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文 虎
(华侨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王竞执导的电影《万箭穿心》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生活在武汉的一位平民女子的坎坷遭遇。女主角李宝莉是个坚强独立、倔强泼辣的女人,这一复杂而矛盾的人物形象成为评论界关注的焦点。有评论认为,由于她过于“强势”才导致了不和谐的两性关系,甚至外表的“坚强”成为一种自我的“异化”[1]。也有影评人从李宝莉性格中的“争”和“忍”来分析她的家庭悲剧[2]。然而,诸如此类的“人性论”却有意无意忽视或淡化了她的阶级身份,并没有从宏观意义上的政治、社会、历史层面关涉她悲剧人生的根源所在。
要探讨这一问题,不能简单将此片视为一部私人化叙述视角下的“个人苦难史”,而是要将个人或家庭的痛苦放在一个宏观的时代变革大背景之下考量,才有可能理解影片苦难叙述背后的政治意蕴。正如有评论指出,马学武下岗,李宝莉“挑扁担”,小宝上大学等都建立在历史话语的叙事之上,其中所关涉的则是下岗潮、打工潮、大学扩招[3]。
影片设定的时代背景是20世纪90年代初,这一时期恰好是“传统社会主义”迈向“后社会主义”的重要转型期。有学者认为在传统社会主义时期,当代唯物史观对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思维范式更多地凸显“革命论”“阶级斗争为纲”等指导思想[4]。然而,在进入“后社会主义时代”之后,以政治为导向的“革命论”与“阶级斗争”思想逐步在市场经济话语体系中被淡化乃至被消解。在此背景之下,李宝莉作为第一批下岗工人被视为最早出现的不同于传统无产阶级的新兴无产者的典型。
李宝莉具有改革开放以来“新无产者”所具有的共性和弱点,其坎坷的命运无法简化为个人性格的悲剧。她自身缺乏传统工人阶级所具有的革命意识,因此,这种与生俱来的阶级局限性注定她必将成为整个大变革时代下的牺牲品。
《万箭穿心》往往被视为一部以家庭伦理为主题的女性苦难史,这种过于微观化的叙述视角分析实际上弱化了本片可能想要揭示的更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症结。影片中,李宝莉家庭所遭受的种种坎坷与当时国家转型时期所面临的危机存在一种相互指涉的隐喻关系。影片中的政治意味并不因为叙述视角仅仅聚焦于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而被冲淡。事实上,主人公家庭的种种变故背后都充满着政治寓意。
20世纪90年代初的国企已经开始改制,而李宝莉就是较早下岗的一名普通职工,可以算作“新无产者”的代表人物。她的父母是菜贩,她的出身显然属于城市底层平民这一类的“无产阶级”。然而,她在潜意识中仍瞧不起马学武,因为他的出身是“乡下人”。尽管丈夫读了大学,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国企还当上了小干部,却仍然入不了她的“法眼”。这不能仅仅归咎于其“女强人”的性格,而是关涉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整个社会时局的变动对知识分子、国企干部政治地位的冲击。
在马学武只是一名普通工人的时候,由于城乡二元身份的差异,他在妻子面前并不占任何优势。李宝莉虽没什么文化,但凭借她的姿色和处事能力,反而占据了家庭的掌控权。但马学武当上厂办主任之后,身份显然提高了一个等级,成为“无产阶级的领导”,而李宝莉依然我行我素,不知收敛,于是她作为体制外的“新无产者”与体制内的“无产阶级领导”(丈夫)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导致丈夫提出离婚。从表面上看,夫妻的冲突是性格不合,但最核心的原因是两人阶级身份出现了严重不对等[5]。
