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视野下的日本神话与中国文化：谷口雅博教授访谈录

谷口雅博 占才成

内容摘要：日本神话研究在我国长期以来并未受到足够重视，日本神话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更是缺乏系统的比较研究。中国文化给予日本神话影响极大，日本神话从天地开辟的阴阳五行思想、宇宙卵神话到人与神及世界万物的诞生神话，甚至黄泉国思想等，都留下了很多中国文化影响的烙印。虽然日本神话中的部分中国文化影响因素曾受到质疑，但随着研究的深入，近年来，越来越多研究者认识到研究中国文化与日本神话关系的重要性。本文通过与日本国学院大学古事记研究中心主任、日本古事记学会事务局负责人谷口雅博教授的访谈，一方面向中国学界介绍日本神话及其典籍文献《古事记》的基础知识及研究情况，另一方面通过对话，探讨中日两国神话之间的关系，构架中日比较神话研究的桥梁，试图减少因交流不畅造成的研究不均衡和偏见。

关键词：日本神话;《古事记》;中国文化;中国神话;比较神话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日本神话与中国古代文学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7CWW004）和华中师范大学“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青年学术创新团队建设项目（项目编号：CCNU19TD01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谷口雅博，日本国学院大学文学研究科教授，博士生导师，古事记研究中心主任，日本古事记学会事务局负责人，主要研究日本上代文学。占才成，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日本文学、比较文学。

Title： Japanese Mythology and Chinese Culture： 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Masahiro Taniguchi

Abstract： The study of Japanese mythology has not attracted enough attention for a long time in China. There is still a lack of systematic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Japanese mythology and Chinese culture in China. Chinese culture has a great influence on Japanese mythology. Although some assertions concerning this relationship have been questioned， more and more researchers have become aware of the importance of study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culture and Japanese mythology in recent years. Through interviews with Professor Masahiro Taniguchi， this paper attempts to introduce the research of Japanese mythology in Japanese Academia to China and to promote international exchanges in this field.

Key words： Japanese mythology; Kojiki; Chinese Culture; Chinese Mythology; Comparative mythology

Authors： Masahiro Taniguchi is Professor and Ph. D. supervisor at Kokugakuin University （Tokyō 1058440， Japan）. His research areas include Japanese literature of ancient times （Kojiki， Nihon-shoki， Man'yōshū， topography）. Zhan Caicheng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E-mail：chengzcc0330@163.com

一、日本神話的原典——记纪、《风土记》

占才成（以下简称“占”）：今天非常荣幸地邀请到国学院大学的《古事记》①研究专家谷口雅博教授，就日本神话与中国文化这个题目接受我的学术专访。在此深表谢意！在中国，知道日本神话的人并不多，多为从事日语教学与研究的老师和学生。不过，我想对日本神话感兴趣的人一定不少。近年来，中国从事《古事记》、《日本书纪》②、日本神话研究的学者逐渐多了起来，今后估计会有更多人涉足这一领域，今天的访谈或许能给从事这一研究，或者欲从事这一研究的学者，提供一些参考。说起《古事记》和日本神话的研究，去年，谷口教授您出版了多部学术专著，其中有本《破解古事记之谜》（『古事記の謎をひもとく』）的著作，讨论了很多关于日本神话研究的基础知识的谜题。说到日本神话的基础知识，首先，关于日本神话最基础、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日本神话的出典问题。日本神话出自哪些典籍？能否请您对此做一个简要的介绍？

谷口雅博（以下简称“谷口”）：出典的话，比如你刚才提到的《古事记》。日本神话的出典，首先是《古事记》，其次还有《日本书纪》。《古事记》分上、中、下三卷，而《日本书纪》总共有三十卷。《古事记》上卷是神话，《日本书纪》卷一和卷二的最初两卷是神话。不过，《古事记》的话，虽然说上卷是神话，但是整个上、中、下三卷，神话因素都很浓烈，所以很难说只有上卷才是神话。只是说作为神话的出典，我们说是《古事记》上卷、《日本书纪》卷一卷二。另外，其出典还有各个地方国③的《风土记》④。《风土记》的文章虽然是断片式的，但是记载了大量的神话。比较有代表性的出典，大体上是这些。

