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华, 石张宇
(浙江工商大学 旅游与城乡规划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是中国乡村振兴的核心理念,更是每个有思乡情怀的人毕生所追求的栖居梦想。2015年元旦首次播出的《记住乡愁》是一部以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宗旨,以古村落为载体,以乡愁为情感纽带,诉说点滴生活故事的大型纪录片,如今已播至第四季,引发社会热烈反响,给予曾经生活在乡村的都市人满满的乡愁追忆。该纪录片集中展示出乡村性保持较好的一面,但现实无法回避的是伴随快速城市化、农村“空心化”的蔓延,乡村地区的乡村性缺失越发严重,人们叹息乡愁已无处安放,如何让乡村性要素长期根植于乡村地区已迫在眉睫。基于此,笔者通过对《记住乡愁》(第一季)进行视频分析,以乡村性要素为切入点,提取乡村性的关键要素,并厘清其内在结构关系,进而找到乡村性要素根植的合理路径,以期能够为乡村地区的健康可持续性发展提供些许有益参考。
纵观纪录片中展示的各类村庄,均含括乡村空间最基本的自然肌理,即居民生活空间、农业生产空间与自然生态空间的“三生”和谐与融洽。村民集群而居、小溪穿境而过、田园环绕四周、山林护佑村庄,营造出静谧而又闲适的环境氛围,也符合民间的“藏风聚气”之说,更形象地描绘出追忆乡愁的“梦里老家”图景。乡村自然肌理中田园风光、生态环境最为基础,是区别于城市性的关键基因,经过几代人耕耘的田园已不再只是指土地本身,更是指那亲密的乡土情,可见田园风光是乡村自然肌理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村庄周围的水系、森林覆盖、山石分布等所形成的生态环境更像是天然保护伞,与城市人造环境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们的有序生态循环,并护佑着当地居民能够长期扎根于此。纪录片《记住乡愁》中的云南丽江吾木村建立了人与自然的一种“债务”关系,先辈制定严格山规,如把村庄周围林木分为水源林、风景林、用材林、积肥林等类型,规定禁止砍伐前两种树木,其他则按需向大自然“有偿”借用。这就以村规民约的形式最大程度地保护了整个村落的自然肌理。
在经济全球化、快速城市化的大背景下,越是地方的、乡土的越独具特色,可现如今的村庄老宅强拆、仿古乱象丛生让人感到愤慨,乡村古建遗存更成为触动乡愁神经的稀缺元素。每一座老宅都承载着对先辈的崇敬、对自身经历的记忆及对地方文化的认同。乡村聚落古建筑成为文化象征符号,如宗族祠堂代表了家族荣耀历史;一座桥梁、一棵古树、一口古井、一处牌坊等所构成的遗存集合把乡村有机地串联起来,形成独特的村落形态。村口古树、村中古井、村边古桥几乎成了特色类村庄的“标配”,村庄形态格局尽显。综上可知,乡村古建遗存的关键要素包括聚落建筑和村落形态,通过聚落建筑展示出有别于城市单调的建筑样式,彰显先祖们的栖居智慧;通过村落形态诉说着历代村民的生活轨迹与处事理念,留下了诸多宝贵的财富。纪录片中福建连城培田村的二十一座家族祠堂历史久远,“九厅十八进”的建筑形式展现吴氏家族曾经辉煌的成就,更是一个敬畏祖宗的文化传承空间,而村口六百多年的雷公子树下也是集村民临时休憩、生活交流、传统教育等为一体的多功能文化场所。
