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晓 梦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杨袭,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四批“签约作家”,首批“东营文化名家”。自2008年开始发表小说以来,先后有短篇小说《花姐》获首届“黄河口文学奖”、中篇小说《泥河调》获《作品》龙岗杯“七彩人生”文学奖铜奖、中篇小说《高塔》2013年获万松蒲新人奖之后获第三届泰山文艺奖。也许,这些写作成就并不能表现出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的“丰厚”写作成果,但长时间独守一隅,坚守个人的写作立场,并为自己的乡土执着书写,这显然是杨袭作为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山东作家的独特价值所在。尤其是在城市书写渐渐成为当下写作主流,而乡土写作渐渐被新近的作家代际如80后、90后们所淡忘,杨袭依旧守候着自己的乡土并一次次深情书写就更加显得弥足珍贵。综观杨袭的“泥河系列”小说,她围绕着黄河尾闾泥河镇这一乡土世界,构建了不同时代不同人物同在泥河养育下共同构筑的人性关系网络。在这条母亲河的养育下,在这片河海汇集之处生存,繁衍,发展,创造……人性的善恶美丑一一展现出来,在聚焦人性迷失与沉沦的同时,也为我们带来了属于她个人的反思与救赎。而她的写作,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新世纪以来山东女作家所能达到的话语高度。
乡土是一个极具地域特色的场阈。就乡土书写而言,每一位作家在呈现乡土时,总会自然而然地以在场的姿态,自觉地以他所书写的乡土当作自我的身份确认,并以情感的认同进入地域鲜明的乡土世界的呈现历程中。“对于乡土小说作家而言,乡村是他们共同的、熟悉的世界。即使地域的不同使他们的作品常常显现出不同的地域风情,乡村也依旧是他们共同的文化经验和文化情感世界”[1]2,以此出发,作家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在乡土叙事中表达了深度的人性情怀,并进而凝结出属于他自己的一方故园乡土场阈。就如我们一直熟稔于心的鲁讯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萧红的呼兰河,贾平凹的商州,张炜的芦青河,以及更年轻一代如当下文坛“70后”作家中付秀莹的芳村,徐则臣的花街,等等。杨袭的“泥河”显然也是她倾注了最深情感凝聚而成的一方属于她自己的地理空间场阈,也是她安放自己人性情怀的一方精神空间之场。她的“泥河系列”短篇小说如《花姐》《纸雕楼》《三声蛙鸣》《夜幕降临》等,中篇小说如《泥河调》《八三年》《高塔》等,每部小说的空间都是围绕着泥河这个特定的乡土世界而展开。在黄河水的滋养之下,泥河的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相对独立的地域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自己独特的风俗习惯和地域人情世相。他们生活节奏缓慢,依靠世代相传的耕作方式或是手工技艺吃饭。这里没有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灯红酒绿,人们质朴,善良,单纯,又有着北方人的豪爽,但也并不缺失由几千年乡土中国传统农耕文化因袭而来依旧负重在内的诸如蒙昧、自私、小农意识等“国民劣根性”。在一个小小的泥河地理空间中形成了属于这里的人性画卷。杨袭则走入其间,以深厚的人性情怀为其浓抹浅画,呈现其特有的风致。
泥河镇位于黄河入海口,虽然地处河海交融的冲积地带,但和周边其它地方不同的是,在泛着白花花盐渍的盐碱地的荒芜之外,因为黄龙入海时的黄沙淤积,这里不仅有着河海相汇的壮丽奇观,更有着丰茂的苇荡和广袤的沃野良田所呈现的生机勃勃物产丰饶景象。所以泥河人们的生活似乎少了些我们想像的乡村生活的清苦,反而多了一分他处所不具备的自在富足,就如在《高塔》中,我们看到泥河大街作为整个泥河镇的主干,以鱼骨状伸展开去。南北的叉街鱼刺一样铺排开来;火柴盒一样罗列的房屋、店铺,一家紧邻一家,朝街开着门迎来送往,常常显出小镇古街的热闹。这样看起来,泥河在外观上是齐整的,它被一种简约的自然而然的规矩所束缚,只是,传统的乡土农耕依旧赋予了它舒缓的日光流年和慢节奏的日常生活,让它显现出散漫慵懒的外表,有种外乡人看不上的惰怠和自以为是的优雅。
