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与逻辑、气与原子
——李约瑟之谜与中西文化之别

2019-02-09 04:48王庆奖原一川
关键词:古希腊原子科学

郭 娜 ,王庆奖 ,原一川

(1.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2.昆明理工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围绕李约瑟之谜“为什么近代科学出现于西方而非中国”展开了热烈讨论。这些研究大都关注中西社会、经济、制度等方面的不同,忽视了思想文化对科学发展的影响。哲学作为孕育科学胚胎的母体,对科学的研究起指导作用。恩格斯认为不管自然科学家有什么样的态度,他们还得受哲学的支配。因此从哲学中找寻其影响科学的因素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

一、问题缘起

中外学者都在试图回答李约瑟提出的问题。有的从社会文化制度的不同,比如李建珊的《“李约瑟问题”的多视角解读》;[1]有的则从思维模式的不同过渡到了地理地缘的角度,陈晓平在《冯友兰与李约瑟问题》一文中指出,冯友兰对于“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近代科学”的回答,由思维模式的差异最终归结于地理环境的不同是合理的,是外史论和内史论的结合;[2]有的从历史的角度出发,陆锵鸣论述了教育、机器、政府、工商业、基督教、数学等因素对于西方科技发展的促进作用,认为科技的发展是一种综合的社会现象。[3]熊秉元等人采用文献统计的方法,画出了历代科技知识比例的变化趋势,认为这些数据呼应了单一权威制度的假说,中国科技发展的落后是制度使然。[4]李约瑟本人也试图寻找针对自己问题的答案,在他看来,应从经济基础与政治制度方面着手:“农业社会与农民对土地的依附、大型水利工程的兴建及作用、中央集权政治、非世袭的文官制度、缓慢的生活节奏、重要资源的国有化、商人的地位、知识分子的角色等”都是可能的答案。[5]针对李约瑟的问题,中国学者在2017年第4 期《古代文明》的“本刊寄语”中总结出,这些成果指向以下几个原因,即“亚细亚官僚制度、现代科学与古代中世纪科学的本质区别、中西自然法观念差异及有机论与机械论世界观差异。”[6]

解李约瑟之谜,需要探究西方科学本身。爱因斯坦曾说过西方科学是两种东西的混合,即希腊的逻辑体系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实验。[7](P187)本文从哲学的视角出发,就这两方面对中西文化的差异进行了讨论。首先与希腊逻辑体系相对照的中国思维模式,是道家的悟道。通过对二者的比较,有助于回答李约瑟问题。其次,对于爱因斯坦所提出的实验,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实验出现在西方而非中国?其实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就是一个不断拷问大自然的过程。不论是化学上对事物的分解与复合、还是物理上用显微镜(或望远镜等)对事物更细致地观察与探索,都体现了西方看待事物的方式。我们所熟知的化学元素的原子论和物理学中力学的永久粒子,追根溯源到哲学,影响它们的则是古希腊的原子论哲学。这样推论起来,本文比较古希腊原子论和中国古代“气”的思想是有依据的。

二、悟道与逻辑

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明。祖辈们在生产活动和学习中都讲究一个“悟”字,即不论干什么事情都需要用心体会和直观体验,在此基础上洞察事物的本质和事物发展的规律。古代所产生的这种认知机制与西方的逻辑思维有着很大的差别。

我们讲究体悟,首先要会“意”,然而“意”又是一种用言语难以表达的思想。《易传》中曾说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8](P599)那么怎样才能会“意”呢?《易传》中接着说道,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8](P599)“象”指表象、现象,即事物在发展、变化中所表现的外部形式。学习者首先通过观察“象”来明白“意”,接着就需要亲身体验了。然而体悟的过程并不简单,体悟者需不断地尝试与纠错,其间要经历困惑与苦恼,有时也没有什么可见的阶段性成果。这看似无规律可循,但其实每一次的尝试与纠错都加深了体悟者的认知。这样不断地进行下去,最终会豁然开朗,从中领会到一般规律与哲理,即所谓的“道”。中国古代一些技术含量较高的活动,都需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也因此在古代,这些基于直接经验的应用技术会领先西方,同时也在日常生活中产生了许多工匠,他们以其精湛的技艺为生活的图景定下了底色。这些手艺人凭借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与钻研在行业内成为佼佼者,如《庄子》的《内篇·养生主》中记载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 踦 ,砉然向然,奏 刀騞 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9](P64)可见厨师分解牛的技术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从一开始的亲眼所见和心领神会、到最后对牛体结构的了然于胸,这其中体现了技艺的不断进步。厨师依照牛的天然结构去解剖,不触碰到经络集聚的部位和骨肉紧密连接的地方,用薄薄的刀刃穿梭于有空隙的骨节和组织部位之间,对于刀刃的运转和回旋游刃有余;每当遇上骨节聚结交错之处,丝毫不敢大意,动作轻微谨慎,最终牛体全部被分解开来。而进刀时的声音无不像美妙的音乐旋律,符合桑林舞曲的节奏,又合于经首乐曲的乐律。这便是一个悟道的过程,正如庖丁所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近乎技矣。”[9](P65)