纵观中国乡村发展史可发现,经过历代村民的默默耕耘和文化传承,乡村均形成了自身文化的独特性、乡土性,即便在当今快速城市化的冲击下也依然在寻找着最适宜生存的“土壤”。纪录片中的乡土文化大致包含乡村农耕文化、民风民俗及乡土创意,就农耕文化而言,包括与农活相关的节庆仪式、互动精神、耕读传家等内涵,如湖南石堰坪村的“湖仓”,是对勤恳耕作的深刻理解。民风民俗方面,通常展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良性互动模式,如云南丽江吾木村的“祭署”,是纳西族人给大自然疗伤、与大自然沟通的一种特殊形式,表达出对大自然的崇敬;西藏赤康村具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甲玛谐钦”,以歌舞形式表达藏汉融洽相处的民族氛围。乡土创意方面,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土壤”消失的困境中村民依然坚守传统技艺,并根据当代需求加以活化利用,如浙江兰溪诸葛村,孔明锁传承人一直坚持手工制作孔明锁,并自主研发出多形式、更精致的工艺产品。
当一个村落因历史变迁演化成“空心村”或因资本驱动为主导而阻碍原住居民的参与,村落便渐渐失去了“原汁原味”,也难以唤起游子内心最深处的乡愁。在中国早期的乡土社会,其乡土性是由“凝固的土”和“封闭的乡”共同构筑的[1],而原住居民则是依附在土地上的耕耘者,人地关系变得十分亲密,人与自然之间的频繁互动留下了一系列乡村习俗与文化精神。但在政府主导、资本强势介入的当下乡村社会发展环境中,相应的利益相关者协调机制也尚未建立健全,原住居民群体往往容易被边缘化,试想如果乡村没有了原住居民,意味着文化的断层甚至消亡,乡愁又从何谈起,故乡村原住民是保持乡村性的关键要素,往往过度的人员流出对文化消费起着明显的阻碍作用[2]。乡村原住居民作为社会个体,其简单而统一的生活方式、积极而又闲适的生活态度,以及对家族文化的认同和自我价值的认同等具体表现,作为特色资源对他者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它们已然成为乡村性要素的内核。纪录片中始终以对原住居民的采访、叙事为主要的呈现方式,讲述着乡村的历史原貌,如江西吉安钓源村的原住居民以自己是欧阳修后代为荣,其家规祖训告诫后人要树立以节义为志向的人生追求,村民欧阳钟麟身体力行、不厌其烦地免费向游客宣传村庄的精髓文化,集中体现了“节义”精神;村民以“忠节第”牌坊最为自豪,并加以爱护,展示出村民对乡村文化价值的强烈认同。
乡村性是乡村地域特征的总和,其内在要素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具有静态和动态的多维关系,而不是相互间简单叠加。借助景观基因信息链理论对乡村性要素的静态结构进行分析,借助耗散结构理论对乡村性要素的动态演化进行分析,使乡村性要素间内在关联更明晰。
景观基因信息链理论是对景观基因系统性、完整性的具体化, 其核心是四大要素,即“景观信息元”“景观信息点”“景观信息廊道”“景观信息网络”, 四者具有较强的继承与发展的内在逻辑关系[3]。 具体而言, “景观信息元”是指文化内涵, 是文化景观的核心,往往依附在实体景观上,表现为较强的隐性特征, 通常需要一定的知识积累才能够挖掘出来, 抓住核心信息元有助于塑造地方的个性与特色:“景观信息点”是信息元的物化载体,表现较为显性; “景观信息廊道”则是信息点的空间组合和排列, 形成景观主题线;而“景观信息网络”则由多个信息廊道的交叉构成。 由此,它们共同演化为景观系统或观赏目的地, 最大程度地保持了景观基因的完整性和有序性, 进而促进乡村地区乡村性的系统化保护。
