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磊
(中国社会科学院 农村发展研究所,北京 100732)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几次较为严重的通货膨胀的发生总是伴随着粮食等主要农产品价格的大幅上涨。从2006年初到2010年末,中国小麦、大米、玉米和大豆价格的涨幅分别为47%、50%、67%和68%,而根据国家统计局的分析,2010年中国CPI的增长中70%是由食品价格增长贡献的,粮食价格波动和宏观经济的关系成为学术界和政府部门共同关注的重要领域。粮食价格乃百价之基,关系到每个居民的切身利益,而CPI则是国家宏观调控的重要参考指标。因此,粮食价格波动与通货膨胀之间的关系直接影响到粮食价格调控和宏观经济政策的制定[1]。理清粮食价格波动和通货膨胀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及相互作用机制,对于中国确保粮食安全、稳定粮食价格、促进宏观经济有序运行具有重要意义。
对于粮食价格波动与通货膨胀的相关关系研究一直存在激烈的争论,进而形成截然不同的结论。从理论上分析,粮食价格与CPI之间可能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从而使得两者之间存在趋势互动。
长期以来,社会一度认为粮食价格上涨是通货膨胀发生的“罪魁祸首”,众多学者及政策制定者认为粮食价格作为基础性价格,其上涨会波及其他行业从而成为通货膨胀的推手[2-4],因此企图通过打压粮食价格来控制通货膨胀。吴泰岳等[5]对中国1997—2005年数据的分析同样显示粮食价格引起物价变动,他们认为即使粮食价格对物价上涨的贡献率比较低,但也不排除其通过连锁反应推动相关产品价格上涨,进而引起物价上涨和通货膨胀,即粮食价格上涨是通货膨胀的诱发因素。
有学者指出,虽然粮食价格波动影响通货膨胀,但影响力度在减弱。Light & Shevlin[6]通过对美国1996年粮食价格和整体物价水平的研究支持这一结论,他们认为这种影响力度在减弱的原因来源于三个变化:一是农业价值(farm value)的不断降低;二是1996美国农业法的颁布;三是不断提高的国际生产能力。王秀清、钱小平[2]计算了中国1981—2000年粮食价格上涨对其他部门的波及效果,同样也发现粮食价格上涨的波及效果在减弱。罗永泰、李津[7]的研究也支持以上观点,他们认为农产品价格波动虽然对通货膨胀的形成具有显著影响,但影响力度呈显著下降趋势,而通货膨胀预期对实际通货膨胀产生的影响在逐步增强。
卢锋、彭凯翔[8]的研究则表明,粮食价格上涨引发通货膨胀需要逻辑基础,如果“收入和人口的增加导致粮食需求快速上升、粮食生产不能与需求增长同步、粮食净进口不能弥补供需缺口以及粮食价格在一般物价指数中占有较大份额”的假设条件长期并同时存在,那么在逻辑上有理由相信粮食价格上涨导致通货膨胀的发生;如果以上假设在某个时期成立,也可能出现阶段性粮食价格上涨引发通货膨胀的情况。有学者从衡量通货膨胀指标的角度出发,认为使用CPI衡量的通货膨胀容易受到短期冲击的影响,不能准确反映经济运行态势,而剔除食品、能源等短期波动明显的项目的“核心CPI”更能反映通货膨胀程度[9-12]。以粮食为主的农产品的生产具有周期性和季节性的特点,阶段性短缺导致的农产品价格波动是CPI波动的短期主导因素,在长期则影响较小,不能反映价格变动的长期趋势[12]。
通货膨胀对粮食价格的影响要比粮食价格对通货膨胀的影响复杂得多。当前,CPI不仅是宏观政策制定的重要依据和参考,而且是影响人们经济行为的重要因素。在经济转轨与社会转型的市场体系中,过度关注CPI数据往往会引发一系列后续行为,这种过激的心理波动会给整个市场的稳定带来种种不确定性影响。但是,这种关注也反映了社会民众对其生活状态全面认知的心理诉求,他们试图通过一系列行为来应对经济社会的各种变化。因此,伴随着CPI数据使用主体的公众化,它已不仅仅是一组反映经济生活某些方面的指标,而且还是促成社会公众各种心理预期,进而影响人们的各种经济行为的重要因素。据此,通货膨胀对粮食价格可能产生影响的一个重要途径是:通货膨胀能够通过影响粮食市场主体的预期和行为,从而对粮食价格产生影响[13]。通货膨胀会引起并强化农民不确定性的心理价格预期,从而导致其惜售以及存粮于家的行为,而这种存粮行为及其带来的大量耗损又会导致粮食价格的上涨[14]。