占：谷口老师您刚才提到《古事记》、《日本书纪》，这两部书籍作为上代文学的重要文献，被合称为“记纪”，是日本神话最重要的原典。《古事记》、《日本书纪》作为历史书，被认为是以中国的史书为原型编纂而成的，两者均与中国史书关系密切，并且两者都记载了很多相同的神话与历史。它们的相似之处似乎很多。不过，表面上看颇为类似的两部书，一个受汉籍的影响极深，汉文式表达颇多;另一个则以变体汉文文体写成，变体汉文虽然与汉文相似，但还是有很多不同之处。对于这两部日本神话的原典，您是如何看待的？

谷口：《古事记》、《日本书纪》，就像你刚才说的，文体是很不一样的，除了文体之外，还有很多不同。《日本书纪》是编年体，《古事记》则是纪传体，这也是它们不一样的地方。另外，从它们的篇幅上来看，《古事记》就像我刚才说到的，它分为上、中、下三卷，《日本书纪》则有三十卷，篇幅的量很不一样。因此，虽然两者都记载了一些相同的历史和神话，但是其内容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并且，特别是神话的部分，《日本书纪》收录了很多异传，有正传和异传之分，与正传相对，有可能会出现多个异传。但是《古事记》没有收录任何异传，这也是它们的不同之处。还有就是，《日本书纪》记载的历史事件是到第四十一代天皇的持统天皇为止的，它抱有一种让后续的历史书——《续日本纪》，继续记录接下来历史事件的意识，但是《古事记》只是记录到第三十三代的推古天皇为止，感觉并没有一种要承继于后世史书的意识。《古事记》只是到《古事记》本身就完结了。其实，这里面最大的问题是，为何会出现两部书？《古事记》成书于712年，《日本书纪》成书于720年，相隔这么近的时间，为什么会出现两种记录大约相同历史的史书？这才是大问题。

占：关于这个问题，目前的日本学界有没有形成定论？

谷口：有很多说法。有认为《日本书纪》是对外的，是有意面向中国编撰的，另一方面《古事记》则是对内的，是面向国内，给天皇内部阅读的，或者说是给后宫妃子或皇子阅读的，主要起的是教育作用。还有观点认为，《古事记》是写给氏族们看的，让各个氏族确认他们与天皇家的关系，也或许有这一目的。总之，编纂的目的不一样，其假想的读者也许就不一样。

占：也就是说《日本书纪》可能是面向外国人写的吧？

谷口：也不是说仅仅只是面向外国，作为第一部官修正史，我认为它也是面向国内的。

二、比较神话视野中的记纪与中国文化

占：一般认为记纪神话乃至日本神话，深受汉籍的影响。近年来中日比较文学的研究逐步兴盛。在日本神话研究领域，不仅仅是日本人，世界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人，想要涉足该领域的研究者渐渐多了起来。日本神话的主要典籍文献是用汉文或者变体汉文写成的，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所以，我认为这一领域的研究，也需要中国学者的参与。关于日本神话与汉籍的关系，您是如何看待的？

谷口：我个人没有做太多的比较研究，对此不是特别熟悉，不过比较研究本身很早以前就比较兴盛。特别是《日本书纪》，早在江户时代刊发的研究书里，就已经有从汉籍里寻求出典的调查研究。时至今日，出典研究依旧很盛行。另外，（日本的）神话、说话⑤、和歌成立之基础，受汉籍、汉诗的影响，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不仅仅是《日本书纪》，因为《古事记》、《万叶集》也都是汉字撰写的，所以它们受汉籍的影响都很大。我觉得是不是可以说日本文学是在与汉籍融和的基础上形成的。

占：确实，日本文学与汉籍关系不可小觑。具体回到刚才日本神话的问题上的话，日本的“国生神话”⑥中的“水蛭子”、黄泉国神话⑦中的“黄泉”等神话要素，很多研究者指出，它们与中国古代文学有关。您觉得这一观点如何？对于日本神话与中国古代文学的关系，我们也想听听您的意见。