纪录片中各类村庄均围绕乡村性要素展开,以叙述形式讲述村庄过去的历史故事,从宏观上展示村庄的自然肌理,提炼出村庄乡村性景观的信息元、信息点、信息廊道及信息网络,全面且有侧重点。以重庆中山古镇四合村为例,一条一千多米的明清商业老街沿江而建,根据村庄的资源特征,四合村的乡村性景观信息元应当归纳为古街、码头、老字号店铺、客栈驿站、交易市场等与古代贸易相关的文化符号,这些主要包含了乡村古建遗存和乡村乡土文化的抽象化概念。四合村的乡村性景观信息点则是信息元的具化物,如明清商业老街、冯三姐石板糍粑店铺、九龄堂药店、禁卖发水米碑等;乡村性景观廊道则是以河流、风雨过街楼和居民为纽带等廊道串联以上信息点,形成“村口码头—禁卖发水米碑—老字号店铺—中山古街”的信息廊道。不同主题的信息廊道,如访古廊道、沿江廊道、美食廊道等,组成了四合村的乡村性景观信息网络,为其今后形成旅游目的地奠定了基础。综上所述可知,通过景观信息链把散落分布的乡村性要素从外形上串联在一起,明晰了乡村性要素之间“环环相扣”的静态关系,这将为乡村旅游的乡村性整体保护实践提供理论指导。
除了静态关联外,乡村地区的乡村性要素更是复杂多变,绝非静止不动。伴随着村庄内外环境的演化,乡村性要素与外界不断进行流动与交换,而乡村性缺失便是交换失衡的一种具体表现。耗散结构理论指出,一个远离平衡的开放性系统通过与外界不断地进行能量交换,在外界条件变化达到一定阈值时,会使其内在的无序状态可能演变为一种稳定的有序状态。若要形成耗散结构,必须满足四个条件,即必须是开放的系统、必须是远离平衡态、在系统内必须存在非线性的相互作用,还要有涨落的触发[4]。耗散结构具有很强的普适性,既存在于自然科学,同样适用于人文社会领域,且该理论可更恰当诠释社会领域的自组织演化过程。
以往在农村支持城市的政策导向下,农村的土地、资金、劳动力等稀缺三要素通过各种路径大量流向城市,乡村慢慢演变成“空心村”。伴随城市反哺农村工作的深入,乡村振兴战略实施更像是注入乡村繁荣发展的“强心剂”,随着交通条件、信息渠道持续改善,村庄与外界的联系不断加强,渐成城乡连续体格局。首先,纪录片中的村庄均对外开放,没有圈地卖门票,村民更是热情好客,乡土文化、村中古建筑也随时随地可去体验,乡村性要素所构筑的村庄系统是开放性的系统。其次,因村庄经济结构的变化、村民思想观念的转变和外来游客的涉入,在一定程度上村庄已无法保持原始的乡土社会,乡村环境在逐渐远离平衡状态,乡村性缺失越发严重就是其中的具体表现。再者,村庄乡村性要素之间存在相互作用,即乡土文化出现传承人断层、古建遗存被强拆、乡村自然肌理遭受破坏等要素连锁反应,使乡村发生剧变。此外,乡村性系统与城市性系统之间也存在互动,城市性介入乡村明显,乡村城市化痕迹显著。从涨落来看,在“新农人”的介入与引导下乡村性要素又有所回升。
伴随时代的变迁,乡村地区发展出现两种不同论调,分别是以“空心村”为代表的乡村衰败悲观论和以“旅游村”为代表的乡村振兴乐观论。笔者如今所强调的是以上两种观点之外的“第三空间”论,即乡村应当为多元化的过渡型乡村空间,未来走向何方应由乡民抉择。该类空间是一个乡村性要素集合的系统,突出乡村性关键要素的某种组合。例如乡村虽然没有古建遗存,但拥有和谐的自然肌理和原住居民,依然具有较好的乡土味,因乡村性要素组合不同所形成的乡村过渡空间类型也呈现差异化、独特性,接下来要做的是把关键乡村性元素加以凸显。乡村也是一个符号系统,用最直观的形式集中展示与活化乡土文化[5],构建起以动态符号为主、文化符号为本、生活符号为常的符号展示系统。动态符号主要有炊烟、狗吠、鸡鸣等与城市性相区别的乡村独有景象;文化符号则以乡土文化装饰、演艺等方式植入;生活符号则以最贴近日常生活的形式,如主人翁设计的美丽庭院、原住居民的日常生活习性意象等,并把各类符号融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而符号系统植入要注重关键乡村性要素的灵活运用,重在营造乡村独特的体验氛围,活生生的符号映入体验者的内心。
