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东“70后”女作家中短篇小说创作

2019-02-10 22:23唐长华
关键词:女作家人性小镇

唐长华,张 瑞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近年来,山东文学创作发展势头强盛,2010年莫言《蛙》与张炜《你在高原》获得茅盾文学奖, 2012年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王秀梅、艾玛、常芳、东紫、杨袭等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70后”女作家,创作了一系列质量上乘的作品,如东紫的《白猫》、王秀梅的《父亲的桥》、常芳的《一日三餐》、艾玛的《浮生记》《夹叉》……。纵观山东“70后”女作家的创作,不难发现,她们的作品大都集中于中短篇小说,作品的架构别出心裁。我们对山东“70后”女作家这一群体的中短篇小说进行整体观照,从文本细读出发,分析这一群体的创作特色。

一、诗化的小镇生活记忆

20世纪以来中国的现代化历史进程,究根结底,就是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换,也就是说人们的生活空间、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文化习惯正在实现由乡村向城市转移。在这个过程中,文学起到了记录历史与保存情感记忆的作用。现代化的潮流因其具有历史发展的合理性所以难以阻挡,但是,它所带来的一些社会问题却促使作家不断用文字进行反省和表达。乡土、村镇,作为大多数作家童年少年生活的成长之地,便具有了文化后院的作用。不管是鲁迅笔下作为批判原型的鲁镇,还是沈从文笔下充溢人性美的边城,都隐藏着中国作家对现代化历史进程的情感与立场。城市生活、现代化生活固然给人们提供了生活的便利,但人们却更愿意把情感寄托在那个渐行渐远的故乡身上。对于“70后”女作家而言,这样的判断也是成立的,张艳梅教授说:“‘70后’女作家小说创作大体沿着两个方向,一个是都市情感婚恋与人性深度解析,一个是乡村记忆怀旧与现实问题的关注。”[1]111乡村小镇是山东“70后”女作家精神上的寄托之地,是她们的故乡,是她们写作的起点。

山东“70后”女作家大多数成长于小城镇,“在平静的成长过程中,他们所看到的就是屋前屋后的那条小巷,那条通过学校的街道、小河和散落在历史角落的各个普通家庭和普通的人生”[2]82。人生相对乖顺的她们,内心是孤独的,她们常常敏感于身边生活给她们的触动。因此,她们无法拥有像前辈作家那样的土地意识、民族意识和大地情怀,她们所能接触到的、能为己所用的写作素材,自然只有朴素而寡淡的小镇日常生活。没有历史的重负感,也没有记忆的纠缠,她们的小说充盈着朴实的在场感。在她们作品中,更多的是书写着与故乡有关的人和事儿,拟在面对当下、面对卑微的人生个体,构建一种普通的生活场景。其实这种写作建构不单单是在追忆故乡的美好,更多的是在进行一场精神上的“还乡”。

“70后”山东女作家笔下的小镇,具有双重的意义,既指小镇的自然景观和人们的生活场景,又指这一切后面的文化隐喻空间。她们在创作时,往往借助大量的自然景物,以隐喻和象征的方式,构建起自己的精神故乡和精神领地。如王秀梅的槐花镇、艾玛的涔水镇、杨袭的泥河镇……,王秀梅《去槐花洲》中,主人公在梦境中坐火车去了一个名叫槐花镇的地方,这是一个与外婆家住处同名,散发着香气的、开着白色或淡粉色花朵的槐花小镇。这个梦中的小镇代表着作者美好的童年记忆,代表着青涩纯真的情感回忆,更隐喻了与庸常现实相对抗的一个理想之地。艾玛多次用诗一般的语言去描绘故乡涔水镇上的小河:“涔水河是条很小的河,窄窄细细的一条,在水稻田和垂柳丛里弯来弯去。河里长满柔柔的水草,使得河水看上去有些发黑,即使是在雷雨季节,两岸稻田的月口哗哗地往河里灌水,它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静静地往前流。”[3]2作家将河水的自然形态与小镇上的生活衔接起来,小镇生活就像涔水河一样,无论历经怎样的变故,都无声无息地向前流,从侧面呼应了“浮生如梦”的主题。在东营生活和工作的杨袭,则通过对故乡黄河入海口景观的描写,来表达她对故土的眷恋。她的泥河系列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一幅独特的黄河入海口风情画。《美人如草》中的泥河镇不仅有一望无尽的芦苇丛,还有象征爱情萌芽的委陵花。离开大地的委陵花如同主人公的情感一样,短暂的绚丽过后只剩下无尽的孤独与怅惘。作家将花与情感联系起来,将这种美好而怅惘的情感立体化、形象化,使小说更具审美意味。“70后”山东女作家不遗余力地描绘小镇的自然之景,将自然之景与人性人情相结合,达到了情与景的诗意交融。