下岗的“无产阶级”与在岗的“无产阶级领导”,这种政治地位上的不对等直接表现为经济上的不平等。同样作为“无产阶级”中的一员,李宝莉并未享受到马学武的住房福利。因此,影片中的“福利房”可以被视为一个鲜明的“政治符号”。马学武当了厂办主任,因而获得了这套看似舒适却并不安稳的“新房”。为何不安稳?因为“福利房”本身是计划经济的产物,马学武的政治身份决定了其分房的特权,而下岗后的李宝莉在个体摊位卖袜子,属于新兴“无产者”中的一员。她好强、肯干,不甘心“赤贫”的命运,但并未意识到自己贫穷的症结。她胸中有不平和怨气,矛头却指向了社会地位远高于她的丈夫。那么,这种社会身份的不对等所传达的政治寓意可以理解为被体制排除在外的“新无产者”对于体制内享受特权的无产者、领导的不满和反抗姿态。
不过,李宝莉对马学武的纠缠有其认知和阶级上的局限性,不仅未取得理想的效果,反而把丈夫逼急了要和她离婚。李宝莉显然不愿与马学武离婚,因为她心中想到的绝不仅仅是失去丈夫或孩子,而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来之不易的“新房”。这并不是说李宝莉世俗,也不意味着她对马学武经济上的依附性,而是在潜意识中隐隐表现出她对国企体制中不平等待遇的抗议。但是,逆来顺受的马学武为何敢提出离婚?仅仅是性格不合么?结合二人不对等的政治身份和经济地位来看,马学武试图摆脱李宝莉的纠缠,表现出他自私的一面,并隐喻了依然享受特权的体制内“无产阶级”对体制外“新无产者”的抛弃和背叛。
然而离婚并不顺利,这折射出二人不同政治身份之间的激烈博弈。起初,李宝莉有妥协的表现,比如为丈夫脱袜子、准备饭菜;而马学武并不领情,反而与一名叫周芬的女职工产生婚外情,最后被李宝莉发现,并在开房时被自己老婆举报“卖淫嫖娼”,被抓到派出所;结果不仅使他丢掉了厂办主任一职,而且因作风问题被迫下岗,最终导致他的自杀。这些情节其实蕴含着不可忽视的政治寓意。
马学武和她的情人之间是上下级的关系,因文工团的活动相识,所以这场“通奸”就不能简单地视为道德问题,而涉及到背后两人之间隐含的控制与被控制的权力关系。因而,“通奸”这一伦理行为就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国企改制下的各类贪污腐败现象,其中当然也包括“色诱”。马学武因“卖淫嫖娼”被抓,自然也隐含了作为被体制抛弃的“新无产者”李宝莉对体制内享受特权的“无产阶级领导”有意识的反抗行为。然而,这一反抗也带有几分反讽色彩。李宝莉希望以此为把柄来要挟马学武,不料却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丈夫的自杀。如果只是从微观层面来看,马学武自杀的外部因素是李宝莉的告发和咄咄逼人的态度,内部因素是他自身性格上的软弱和悲观。
但是,马学武的自杀行为不能忽略国企改制这一大的政治背景,他只是所有下岗职工的一个缩影。尽管他下岗的原因具有偶然性,但其下岗的结局却具有强烈的宿命感。实际上,马学武的下岗暗示了在国企转型中体制内的无产阶级无法安于现状的事实。无论是暂时偏安于体制内的工人阶级,还是国企领导都将为此付出代价。马学武的自杀不应仅仅被视为一个偶发性个案,因为这一情节具有强烈的象征色彩。实际上,他的死还暗示了下岗职工中没有成功转型的工人群体可能在生活上遭受灭顶之灾。
如果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分析,李宝莉与马学武的争斗归根到底是二人不同阶级身份之间的较量,最终结果是一个体制外的“新无产者”把一个体制内看似光鲜的知识分子、国企干部彻底摧毁。这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国企为主体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是难以想象的,而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以市场经济为导向的社会主义变革期却具有几分讽刺意味。因为夫妻之间这一斗争的结果隐喻了一个事实:知识分子、国企干部在市场机制下的新型社会中不仅失去了原有的主导话语权,甚至变得弱不禁风。从这个角度来看,马学武之所以自杀也并非李宝莉的强势和“背叛”所致,其根本原因还在于他无法接受自己完全丧失知识分子、国企干部这一带有政治权力色彩的阶级身份。
20世纪90年代初是新旧时代的剧烈转型期,这一时期由于国企改制,工人阶级作为国家主体的地位迅速瓦解,连锁效应是涌现出大量体制外的“新无产者”。“新无产者”与传统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最大的区别在于缺乏自觉的阶级意识。严格意义上来看,“新无产者”并未构成具有鲜明主体意识的“新无产阶级”,这一群体实际上只是一个未成形的胚胎,还来不及形成独立的阶级主体意识就被市场化转型期带来的阶层分化彻底消解。