农产品价格上涨是中国经济体制加速市场化和通货膨胀不断恶化双重作用的结果[15]。卢锋、彭凯翔[8]在综述Lin Y等[16]观点的基础上对通货膨胀影响粮食价格的要素及方向进行了系统的理论解释和实证研究。以上研究运用Granger因果性检验发现通货膨胀的变化发生在粮食价格波动之前,从而得出通货膨胀是引起粮食价格上涨的原因的结论。
但是,赵国庆等[17]认为,在分析粮食价格波动与通货膨胀关系时应考虑政策变量的外生性。他们认为,如果政府根据过去通货膨胀的信息调整现在的粮食价格,则可以解释为通货膨胀是粮食价格变动的原因。黄季焜等[18]指出,中国政府粮食价格控制政策在稳定国内粮食价格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Daouli & Demoussis[19]的研究也表明,在产品价格被管制的情况下,通货膨胀中性地依赖于政府的政策目标和政府调整价格的能力。
“通货膨胀导致粮食价格上涨”和“粮食价格上涨导致通货膨胀”是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的两种对立观点,但也有部分学者持“粮食价格上涨与通货膨胀互为因果关系”的观点。赵国庆等[17]运用误差修正模型,引入政府干预粮食市场的行为,对中国粮食收购价格指数和通货膨胀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分析,研究表明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长期均衡,且存在双向因果关系;但在短期内,CPI是粮食价格变化的Granger原因。刘小铭[20]以及任重、薛兴利[21]等研究表明,粮食价格与CPI具有长期均衡关系,互为格兰杰因果关系,两者之间存在双向反馈机制。朱信凯、吕捷[14]对1996—2008年的数据的实证分析也得出中国粮食价格和CPI是双向互因果关系的结论,但他们认为两者相互影响的时效和强度具有很大的差异。
目前,对粮食价格的通货膨胀相互影响的持续时间的计量和短期或长期效应的研究还不多,且没有形成共识对粮食价格和通货膨胀相互影响的持续时间的计量和短期或长期效应的分析,对于正确判断宏观经济形势和制定相关经济政策具有重要意义。目前,关于粮食价格和通货膨胀相互影响持续时间的研究不多,且没有形成共识。有学者认为如果CPI的上涨主要来源于食品价格上涨或其他非供给关系的因素,则CPI的上涨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因此不必惊慌失措;而有些学者认为只要面临较大的通货膨胀压力,就应该采取加息等应对措施。
Light & Shevlin[6]对粮食价格和消费者食品价格的研究发现,如果粮食价格1个月内增长一倍,则CPI中食品和饮料的价格将持续增长12个月,累计上涨4.1%。朱信凯、吕捷[14]研究表明,CPI对粮食价格具有显著影响,且影响从滞后第3个月开始,一直持续到第7个月,其中滞后第6个月的影响最为显著;粮食价格对CPI的影响却表现为滞后1个月的短期效应。李新祯[22]研究发现,从长期看,粮食价格的上浮会导致CPI的上涨,从短期看,粮食价格和CPI对彼此的影响分别存在1期和3期的滞后效应。何蒲明、朱信凯基于中国1991—2010年数据的分析得出类似结论,该研究认为CPI对粮食价格影响的持续效应大于粮食价格对CPI的影响[23]。具体地,粮食价格对CPI的一个标准差冲击在当期反应比较敏感,影响程度约为7%,在第2期达到顶峰(影响程度约为8%),第4期转为负值,在6期达到最低点;CPI对粮食价格的一个标准差冲击在当期基本没反应,在第3期达到顶峰(影响程度约为1.8%),在第6期转为负值,第8期达到最低点。
理清粮食价格与通货膨胀的影响机制对于合理制定调控政策、促进宏观经济健康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但是国内外学者在该方面的研究相对较少。现有文献主要从劳动市场和金融市场的角度讨论了两者相互影响的内在机制。
农产品价格的波动对通货膨胀的影响不是表面上的局部对整体的影响,而是通过劳动市场实现的,这一假说可以被称为“劳动力市场假说”[24],该假说的理论基础为刘易斯的二元结构模型。粮食价格上涨会导致城市生活成本增加,但由于2006年以前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较多,农村劳动力生产的边际产出很小,农民会选择不断向城市流动,因此生活成本的增加并没有提高工资水平。但随着2006年出现的“民工荒”现象,刘易斯第一转折点已经出现,从事农业劳动生产的边际成本大于零,此时城市生活成本的增加会造成工资的增加。而工资的增加又会吸引新一代农民工流向城市,从而减少了农业就业量,造成价格的进一步上升。