在“70后”山东女作家笔下,在小镇生活的人多是普通的、没有典型特征的小人物,就像生活在咱们周围的路人甲或路人乙,他们既有善良的一面,也有自私狭隘的一面,他们的生活也不好用好或坏来评判,日子就像流水一样静静地流淌,你从他们的身上能看到人间烟火的真实面貌。艾玛《米线店》中的米线店老板崔木元,他既有小店老板的踏实能干,与姆妈一起辛苦经营着父亲遗留的产业,又有着一个男人对于性的好奇与渴望,禁不住诱惑与妓女发生越矩行为。《绿浦的新娘》中李兰珍、粱裁缝夫妇,从他们“门当户对”的婚姻生活可窥见传统乡村婚姻法则。李兰珍是又矮又丑但“出身”较好的城市姑娘,丈夫则是身无长物的乡下俏裁缝,两人看似般配的婚姻关系中又夹带着生命的悲怆。妻子随时用城市人的口气嫌弃丈夫消耗粮票,丈夫则躲在屋子里踩缝纫机进行沉默的对抗,这种对抗形成了一种错位乃至荒诞的生存图景。东紫《幸福的生活》中摩的师傅贾幸福,他既有小人物的精明与狡黠,利用无牌照的摩托车(钻空子与交警打游击)挣钱来糊口,又有吝啬糊涂的一面,当听说保住双腿要花费辛苦攒来的存款时,就犹豫不决(舍命不舍财)只想放弃自己的双腿。在《高塔》中,杨袭塑造了一个羞于表达情感的忧郁青年小索镇,冷峻高傲的外表之下是无法释放的青春情感,他只能在诗歌里安放自己孤独而破碎的心。小索镇是一代人青春成长的缩影,让读者体会到了青春的苦涩与美好。总之,这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从他们的身上我们可以感受日常生活的千姿百味及可触摸到的质感。

“70后”山东女作家的小镇叙事,以略带伤感的文字,对小镇生活、小镇人物进行了点染勾画。在缓慢而流动的文字中,小镇人似乎只能生活在那个亲切而又朴素的小镇,无奈而又惯常地与周围的人重复着一天又一天的生活。女作家是克制的,“人性是克制的,日常的,情节的设置也是非常节制,一切都点到为止,没有声嘶力竭”[2]84,只有缓慢而结实的文字流动。在这些文字背后,我们感觉到了女作家对家庭、亲情、美好人性的看重,也看到了她们对阴暗人性的批评。艾玛《万金寻师》表现出现代化冲击下涔水镇的尴尬处境及拜金主义对乡村的冲击,但是作者并没有正面强攻地去呈现,而是借助崔忠伯为万金寻找老师的艰难过程,来隐晦地表达对金钱至上的人性异化的批判。嘉男小说《上吊树》中,老人韦吉祥因无法面对儿女们因房产分配问题大打出手,选择在歪脖树上结束生命,奈何上吊无门,只能趁夜色来临消失而去。小说没有对子女们争家产的不堪场面进行描写,也没有过多阐释城市化进程如何对土地进行挤压与侵占,只是用一种很淡定的态度写出老人就连死亡也找不到亲近大自然的唯一方式。叙述点到为止,却能让读者读出无尽哀伤的意味。杨袭的《大地苍茫》对人性的丑陋进行了无形的鞭挞与嘲讽。当小镇的河里漂来一具裸体女尸时,人们犹如发现新大陆,男人们毫不掩饰欲望的眼神,女人们既好奇又羞涩,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又无动于衷。对于这一现象,杨袭没有直接批判小镇文化的闭塞与浅陋,而是通过小镇居民的言行举止来揭露人性的贪婪与冷漠。总体来说,“70后”女作家对生活、人性的微妙之处领会得格外透彻,对个体生活的内心幽暗尤有洞见。

