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银, 杨钧岚
(三峡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玻璃动物园》是美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戏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代表性戏剧作品。它是威廉斯首部成功的剧作,其上演标志着战后美国戏剧的开端。这部戏剧的背景发生在1937年的圣路易斯,描写的是年老的母亲阿曼达和她天生有残疾的女儿劳拉之间的看似杂乱无章的关系。故事开始,主人翁家庭中的父亲离家出走,只有一幅照片悬挂在舞台中央。母亲阿曼达总是沉湎于对往昔的回忆中。儿子汤姆沉溺于电影带来的兴奋,幻想自己经历着探险。他的姐姐劳拉先天残疾,孤独而脆弱,喜欢摆弄一些玻璃动物。一次,汤姆带同事吉姆回家吃饭,热情开朗的吉姆的到来,唤醒了劳拉压抑已久的热情,暂时使她忘记了玻璃动物园。然而吉姆已有婚约的消息,迫使劳拉重新缩回自己封闭的玻璃世界。阿曼达因此责怪儿子汤姆,最终使汤姆忿然离家出走。
精神分裂分析(Schizoanalysis),又称分裂分析,是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德勒兹与精神分析学家加塔力在合著的《反俄狄浦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中提出的后结构主义的重要概念,“其前缀schiz-,指的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症,又指哲学上具有普遍意义的裂变、划分、生成的完整过程,它属于认识论——心理学批评,同时也属于社会历史批评”[1]70,此类心理学批评侧重于分析资本主义工业化背景下人们所产生的分裂与偏执。
本文尝试以分裂分析法来解读《玻璃动物园》中富有代表意义的几个人物形象,试图从他们共同的社会欲望、社会压制、在社会压制下产生的心理压制以及剧中人物所代表的精神分裂和精神偏执种类这几个方面来分析人物的特征、悲剧成因,以揭示出他们被压抑的欲望与他们的人生悲剧之间的深刻联系。
在《反俄狄浦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第一章里,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的第一个概念就是欲望,他们提倡以后结构主义的分裂分析替代传统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2],他们认为“一切欲望皆属于社会而不属于家庭,社会欲望的最优秀的指挥官是精神分裂中出现的伊德(本我),而不是神经质中所出现的自我”[3]。在分裂分析视觉下,正如德勒兹和加塔利所提出的欲望概念,《玻璃动物园》中的一家三口同样有着自己的欲望,他们的欲望本源上是社会欲望,来源于社会,不属于家庭——那是美国经济大萧条背景下人们迫切想要逃离现实牢笼的欲望,以及在困境中人们消极抵抗没落南方文化的欲望。
《玻璃动物园》中的一家三口之所以逃避现实是因为“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像牢房,如此束缚着他们,禁锢着他们,让他们难以呼吸,而他们的社会欲望首先就是逃避这个禁锢的牢房。戏剧成功地以两种方式展示了生活像牢房。从故事开始,剧中主要角色所生活的世界就被清晰地刻画成一个牢房:“温尔德公寓在楼房的背部,坐落在一大群蜂窝状生活的人群之中,这些人是生活奔波在拥挤的市中心的中下阶层,这里是美国社会最多、最基本、最受束缚的存在,他们是为了防止社会的流动和分化而聚集在一起的自我控制的人群”[4]。该剧的循环结构从牢房这个社会欲望开始,剧中的人物不断遭遇不幸,却又试图在社会这个巨大的牢房里过得好一些。剧中的三个主人翁通过各式各样的方式来逃避这个牢房:汤姆爱好写作,沉溺在电影世界中不能自拔,整天想着如何逃脱这个乏味的仓库,摆脱单调平凡的生活,以满足自己的逃离牢笼的欲望;母亲阿曼达回忆自己眷恋的精力充沛、追求者无数的美好时光,在那段岁月里不会有束缚她本人社会欲望的牢笼;劳拉企图用玻璃世界与世隔绝,她在禁锢的牢笼中饱受伤害,亲身创建了这个只有玻璃动物的美好世界以抵制这个牢笼对她的影响。他们都在消极地逃避着,逃避着这个束缚他们的牢笼,以满足自己的社会欲望。
《玻璃动物园》故事中人物的社会欲望同样体现在他们对美国南方文化没落的消极抵抗。美国历史上南北方在各方面有着显著的不同。南方的移民不少来自贵族后裔,骨子里流淌着高贵的血液,在17世纪英国革命中,他们从英国本土移居到美国南部。美国的南方相比北方的工业化社会更为稳定,南方自然条件优越,十分有利于建立在奴隶剥削基础上的种植园经济的蓬勃发展。此后,罪恶的农奴制最终引发了南北战争,战争的失败带给原本骄傲优越的南方人一系列沉重的打击,南方人民因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南方贵族只有靠回忆往昔快乐美好的日子,借以寻找心灵安慰。于是,魔幻般的“南方神话”因此诞生。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经历了美国南方的神话,在南北战败后依然留恋着南方原生态的优雅浪漫的生活,却不得不生活在工业化的大背景下,从而成为了所谓的“最后的贵族”。