Zhang & Law[25]认为,食品价格上升对非食品类产品价格上升没有明显的传导效应,但是他们指出随着工人在工资谈判中议价能力的提高,这种传导效应可能会提高。在刘易斯拐点出现的情况下,农产品价格通过提高劳动力成本促进了一般物价水平的上升[24]。
通货膨胀通过真实利率对粮食价格产生影响,其影响渠道既体现在供给方面也体现在需求方面。宋国青[26]认为在通货膨胀时期,农民为了抵抗通货膨胀倾向于增加具有保值功能的资产,从而加大了存粮动机和存粮数量;其次,通货膨胀时期真实利率下降,造成非农业部门的投资增加从而吸引了大量的劳动力,农业部门就业相对减少导致粮食产量减少,最终导致粮食价格上涨。以上分析框架可以称为通货膨胀影响粮食价格的“金融市场假说”。
杜两省等[24]在以上金融市场分析框架下又增加了对汇率和国际市场因素的分析,他们认为,在购买力平价(purchasing power parity)的条件下,通货膨胀的发生等同于人民币贬值。而在其他条件不变的基础上,人民币贬值相当于降低了出口粮食的价格,提高了进口粮食的价格。在当前中国粮食进口规模较大的情况下进口价格水平的增加就会传导到国内价格,从而导致通货膨胀“出口转内销”的循环强化效应。
国内外学者对粮食价格和通货膨胀关系的研究方法可以大致归纳为两种:线性方法和非线性方法。相关研究所用衡量粮食价格和通货膨胀的数据及其来源也呈现多元化。
众多学者采用线性格兰杰(Granger)检验方法来研究粮食价格与CPI的因果性关系(如Lin Y等[16];卢锋、彭凯翔[8];魏君英、朱信凯[27];王文智、武拉平[28];常文涛[29])。早期的格兰杰检验方法是估计标准向量自回归(VAR)模型,通过对解释变量滞后项总体是否具有解释作用进行F检验,来判断是否存在格兰杰意义上的因果关系及走向。但是,基于VAR模型的格兰杰检验具有局限性,即由于价格数据通常是一阶单整过程,直接用作回归分析可能存在伪回归,而用一阶差分量进行分析又可能遗漏长期关系包含的格兰杰因果性。卢锋、彭凯翔[8]在方法上做了改进,在对粮食价格和一般物价数据进行协整关系检验的基础上,采用均衡修正模型来检验两者在格兰杰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后来的研究指出,格兰杰因果性检验可能存在相关变量的缺失,即粮食价格和物价之间的因果关系可能与第三个变量(如农业生产要素价格)相关,而且格兰杰因果关系并不是通常意义的因果关系[17],并不能真实反映两者之间的相关关系,反而可能产生伪关系[14]。因此,为了避免以上问题,很多研究主要基于协整分析、建立误差修正模型或者向量误差修正模型来研究粮食价格和物价指数的短期和长期均衡关系[4,17,30]。
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Baek & Brock、Hiemstra & Jones[31-32]指出,线性格兰杰方法检验非线性因果关系(nonlinear casual relations)的能力却很弱。非线性因果性检验最早普遍应用在金融领域,例如Baek & Brock利用关联积分(correlation integral)这一能够反映空间概率的统计指标研究了货币供给和收入之间的非线性因果关系[31]。Hiemstra & Jones利用同样的方法研究股票价格和交易量的非线性因果关系[32]。之后,关联积分法被中国学者引用并广泛应用到金融领域[33]。
在粮食价格与通货膨胀关系的分析中,众多学者认为两者存在非线性因果关系,而且相互影响的程度及持续效应也存在非对称性。基于以上共识,近期研究多利用非线性方法来探索两者的非线性关系。这些方法主要集中在向量GARCH模型[34]、门限协整模型(Threshold Cointegration)[20]、非线性关联积分法[14]、平衡转换模型(Smooth Transition Regression Model)[33]、Diks-Panchenko非参检验法[1]等。以上研究表明,粮食价格和CPI之间存在双向影响且影响呈现非线性和非对称性特征,粮食价格能更快地根据通货膨胀预期做出调整,通货膨胀可以通过影响种粮成本推高粮食价格,通货膨胀对粮食价格影响的成本渠道是畅通的。