二、多层面的城市生活书写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城市化进程开始加速,到城市工作与生活成为农村人的最大梦想。生于70年代的山东女作家们,因各种原因来到城市,成为城市的一分子。她们睁开看惯了大地、河流、村庄的眼睛,开始注目城市里的车水马龙、市井喧嚣,她们的写作也开始由回忆的感伤转向写实的冷静,偶有对生活的荒诞与讽刺描写,她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异质性的生活空间。她们观察着生活在城市的社会阶层,她们对城市生活的书写,是多层面的,主要记叙城市打工者的艰难求生,城市平民生活的酸甜苦辣,城市“精英”阶层的精神困境。

(一)城市打工者的艰难求生

伴随城市化进程兴起了“打工文学”,学术界对于“打工文学”概念的界定尚存在争论,主要集中在写作者的身份及写作表现主体上。有学者认为打工文学主要呈现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反映农民奔向城市的心路历程与生活之路,第二阶段反映进城后的农民的生活状态。”[4]83简言之,“打工文学”关注的是农民进城谋生的艰辛和农民想要被城市接纳的精神渴求。前者通常展现的是打工者的生存状态,将生存艰难化、将城市罪恶化,用苦难来彰显城市对外来者的排斥与残忍。后者关注的是城市打工者精神层面的困顿,即无法真正融入城市、无法获得心灵的栖息地,他们始终游荡在城市的角落,是城市永远的“外来者”。“70后”女作家东紫、常芳、王秀梅等人虽不具有打工者身份,但她们以人文主义的深切关怀,写出了农村进城打工者城市生活的艰难与不幸。

常芳的《一个人站在高高的云端》表现了城市打工者悲惨的命运遭际。小说描述了曹玉行与小苗这一对夫妇怀着对爱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来到陌生的城市谋生,然而残酷的“天堂”生活让他们无处逃匿,城市的冷漠与隔阂,剥夺了他们的尊严和努力奋斗的信念,直至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作家用小苗夫妇在“天堂”的悲惨遭遇,揭示城乡变迁时代带给城市边缘人的心灵之痛。城市在作家的笔下变成了罪恶之城,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吞噬着那些对城市怀着单纯想法的外来者,他们因城市心生美好,而城市却让他们面目全非。东紫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用假文凭对一个人命运的影响来呈现打工者渴望扎根城市、却无法融入的精神困境。因为假文凭的存在,王小丫才能从乡下妹成功蜕变为城市的“白骨精”,才能成功跻身清高的知识分子家庭,成为教授的妻子。而假文凭被揭穿后的王小丫,即使再富有,也只能是不被城市接纳、找不到立锥之地的外来者。对于办假文凭一事,作家并未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王小丫的弄虚作假,而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给予人物同情与理解,使读者看到人物内心深处为实现过上好日子的愿望而误入歧途的苦涩无奈与悲哀。