谷口：你所说的“水蛭子”神话的关联性，指的是“水蛭子”这个词与中国文学的关联性呢？还是指作为身体有缺陷的畸形儿“水蛭子”诞生神话，其内容与中国文学的关联性呢？是指哪一个？

占：我说的主要是指后者，即作為身体有缺陷畸形儿的诞生神话。这一神话有很多洪水神话因素，这与中国洪水神话中的畸形儿的诞生有无关联？

谷口：说到与洪水神话的比较研究，这不能把它限定到中国这个范围内。在更为广阔的东南亚一带，非常广阔的地域上，都流传着洪水型兄妹始祖神话。所以，我感觉这不仅仅是中日比较研究的问题。

占：确实如您所说，但是因为中国洪水神话有绕柱生子这一情节，这与日本神话的“国生神话”应该有关联。

谷口：有这个可能性。这方面，已经有做过比较研究的，我自己没有做过详细调查，并不是太清楚，但是与洪水型神话进行比较研究的时候，《古事记》神话——《日本书纪》神话也是如此——日本神话里并没有发生洪水。并且，兄妹始祖神话，大体上是发生洪水，人类灭绝，然后再产生人类始祖神话吧？但是，《古事记》的伊耶那岐命、伊耶那美命并非人类始祖。我觉得这点还是不一样的。其次，关于“黄泉”，“黄泉”这个词本身受到汉籍《楚辞》、《春秋左氏传》、《庄子》等的影响。不过，汉籍里的“黄泉”与日本神话中出现的所谓“YOMI”“YOMO”（笔者注：即日本神话中“黄泉”一词的日语训读音），恐怕不完全一样，所以，对这一词汇的认知，中日之间存在差异。这些差异汇集起来，正是《古事记》独特的，或者《日本书纪》独特的“黄泉国”观念。通过中国的“黄泉”与日本的“YOMI”“YOMO”之间的融合，产生了《古事记》、《日本书纪》的黄泉国世界。日本文学通过与汉籍的融合而形成，也在这方面体现了出来。

占：也就是说日本神话的“黄泉”观，是与中国的汉籍文献相融合而形成的思想？

谷口：是的。

三、《风土记》研究及其与《山海经》的关系

占：《古事记》、《日本书纪》作为记纪神话⑧的原典，可以说是研究日本神话绕不开的典籍文献。除《古事记》、《日本书纪》之外，日本神话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典——《风土记》。您去年在笠间书院出版了新著《风土记说话的表现世界》（『風土記説話の表現世界』）。恭喜您又一大作问世！能否请您简单介绍下您的这部新著。

谷口：我写的第一篇论文就是关于《风土记》研究的论文。那还是在读研究生的学生时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一般说来，过去了这么多年，作为研究论文，已经变得没有多大意义了。研究是会被后来的研究所逐步替代的，过了这么多年，照说其内容和结论已经变得陈旧，跟不上当今时代的研究了。因此，本来不打算特意把已经过去三十年的论文放入单行本里出版的，但是，当时还是一个《风土记》研究不太兴盛的时代，我这写的第一篇论文，在我个人看来，或许它还具有研究史的意义，所以，就想着设法把《风土记》的研究论文缀成一册，然后把这篇论文放进去。又想着如果再不早点出版的话，那就真的变得没有意义，落后于时代了。抱着这一想法，觉得再不出版就麻烦了，所以着手撰写该书。这本书是将自我研究之始就一直思考的问题汇总起来写成的，这些问题意识一直萦绕在我脑中，也陆续发表了若干篇论文，最后汇编成了这一册。《风土记》是零星式记录古代事情的集合体，而拙著试图把这种零散的各国⑨《风土记》，根据各个编者的意志将其归纳成一部作品来把握，考察其表达意图、文章的排列意识、以及自觉地展现其“风土记”式的事件内容和记载方法。抱着这一思想写成的，就是这部拙作。

