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寻金者》看勒克莱齐奥的“寻我”情结

2019-02-11 00:42杨,
关键词:克莱大海身份

丁 杨, 王 佳

(1.华中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0; 2.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寻金者》是一部带有家族自传性质的小说,作者勒克莱齐奥具有法国与毛里求斯的双重国籍。作品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殖民统治为背景,故事发生在印度洋岛国毛里求斯,讲述的是主人公在失去童年美好生活之后出发去寻找宝藏的故事。“追寻”是贯穿整部小说的关键词,小说从寻金开始,到寻找乌托邦,再到寻找失去的童年时的天堂。作者通过主人公的人生经历,探讨了金钱的意义、幸福的意义以及“自我”的意义。因为“失去”,所以“追寻”,而“追寻”既是物质层面也是精神层面的,寻金只是第一步,也只是作品呈现出的表象。在寻金的过程中主人公内心得到了精神启蒙、产生了转变。主人公亚历克西在寻金的过程中收获了很多也遭受了很多挫折,从而引入了“寻我”的主题。“我”是谁,“我”应该有怎样的身份,什么才是“我”想要的幸福,作者以隐喻的方式将问题的答案藏于文本之中。

一、“寻金”梦的孕育与缺失补偿

“寻金”是整部小说中穿针引线的主题,是主人公离开故土的思想动力。在传统小说中,“寻金”曾经是文学作品中个人英雄主义的集中展现,是个人实现的通道。所以小说中的寻金者大多都是英雄,而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主人公亚力克西却几乎没有典型意义上的英雄的任何特征,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甚至在Isabelle Gille看来:“《寻金者》是一部讲述一个反主角探索世界的故事。”[1]我们可以认为亚历克西是一个小说中的反主角,他的梦想不过是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甚至只是因为迫不得已,才离开故土,走上寻金的道路。

另一方面,亚力克西也并非是一个弗朗索瓦·于连似的功利主义“寻金者”,他出发时带着许许多多的困惑,既是寻金,也是带着童年时的各种疑惑去寻找答案。亚历克西的梦看似远大,实际上很朴实简单。天真的亚力克西在去过传说中有宝藏的罗德里格岛,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后,终未找到宝藏而返回毛里求斯本岛,主人公的寻金之旅以回归结束。勒克莱齐奥笔下的“金”首先是物质的金,但亚力克西在漫长的寻金之旅中却未能如愿以偿,物质的“金”没有带给亚力克西更大的追寻动力。然而,在寻金的旅途中,亚力克西所感受到的幸福都来自怀念与童年的回忆,他不断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物质的“金”而是精神的“金”。

事实上人往往因为童年时的“缺失”而产生自卑感,这种自卑感会使人努力克服自卑,超越自己或他人。《寻金者》中的亚力克西正是因为童年时家庭财富耗尽,并对现实生活不满足才使得他有了最初寻金的梦想。“寻金”的首要目的是为了改变家庭贫困的境遇,重建幸福家园。亚力克西的住所maison d’étangs是一个具有寓意的名称,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大海中的一艘沉船,就如同失落的孤岛。生存的环境暗示了经历各种坎坷的童年的亚力克西必然将会踏上“追寻”的道路。另一方面,在离开故土后,童年时所拥有的大海、母亲等因素,逐渐构成了亚力克西的新的“缺失”,这些“缺失”驱使主人公不断思考,最终真正意识到什么才是他想要的幸福,返回故乡也就成为了必然的选择。

人性具有天然的向往美好、远离灾害的特征,因此,“追寻”的终点应该是更美好的生活。正如Bruno Thibault的评论“寻找宝藏,就是寻找理想化的自己”[2]。勒克莱齐奥借亚力克西的“寻金”之旅,诠释了一个什么是幸福的哲学命题,也剖析了人在物质追求时的深层心理状态。而对于一个出生于非主流文化背景下的亚力克西,在先进文明世界中的身份困惑就更加增强了“寻金”与“寻我”的关联。

二、精神“寻我”与文化“寻我”

亚力克西的寻金之旅也伴随着他个人的成长。在旅途中,回忆与反思让他不断形成自己新的人生哲学。亚力克西的精神“寻我”具有一般性,而文化“回归”则具有一定特殊性。抛开亚力克西特殊的童年经历与其出生文化背景不谈,勒克莱齐奥刻画的“寻金梦”实际上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某个人生阶段的心理历程,与勒克莱齐奥的其它作品相似,亚力克西在小说中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人物形象。在作者看来,“我”的物理外形并不重要,“我”首先是人,是人类,“我”代表了具有动物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物种。在每一个走向财富追寻道路的人的最初想法中,童年时所拥有的种种幸福在财富匮乏面前显得并不重要,而在财富追寻的过程中,大多数人也经历了从“寻金”到“寻我”的思想转变。从这个角度看,勒克莱齐奥借亚力克西展现的是一个在普通人身上都会发生的思想变化。从文化的角度来看,生于落后文化背景中的亚力克西具有特殊性,当他进入现代文明社会时,在不断观察世界并与这个世界接触的过程中,对“我”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产生了具有一定抵触情绪的疑惑。文化的不认同让主人公的生存愈发痛苦,“我应该去哪里”成为了另一个让主人公不断思考的问题。“寻我”之旅既是精神层面的也是文化层面的。“金”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追寻”的终点必然是“回归”。