(二)城市平民阶层的酸甜苦辣

除了对城市打工者进行关注以外,“70后”山东女作家还把目光聚焦到城市平民身上。城市平民介于外来务工者和中产阶级之间,他们大多在城市中有容身之所,有相对稳定的生活来源,日子虽不大富大贵,但是衣食无忧。他们是支撑城市生活的主体,占据着城市中的大多数,他们在柴米油盐的生活中上演着各自的悲欢离合。作家通过对他们生活的细微观察,来折射时代的发展,来展现小市民的生存状态。

“70后”山东女作家对城市平民生活的书写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表现小市民在生存困境面前的乐观与从容,另一种是写他们在生活逼仄下的迷惘与堕落。常芳的《一日三餐》《拐个弯就到》是姊妹篇,小说主要表现下岗职工唐光荣夫妇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活疼痛,没有抱怨与不甘,而是坚守心中的理想,用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去认真对待生活,用他们的善良去守卫人性的光芒。方如的《声铺地》主要写小人物对梦想的坚持与热忱。面对外界的埋怨与不屑,建筑工人老田并没有放弃对播音工作的追求,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坚守梦想,最终圆梦。嘉男的小说《大雾》则通过女出租车司机夏芳茁之口,道出城市化过程中城市平民生活的不易与迷惘。经济发展导致的环境污染不但使人类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人心,人类如同在大雾中穿行,既看不清未来的目标,也不知道路在何方,只能凭着人的生存本能向前游走着。青少年早恋、成年人混日子等现象屡见不鲜,“快”和“早”俨然成为了时代的标签,却忘了过犹不及的危害。正如小说中所写:“如今什么事儿都讲求个快和早,可快和早跟很多事情又构成了矛盾……”[5]145遗憾的是大多数人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这也正是作家的写作意图,呼吁人们反思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生活。着力表现城市平民生存的无奈与重压之下堕落的,则以常芳的《眉飞色舞》为代表。小说抛弃了对底层人民乐观主义精神的赞扬,真实地写出了残酷现实与生存真相交织下的脆弱人生。主人公唐三彩在生活的打压下负重前行,从勤劳而善良的钟点工沦为网络上搞暧昧的裸聊女,再到权贵人家的玩物,她一步步突破道德准则和心理防线,成为生活的奴隶。小说中弥漫着的压抑与沉重,映射出社会底层平凡人物的生活境遇,是作品虚拟世界里展示给读者的略带哀伤的玩笑。无论是呈现城市平民的坚韧与乐观,还是刻画生活重压下的灵魂陷落,山东“70后”女作家都以真诚之笔写出了生命的轻盈与沉重。

(三)城市“精英”阶层的精神荒芜

综观山东“70后”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定律”:作者在描写城市打工者和城市平民这两个群体的生存图景时,大多将物质生活的贫乏作为引发人物生存困境的主要原因,对其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复杂缺乏更深入地揭示,这或许是因为作者身在其外的缘故。而对城市的“精英”阶层,特别是与作者隶属于一个阶层的知识分子阶层,因为作者们身在其中的缘故,对这一群体人物精神世界的展现比较到位。她们主要描写了这一阶层精神的空虚,人性的异化及无处安放的灵魂。

在她们笔下,城市“精英”阶层特别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知识分子,他们或陷入理想与现实的两难,或封闭自我、沉溺于孤独,或沦为物欲、权欲的奴隶……,物质的丰盈无法灌溉他们贫瘠的内心,孤独与隔膜才是其生活常态。对这一时代顽疾,山东“70后”女作家并没有临阵脱逃,而是用文字扛起关注现实的大旗,用冷静的目光审视城市“精英”阶层的生活,把他们内心的隐秘、心灵的痛苦用文字的方式宣泄出来。