占：您的这本书里也涉及到不少神话研究吧？

谷口：是的。当然。就像今天我们刚开始谈到的那样，《风土记》收录了很多神话，所以（我的这本著作）也论及了《风土记》里的神话。

占：也就是说，可以说这是您花了三十年的思考，撰写而成的成果吧？

谷口：基本上是三十年前的想法，一直就这样持续思考至今，换句话说，也可以说一直没有成长吧！本应充分探讨的事情，一直也没有得到充分探讨，也有这一现状吧！

占：《风土记》作为地理志类的文献，记载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并且，它不仅记载了地理方面的知识，还记载了很多神话、传说。说起这样一部地理及神话、传说的地理书，中国人很容易想到中国有名的《山海经》。《山海经》与《风土记》有关系吗？

谷口：你说的中国的地理书，是指地志类的书吧！好像《风土记》确实加入了相当多的庞杂的内容，《风土记》是中央政府命令编纂的，当然，在下达这一命令的时候，他们是有将中国地志类内容作为范式的思维吧！因为《山海经》确实已经很早就传至日本了，所以《山海经》理所当然也就应该是《风土记》参照的这类地志类的一种。当然，《山海经》有很多关于珍奇异兽的奇异之物的记载，但《风土记》却没有这类记载。不过，小岛宪之的研究里也曾经提到，《山海经》记载了很多有关银、铜等矿物，这方面，《风土记》撰录的官名里也可见“银铜彩色草木禽兽鱼虫等物具录色目”，两者有不少重合地方，还是有关联性和影响的。只不过，不仅仅是《山海经》，应该还有其他地志类书籍的影响。

四、中日两国的日本神话研究现状

占：以上我们谈到的记纪、风土记，作为日本上代文学及日本神话的主要研究对象，现在，日本的研究现状如何？

谷口：《古事记》的话，主要还是以文字表现、文体、神话和说话的意义、编者意图等研究为主。不过，感觉研究方法逐渐变得有些单一，很难导引出新的见解。让人觉得有必要从《古事记》研究的意义本身，来重新审视。《日本书纪》的话，比较盛行的做法也还是关于文字、文体等的极为细致的研究，这些为思考《日本书纪》的成立、性质，是必须做的考察。个人认为，包括和歌在内的《日本书纪》的文学性，是今后研究应该考虑的方向。《风土记》的话，本文批评还是必不可少的。在此之上，刚才我提到的文章的排列意识、各国《风土记》的特质，将来还需要进一步探讨。《风土记》的研究积累，与《古事记》、《日本书纪》相比，还远远不够，近年来，以《风土记》作为研究对象的人多了起来。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也很难说。因为可以换一种理解方式，将其视为《古事记》、《日本书纪》，特别是《古事记》的研究陷入僵局而引起的一种逆反的局面。

占：看来《古事记》、《日本书纪》的研究还需要注入一些新鲜的血液，研究方法也需要更多新的突破。重新审视中国文学的影响，或许能柳暗花明。很多人主张说日本神话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极大，但也有人认为除日本神话冒头的天地开辟、阴阳五行思想之外，影响没有那么大。对此，您是怎样看待的呢？

谷口：与其让我来说的话，我反倒想问下，中国现在关于这方面的研究，目前怎样呢？

占：中国的话，就这方面的研究而言，现今的研究者大多还是在做比较研究。特别是汉籍对《古事记》、《日本书纪》、日本神话的影响研究，这在中国比较盛行。当然，的确，除此之外，也有研究《古事记》的文字表现的。比如，有以山西大学冯良珍教授为主的做《古事记》文字词汇和文体研究的（当然冯良珍教授不仅仅只是做文字词汇和文体研究）;也有以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马骏教授为主做《古事记》、《日本书纪》与汉译佛经用语关系研究的;我本人也考证过《古事记》个别字词的用法，有过一些相关的浅见发表;最近还有一些年轻学者从日本学成歸国，做《古事记》神话里的文字、词汇研究，比如赣南师范学院的唐更强考察日本神话里的圣数;还有从民俗学方面研究日本神话的，比如湖北大学的梁青。总之，比较研究还是主流，日本神话与汉籍的关系研究还是占多数，即便是做文字、文体、民俗等研究的，也多半会涉及到与中国文学、文化的比较研究。