然而真正能达到庖丁这样高超技艺的人毕竟是少数,因为悟道的过程十分艰难,需要不断地琢磨与坚持。人们经过无数次的体验去感悟,没有明确的指引,这便限制了很多人去发展提升。它不像西方物理、数学上所规定的定理、公式那样明确,人们可以根据它们去推断、分析、证明。也因此这种基于实践的体悟阻碍了以后科技的发展。

我们都知道在数学、物理等学科中有许多定义,而这也是各门学科进行一系列证明的直接前提。西方的这种逻辑思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是古希腊第一个研究概念定义的思想家,他研究了怎样做出定义、什么是定义等问题。他的定义方式是从具体的事物出发上升为普遍的概念,在这其中便应用到了归纳的方法。概念定义和归纳方法,二者都对科学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是科学研究的出发点和前提。苏格拉底主要探究的是实质定义,即旨在研究事物的本质,这是科学中研究定义最普遍的一种方式,是我们寻求知识的一种手段。苏格拉底虽没有建立明确理论,但其逻辑思想为亚里士多德逻辑学说的建立起到了关键作用。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注意到有说服力的论点均具有特定的形状或结构。当他开始研究这些结构时,逻辑学就诞生了,他把这些结构称为三段论。[10](P29)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可以分为“辩证的三段论,修辞的三段论和证明的三段论。”[11](P279)科学知识的“证明三段论”以最初的真实原理为前提进行研究建构,因此可称为科学的三段论。科学知识都是证明的知识。然而在证明之前必须有前提,它们必须是真实的,是证明的本原。在前提之前是不能有其他前提的,当然前提是不需要证明的。亚里士多德将证明的本原区分为以下几种:第一是公理,包括各个学科共有的和每门学科特有的公理,比如“排中律”和“不矛盾律”这些共同的规则;而数学中“平行线永不相交”、“勾股定理”以及“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等,就是学科所特有的公理。第二便是各个学科中不需要证明的定义,如平行四边形、圆、三角形等的定义,和以定义为基础,衍生出一系列的定理和科学知识。最后便是假设,在一定的时候,假设被有根据的应用,做出证明和推论,因此它们并不虚假,具有科学价值。定义、证明和过程中所运用的逻辑方法,作为修筑科学殿堂的基石,深远地影响了科学知识的获取、建构以及科学的发展。正如王克喜在《论逻辑与文化》一文中说道:“逻辑是一种文化现象”,各民族的逻辑类型对其科学发展具有重要意义。[12]

相比较古希腊的定义、公理等,我国传统技术活动则是以实践中形成的直观体验为基础。长期积累的技术知识以隐形的形式积淀于工匠个体之中。师徒之间通过言传身教将本领得以传授。基于手工业和工场手工业的形式,有时候身教胜于言教。在这个体验的过程中工匠师父们不断地雕琢产品、改善工艺,享受着产品在双手中不断升华的过程。在师父们传授手艺的同时,也传递了一种坚持不懈、专注耐心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培养依靠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和行为感染,这恰恰是现代大工业中机器生产和流水线作业所无法承载的。但是近代的科学技术发展不再局限于手工业和工场手工业层次上,科学技术活动也不再是由单一个体用简单工具去亲身实践、慢慢感悟就可以。因而中国的科学持续停留在经验阶段,而未上升到理论。相反,作为西方哲学源头的古希腊思想,则体现了科学产生和发展中的逻辑思维、证明定义等要素。其中影响现代科学发展的最重要成果——电脑,它的编程就是依赖逻辑思维而完成的。这种程序化的思想与道家的体悟是完全不同的。

三、“气”与原子

“气”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概念,是中国古人逐渐从长期的生活实践活动中抽象出来的,并且用它建立了一幅整体的、连续的自然图像。“气”所具有的性质和作用,体现了人们对自然界的认识,而这与西方古希腊的原子论自然图像有着根本的差异。

提到“气”,中国的许多词语中都含有它,比如:气体、天气、节气、怒气、生气、盛气、义气、气味、出气、吸气、风气等,还有我们经常会听到“争一口气”,“人活着就为了一口气”等话语。可见“气”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许多内涵。杨清澄就《说文解字》中的“气”进行了详细的分类,包括单独作名词时的四种情况以及复合词中的五种情况。[13]“气”在甲骨文中就有出现,直到《国语》、《左传》中出现了大量的名词“气”字。《说文》中说道:“气,云气也,象形。”[14](P7)古人用“气”概括了烟、云、雾这些物质形象的状态特征,即朦胧渺茫、飘忽不定,认为宇宙万物的基本物质是“气”。《管子》中有“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15](P245)然而德谟克利特认为万物的本原是原子和虚空。他认为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是不同原子与我们的感觉器官碰撞的结果。[16](P83)他所说的原子是不可再分割、最小的微粒,内部没有空隙,是个充满的、坚实的东西;我们感觉不到它、看不见它,也摸不着它,它的数目又是无限多。与之相反,虚空并不是指空气而是内部空无一物,为原子的运动提供了场所。因此它是一个空间,为原子的运动提供了可能性,原子在其内部的结合与分离产生了自然界的万物。