常芳的《纸环》用四个城市青年知识分子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来展现个体精神世界的空洞与堕落。妇产科专家朱节因为丈夫章辉与朋友可可曾经相恋过而耿耿于怀,这份介怀甚至让她丢掉了医生的职业道德,在做手术时因为孕妇长得像可可而“手一抖,伤口深了下去”。章辉酷爱读书,却喜欢对妻子朱节冷嘲热讽。可可为报复丈夫宋大志的花心,多次出轨,致使自己最终被切掉了子宫。宋大志对妻子的疯狂行为置若罔闻,却定期看望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虽然同在一个人际圈内,有着共同的生活交集,却彼此提防,无法坦诚相对”[6]89。艾玛的《诉与何人》则表现了知识分子陷入理想与现实的两难境地。《诉与何人》中的律师Z本是一个充满理想与正义感的人,因为家庭的某些原因,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弃法从政,后来堕落腐化。但是在这期间,他并没有泯灭知识分子的良知,他为家乡出钱修路,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为受害者小宇伸张正义。在残酷现实面前,他输得一败涂地。正如小说结尾处Z对世界的绝望告别:“我不再爱这个世界,世界对我亦然。”[7]210东紫的《白猫》则写了中年知识分子内心的孤僻与苦闷。小说中的“我”是一位大学教授,与妻子离异后,“我”一个人深居简出,拒绝与他人沟通,渴望爱情又不断质疑爱情的真实。“我”唯一的企盼就是与儿子的相聚,为了拉近父子之间的关系,“我”答应照顾流浪的白猫。在与白猫的相处过程中,“我”从猫之间不离不弃的感情中看到了温暖与爱的存在,自此“我”敞开了心扉,不再拒绝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作家用动物之间的温情来折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展示现代人孤独精神状况的同时,也传递出一种温暖的救赎力量。

三、自在明净的“中年写作”

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山东女作家们,现已步入中年阶段,人生阅历的不断丰富让她们褪去了青春写作的勇猛与偏激,她们渴望用安稳、平静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处。在小说创作上,主要表现为反思自我、反思生活,向生命的本真靠拢,用温暖的文字传达对世界的认识,我们称之为“中年写作”。“中年写作”本是一个诗学观念,最早由诗人肖开愚提出,孙文波在《我理解的90年代:个人写作、叙事及其他》这样解释:“‘中年写作’在当初肖开愚提出时,更主要的是对一种写作状态的强调,它的核心是:将写作看作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进而要求对之采取一种更为专注、具有设计意识的工作态度。”[8]208“中年”不仅是时间的能指符号,同时更是心理和人生阅历的指称,相较于初出茅庐的“青春写作”,它意味着一种更加成熟的艺术态度,一种淡定从容的创作心态。纵观山东“70后”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发现:随着作家们创作的发展与成熟,她们已经开始抛弃“极端化”的抨击式写作,在坚持现实关怀的立场之上,投向自在与明净,她们以一种更加成熟、理性的方式来表达对生活的关注。

如果将山东“70后”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放到时间轴上观察,我们不难看出她们前期的作品风格整体上较为“激进、冷冽”,她们往往在作品中融入荒诞、血腥、病态等元素,力求在曲折迂回的行文中触碰繁复的生活真相和人性的尖锐。比如王秀梅的《芙蓉》是一个集乱伦、复仇、死亡于一体的小说,作家用极端的死亡事件来批判城市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东紫前期创作的小说具有很强的撕裂感,她通常设定人物是病态的,譬如《老白杨树村的老四》将主人公老四设置为既“病态”又“正常”的人,将他丑陋的面貌、龌龊的恋衣癖举动与内心的柔软善良进行截然不同的极端化描写,彻底打破了“病态”与“正常”的界碑,用微妙的人生经历来展现那些被庸常遮蔽的丰盈的生命体验。再比如向“先锋写作”致敬的杨袭,不仅是一个智者,更是一个勇者,“历史、生活和人性,最真实的一面,即使荒谬,残忍,令人心惊,杨袭还是愿意尽量触及并呈现出来”[9]2。她擅长在繁杂的叙事中将人性的丑陋、历史与命运的吊诡呈现出来,让读者在故事的迷宫里领悟现实的隐喻意义。在《纸碉楼》这部小说中,杨袭用一个人荒诞的命运来表明个体存在在历史、时间面前的微不足道,某些程度上也影射了人与时代的冲突关系。