在这样略显封闭的地域内生活的人们是幸福安稳的。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谋生的手段,云良和谷米的悦来客栈,银秀和郑大同的大同鞋店,南方小孙修表店,老孙剃头铺,吕呈祥的面酱店,石光垒的利民水产店,毛三的布店……各种各样的店面在蜈蚣似的街道上排列开来。这样的小镇是安逸的,人们过着有条不紊的生活。诸如在《八三年》中,有孩子们自在游泳嬉戏,见证小伙伴友情建立的开满莲花的池塘;有《泥河调》中,大人们一边放松洗澡一边分享彼此生活或幸福或烦心琐事的大水塘。还有属于泥河镇的一种独特的美食,悦来客栈的老板娘做的布鸡。这样的生活场景是无疑会让杨袭充满向往,于是她便在这种独特的地域中呈现了独特的泥河风情。
杨袭从美好的人性情怀出发,烘托出属于泥河的温馨氛围,美好的人性总是以最真实的一面流露出来。《三声蛙鸣》中的护坝人老丘每年都到河滩里收割菖蒲,把编的草席分送给常落脚或者不常见面的亲朋好友,旧乡邻,甚至是路人而不求回报;乐于助人的秀春,则不管世俗眼光,怀着孕还去给看防潮坝的老丘做针线活。在《八三年》中李广州蒙冤入狱,老狱长让他读书,在书中与人交流。在善良的老狱长的启发下李广州渐渐放下了出狱后报复的心思,出狱后开了一家书店,在温暖的文字世界里,让自己的内心从此平和淡然。《泥河调》中悦来客栈老板谷米先给客人一个布鸡,再请客人到过厅中,再盛上一碗米汤,一碟她自己腌制的小咸菜,慢慢享用。这些美好而温馨的日常生活瞬间恰切地体现出泥河镇的人们本真自然的美好人性。
只是,宁静的生活氛围总会被时代行走的步伐扰乱。毕竟,泥河所处位置即使偏于地方一隅,可风从八面来,总会把外面世界的气息传送到这里来的。于是便如一池吹皱的春水,泥河人们的生活节奏便也随风荡漾,人们的内心世界也随波起伏,原来封闭缓慢的心理空间和人性空间也会有涟漪泛起。比如在谷米和秀银身上,我们看到她们有着相以的内心渴求,希望与自己的丈夫过平淡安稳的日子,希望生活在这个围城似的半封闭的空间中安稳度日。可是银秀的丈夫郑大同却带着衣物和制鞋的工具,撇下银秀离开了泥河镇。而毛北京则一心想去大城市,到省城赚大钱。
于是,这种平衡的人生节奏经由外部世界的打扰,每个人便有了不同的人生结局。郑大同走出了泥河,撇下了妻子银秀,但三年后,正如离开时那样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泥河。云良向往着泥河以外的世界,又沉迷于现实的欲望,最终难得善了。毛北京走出了之后没有回来,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没法回来。谷米在电视上看到毫无生机的毛北京,因为传销被警察逮捕。“丝丝入扣”的布店老板来到泥河镇,引起人们的好奇心,被问到为什么来到泥河镇时,说道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泥河镇上的人们惊叹起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泥河镇原来也是别人眼中的“外面的世界”。只是布店老板来到泥河镇,追随海的步伐走进这个“围城”,最终还是伤心离开。泥河的每一处屋檐下都会有人离去或归来,于是静谧的生活渐渐变得不再那么真实,泥河的人在最初的生活梦想里渐行渐远。
乡土题材在新文学发生以来,一直是百年文学史进程中最重要的写作资源,梳理经典乡土小说作家的乡土写作,我们发现,不论是现代文学时期以鲁讯的批判国民劣根性姿态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书写,以废名、沈从文建构理想的乡土桃源世界为代表的诗意书写,还是延安时期及此后的赵树理、孙犁及新时期以来的贾平凹、张炜等作家在不同时代对乡土的各自表现,他们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写作姿态,那就是,他们尽可能将自己所有的才情用力在笔下深沉地表现着属于他们自己特有的乡土情感。这情感或素朴,或浓酽,或深沉,或轻灵,借助于这些经典作家的浓抹轻涂,召唤着一代代读者强烈的情感认同。在这纷繁的乡土情感中,行走着作家们倾心呈现的一个个经典小说人物,也藉于这些形象或高大或渺小或卑微的人物,作家们呈现了丰富的人性世界。