《玻璃动物园》剧本里的母亲阿曼达便属于“最后的贵族”中的代表人物。她出身于南方庄园主家庭,骨子里信奉“南方神话”,深受该文化的影响和浸染。她的社会欲望便是对过去南方文化的怀念和向往,同时无法接受已经到来的工业化社会。在青春貌美、年少如花的年代里,虽然她的追求者很多,但她独钟情于那个诗人丈夫。结婚后不久阿曼达就被丈夫抛弃,在现实生活中阿曼达度日艰难,她沉溺在对往昔美好岁月的回忆中。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的社会中,阿曼达已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作为失败时代的牺牲品,她对社会欲望所产生的反应便是想要疯狂地抓住那个逝去的年代,让那个年代活在她的回忆中。阿曼达,就像福克纳笔下的艾木丽,知道过去的南方已经一去不复返,但她依然眷恋着那已逝去的南方文化;她一方面害怕失去自由爱冒险的儿子,一方面又忍不住对他严加管束;她不厌其烦地向女儿灌输她的南方淑女观,顽固不化地执着于自己的信仰,她完全不在意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发展[5]。只因她曾经是南方的贵族,生来的骄傲与优越感是无法改变的。纵使被丈夫抛弃,含辛茹苦地抚养着两个孩子,在阴暗的街道过着贫穷而乏味的生活,她依然怀念着那个充满鲜花、美酒与舞会的梦幻时代,那是一段有十几位翩翩少男,在同一个下午登门向她求爱的美好记忆。通过沉溺于回忆她那最后贵族的社会欲望得到某种程度上的精神慰藉。
阿曼达的儿子汤姆与女儿劳拉的性格中都存在着严重的精神失常:他们生长于母亲那没落的南方贵族文化的教育方式下,始终迷失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直至性格开始分裂。他们同样消极地抵抗着自己没落的南方贵族的身份,以满足自己的社会欲望。汤姆的苦力劳动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这种工作是十分不体面的,因为在南方文化中,这类工作应由黑奴来完成。绰号为莎士比亚的汤姆继承了父亲的文艺气质,他渴望冒险,喜欢戏剧和电影中的美好情节。面对一份机械化无聊的工作、压抑的生活环境和母亲的催促,他只有逃离进电影世界,看着好莱坞演员如何实现自己的梦想。汤姆深知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可他心中的梦想与现实格格不入,而他深受社会欲望的影响,内心承受着无比的煎熬[6]。女儿劳拉虽然机敏可爱,但腿略有残疾,在信奉女子容貌至上并以此依附男子的南方文化中,跛脚是一个大缺陷。正是母亲阿曼达的社会欲望——无形中给女儿灌输的南方思想,潜意识里强化了劳拉的自卑感,她因此开始精神分裂。脆弱敏感的劳拉一直对自己会成为家人的拖累而惶恐不安,但她又无力改变现实。她无法与人正常交往,她害怕外面的世界对她造成伤害,只有在她收集的精致而脆弱的玻璃动物们中才能找到慰藉。劳拉的种种行为同样是对没落南方文化的消极的反抗。
阿曼达及他们一家的种种表现都是为了满足某种社会欲望,更可悲的是时代悲剧下产生的社会欲望。作为“最后的贵族”,他们本能地把生活看作是禁锢他们的牢笼试图挣脱,他们抵抗着新到来的工业化时代,以满足自己血液里流淌的高贵的优越感,从而满足自己的社会欲望。
“在德勒玆和加塔利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的相关文章中,无意识的欲望具有两极,一极是‘精神偏执症’(paranoia),另一极是‘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1]71它们既是精神病学的富有特征的症状类型,同时也是哲学意义上互相对照的不同取向。他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力量和运动方向。“前者代表的是顽固而执着的追求统一、秩序、类同、整体、身份认同和辖域化;后者则是弥散性的和游牧性的,具有如下特色:多元、增殖、生成、流变、片段、解辖域化等等。”[1]71
剧中人物母亲阿曼达是精神偏执症的代表,她一生都在追求着统一、秩序和身份认同。她出生于南方富贵家庭,年轻时被众多追求者拥护者,到后来虽然家族的没落,她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南方种植园里主人的优越感,这是她追求统一和身份认同的表现。她顽固而执着地担心两个孩子的未来、迫不及待地想把残疾的女儿嫁出去。她害怕失去身份,害怕产生与原先南方贵族不符合的秩序。她担心自己的儿子汤姆会成为酒鬼而一事无成;她担心自己的女儿,她想象自己死后女儿孤身一人无人照顾。这样,她骨子里所追求的统一、南方贵族的身份认同感会遭到破坏,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矛盾愈发激化。阿曼达在剧中被刻画为一个圣母形象。然而真实的人是不会如圣母一般完美无缺的,她有意无意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圣母形象同样是她精神偏执的表现。