主人公的寻金之旅从毛里求斯本岛开始,最终又回到故土,从离开到回归,亚力克西耗去了几十年的青春,但却完成了思想的蜕变,进而把物质的“金”与精神的“金”看得透彻。勒克莱齐奥欲借主人公视角,充分展示人类丰富物质文明世界背后的那些容易被我们忽视的东西,亚力克西在满目苍夷的一战战场的所见所闻,正是人类物质崇拜达到顶峰所产生的破坏力的集中体现。亚力克西对物质的“金”的深刻感知让他开始怀念属于精神层面的“金”,他逐渐发现:更值得珍惜的,是童年时布康傍晚的金色阳光,童年看到《圣经故事》封面上有金色的太阳,海面上金色的波光,以及黑人女孩乌玛金属光泽的皮肤,这些精神层面的“金”,代表了一直存留在主人公心中的对幸福感受的向往。亚力克西在看到大海上漂浮的白色国旗上写着的“风不会老,海没有年龄。太阳,天空永恒。”[3]145之后,才发出了感叹“我似乎觉得现在才知道前来寻找何物。我似乎觉得我看见了自己,仿佛某个人收到一个梦境。”[3]145追寻“我”想要的幸福,才构建了人生旅途的意义。

如果亚力克西是因为童年的物质匮乏而产生强烈的寻金欲,那么,寻金过程中,大海的缺失让他又有了回到故土的渴望。大海是童年的象征,在主人公的童年中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大海也就是曾经的“我”。可以说,生活在海边的亚力克西童年中的一切记忆都和大海有关,大海象征着自由、幸福和永恒,大海也代表了人类发展的最初阶段,大海不仅仅是童年的回忆,它也是引导旅行和未来的力量。另一方面,作为“自我追寻”的关键因素,“大海”一词在法语中还与“母亲”一词发音相同。作者也在文中反复提到,大海不断激发着主人公对母亲的思念。在回到Boucan之后,亚力克西十分希望听到母亲的声音,生命的根是母亲—— “mère”, 灵魂的根是大海——“mer”。

大海是生命的摇篮,而海岛毛里求斯是亚力克西的文化摇篮,找回文化身份是在亚力克西寻金旅途中所一直关注的。离开毛里求斯的故乡文化,最终导致文化身份的迷失,而最后主人公的回归实际上也是文化的回归,是“寻我”文化层面的实现。勒克莱齐奥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情节安排,激发读者反思,现代社会人类到底缺失的是什么?疯狂涌入繁华都市的人们是否因此而获得了快乐,物质的“金”是否能换回文化身份的认同。

“寻我”最终的目的是哪里?亚力克西在文章的最后说到:“现在是夜晚,我听见大海充满活力的声音正在来临,直到我内心深处”[3]319,这种感受是幸福的。通过漫长的“寻金”之旅,主人公的内心终于能平静地接受大海边的物质生活和精神感受。岛上的自然生活虽然艰苦、严峻,但一看到天边山岗上淡粉色的天空和翡翠般闪耀的大海,他就会不禁感叹道:“我怎么能忘了这种美? ……现在我明白了我来这里真正寻找的东西,一种我自己不能掌控的力,一种在我出生前就存在的记忆。”[3]173“寻我”与“回归”都是作者在数十年的创作中所一直关注的主题,而最终亚力克西的选择实际上与勒克莱齐奥的立场不谋而合。

三、勒克莱齐奥的“寻我”主题

从“逃离”到“缺失”进而引发“寻我”的过程是文化身份再确认的过程。作品所塑造的亚历克西的文化身份比较特殊,他是一个生活在现代却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现代原始人。他成年后,眼睛发红,脸膛黝黑,长发披肩,满脸大胡子[3]218。但实际上,这个接近野人的形象和他的家庭出身并不相符:亚历克西斯是欧洲白人移民的后裔,从小受过很好的西方教育,会说法语、英语,熟悉圣经及文学名著的典故。他的家人也曾经有体面的工作。也正是这些文化背景促使了亚力克西的“逃离”,但在几十年的旅途中,主人公却最终发现,他无法融入现代物质文明的世界,他真实的文化身份依然还在他的故乡。正如Jean-Xavier Ridon所说:这不是逃离一个世界的可能性的问题,而是一个身份丢失或被窃取的问题,这些个体会很快地期待着回归[4]。在现代社会中的身份缺失也就导致了亚力克西走上身份追寻的道路,而追寻的结果必然是文化身份的回归。