所以,乡土以情感召唤了立体的人性,乡土小说以厚重的乡土情感作为展现人性的一个重要方面,通过情感叙事,我们可以看到人性的各种姿态。显然,杨袭的乡土书写追随着大师们的背影和足迹,默默地融入了乡土情感的氛围里。在“泥河系列”小说中,杨袭为我们编织了生活在泥河镇的人们的情感网络,展现了一幅充满着浓郁的乡村风情的图画。只是不同于前辈们从对传统文化的审视立场去发现乡土世界所因袭的文化重负对人性的塑型与影响,杨袭更愿意从新的时代进程中,从爱情和友情两个方面构建她笔下的泥河镇的人际网络关系,把人性的善恶美丑展现出来。这其中有因为共同经历青春期走在一起的友情,有无私给予的友情,有在争斗中变得坚固的友情;有懵懂的如莲花一般情窦初开的爱情,有新婚燕尔的甜蜜之恋,也有对爱情失去之后的痛苦之恋。
之所以从友情出发去发现杨袭独特的乡土情感书写,是因为在经典的乡土小说研究中,我们都不经意间强化了乡村情感中的邻里之情,似乎这是一种朴素真实的乡民情感而自然天成。但在杨袭看来,邻里之情固然是乡民们维系亲切质朴又温馨绵长的情感的重要基石,但这种情感在青年乡民之间,也许是需要用更具有时代气息的友情这表达更为恰切。在《八三年》中,我们看到李广州和张江苏如莲花般纯洁的友谊。因李广州对青春期的迷茫,在大吼姐姐之后以为自己将要成为聋子。张江苏给他解释,这是青春期的变声,每个男孩都要经历的,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的必然经历。因为相同的经历,因为青春期,两个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人成为了好朋友。李广州和张江苏经常相约去南湾凫水,在这个夏天他们不光一起晒黑了头脸和身体,还收获了友谊。在他们一起下河游泳凫水的时候,张江苏说道自己的姥爷最爱喝荷花茶,每年娘都做。李广州听到后很豪爽的说,一起掐荷叶给张江苏姥爷做八辈子都喝不完的荷花茶。与朋友一起尽孝的忠诚让李广州破天荒地干净勤快起来。整理好草棚子,准备晒荷叶。可当发现所谓的荷尖竟是荷花时,李广州觉得自己对不起朋友,心虚难过。十来天,故意躲着朋友。张江苏在草丛中藏了两个小时,被蚊子叮得满身红包,却只是为了等李广利送给他一瓶从姐姐那偷来的荷花茶。虽然乡村少年的友情总是天然地附着于邻里之情之中而被忽视,可是杨袭却从少年成长过程中发现那并不关乎邻里之情而是乡村少年特有的纯美人性所散发出的美好。这种友情是在成长中收获的,伴随着成长会有风雨,这就是少年的友情,单纯、美好。
在《八三年》里面,更为动人的还有李广利和胖老头的“忘年之交”。入狱八年,李广利收到了一封已经成为大学老师的张江苏的信。狱警胖老头给他带来并看他看完信才离开。一开始,李广州对胖老头的行为非常抵触,但胖老头仍坚持捎书让他读,并一直不断开导他,最终,一部上下两册的《悲惨世界》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撞开了他的心门。老狱警用书籍打开了李广利的心扉,两人在书的海洋里建立了友谊。这种友谊只有共同经历的人才会有深刻的体会。李广利和狱警都有不公平的遭遇,他们没有向过去错误的年份讨个说法。人生尽管有些不幸,但在老狱警看来“这些错误的年份,都是我们自己一分一秒数着过的,并没有过到别人身上。还有,道理和事实,永远是两回事儿,谁也不能将已经过去的‘错误的’这些年截出来还给你。如果你认为这些年是错误的,那好,出去后,你就按照你认为的正确的过法,来过以后的许多年吧”。他作为一名朋友,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悟传递给李广利。这更像一名长辈对晚辈的教导。友谊可以使人性那光明的一面继续保持下去,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黑暗的一面压抑下去。这种友谊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使人走向一条内心安静的道路。李广州安心开着这家不起眼的蓝鸽子书店,就是因为胖老头和他那些书的缘故。因为友谊的启迪,没有埋没人性的光辉,没有被人性的黑暗吞噬。他守着一架架书,适度地保持着一种特有的自尊和神秘。