如果说李宝莉与马学武之争意味着以国有制为主体的无产阶级社会正在走向瓦解,那么万晓景则代表后社会主义转型期兴起的“新贵”。万晓景嫁给了老板,她打扮得珠光宝气,物质上十分富足。李宝莉与万晓景看似是关系亲密的“闺蜜”,但实际上被一条经济的鸿沟隔开,完全分属于两个不同的阶层。
小景的生活看似华丽而悠闲,老公却有外遇,婚姻并不幸福。小景之所以如此“宽容”丈夫的婚外情,是因为老公有钱。在影片中,万晓景的丈夫作为“资本家”的象征从来都是“缺场的存在”,或许对于李宝莉这样的普通平民来说,“资本家”只是一个不可见的符号。
两人各自不同的命运其实分别隐喻了后社会主义时代下“新无产者”的两种难以逆转的必然归宿。要么像万晓景,虽没什么本事,又谈不上勤劳,但她运气好并能隐忍,有幸通过婚姻摆脱新无产者在物质上的窘境。要么像李宝莉含辛茹苦,但依然摆脱不了被“无产”的悲苦命运。在现实生活中,万晓景作为既得利益者只是个案,具有偶然性,而李宝莉才代表了普通民众不断挣扎却又不断被生活奴役的现实宿命。
影片似乎有意淡化李宝莉与万晓景之间的“阶级性”,着力突出一种超越阶层本身的“超阶级”友谊。然而,万晓景与李宝莉身份上的分化已经决定了前者无法苟同后者作为“新无产者”的价值观。万晓景坚决反对李宝莉“挑扁担”,她不愿看宝莉受苦受累。小景真心想要帮宝莉,但宝莉回答“你说的那些劳神的事,我真的做不了。”影片没有明讲“劳神的事”是什么,但可以猜到应该属于“脑力劳动”之类的工种,而不是“挑扁担”这类没有技术含量又毫无社会地位的“苦力活”。然而,李宝莉却在此显现出劳动人民的本色,她觉得自己靠双手劳动挣钱没什么不好意思,她为了儿子不畏艰辛,这表现出她独立自强的秉性。
尽管李宝莉“挑扁担”的直接动因是“挣钱快”,而非出于工人阶级对劳动本身的信仰,不过,无产阶级“劳动光荣”的意识形态还是流淌在“新无产者”李宝莉的血液之中。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只要能够通过辛勤劳动来改变自身的命运就值得尊重。与此相反,宝莉“挑扁担”在万晓景看来却是一出不可理喻的“闹剧”,因为作为“新贵”的她早就抛弃了“劳动伟大”的社会主义劳动价值观。
因此,李宝莉与万晓景的“超阶级”友谊在意识形态上必然走向分裂。与此同时,李宝莉转行“挑扁担”之后,她与何嫂的关系日渐密切,形成新的“无产者同盟”。后来,何嫂的孩子在工厂手被机器夹伤,经济状况同样紧张的李宝莉还是大方地借给何嫂1 000元钱作为医药费。这一情节只是要表现李宝莉的善良么?显然不是这么简单。李宝莉所处的年代,新的阶层分化随着市场经济大潮开始涌现,但原有的无产者的生活并无根本上的改观,而在新的阶层分化的大背景之下,李宝莉对何嫂的“帮助”甚至体现出几分具有复古意味的无产阶级情谊。
另一个与李宝莉关系密切的“阶级朋友”是建建。刚出场时,建建在汉正街靠收保护费为生,属于“黑道”上的人物。不久,他把人打成重伤进了监狱,出狱后改行做物流。建建的身份可谓“流氓无产者”,这种流氓秉性不仅构成了他的生存方式,同时也体现在他“驯服”李宝莉的方式上。他经常开车送李宝莉回家,以行动上的关心来讨她的欢心。他喜欢宝莉,但没有甜言蜜语,最后以近乎“强奸”的暴力方式在他的面包车上占有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强人。如果将建建与马学武进行对比,可以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作为国企干部兼知识分子的马学武制服不了的李宝莉,却被建建轻而易举地“驯服”了呢?
从时代背景来看,李宝莉与建建的结合并非偶然,而带有几分宿命感。这一情节说明,知识分子、国企干部无法保护的“新无产者”只有在自己所属的阶层(如流浪无产者或普通劳动者)之中才有可能得到庇护。因此,对比建建身上的“流氓气”与马学武身上的“书生气”,甚至可以发现前者带有几分“反智”色彩。尽管建建带有流氓无产者的“痞性”和“匪气”,但他并非恶人。建建不但免除了何嫂的保护费,后来当建建听说何嫂孩子的事急需用钱,他也表示要给何嫂送点钱。这是否说明他在潜意识中也像李宝莉一样,认为自己与何嫂这样的无产者有种阶级认同感?