《玻璃动物园》中的另一主角——女儿劳拉则是无意识欲望另一极“精神分裂症”的典型代表。劳拉是典型莎士比亚悲剧式女主角,她性格敏感、孤僻、内向,由于小时候一场疾病落下残疾,同时心灵上也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正如分裂分析中“精神分裂症”的特性“多元”,她的生活被分为两元:一元是挣扎在母亲与外界之间的现实生活;另一元则是她亲手建立了玻璃动物园这个第二元世界以抵制来自社会欲望及社会压制带来的伤害。与精神偏执症的统一性不同,劳拉所代表的精神分裂症的世界是弥散的、分裂的、隔开的。玻璃世界对于她来说是神秘、未知的另一个世界,劳拉完全蜷缩在那个世界里,在她看来,那个世界充满着友爱与和平,没有歧视、没有竞争,只有和谐。那个世界从某种意义上与当今所流行的二次元文化一样,是一个虚拟的世界、美好的世界,可以抵制外界带来的一切痛苦,使人们找到精神上和心灵上的慰藉。劳拉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戏剧结尾部分,她最终也意识到自己分裂出的玻璃世界太过脆弱,她吹灭了那不现实的期望的蜡烛,开始勇敢地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
《玻璃动物园》中人物的悲剧同样来源于社会压制和心理压制。对分裂分析而言,“‘精神分裂症’不是精神病患者的病状或精神错乱,而是指在由资本主义释放出来的分裂式的动力学力量与资本主义社会统治机构之间的不协调状态”[1]71。德勒兹和加塔利在此引入了社会压制与心理压制概念,他们在分裂分析思路和方法中提到,社会压制与个体心理压制有着重要的联系。大多数情况下,是社会压制的形式决定了心理压制的形式,两者都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
《玻璃动物园》中的所有主人翁都有着相同的社会压制。首先,他们的社会压制便是前文所提到的南方神话的破灭。18世纪和19世纪美国北方正处在原始资本积累的初期,大量外来人口不停地涌进北方,且都处于社会的底层。北方落魄不堪的贫民窟、肮脏的街道、幽暗的住所与原生态般怡人的、田园诗般的南方乡村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南北战争的爆发使得南方神话最终破灭。其次,这部剧以美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萧条时期为背景,发生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时代,整个社会变得越来越机械化,失去了最开始时原始的快乐、和谐、美好,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发生了强烈的疏离。《玻璃动物园》一家人在此社会压制的背景下,只有靠回忆和想象昔日的美好生活等各种不同方式来逃避现实,聊以自慰。
《玻璃动物园》中的人物在社会压制的影响下,通过不同的自我心理压制表现出来,表现形式各不相同。剧中的母亲阿曼达一直生活在社会压制背景的优越感之下,年轻时代的她貌美、被众多男士追求是典型南方贵族的代表;在被丈夫抛弃后,各种来自生活的坎坷扑面而来,她只能靠着回忆往日的美好岁月以及对自己儿女未来的美好憧憬生活,这种虚幻的憧憬正是在南方没落、资本主义工业化背景的社会压制下所反映出来的心理压制。汤姆所反映出的心理压制有两方面。
一方面,他阅读文学、创作诗歌,骨子里渴望冒险,有远大的梦想,通过这种手法以逃避社会压制对他产生的影响。在他看来,现实是残酷的、破败的,只有通过如此的心理压制形式才能满足他在社会压制中所受到的束缚。另一方面,他似乎被牢牢地困在他所渴望逃离的“卑劣不堪”的温菲尔德家庭,困在他所想逃离的社会压制中,作为家里唯一的支柱,他被迫选择了一份阴暗、无趣的工作作为养家糊口的手段。女儿阿曼达对社会压制的反抗形式,显而易见便是她的“玻璃动物园”世界,那个世界里充满着美好、和平和神秘,却又和她一样易碎。她用这样一个玻璃世界来构建自己的内心防御世界来逃避和抵挡被痛苦侵蚀的现实,来抵制社会压制对她所产生的消极影响。
在《玻璃动物园》中,所有的心理压制、精神压制都来源于工业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中残酷的社会压制。在社会文化层面上,社会压制标志了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揭示了其内在的矛盾。是资本主义孕育了精神分裂症,从而产生了社会压制。是资本主义孕育了《玻璃动物园》中人物的分裂,他们的悲剧是社会压制下的悲剧,同样是社会压制下所产生的心理压制的悲剧。
然后,在逃避的同时,他们同样也得参与,这是人类存在的主要方式。最终他们意识到了自己不可能永远躲避在分裂社会的牢笼中,于是从自己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回到现实中,更加积极勇敢地面对着今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