爱情在各种小说中是必不可少的话题,但在杨袭的泥河系列小说中,爱情却并不象她抒写的少年人温暖的友情那样有温馨浪漫风致,而是处处显示出了人性的一种悖论和绝望感。在《八三年》里李广州和张江苏对沈梅双情窦初开的爱恋,乡村青少年对异性的爱恋本该是青春期的常态,可正是这算不上爱情的情感改变了李广州的一生。在《高塔》中小锁镇爱上了谷米的女儿梅,可是小镇上的观念却是耻于谈论爱情,没有人懂得爱情,也没有人在乎爱情,这显然和乡土带给人们的浪漫情致相去甚远。所以小锁镇为此产生了对于那些视爱情为玩笑和耻辱的人们严重的厌恶与抗拒,从而成为泥河镇少年中最为落落寡合的一个。但也因为这份爱情,他一直生活在泥河的世界之外,只有在他写下的诗歌里为爱情和自己流离而破碎的心觅得一处安放之所。吕西安的爱情同样是一种虚幻的想象,在一个午后,在大街上结束了他从未开始的爱情。他爱着的那个人只是另外一个人的替身,愤怒带给他无边的绝望,他最终杀死了那个女孩,踏上了流亡和隐匿的道路。对于多数人来说,爱情是一种自我拯救的力量,是一种强烈的精神救赎的渴望,可在泥河这个开放又保守的现实世界里,爱情竟从另一个角度呈现了泥河人复杂的人情世态人性百态。
在乡土世界,受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大多数女性主要承担相夫教子照顾家人生活起居的责任。对于乡村女性来说,她们的爱情往往显得那么平淡,甚至微不足道,即使乡村的新婚庆典也曾那样热闹,可终究是要把所有关于爱情的幸福快乐与各种向往悄悄收起,然后平静而郑重地归于农家小院的日常生活。结婚以后总是要过日子,总要经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而又繁琐的事物的考验。在经历生活的洗礼后,青春逝去,生活的痕迹在容颜上留下烙印,于是就有了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男人爱情心思: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粘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2]31。娶了红玫瑰之后会怀念白玫瑰,娶了白玫瑰后会向往红玫瑰。《泥河调》中,云良娶了谷米之后发现了银秀的热情与澎湃,搬到了大同鞋店,并把谷米送给了自己的发小。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
乡村女性在乡土社会中更容易处于弱势地位,而女性作家写女性,总是以女性关怀的情感立场以女性的角度参悟人物的命运,探究生活的意味,展现女性的悲剧命运。杨袭讲述着这一方天地的男女爱情故事,从不回避乡村生活表面安然温暖详和的背后那些细微而真切的寒凉,爱情悲剧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令人读后黯然神伤,肝肠寸断。悲剧和爱情的嫁接产生了伟大而苦涩的爱恋,所以,我们在阅读时会感受到“作者的人物虽说全部良善,本身却占有悲剧的成分。惟其良善,我们才更易于感受到悲哀的分量。这种悲哀,不仅由于情节的演进,而是自来带在人物的气质里的”[3]477。正是这种充满浓郁悲剧氛围的结局,才使杨袭小说的爱情描写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异于常人的艺术魅力。杨袭常以不完美的爱情结局来反映复杂的人性,那些令人心酸而凄楚的悲剧结局,也许并不是每一个主人公的必然人生走向,却也是他们穿越生死、爱恨、悲欢甚至绝望时自然人性的深度呈现。
从乡村人的友情与爱情可以看出乡土情感中似乎天然地被赋予了纯洁而又略带复杂的美感形态。也正是在这样的美感之下,经典的乡土作家也总是藉此有意无意地倾向于在作品中展示乡土的别样风情。然而,在乡土世界里,并非一切都如此纯美,在纯朴乡土风情之美的背后,既然乡土世界也是一个人声喧哗生活喧闹的世界,那么也必然充满了各种不为人知不为人道的隐秘情状。这些必然会由每一个人秘而不宣的内心世界在小说中形成另一幅丰富的人性画卷展现在读者面前。
经典的话语总是表述着“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哲学论述。所以我们得到的理论启示便是,每个人都处在他所在的特定环境所规约影响着的特定社会生活中,并在这特定的社会生活中表现出属于他个人所特有的复杂人性内涵。于是,现代文学以来,我们读到了经典作家们展现的丰富乡土生活画卷:鲁讯先生写鲁镇人的生活情状;萧红的呼兰河畔有着诸多的人性美好,也更有世事黑暗甚至残忍;沈从文湘西边地的桃源美好;赵树理、孙犁等农民解放之后走向美好生活的信念;以及新时期以来贾平凹从20世纪80年代的诗意乡土到新世纪以来对荒芜混乱乡土的描写,等等。