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齐民要术》双音节复合词词义的历时演变
潘志刚
(江西农业大学 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西 南昌 330045)
摘 要:《齐民要术》是中古时期重要的包含口语成分较多的文献,其中使用了较多的新生复合词。与现代汉语相比,这些新生的复合词有的意义基本未变,有的则发生了较大的改变。通过梳理书中部分常用复合词的意义演变情况,可以发现,导致复合词词义演变的动因是:言语社团对复合词构词语素义关注重心的偏移;复合词词义中体现的言说者和听话者所持的主观情感态度的改变;复合词词义因意义的变迁导致的词类的功能游移。复合词词义演变的机制主要是由于言说者和听话者在交际中的交互主观性以及同义词词场中其他复合词的竞争挤出效应。
关键词:《齐民要术》;复合词;词义演变;转类;主观化
一、引言
中古汉语新产生的词汇有极明显的复音化趋势,复合词的数量较之上古汉语迅速增长,学界对汉语史中词汇的这一发展演变规律已普遍形成共识。现代汉语中很多常用的复合词,就是产生于中古时期。以中古时期农业科技著作《齐民要术》为例,我们就能见到“颜色、懒惰、墙壁、寒冷、舒适、家常、损伤、树林、使用、利益、成长、自由、亏损”等一大批现代汉语常用复合词[1]。早期学界对于中古汉语的词汇研究主要集中在解释疑难词语方面,20世纪90年代以来开始转向对中古汉语词汇的系统研究,在中古汉语复合词的形成、构词类型等方面着力较多,但对于复合词的词义演变还不够重视。本文拟以《齐民要术》中部分新生的复合词作为研究对象,主要探讨以下问题:这些复合词的词义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导致词义变化发生的机制是什么?通过分析复合词词义变化的类型及词义变化发生的机制,可以大致预测现代汉语新生复合词词义的演变趋向。
二、《齐民要术》双音节复合词词义的发展演变
王力曾经指出:“词义是发展的,而且变化的情况要比一般人所料想的复杂得多。过去我们的文字学家在这一方面做了许多研究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他们只注意上古,不大注意中古以后的发展;他们只注意单音词,不大注意复音词。所以在这一方面,还要投入巨大的人力,才能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果。”[2](P108)董秀芳也指出:“由于汉语构词主要使用复合法,词缀数量少,派生法很不发达,因而双语素合成词中大部分是复合词。研究汉语词汇,就应该针对汉语词汇系统的特点,把主要精力放到对复合词的研究中去。”[3](P8)《齐民要术》是中古时期口语性较强的文献,已经使用了较多的复合词。与现代汉语相比,有的复合词意义基本没有变化,有些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下面,试分类考察《齐民要术》中部分新生复合词的意义传承和演变。
(一)词义基本未变的复合词
《齐民要术》中有些复合词的意义在现代汉语中仍然是常用意义,如“颜色”的“色彩”义、“懒惰”的“偷懒;不勤快”义、“寒冷”的“温度低,感觉温度低”义、“舒适”的“舒服安逸”義、“损伤”的“伤害损坏”义、“迟缓”的“缓慢”义等。例如:
(1)白麻子为雄麻。颜色虽白,啮破枯燥无膏润者,秕子也,亦不中种。(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二“种麻”)①
(2)凡人之性,好懒惰矣,率之又不笃。(《齐民要术·序》)
(3)早放者,非直乏力致困,又有寒冷,兼乌鸱灾也。(卷六“养鹅、鸭”)
(4)非直饮食遂性,舒适自在;至于粪溺,自然一处,不须扫除。(卷六“养牛、马、驴、骡”)
(5)收梨置中,不须覆盖,便得经夏。(摘时必令好接,勿令损伤。)(卷四“插梨”)
(6)凡种,欲牛迟缓行,种人令促步以足蹑垅底。(卷一“种谷”)
在中古时期的其他文献中,这几个词的意义也很常见,表明是当时的常用义。例如:
(7)胡母过江赍经自随,后为灾火所延,……首轴颜色一无亏损。(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卷十“安慧则”条)
(8)闻佛苦行如是,……以是因缘,强志勇故,由小因缘能办大事。懒惰懈怠,虽遇大缘,无所能成。(北魏慧觉译《贤愚经·大光明王始发道心缘品》)
(9)阿野已二八,懒惰故无匹。(东晋陶潜《责子》)
(10)如是罪报,应堕寒冰地狱。是人为热病所逼,常思寒冷之处。念想之时,便堕此狱。(北魏慧觉译《贤愚经·出家功德尸利苾提品》)
(11)圣人不食则饥,……岁久则老矣,损伤则病矣,气绝则死矣。(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辨问》)
(12)时有一村,最为边远。至彼乞食,逼暮当还。其父年老,行步迟缓。(北魏慧觉译《贤愚经·儿误杀父品》)