“气”作为宇宙万物基本成分的宇宙本体,以连续无间、精微无形的状态存在。《管子·内业》中说“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15](P254)意思是说“气”可大可小,它的小可以说其小无内,它的大可以说其大无外,大到无边无际,可见“气”是无形的,我们是观察不到的。聚而生成有形之物则显,散而归于太虚则隐,通过聚和散的两种形式实现了“气”与万物之间的转化。可是具体是怎样转化的,条件是什么,过程是怎样的,对于这些古人并没有进行深入细致地分析。“气”在中国古人的眼里是一个整体的、连续的、模糊的概念。这也就决定了人们习惯用综合的、连续的观点去看待事物的方式。然而西方却是以一种分析、不断分解事物的方式看世界,其中最显著的便是化学上的原子、生物当中的细胞以及物理中的粒子。化学中对物质的探索则是通过实验进行分解与复合,形成了“原子-分子-物质”的构成模式;不止如此,对于原子的结构也进行了研究,比如原子的能层、能级、能量等。化学中原子理论的发展经历了“古希腊的原子论——道尔顿原子模型——门捷列夫第一张元素周期表——汤姆生原子模型——卢瑟福原子模型——玻尔原子模型——电子云模型”的过程。 焜邬 认为,经过化学元素原子论和力学粒子的层层解读,古希腊原子论哲学演变成近代实体论观念、进化为相应的科学图景。[17]由此可见,古希腊的原子理论对科学的发展,人们看待事物的方式都有很大的影响,不断促进各学科去探究物质的本质与结构。正是在这种精神的引导之下,近代科学开始了宇宙的探索,现代科学开始寻求对微观世界和超微观世界的解释。

相反,中国古代在“气”所反映的非粒子性、连续性和整体性特征的影响下,形成了不同于西方的认识系统。我们并没有去分析其本质与结构,却对这一模糊的概念进行了广泛的运用。从天气、节气到生气、怒气,再到气氛、风气等这些词语,我们发现不是光听别人说、或是仅仅观察,就能体会它们真正的意思,更多的时候,需要我们去体验和感悟。生活中天气的晴、暖、冷和热,需要我们去感受;一个人有没有生气,需要我们去感受;气氛的活跃与阴沉,也需要我们去感受。古人认为“气”是构成自然万物的基本质料,自然界中引起物体运动变化的是物体之间的相互感应,而且认为感应的传递是以“气”为中介的。这种看法也影响了古代的科学认识活动。东汉王充认为,玳瑁吸引芥籽、磁石吸引钢针,是因为彼此具有相同气性、能够相互感应;如果其他的物体与玳瑁和磁石的气性不同,则不会发生这种作用。袁运开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论述,从东汉王充、东晋郭璞、北宋陈显微和俞琰,再到明末刘献廷,都是用“气”对磁性这一现象进行了解释。[18]德谟克里特认为,磁石之所以能够吸铁,是因为它们具有相似的原子。磁石的原子活动能力强,虚空多;而铁原子空隙小,一紧一松相互移动产生了磁石吸铁的现象。由此可以看出,古希腊和中国古代分别用原子和“气”对物理现象进行了解释,可见这二者对各自科学的发展都产生了影响。

古希腊原子论形成了原子和虚空的自然观,中国古人以“气”为基础,建立了整体的、连续的宇宙图像。“气”的这种模糊性、整体性,成为了阻碍科学进入实验阶段的一个屏障,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模式朝着连续的、综合的方向发展。相反,由古希腊原子论引发的对物质本质的探索,则形成了西方分析的思维模式,最终促进近代科学进入实验阶段,去不断的分解物质、探索微观世界。

结语

哲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社会文明的象征和时代精神的精华。哲学作为孕育科学胚胎的母体,对于科技的发展具有不可磨灭的作用。从古希腊的哲人到古华夏的圣贤,无不提出了颇富哲学魅力的学说,凝结了欧亚大陆东西两端古代文明和科学幼芽的精髓,因此从哲学中探寻影响科学的因素具有重要意义。古希腊的逻辑思想和中国古代的悟道思想,不仅是在古代,直到今天对于各自地区的发展,都影响深远。“气”与原子这两种不同的自然观,也决定了中西两种文化在思维方式、认识方法等方面存在着差异。科技,是贯穿人类文明史,特别是近现代文明史的强大动力。研究哲学对它的引导作用,不仅是对以前中西科技发展的不同做出了解释,而且对于今天和以后科技发展的导向都具有一定意义。尽管近代科学知识体系诞生在西方,可是科技进步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全球问题,比如自然环境的恶化。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如回过头来看道家所追求的顺应自然、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思想。我们无法分辨不同哲学思想的好与坏,只不过它们适应于人类发展的不同阶段,需要人类不断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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