经典作家的乡土呈现了丰富的乡土风情鲜活的人性世界,但这个人性世界,无论其是沉沦或是升华,不管是悲剧还是笑语,多是建立在时代、社会环境以及乡土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乡土文化影响之上的。以社会底层小人物为主角的人生苦难或悲剧故事,其本身因作家有时忽略其间对人物所具有的人性内涵及其成因缺少深刻性的揭示,反而对人性的深刻反思能力有所欠缺,因而理性反思色彩较淡薄,只能让故事最终成为小说的中心。因此,在乡土小说的写作历史中,我们所读到的人性画卷,其实有时候未必如有研究者分析的那样复杂,因为作家的写作很少真正深入到每一个人内心深处最幽暗的角落,研究者依据作品文本所给出的论析也就更难以真正深入到人的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去剖析人性中最难以呈现的纷繁。
也许从展示人物内心最幽暗的角落来呈现人性画卷,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余华、格非、残雪等为代表的新时期先锋作家们借鉴西方文学资源之后普遍关注的写作场阈。在先锋作家们的小说创作中曾多侧面呈现了人性深处所潜伏的罪恶、残缺、暴力、绝望乃至死亡等内涵,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互为‘他者’,彼此都是对方的‘地狱’,焦虑、孤独、恐惧、暴力、死亡、荒诞等等将是他们存在的常态”表现得淋漓尽致[4]211,可以说,这是西方现代悲观哲学思潮影响下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对中国作家的深刻影响所致。杨袭曾多次表达过对现代主义的迷恋和对先锋写作姿态的自觉,所以,在杨袭“泥河系列”小说中通过对泥河镇这个特定生活场所的描写展现不同人物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深入人物内心最深处对人物内心隐秘世界的细腻书写来展示复杂多面的人性,自然也就成了她写作关注的一个重心。
李掖平在《山东优秀文学作品的一次集中检阅》中写道:“杨袭的中篇小说《高塔》以立体化的叙述视角记录了少年小索镇的成长,并藉此勾勒出泥河镇广阔的生活场景及沉淀其中的情仇爱恨。叙事细致绵密又有着内在的张力,不断牵扯人生的欲望与生死,使得‘高塔’成为关乎自由与囚禁、拯救与坠陷的人生成长的诗意象征,语言犀利精警颇具先锋质地”[5]7。的确,在乡土小说的书写中,很少有作家去关注一个人物内心的自我囚禁,杨袭试图去触碰《纸雕楼》中吕长安陷入的无限死循环。这个无解的循环开始于隐秘的境遇,吕长安梦中总是呈现着母亲被玷污的那一幕,从此少年时亦真亦幻的场景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创伤。从少年时期,吕长安就在脑海中构建碉楼的模样;三十岁时,他找到了专属的碉楼通道,想打开探究其中的隐秘,却没有勇气放弃了;四十三岁那年,无论在哪,无论干什么总能闻到碉楼的气息,缠绕多年的心结始终没有打开;熬到五十岁时,突然发现碉楼焕发了生机,吕长安开始发呆;六十岁后,吕长安的幻想出现的越来越多,在发现自己的生命进入尾声后,一心想炸掉碉楼。碉楼是纠缠吕长安一生的噩梦,一直想摆脱这段不光彩的时光,到死也没有走出心中的阴影。从一开始的不敢面对,到后来的想毁灭,穷尽一生,整个人生都被毁灭了。妻子秦玉兰怀着疑问最后解开了这个秘密,但物是人非。
在《高塔》中,杨袭则展现了身体的残缺对人物身心的深刻影响。吕西安天生残疾,瘸腿不仅给他的生活和人生带来了种种拖累,这种身体的残缺也让他成了乡邻经常嘲弄的对象。他想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也怀有对爱情的美好向往,但身体的残缺让这一切都成为不可能,自然而然地他的内心世界就不再波平如镜,总是以扭曲的心态看待身边的一切。在《风过泥河》中,毛三身形丑陋,他佝偻的身影猬琐矮小,妻子马春葵去世后他的生活成了彻底的碎片。在孤独煎熬中,毛三从人贩子那买回一个四川媳妇小唐并百般呵护,然而买来的女子他又无法驾驭,小唐无法忍受他丑陋的外表,从不避讳乡邻的眼光和毛三的感受与多名男人发生关系,活得理直气壮。他想完全占有和控制小唐,又害怕失去她,只能不断地委曲求全,只希望小唐不要离开这个家。毛三也有过冲动,想把出轨的小唐杀掉,但最终能拥有一个女人的欲望占据了上风。