(二)词义明显改变的复合词
《齐民要术》中的新生复合词中,有些词的词义跟现代汉语相比已经明显不同,但其间的词义联系仍然依稀可寻。下面试举几例加以分析。
1.隐约
“隐约”一词,《齐民要术》中有“大约、约略”之义。例如:
(13)折粟米法:取香美好谷脱粟米一石,于木槽内,以汤淘,脚踏;泻去渖,更踏;如此十遍,隐约有七斗米在,便止。(卷九“飧、饭”)
“隐约”在《现代汉语词典》(下文简称《现汉》)[4]中释义为:“形容词,看起来或听起来不很清楚;感觉不很明显:远处的峰峦隐约可见。”如果深入分析的话,可以发现这两个意义之间有一定的联系,它们都含有[+不清楚]这样的义素。现代汉语中的“隐约”侧重于修饰所看见的事物的外形轮廓,而《齐民要术》中的“隐约”侧重于修饰数量,表示对事物数量的估计。显然,现代汉语中“隐约”的词义偏重于语素“隐”,而《齐民要术》中“隐约”的词义则偏重于语素“约”。在词汇发展进程中,表示对数量估计的“大约、约略”义逐渐消失,而对事物感觉不清楚的意义却很快成了“隐约”的中心意义,在以后一直使用。例如:
(14)帝城犹隐约,家园无处所。(南朝梁何逊《初发新林》)
(15)数日方离雪,今朝又出山。试凭高处望,隐约见潼关。(唐代韩愈《次硖石》)
(16)其相貌也,面如满月,目若青莲,白毫之光彩晞晖,紫磨之身形隐约。(《敦煌变文集·维摩诘经讲经文》)
(17)右臣窃见登州地近北虏,号为极边,虏中山川,隐约可见,便风一帆,奄至城下。(宋代苏轼《登州召还议水军状》)
(18)西北而望,峰豁而川明,村墟井邑,隐约微茫,如奕局然。(金代麻革《游龙山记》)
(19)寒泉响处,依稀野渡溪桥;曙色未分,隐约水村山馆。(元代无名氏《秦并六国平话》卷中)
(20)比及次日清晨,李实夫于睡梦中隐约听得饮泣之声。(清代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第十六回)
(21)这已在林子中,远处鼓声隐约可闻。(洪深《赵阎王》)
在中古时期,“隐约”还有其他一些意义,比如“穷困、俭约”之义,多用于对人品德的称颂。例如:
(22)(杨)赐字伯献。少传家学,笃志博闻。常退居隐约,教授门徒,不答州郡礼命。(《后汉书·杨赐传》)
2.随便
“随便”是现代汉语中的常用复合词,《现汉》共有五个义项:“1.动词,按照某人的方便:去不去随便。2.形容词,不加限制;没有明确的目的:随便闲谈。随便走走看看。3.形容词,(言行)不多考虑;不慎重:我说话很随便,请你不要见怪。4.形容词,不讲究;凑合:他这个人吃穿都很随便。5.连词,任凭,无论:随便怎么劝,他就是不听。”在《齐民要术》中,“随便”是“随其所宜”的意思,大致相当于《现汉》中的义项1。不过,“随便”正处于由短语到词的凝固进程中,“随”和“便”语义边界还很清晰,各自的语义尚处于可以独立理解的情形中,主要用在双音节的复合动词之前,语义重心开始偏向后面的动词。这时的“随便”含有“需要施动者根据自身条件及所处环境,付出主观努力去采取某种措施或施行某种行为”的意义。例如:
(23)若值巧人,随便采用,则无事不成,尤宜作机。(卷四“园篱”)
“随便”的这种意义与用法一直沿用至宋代。例如:
(24)待出百里之外,乃始分道押领,随便安置,咸得其宜。(《魏书·尔朱荣传》)
(25)己未,诏前试守东郡太守唐景宣为持节、都督,于东郡召募侨居流民二千人,渡河随便为栅,准望台军。(《魏书·魏庄帝纪》)
(26)臣顷以所居,不庇风雨,因时改作,随便营修。(唐代杜光庭《胡贤常侍安宅醮词》)
(27)请速降中使,赍敕至云、朔、天德已来,宣谕生熟退浑及党项部落等:待天德交锋后,任随便出军讨逐。(唐代李德裕《条疏太原以北边备事宜状》)
(28)谓宜准旧镇,东西相望,令形势相接,筑城置戍,分兵要害,劝农积粟,警急之日,随便翦讨。(《资治通鉴》卷一百四十五)
在《资治通鑒》中,还会使用“随便宜”这样的同义短语,可见“随便”的词义的确含有“需要施动者主观努力”这样的义素。例如:
(29)帝召德州刺史张藏英,问以备边之策,藏英具陈地形要害,请列置戍兵,募边人骁勇者,厚其禀给,自请将之,随便宜讨击。(《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二)
到了元明时期,“随便”除了偶尔还使用中古时期“随其所宜”这一意义外,主要使用的是新产生的意义,即“(言行)不多考虑,不需要刻意付出主观努力”。如果说中古时期“随便”的词义中带有积极的情感态度,那么元明以后“随便”的词义更倾向于带有消极的情感态度,这也基本上是现代汉语中“随便”词义中所体现的语义色彩。例如:
(30)家书随便修下,谁人去走一遭?(明代施耐庵《水浒传》第六十二回)
(31)此正小官与胡鸿报答恩主之日,敢不随便尽心,曲护小公子到府?(明代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
(32)行者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六十九回)