谷口：我这里有一本书——《记纪的可能性》（『記紀の可能性』竹林舍，2018年），是濑间正之教授编集的。这里面论述了中国的中国神话与日本神话的比较研究现状。有一篇马骏教授的论文——《中国记纪研究的现状与展望》（「中国の記紀研究の現状と展望」），其中介绍了中国的若干研究，也介绍了你的论文。从这篇文章来看，比如说，在中国当下的研究中，有古代神话的女性像比较的，有天照大神和黄帝比较的，有记纪神话与云南少数民族神话比较的，可以看出横亘了非常宽范围的比较研究。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你说有人指出，除了天地开辟和阴阳五行思想之外，中国文化给予日本神话的影响不那么大。但是从这个研究现状来看，岂止是有影响，这不是应该有很大的影响关系吗？

占：承蒙马骏教授的抬爱，文中确实提到了我的几篇小文。是的。我也认为中国文化对日本神话的影响很大。

谷口：所以，我觉得这一研究今后还将会继续推进，特别是马骏教授论文最后提到，因为与汉译佛典的关系的重要性，所以这类研究，今后肯定会增多吧！

五、日本神话与天皇、日本国家及全球化视野下的日本神话研究展望

占：众所周知，天皇的祖先是天照大御神。日本神话与天皇、日本神话与日本国家的关系，历来引人注目，很多人对此有抱有兴趣。对于这一问题，能否请您谈谈您的看法。

谷口：毫无疑问，《古事记》、《日本书纪》的神话是天皇家的起源神话，也是国家的起源神话，所以，神话与国家的关系，当然就会引起关注，日本神话与天皇、日本国家的关系密切。去年秋天在宫崎县举办了一场名为“《古事记》与国家的形成”（ 『古事記』と国家の形成）的研讨会，副标题是“从古代史和考古学的视点来看”（古代史と考古学の視点から），会上发表和讨论了日本与英国、韩国的神话和考古学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日本，神话与国家、王权等密切相关，与历史学、考古学亦难以分割。

占：确实如您所言，神话经常与国家、王权紧密相连，日本神话作为天皇家的起源神话，这一倾向更为明显。关于日本神话和记纪的研究，我一直以来有个幼稚的想法。《古事记》、日本神话的研究，如果仅仅是日本学者在研究的话，对《古事记》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古事记》的研究不仅应该听到日本人的声音，也应该听到外国人的声音。《古事记》的国际化，或者说所谓的全球化，在当今是否也需要呢？在这一国际化的背景下，针对外国人研究者及外国的日本神话和《古事记》研究，您有何建议？

谷口：建议也谈不上有什么建议。确实，从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海外从事包括《古事记》在内的日本神话研究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因为工作的需要，我现在正在致力于《古事记》的国际化研究，所以知道有很多包括西欧在内的海外学者正在从事《古事记》的研究。不过，《古事记》是汉字写成的，还是必须首先考虑以中国为中心的汉字文化圈中的《古事记》的定位及其文学史上的意义。所以，首先与东亚研究者之间的交流是非常重要的。在此基础上，我想还有必要考虑更远一层的，在世界文化、文学中的《古事记》的定位。

占：国学院大学作为日本乃至世界的《古事记》、日本神话研究重镇，广为人知。2016年，国学院大学成立“古事记学研究中心”（古事記学センター），目的是为了建立《古事记》、日本神话研究的中心机构，展开国际化的研究。能否请您介绍一下，国学院大学的《古事记》和日本神话研究情况。