相关文献大多采用时间频率比较高的通货膨胀和粮食价格月度或季度数据。通货膨胀是总体价格水平的持续上涨,绝大多数学者采用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来表示。但也有学者采用其他的相关指标,例如,孙希芳、牟春胜[36]用商品零售价格指数作为通货膨胀的指标,分析了中国通货膨胀、真实利率和农户粮食库存的关系。刘小铭[20]认为以居民消费价格指数和商品零售价格指数显示的价格总体水平的上涨并不能和通货膨胀等价,价格总体水平的上涨是通货膨胀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
由于中国粮食价格统计口径众多,导致国内研究对粮食价格指标的使用相对比较混乱。中国的粮食流通和价格长期受到政府的管制,因此产生了不同类型的粮食价格数据,如政府收购价格、市场价格以及两类数据平均后的价格;行政价格有订购价格、易购价格、定购价格和保护价格,市场价格有生产者价格、批发价格和零售价格等[8]。很多学者采用集贸市场价格来反应粮食价格水平[8,37],部分学者利用国家收购价格指数来研究在政府对粮食市场具有强大干预背景下粮食价格和通货膨胀之间的长期均衡关系[17]。另外,也有学者利用居民粮食消费价格指数数据来研究粮食价格对CPI的影响[20]。
现有关于粮食价格波动与通货膨胀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者的相关关系(包括因果性关系及影响的持续效应)、相互影响机制等方面,国内外相关研究在以上几个领域取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研究方法得到不断创新,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和现实参考。
早期关于粮食价格波动与通货膨胀的因果性研究主要停留在经验讨论和纯理论解释的层面,近年来众多学者通过线性或非线性Granger检验方法对两者的关系进行了系统的讨论,但缺乏有说服力的实证分析依然是研究这一问题最大的障碍。虽然赵国庆等[17]对Granger检验的缺陷进行了阐述,同时在实证分析中引入政府干预粮食市场的行为,部分弥补了以往研究的缺陷,但他们没有考虑到中国粮食价格波动的阶段性。在不同的时期,通货膨胀和粮食价格上涨所处的背景和触发机制会有所不同,如果运用连续的时间序列数据来研究粮食价格波动和通货膨胀的关系就犹如验证“鸡生蛋、蛋生鸡”的悖论。程国强等[38]认为,1978年以来,中国农产品价格经历了多轮波动周期,且不同时期的国际和国内环境是不一样的,从而波动特点也不同。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粮食价格波动和通货膨胀的关系会因不同的波动周期而异。因此,对于两者的因果关系及相互影响效应在不同波动时期的差异及规律的研究,以及对我国政府的粮食价格调整政策对这种差异的影响的研究显得尤为重要。
国内现有研究大多基于“货币中性”的理论假设,即假定粮食价格与货币流通无关,完全是由市场供给与需求决定的。但根据弗里德曼(Friedman)的货币主义理论(Monetarism)和多恩布什(Dornbusch)的汇率超调理论(Sticky-Price Monetary Approach),货币扩张先于商品价格的调整,并对商品价格产生影响。虽然引起粮食价格上涨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但货币因素不能忽略。国外研究已基本认定了货币供给因素对农产品价格的显著作用,例如,Orden & Fackler[39]、Asfaha[40]指出,在货币冲击条件下,农业部门将承担部分成本上升的压力。超量货币的存在使得农产品市场难以达到供求的新均衡,容易引起螺旋性混合通货膨胀,从而使得农产品价格与通货膨胀的关系变的更加复杂[41]。在未来的研究中,货币因素对两者关系的影响应得到足够重视。
现有研究注重粮食价格波动和通货膨胀两者影响方向的判断,而忽视相互影响的内在机理的探讨。而且,一方面,大多研究把不同种类的粮食价格的平均值作为粮食价格的度量,忽略了不同粮食品种和通货膨胀关系的差异性;另一方面,由于相关数据的缺失,现有文献没有对CPI进行合理地分解,从而研究粮食价格波动对CPI不同构成部分的影响强度和持续效应。不同农产品价格之间的波动存在相关性和同步性,具有多米诺效应。因此,对不同粮食品种价格波动对通货膨胀的影响及其对CPI影响路径的深入研究,可以为中国有针对性地制定宏观经济措施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