(33)此非有意如此,盖以其待选铨曹,随便择用。(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十五)
(34)又恐奶奶伤心,不好收留,……打发他随便安身。(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十一)
(35)今佯为不知,使彼不甚堤防,庶可随便擒之耳。(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四十)
(36)(王员外)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十)
(37)邹师父,头一着不许你动,随便拈着丢在那里就算,这叫个“凭天降福”。(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
(38)你只想,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个小帽头儿去应试,如何使得!(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
(39)不多时,天已五鼓,随便用了些点心羹汤。(清代石玉昆《三侠五义》第四十三回)
(40)守者曰:“系老哥的知己吗?随便进去。”(清代邵彬儒《俗话倾谈二集·生魂游地狱》)
在例(30)、例(31)中,“随便”用的还是中古时期的词义。例(32)按早期义与新义理解都可通,反映了词义发展的过渡状态。例(33)至例(40),“随便”词义所体现的“消极情感态度”就比较明显了,因此,只能按元明时期新产生的意义理解。同时,“随”和“便”的语义边界显得模糊,完全可以看成一个成熟的复合词。在清代文献中,还出现了“随随便便”这样的词汇重叠形式,更可证明“随便”词义中的“消极情感态度”,也更能证明元明以后“随便”是复合词而不是短语,其词汇化过程已经完成。例如:
(41)本心之讲,幼时要父母,长大要老婆。如今父母随随便便,可有可无,若系老婆,一日不可少矣。(清代邵彬儒《俗话倾谈二集·泼妇》)
(42)那上头见他不动心?无论朝廷有什么急难的事请教到他,他丝毫不乱,跟着众人随随便便把事情敷衍过去。(清代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第十五回)
3.珍贵
在《齐民要术》中,“珍贵”的意义是“珍爱、重视”,作及物动词。而在同时期的中古文献中,“珍贵”亦有作形容词的用法,意义为“价值大;意义深刻;宝贵”,与现代汉语大体一致。可见,与现代汉语中的“珍贵”相比,中古汉语时期的“珍贵”义项要多一些,语法功能也有差异。不过,中古汉语“珍贵”的两个义项之间,有着明显的联系。“珍贵”在中古的用例如:
(43)《南州异物志》曰:“椰树……实形团团然,或如瓜蒌。横破之,可作爵形,并应器用,故人珍贵之。”(《齐民要术》卷十“椰”)
(44)孔融与康父端书曰:“前日元将来,渊才亮茂,雅度弘毅,伟世之器也。昨日仲将又来,懿性贞实,文敏笃诚,保家之主也。不意双珠,近出老蚌,甚珍贵之。”(《三国志·魏志·荀彧传》裴松之注引《三辅决录》)
(45)又见周、甘、唐、阮诸家,各作《备急》,既不能穷诸病状,兼多珍贵之药,岂贫家野居所能立办?(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序》)
(46)他日与之,亦欲以男授男,承科而行。使勤而方获,令知天真之珍贵耳。(《太平广记》卷第三)
例(43)和例(44)中的“珍贵”是动词,义为“珍爱、重视”;例(45)和(46)中的“珍贵”是形容词,义为“价值大、宝贵”。“珍贵”的这两种意义和用法一直沿用到明代,清代以后动词用法逐渐消失,形容词的用法及“价值大、宝贵”义成为了“珍贵”一词的唯一义项。例如:
(47)曷逻怙罗恐王珍贵舍利,追悔前恩,疾往伽蓝,登窣堵波,至诚所感,其石覆钵自开安置舍利,已而疾出,尚拘衣襟。(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
(48)其树虽多,弥复珍贵,河流湖陂,交带城邑,气序和畅,风俗淳质。(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十)
(49)仁庙朝,伯父君谟名知茶,因进小龙团,为时珍贵,因有大团、小团之别。(北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六)
(50)此鼓南蛮至今用之于战阵、祭享,初非古物,实不足辱秘府之藏。然自梁时已珍贵之如此,不知何理也。(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
(51)《郁仪》《结璘经》及《大洞真经》,乃太极四真人之所秘,上清天皇之所珍贵也。(北宋张君房《云笈七签·清灵真人裴君传》)
(52)世以山东蒙阴县山所生石藓,谓之蒙茶,士大夫珍贵,而味亦颇佳,殊不知形已非茶,不可煮饮,又乏香气,而《茶经》之所不载。(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九)