谷口：作为国学院大学的传统是以训诂注释为中心的基础性研究。写本的研究也如此。国学院大学有以文献学为基础的《古事记》研究的历史。在此基础上，我们现在，正如前面所说，正在致力于《古事记》研究的国际化。必须考虑在国际社会中的《古事记》研究的意义。因此，从2013年开始，就已经开始了以《古事记》的跨学科的国际化研究为主题的研究事业。接下来，2016年通过了文科省⑩的私立大学研究品牌创建事业（ブランディング事業），在国学院大学设置了“古事记学研究中心”，发展至今。因为原本就是将国际化纳入视野的事业，因此从2014年开始，每年都会召开国际研讨会。在会上与众多的海外学者交流，并交换信息。所以，过去我们一直致力于此，今后也会一如既往地开展相关研究工作。上述国际研讨会之外，每年还会刊发由古事记学中心编集的学术期刊《古事记学》，另外，我们还会通过我们中心的主页发布各种信息，将《古事记》的研究推向海外，在与海外的研究者交流的同时，探讨世界文学中的《古事记》的价值、存在意义。

占：也就是说要将《古事记》及日本神话的研究推向世界，这一做法也值得我们中国学习和借鉴。作为一名外国研究者，也希望能参与到这样的交流和活动中来，希望能与日本及世界各国的研究者交换信息，相互学习。也希望《古事记》、日本神话的研究能听到更多中国学者的声音。祝贺国学院大学获得日本政府的支持，进行《古事记》的研究事业，并把这一事业推向海外，衷心期盼国学院大学及其“古事记学研究中心”蓬勃发展、蒸蒸日上。今天也非常感谢谷口雅博教授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的学术访谈，希望以这次访谈为契机，今后能推进双方的交流。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向谷口老师以及国学院大学《古事记》研究中心的老师学习。谢谢谷口雅博教授！也谢谢今天出席访谈的各位中日韩三国的年轻学者！

注释【Notes】

①《古事记》是日本现存最早的文献，既是日本现存最早的史书，也是文学书，包含了众多日本神话、历史、传说、歌谣等，是日本古代重要的典籍文献，被神道奉为神道的神典。笔者注，以下注释皆为笔者注。

②《日本书纪》是日本第一部官修正史，日本六国史之首，原名《日本纪》，与《古事记》合称为“记纪”。

③地方国，是指日本古代律令制时期，日本列岛的各个地方行政区域，类似于中国古代地方行政区域的州、道等。

④《风土记》是日本古代记录各律令国地理、物产、风俗的文献，包含丰富的神话和民间传说，是研究日本神话的重要典籍文献之一。

⑤这里的“说话”，是日本文学中的一种文学体裁。说话的概念产生于近代，没有明确的概念规定，常用于日本的日本文学、民俗学、民族学、神话学研究领域。广义的说话，是指自古以来传承下来的故事、物语。狭义的说话指民间故事、传说。后文所涉及日本文学体裁的“说话”，均为此意。

⑥“國生神话”日语写作为“国生み神話”，即日本国的国土诞生神话，是神世七代的阴阳二神伊耶那岐命、伊耶那美命二神通过绕天之御柱神婚，而生日本列岛的神话。

⑦黄泉国神话，是指日本神话中，创造国土的阴阳二神在生火神的时候，女神伊耶那美命因被烧伤不治而死去，死后去往黄泉国。男神伊耶那岐命思念妻子，遂追往黄泉国，但此时女神伊耶那美命已经吃了黄泉国食物，不能回人间。但女神还是去问黄泉国大神，希望能随夫返回。女神嘱咐男神说，在去问黄泉大神的时候，不要看她的身体。男神忍不住看了女神身体，发现身上蛆虫聚集，甚是难看，非常害怕，就往回逃。女神发现后，觉得很羞耻，派黄泉丑女等去追赶，但最后并未追上，二神在黄泉国出口处发了临别誓言，从此三界两隔，不再相见。这便是日本神话中的黄泉国神话。

⑧记纪神话，即以《古事记》、《日本书纪》所收录的神话为中心的日本神话。

⑨此处各国是上文注释所指的日本古代律令制时期的地方行政区域。各地方国《风土记》，如《出云国风土记》、《常陆国风土记》、《肥前国风土记》等。

⑩文科省，即日本的文部科学省。

责任编辑：宫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