随着山东“70后”女作家人生阅历的不断丰富和文学素养的不断累积,已近中年的她们面对日常生活的琐碎,常常会衍生出一种无措感,生活的虚妄无常使作家开始用悲悯的情怀来对待这个世界,因此她们的小说渐渐摆脱“极端化”,走向“常态化”。陈国和在《论“70后”作家乡村书写的常态性特征》[10]86一文中指出,常态的文学与社会是和谐的,其精神立场是悲悯的,这恰恰与山东“70后”女作家的创作不谋而合。艾玛在《与马德说再见》中以一个到渔村租房写作的网络作家为外在视角,通过一个“多余人”房东马德的悲剧命运,表达了作者对小人物的悲悯与宽容。东紫在作品中也传达了悲悯的情怀,《正午》中坚守良心的医生与照顾残障儿的拾荒老人,《赏心乐事谁家院》中放手无爱婚姻的冉月回,这些生命个体的身上寄予了作家对人性之美的追求,正如东紫在访谈中所说:“自从生了儿子以后,我总希望作品中有一些温暖的东西,能暖别人的心,并帮助他抵御生活中一切冷的、暗的、腐烂的、变质的。”[11]2《夜风习习》贯彻了杨袭小说创作“真善美”的原则。故事围绕“扣儿学费被骗——扣儿骗人——扣儿放弃行骗”来行文,全文弥漫着悲伤的气息,但是作家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过度渲染,而是用人性之美来淡化伤感,老姑父、鱼店老板用他们的方式关心着扣儿,让读者在破败的生活面前感受到人性的美好。从“极端”到“常态”,不仅是作家创作观念的变更,更是时代生活的写照,是人们苦涩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与其他代际作家相比,“70后”女作家更偏重于“温暖”叙事。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作家善于书写历史的苦难,色调是冷的,间或的温情不足以冲淡作品的冷冽;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作家擅长表现生活的虚无、人性的冷漠;而“70后”女作家的作品中常常涌动着温暖的气息,即使是悲伤的故事内核,作家想要传递的也是“带泪的微笑”。女作家将女性特有的温情与细腻融入作品,向读者传递着她们对生活的礼赞、对生命的包容。她们笔下的人物无论是遭遇婚姻爱情的疼痛与伤害、还是面对残酷现实的摧残,最后都与生活达成和解,淡定从容地活着。艾玛的《菊花枕》虽然讲述的是一个道德缺失的故事,但是作家没有对道德这一问题高谈阔论,而是让人物脱离了哀怨叹惋,用人性之光来完成生命的救赎。嘉男的《伸手向上》把高房价下小市民买房的艰难化作“伸手向上”的生活方式,用富有情韵的细节来呈现时代的物质重压和没有被重压击垮的家庭温情。伊伊因为这“伸手向上”的生活而长出一副不协调的长臂成为了剩女,当父亲去世后,她再次回到曾经令她感到压抑的小家,发现了父亲充满爱意的日记,她才突然领悟这“伸手向上”的生活是爱意与温情的生活。东紫的《白猫》则另辟蹊径,用小动物之间不离不弃的温情来打开人类封闭的内心世界,让人类学会感受爱、表达爱。总之,山东“70后”女作家充满人文主义关怀,她们的小说流淌着温情的气息,让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体会到生命的沉重与轻盈。

总体而言,山东“70后”女作家的文学成绩是可观的,创作特色是突出的,她们始终保持着创作的初心,关注现实生活,用真诚、热情去表现人性的真善美。她们以女作家的细腻、悲悯去面对生活的苦难与欢乐,始终在作品中向读者传递人性的温暖与生存的希望,她们是这个时代生活的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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