他就像一个人生的局外人,一个无所依托的流放者,成就了一个内心世界荒诞的人生荒谬史。相比而言,他的儿子毛北京的内心世界则更加荒凉,父亲的畏缩,继母的放荡,让他只想远离这个围城。他明白迟早有一天,父亲毛三会因小唐这个放荡的四川女人成为泥河镇上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他自己其实也难逃此劫;同时,他也悲哀地发现,他只能见证它的高潮,却无力中断它向着疯狂的颠峰不断迈进的脚步;他自己也终将背负心理的枷锁远走他乡。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杨袭泥河系列小说中的两性关系总是以女性为本位,所以她在作品中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男性“残缺”的意念。尤其是这些人物从内心深处展示的或猥琐,或荏弱,或卑微,或幽暗,无不表现出在乡土世界里潜藏着的人的隐秘欲望与传统乡土文化的冲突,充分书写了乡土传统文化与道德堤岸在人性幽暗洪水的冲刷下逐渐崩溃的趋势。
人性作为文学永恒主题之一,它充实、丰沛、坚韧,既彰显着文学永恒的主题,又表现着文学强大的生命力。如果从人性是人在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本真属性出发,普遍的自然属性和具体的社会属性都应该是其题中应有之义。就此而言,无论是鲁迅、萧红等抱着启蒙的目的对国民性的深刻揭示,还是废名、沈从文等基于对美好人性的构建从而对生命的美好呈现,人性书写都是现代文学以来乡土小说中最精彩的篇章。
显然,在对人性的抒写方面,杨袭有着她独特的洞察。而对最真实的人性,哪怕其中包含着深深的荒谬甚至残忍,她也总是细心地去触及并真实呈现出来,用她独特的视角表达她对人性的反思与救赎。在《八三年》中,李广州在狱中十四年不断进行自我反思,经常想如果当年逃跑的话,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一名水手。在《高塔》中,通过X先生的自传与回忆,我们看到整个泥河镇的生活场景。作者通过写小索镇和吕西安的爱情悲剧,不断进行人性的反思。X先生在酒吧和“我”叙述过去的故事的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反思与悔悟。这是一种自我救赎,一种自我解脱。在《泥河调》中,谷米的丈夫离开了她,和她的好闺蜜银秀住在一块,谷米的内心受到了伤害。海的出现给黑暗的生活带来了光明,使原本破灭的情感出现转机。这是一种爱的救赎,一种心灵的滋养。
作者对人物内心的雕刻精微细腻,在描写人性迷失与沉沦的同时,不断对人性进行反思和救赎。通过涓涓细流而又冗长琐碎的日常生活叙事,我们感受到了杨袭思想的沉潜和文学情感的丰富饱满。有韵味,沉进去,出得来,语言富有层次和色彩,如一道霓虹,对人物的命运有特别敏感的同情和体恤,不仅关心生活,而且把那些世俗中浸透了的灵魂, 放在诗意的甚至空灵的境界里,一遍遍打磨和抚慰。杨袭的文字从来没有虚无主义的时代病,轻盈淳厚的韵律里,内隐着思想热情,在人生的神秘感中,捉住性情的幽灵,让人性一再现身于她的小说世界。这是一个喧嚣嘈杂的时代,这也是一个缄默不语的时代,杨袭,用她的文字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6]77。
杨袭的“泥河系列”小说以固定的生活场所,细腻的生活体验,独特的地域风情,特色的言语叙述,展现出人性的各种姿态。杨袭把写作的重心放在对人性诸问题的观察和探讨之上,在小说创作中,紧扣人性这一主题,用充满浓郁现代生活气息的笔触,展现着世世代代生活在泥河镇的各色饮食男女的生活状态。但是从这些人性的呈现中,杨袭也表现出了她内心的矛盾与挣扎。她以带有先锋的写作意识洞察泥河人的人生和生命,深切感受到人生和生命的复杂与无奈,爱情和婚姻的离奇与幻灭,那种内心的矛盾与行动的反常形成一个不可调和的悖论,命运又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冥冥中操纵着这一切,悲剧在这种纠葛中产生,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她在小说写作中不断拓展着深邃的人性空间,她的写作代表了山东女性作家写作达到的一种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