所言,此处“窥”字有睥睨觊觎之意,带有贬义色彩。这与全诗对刘备的感慨是矛盾的。

四、“蜀主”为“汉帝”说探源

前文已经对诗句进行了解释,也已辨明“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一诗中的“蜀主”和“窥”字使用得当,依照屈大均和顾炎武等人改为“汉帝”和“征”字反而不当。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笔者认为一是刘备政权逐渐被士人推为正统并被官方承认,这种意识形态对后世评论者产生了影响;二是明末清初杜诗学阐释强调对文献的重视;三是明清时期评论者论诗心态发生了变化。

杜甫身为唐人,他必然受唐朝思想的影响,他不会认为刘备代表正统。尽管在史书中记载刘备之事未用“纪”而用“传”,但刘备毕竟曾经称过帝,所以杜甫在诗中用了“幸”“崩”“翠华”“玉殿”这类形容帝王的词语来形容刘备。结合杜甫所处的时代背景和杜甫其他诗篇可以看出,杜甫并未以刘备为正统。而明清诗评家解诗时,受到蜀汉正统说的影响,所以认为应奉刘备为“汉帝”而非“蜀主”。

刘辰翁曰:“因金陵有瓜州,号郑瓜州。”谬甚。按瓜洲唐时属润州,非金陵,且其字作“洲”,非“州”也。本文并无金陵,即令秘监流寓金陵,遂可以二百里外江中之一洲为此君之名号乎?《唐书·地理志》:“瓜州晋昌郡下都督府,武德五年析沙洲之常乐置。”属陇右道。(《日知录》卷二十八“杜子美诗注”)

足可见顾炎武长于考证。正因如此,顾炎武才能对“蜀主”与“汉帝”之间的关系辨得如此清楚。

综上所述,明清学者之所以认为“蜀主”当为“汉帝”,是因为自南宋以来,刘备政权的合理性地位逐步确立。在李白诗中亦有称刘备为“蜀主”,但鲜有人批评李白,首先是因为李白与杜甫诗中“蜀主”的意义不同,李诗中的“蜀主”只是诸多用典中的一处,而杜诗的“蜀主”是全诗的诗眼;其次是因为明末清初学者关注杜诗的多于李诗,学者们注杜强调经世致用,注重旁征博引,所以才能发现“蜀主”这一问题;最后,明末清初学者对刘备有特殊的情节,对正统性尤为看重,他们又十分推崇杜诗,认为杜诗有《春秋》笔法,所以才对杜诗格外苛刻。

注释:

①(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817页。以下出自此书者,不再出注。

②(明)郎瑛:《七修类稿》,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77页。

③(民国)钱振锽:《名山诗话》六卷,《民国诗话丛编(二)》,上海书店2002年版,第668页。

⑤⑥(唐)刘知几著;(清)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07页、第43页。

⑦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7746页。

⑧(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276页。

⑨(东汉)班固:《白虎通义》,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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