(53)所制器皿亦珍贵,近时绝少,人惟知其绝艺,不知有士人之不如者。(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四)
(54)此雪似梨花,似杨花,似梅花,似琼花;似梨花白,似杨花细,似梅花无香,似琼花珍贵。(明代许仲琳《封神演义》第二十六回)
(55)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清代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十回)
(56)余知彼之终不与余也,即亦不索,盖个中内容已为奸人洞悉,此秘密函件即尽丧其珍贵之价值。(徐枕亚《玉梨魂》第十八章)
(57)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张爱玲《桂花蒸·阿小悲秋》)
三、复合词词义变化的动因及机制
中古汉语新生的复合词在历时使用中,大部分都发生了意义的变化,有的是义项增加,意义变得复杂;有的是义项减少,意义趋于简单。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复合词在词义演变的进程中,有不同的演变类型,词义变化的动因及机制也有所不同。
(一)语素重心发生偏移
有些复合词在历时使用中,由于使用者对前后构词语素的关注重心发生偏移,从而导致整体意义改变。比如上文分析的“隐约”一词,在中古时期词义侧重于语素“约”,表示对事物数量的估计;在以后的发展中,词义侧重于语素“隐”,偏重于对事物外形轮廓的感觉。我们认为,这种意义演变应与人们对词义的注意中心点的转换有关。当人们的注意重心集中在其中一个语素义时,那么另一個语素义可能就不那么凸显,从而整个复合词的词义就基本上由这个受到注意的语素义来承担。而另一个语素的意义在整个复合词中弱化后,它的主要作用就体现为韵律上凑足标准音步及与包含相同语素的其他复合词相区别。
(二)主观情感发生变化
有些由短语词汇化而形成的复合词,在历时使用中,词义体现的主观情感态度可能会发生显著的变化。比如上文分析的“随便”,在元明以前都有“付出主观努力采取某种措施或施行某种行为”的隐含义,带有积极的情感态度;明代以后,就体现出“(言行)不多考虑,不需要刻意付出主观努力”的隐含义,并且带有消极的情感态度。而一旦这种情感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那么就会使得构词语素之间的语义边界模糊,从而变为一个真正的复合词。这种意义演变应该是语言使用中的交互主观性所促成的。Verhagen将“交互主观性”定义为:“交互主观性是交际双方的基本认知协作能力在语言交际中的反映,交际中话语意义的建构和理解很大程度上体现为‘言者/作者与‘听者/读者在心理空间层面上的交互认知协作,主要体现在前者对后者的关照并试图对后者产生影响。”[5]Traugott指出,语义的变化基本上是沿着从非主观性/较少主观性>交互主观性的轨迹发展的[6]。
我们认为,“随便”的历时词义演变,也反映了言说者和听话者的交互主观性影响。最初“随便”是言说者表明在方便适宜时将要采取某种措施或行动,是一种积极的行为,但有时在听话者看来,这种“方便适宜”有一定的灵活性,很有可能达不到预期的理想效果,因此,听话者可能会理解为一种消极的情感态度。这样言说者可能会站在听话者的立场来理解话语,达成一种语义理解方面的妥协,使得双方的理解趋于一致,不影响交际的顺利进行。“随便”一词在表达积极情感态度时,语义往往指向言说者或施动者;而在表达消极的情感态度时,语义往往指向听话者或第三者。这两种情况都处于“随便”一词语义变化的两极。而例(30)“家书随便修下,谁人去走一遭?”中的“随便”,其语义似乎有“积极情感态度”或“消极情感态度”的两可理解,可以看成“随便”语义在两极变化中的中间状态。
(三)语法功能发生改变
有些复合词不仅词义发生了变化,而且语法功能也会改变,导致变化前后词类不同。比如上文分析的“珍贵”,在中古时期主要用作动词,意义为“珍爱、重视”,具有心理动词特征。它可以接受极性程度副词“甚”的修饰,如例(44)中的“甚珍贵之”。在近代汉语时期特别是明以后,“珍贵”则主要用作形容词,意义为“价值大、宝贵”,表示事物的性状,但是这种事物的性状也包含认知主体的主观心理评价。正是早期“珍贵”一词的心理动词特征及所带的动词宾语隐含有“价值大、宝贵”这样的义素,为以后转化为表示事物性状的形容词奠定了基础。
这种历时演变,可以用张伯江“词类的功能游移”的观点加以解释。他认为,典型的词类有其基本的意义和形式表现,如名词:空间性:前加名量词;动词:时间性:后加时体成分。凡是偏离基本用法的,都可以看作功能游移。张伯江指出,“不管从历史来源看还是从共时的功能分布看,我们都有理由认为名词和动词是两个基本的词类。其他词类大多是从这两个词类里分化出来的,共时的功能表现也可以看出介于两者之间,我们选取跟名词活用有关的几个常用词类图示如下:
名词 非谓形容词 形容词 不及物动词 及物动词
. . . . .”[7]
他同时指出,“谓词间的游移比较自由,而谓词向体词游移却不那么容易”[7]。从上文所举“珍贵”一词的历时用例看,早期的“珍贵”是及物动词,如例(43)“故人珍贵之”中的“珍贵”;而例(49)中“为时珍贵”中的“珍贵”,则可以看成不及物动词。这恰好对应于张伯江提出的“词类功能游移的自右向左的演变序列”。当然,“珍贵”在历时使用中所产生的词类功能游移,其背后仍然有语义相通因素的推动,也有同义词的挤出效应。比如“珍视”“珍爱”这两个词的后一个语素“视”和“爱”更容易被看作动词,而“珍贵”的后一个语素“贵”更容易被看作形容词。这样一来,当“珍贵”整个词被用作形容词后,它的动词用法就被原来同义词义场中的复合词挤出来了,最终丧失了动词用法,而固化为形容词用法,其意义也由表行为转向为表性状。
四、结语
《齐民要术》作为中古汉语时期的重要文献,它的语言学价值已经引起了学界的高度重视。我们将此书的部分复合词跟现代汉语中的同形复合词进行了比较,发现既有词义基本相同的,也有词义发生了变化的。从词义发生演变的复合词来看,有的复合词的义项增加了,有的复合词的义项减少了,有的复合词的词类发生了改变。而所有的词义演变都有语言使用者的认知主观性在起作用,有的是因为对构词语素语义关注重心的偏移导致整体词义的改变,有的是因为主观情感态度的改变而导致词义改变,也有的是在词义演变的基础上进而产生词类的功能游移。可见,复合词词义演变的因素是较为复杂的,语义演变的动因和机制也各不相同,但是言语社团的主观化理解始终是词义演变的深层次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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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mantic Change of Disyllable Compound Words in “QinMinYaoShu(《齐民要术》)”
Pan Zhig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Jiangx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45, China)
Abstract:QiMinYaoShu(《齊民要术》),as an important and highly colloquial literature in Chinese middle ancient times, contains a lot of compound words. Compared with modern Chinese, some of these newborn compound words have no change in meaning, while others have semantically changed. This paper is to summarizes the semantic change in some common compound words. And as for the change, it is presented in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firstly, the deviation of the focus of speech community on the morpheme meaning of compound words; secondly, the change of the subjective emotional attitude of speakers and listeners in the meaning of compound words; thirdly, due to the change of the meaning of compound words,functional shifting of word-class has also produced.The mechanism of the change of compound words is mainly because of the interactive subjectivity of the speaker and the listener in communication and the crowding out effect of other compound words in the field of synonyms.
Key words:QiMinYaoShu(《齐民要术》);compound word;semantic change;conversion; subjectiv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