然而,导演似乎无意展现无产者之间的阶级认同感。所以李宝莉和建建对何嫂的帮助更像出于最朴素的同情心和苦命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这就好比万晓景对李宝莉的关心也被简化为一种非政治性的姐妹情谊。不过,这无疑也是“新无产者”缺乏主体意识的现实写照。由于“新无产者”并没有形成凝聚力,无法继承上一代无产阶级的理想主义,这一群体迅速在改革大潮中失去话语权,沦为市场经济中“沉默的大多数”。
在影片中, 李宝莉的悲剧命运代表了“新无产者”这一弱势群体的苦难史。 那么,这种宿命般的困局是如何造成的呢? 不可否认, 生活中的偶发性因素自然能够产生各种不幸, 但并非其必然性所在。 实际上,李宝莉的不幸本质上还是因为她作为“新无产者”与生俱来的“阶级性”与转型期社会意识形态格格不入所导致的悲剧。 具体来看, 李宝莉分别遭遇到“知识精英话语”“传统男权话语”“市场经济话语”三重意识形态话语的压迫。她倔强的个性和勤劳干练的秉性都无法挣脱命运早已框定的悲剧。
影片中,李宝莉被刻意塑造成为一个“粗人”。从丈夫、儿子到婆婆,都摆出一副精英主义的嘴脸欺负她这个“没文化”的平民女子。从表面来看,知识分子马学武处处被“大字不识”的李宝莉压制,但从深层次来说,马学武之所以敢提出离婚,原因是他掌握了话语权和主动权。李宝莉为了对付背叛她的丈夫,首先想到的就是采用极端方式反抗,让他丧失“知识精英”的权威。
马学武作为知识分子的化身并未远去,他的母亲和儿子成为他“报复”李宝莉的替身。丈夫自杀后,婆婆作为退休的中学老师也摆出一副知识精英的态度。婆婆先天就拥有教化孙子的权力,而李宝莉却不配享有这种启蒙权。所以每次李宝莉想和儿子说说话,婆婆总以不要打扰小宝学习为理由,无情却又合法地剥夺了她向儿子施展母性的机会。可以说丈夫自杀后,在家庭内部李宝莉始终被当作一个局外人,她和儿子之间纯粹是一种物质上的供养关系。对小宝而言,她作为母亲的形象只是一个缺场的符号。
如果从二人的“阶级性”来分析,小宝选择与李宝莉决裂的时刻正处于他的“成人礼”之际。顺利考上大学的小宝成为“知识阶层”中的一员,李宝莉作为母亲对此引以为傲,却不料母子身份的反差进一步造成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成年的小宝决心与李宝莉断绝母子关系,逼其搬走,这一母子决裂的“成人礼”同样极具象征意味。儿子的“背叛”复现了马学武这样的知识阶层对“新无产者”咄咄逼人的强势话语权和身份歧视。
李宝莉的“泼妇”形象显然有悖于中国传统家庭中的“贤内助”形象。正如有影评者认为,李宝莉的泼妇形象代表着传统伦理的失范[6]。马学武遗书上一字不提自己的妻子,并将自己“精英身份”的丧失都归罪于李宝莉,全面暴露出他所谓的精英嘴脸不过是建立在男权中心意识之上的文化逻辑。丈夫自杀后,李宝莉立志要独自扛起家庭的重任,然而,这种女汉子般的举动并非出于女性自我独立意识,仍然建构在传统的家庭伦理原则之上。李宝莉没有独立人格,她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家庭和孩子而活,所以她在无意识中屈从了传统男权中心话语中给定的“良母”角色。
婆婆对李宝莉的要求同样基于家庭伦理责任大过个体独立人格这套传统道德逻辑。马学武刚死不久,婆婆就暗示宝莉不要急着改嫁,而是要以抚养孩子为中心。
当小宝长到十八岁时,婆婆就明说“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你以后找个人我也不反对。”然而,她并非出于好心,而是想让李宝莉在重新安家之前把房子过户到小宝名下。婆婆的道德逻辑是家长为了养育孩子有义务牺牲自我,在这种家庭伦理语境之下,李宝莉完全被看作养家糊口的机器,根本没有资格表达她作为独立个体的诉求。而更大的悲剧在于李宝莉也沉浸在这种“牺牲自我,成就家庭”的男权道德话语中无法自拔,并幻想儿子成才后也能够遵从传统的孝道来“孝敬”她。
儿子对母亲的“敌视”被渲染得十分鲜明,他的内心根本就看不起自己的母亲。在儿子看来,母亲不仅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而且是个心肠毒辣的坏女人。因为马文昭最终“查明”父亲真实的死因是由于母亲“告密”。在天台与母亲对质的那一幕中,他表现出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男权文化逻辑:男人背叛女人可以被原谅,而女人背叛男人不可饶恕。