弱势文化环境中成长的人容易滋生“逃离”的愿望,但在主流文化中寻找认同却又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深受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影响的勒克莱齐奥通过小说的形式展现了许多因为文化身份而产生困惑的人。《寻金者》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中具有一定代表性,亚力克西成长于弱势文化,因为种种原因,选择逃离,但最终选择了回归。1980年之后勒克莱齐奥的小说都具有一定的相似特征:主人公大多不是现代文明社会的典型性个体,也都有着旅行者的身份,他们最初的生活境遇在现代人看来显得艰辛,但都十分简单、淳朴,带着各自不同的异域风情和民族文化。对这些群体的刻画体现了勒克莱齐奥对落后文化的关注,任何人类文化形式都应该有其生存的空间。“他所看重的,是不同于西方主流文明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是异域文明中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积极因素,是人对自身的超越。”[5]勒克莱齐奥的思想很好地贯彻在他的作品中,让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惊人的连贯性和逻辑性”[6]。以几部在国内大家较为熟悉的作品为例:在小说《沙漠》中,勒克莱齐奥讲述了一个少女离开家乡,来到法国马赛,而因为无法忍受马赛的痛苦生活之后回到沙漠的故事。《寻金者》中的核心思想在这部作品中也都有体现,而与《寻金者》中“大海”相对的是该作品中的“沙漠”。勒克莱齐奥用“沙漠”讽刺了现代文明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匮乏,也批判了主流文化表现出的傲慢与自私。在《未见过大海的人》中的丹尼尔,《乌拉尼亚》中的主人公坎波斯也都表示出对现代文明的极度厌恶,而最终选择了流浪的道路。另外一部同样带着“金”字的小说《金鱼》,其题目来自一句纳瓦特尔谚语“哦,鱼啊,小金鱼,你可要当心!因为这个世界为你张着许多的套索和鱼网”。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莱拉告诉我们,对于世界上任何从一种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的移民,“寻根”“寻我”都是他们精神世界的首要问题。当个体与主流文化相背离时,必然产生“寻我”的动力,而最能接纳“我”的必然是养育自己的文化故土。

勒克莱齐奥童年的多元文化洗礼也正是他文学创作的源泉。他有着欧洲裔毛里求斯的家庭背景, 出生在法国,童年在毛里求斯和尼日利亚度过,后又回到法国。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也一度让勒克莱齐奥因为缺少归属而感到痛苦。在他的小说中,能看到他个人感受的痕迹。勒克莱齐奥不仅是一个法国作家, 更是一个世界性的作家,他用一种“世界性”的目光将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生活方式融入到他的小说中,形成了他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在勒克莱齐奥看来,人类在不断“寻金”的路途中容易迷失自我,找回“我”的过程,其实就是寻找生命意义的过程。

作为一个作家和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一员,勒克莱齐奥深知其重要的社会责任,正如他本人所说:我认为,作家的作用不是故意为他所描述的世界提出一种道德感。但是,它的创造本身,作为一种行为,是一种道德价值观[7]。小说应该具有社会价值,勒克莱齐奥并不是要通过这些作品劝导人类放弃现代文明而回归原始甚至是野蛮,而是希望人类能够用更加包容的心态接纳落后文明和文化。他十分重视异域文明在现代文明包围中的价值。他认为,被西方文明排挤和同化的异域文明“是我们自己命运的一部分”,他们的神话、梦想以及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要尊重个体,尊重每一个“我”。

勒克莱齐奥其实就是一个永远的“寻者”,金是表象,是每个人在生命的前半段都为之奋斗过的。但“我是谁”,“我”应该有什么样的“文化认同”,生命的“金”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却伴随每个人一生。勒克莱齐奥站在一个“世界公民”的角度,在一部部小说中,以客观、冷静的视角描绘了所谓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破坏,对善良、淳朴品质的摧残。引发了在越来越趋向于同一化的现代文明每个个体的思考,在“我”之中,是否还有一个不同于主流文化的文化身份,融入主流文化的个体如何不丢失曾经的文化身份。勒克莱齐奥的多元的文化起点决定了他不能抹去的“寻我”情节,而后来长达四十多年里在世界各地以类似游牧民族的方式生活、写作,让人们更加难以为他定义清晰的文化身份,“我是谁?”勒克莱齐奥也将这个问题留给了读者,留给了全球化背景下,正在逐渐丧失故乡文化身份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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