因知识结构、生活经历的不同,每个人对同一乡村性要素的感知结果有所差异。例如对于古建遗存,乡村改造者认为这是落后的象征,应当拆旧换新;而文化爱好者认为那是历史的积淀,应当予以修缮保存;乡村旅游者认为那是乡愁记忆的载体,应当作为旅游吸引物重点打造。伴随人们生活理念的转变,乡村性要素的现代性解释也应紧跟其后,从意义诠释来说,应当延伸乡村性要素的内涵,赋予新时代的意义解释。例如乡村家禽养殖,不应局限于早期农家菜的食材供应,更应解释为生态健康理念传递、宠物家禽乐趣、亲子教育体验对象等新内涵。从新增元素来说,应当在乡村性要素系统中植入新的创意元素,打破要素组合的固化作用。例如艺术创客空间,把具有时尚艺术的乡土创意元素加入到乡村建设中,村落的每处细节都体现出艺术气息,尽可能在保持乡村乡土味的同时也提升其品位。从地方感来说,应当融入原乡的地方情感,改变以往狭隘的原始村落观点,加强乡村集体记忆获得感[6]。例如“新农人”主导下的乡村建设,以原乡为着力点,重点恢复有地方特色的情感要素。其实,要素意义泛化关键在于改变对乡土社会的刻板印象,古今相融合推出新思路、新业态。
区别于“主体-客体”的二元对立框架,哲学领域概念“主体间性”主要表述的是关于主体与主体之间的交互关系,导入社会科学领域中则表述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行为是建立在平等性的相互沟通与理解基础上的。乡村原住居民作为乡村性的关键要素,他们世代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之上,经过长期积累与传承保护,乡村性核心内核至今得以留存,且他们对乡村环境也最具情感依附,乡村的任何事物均有原住民的生活烙印。因社会历史的变迁,乡村的主体认知出现了偏差,特别是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乡村的关键主体往往作为他者身份被边缘化,导致乡村性缺失越发严重,故乡村性要素根植首先应当明确乡村主体是谁。新时代的乡村主体涵括原住民、旅游者、投资者、政府等利益相关方,但关键主体仍然是乡村原住民,一般主体则为旅游者,其他均作为次要主体存在,且他们之间的交互关系建立在平等对话的基础之上。其次,引导构建主体间性的新场域,乡村性要素根植形式、路径等均应牢牢掌握在原住居民手中,而绝非受制于其他次要主体的舆论压力或经济诱惑。最后,主体间性也应包括人与自然的互动空间,只有保持自然的真实性,人与自然良性互动才更具乡村性。
文化表征理论指出表征是意义生产的过程,主要包括两个表征系统,分别是赋予事物意义的系统(概念系统)与传递意义的系统(语言系统);社会表征理论也指出经过定锚、客观化等环节可把不熟悉的事物变成大家习以为常的事物,其间关键在于沟通。以往的乡村性认知多被定格在小桥流水、古树老宅等田园牧歌式乡村形象,却忽略了乡村原住民的物质生活追求,因此对乡村性要素传播路径的再构十分有必要[7]。首先,基于意义生产的视角,抓牢乡村事物、乡村性概念图和乡村性符号等表征要素,对乡村性运作过程中的“转化”暗箱进行介入,增加乡村性内涵的植入;不断缩短表征路径,减少乡村性传播的异化,建立起乡村性解读、定性、共享及规范的再构路径。其次,基于话语权的视角,厘清乡村地方政府、原住民、旅游者、大众媒体、乡村经营者等乡村性话语构成体,增强乡村日常话语的发声;原住民和旅游者作为乡村互动的两大重要主体,均对乡村性要素根植情有独钟,二者的话语权联盟对控制乡村性主题传播十分关键,应在尊重原住民第一主体的基础上,调动旅游者的乡愁情结,把乡村性要素根植与乡村游消费相融合,抢夺乡村性话语的议论焦点,即乡村多元化。
在如今快速城市化的冲击下,乡村发生了剧烈变迁,乡村性要素缺失越发严重,与之相对立的“假古董”之风却越发横行,以致乡愁已无处安放。乡村性是乡村旅游的本质特征和独特卖点,保持乡村性应从乡村自然肌理、乡村古建遗存、乡村乡土文化及乡村原住居民等乡村性关键要素入手,借助景观基因信息链构筑乡村性要素系统,同时建立有机循环的乡村性要素耗散结构。以符号系统植入、要素意义泛化、主体间性引导及传播路径再构等多元化路径使乡村性要素真正根植于乡村地区。诚然,乡村性保持是一个复杂多变的持久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