在丈夫生前,李宝莉下岗后卖袜子,但为了供养儿子小宝,她自愿选择了卖苦力——挑扁担。“挑扁担”这一完全靠出卖劳力为生的工种无疑比卖袜子更具有“无产阶级色彩”,但她不怕苦,能赚钱她就愿意干。问题在于,从李宝莉挑起扁担那一刻开始,她的尊严,她的身体、她择偶的范围、她生活的舒适度都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
在市场化时代,由于李宝莉不懂市场经济逻辑,她的贫穷就带有了必然性。“挑扁担”一晃十年过去了,李宝莉体力大不如前,而市场经济的滚滚洪流却势不可当。此时,建建也已出狱。一次他开车送李宝莉去汉正街,对她说现在都是“物流”的天下,扁担迟早要被淘汰。她即便意识到劳动的意义正在迅速扩张的市场化中被异化,她也没有资本和能力转行。20世纪80年代“劳动伟大”的荣光早就消失殆尽,她逐渐沦为市场化时代下完全失去话语权的底层“无产者”。
李宝莉若遵从市场化逻辑,她也可以像万晓景一样找一个有资本或有能力的男人来分担生活风险和家庭责任。但她宁愿卖苦力也不愿将感情视为一种交易行为。在“挑扁担”的岁月里,李宝莉自觉或不自觉被一种虚妄的“忠贞”伦理观和自负式的女强人意识束缚。她原本不至于沦落至此。她不懂得自己的脸蛋和身体就是一种具有稀缺价值的资本。而婚姻本身原本就带有强烈的“经济性”。
在与建建的相处中,李宝莉似乎逐渐明白了婚姻(恋爱)的交易色彩。为了救小宝,李宝莉不得已打了建建。李宝莉要把医药费给建建,建建坚决不要,说:“反正你陪我睡了,我也不吃亏,你别倒给我钱啦!”结果李宝莉听了大哭起来。
在这一场景中,建建不仅仅刺激到李宝莉坚硬而又柔软的自尊心,更关键的是刺中了埋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痛点。她千辛万苦就是想要凭借一己之力维护自己完整的人格,不想成为男性或任何人的附属品。但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在市场化时代,她发现自己在贫困潦倒的状态下根本无法保全独立的人格,也终究无法避免被“物化”的命运。
最终,她决心和建建在一起,说明她不得不屈从于她曾经鄙视的市场逻辑。尽管建建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一种不讲道德的逻辑,但建建明白李宝莉这个女人是一笔无形资产。建建正需要一个既能接受他曾经的“污点”又能伺候他的女人。而李宝莉需要一个强势的男人组建一个新的家庭,两人原本就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各取所需,所以他们的结合并不像小宝所说的“恶心”和“不要脸”,而是一场相互利用的“合法交易”,暗合了市场经济所讲究的“效益最大化原则”。
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主张从文本的沉默处寻找答案[7]。无论是小说版还是电影版的《万箭穿心》,结局都留有一定的“空白”和想象空间。在《万箭穿心》小说原著结尾,建建仍然以一个难以理喻的“痴情者”姿态苦苦追求固执而要强的李宝莉。小说结局似乎在暗示,假若李宝莉能够倾心于建建,她将会有一个安稳的归宿。然而,建建对于李宝莉始终如一的真挚感情过于理想化,这种被美化的男女情感实际上是一种“去政治化”的“抽象之爱”,缺乏说服力,并削弱了小说的现实批判性。而在电影中,出于各种现实原因,李宝莉最终“勉强”接受了建建,但前路仍然不可测。
导演好像并没有要进一步从“阶级性”的角度来探讨影片中“新无产者”悲苦命运的深层次原因,而只是将底层群体残酷的生存状况以写实的手法展示在观众眼前。然而,如果只是从“去政治化”的“人性论”视角其实无法揭示本片折射出来的更深层次的意识形态内涵。因为在影片反映的“下岗潮”之类的社会事件中,或隐或显都体现出如美国思想家詹姆斯强调的“政治无意识”。所谓历史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才能接近我们[8]。也就是说,文学文本通过再现有意或无意投射出了原本就属于特定时代的政治因素。
李宝莉作为“新无产者”的代表,面对的是经济全球化扩张下市场经济的无情碾压。然而,这并不表明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论”的失效。从内在逻辑上说,马克思主义与资本主义相伴相生,从历史维度上说,资本主义走向全球化也实现了马克思主义走向全球化[9]。在一个劳动被资本异化,阶级意识被商品经济弱化的“后社会主义时代”,“新无产者”这一类底层民众要突破自身的阶级局限性,就必须重建阶级主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