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政澍
我是在一个日头毒辣的中午时分第一次见到耳闻已久的王数学老师的。
那天,我按照约定,提前5分钟去找大名鼎鼎的王数学辅导功课。他就住在我们县城一高后院,穿过不大的操场,有几排低矮的老式平房,他住在第二排尽头,我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
正疑惑间,脑后忽然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是找我吗?”我回过头,望着眼前这个瘦削的老头,国字脸,平头大眼睛,身着一件略显破旧的老式白背心,不过膝的短裤,脚着一双旧拖鞋,连接处有一处还明显开裂,手里攥着几个空饮料瓶。
“是王老师吗?”我有些迟疑的问道。
“我就是王老师。”他面带微笑语调平缓却铿锵有力。这时候我发现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透出一种坚毅和自信。
他挥手示意跟他进屋,我注意到他右脚似乎有些跛。屋子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局促。他把几个空瓶子随手扔在门后,我看到门后已堆及了不少这样的瓶子,我心头的疑云不由又生一层。
“來,坐在我左边。”我俩坐在一张厚重的旧桌子前,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册数学书。
王数学在我们县城教育界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数学水平高得很,是“全市数学教学带头人”。虽已退休多年,但名声在外,前来请他辅导的学生络绎不绝,我便是慕名而来的众多学生中的一员。
不得不承认,我有些失望。这位被称为全市数学界泰斗级人物的“王数学”,在我想象中应该是温文尔雅的学者型,没料到却是不修边幅的大叔型。他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径自开讲。
正应着那句话“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很快我便感受到王数学的不凡之处。市面上的辅导资料,大多都是先将知识点罗列,然后将作业题附在后面。他用的是自己编的资料,每个知识点下面随即就配有针对性很强的几道题加以强化,这种形式,我之前还未见过。不知不觉间,感觉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长者确实有两下子,成见不觉消退,佩服不觉涌上心头,好奇心也随之增强。王数学讲课从不说废话,一坐下便马上开讲。在随后几次的讲课间隙,我多次想找话题与他攀谈几句以活跃气氛,但他毫不理会,我也只好识相作罢。每次课从头至尾都是“纯学术”交流。
时间很快,最后一节课了。我以为这次要有一个勉励惜别的开场白,谁知节奏依然,这不免让我这个颇具好奇心的学生颇感遗憾了。可能王数学察觉到了我一直的好奇,突然把书本一推,用他那特有的语调,盯着我一字一句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家在城西花石乡,家庭条件差。我爹在学校教书,勉强顾得上一家吃喝,”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大概是六零年前后吧,我这条腿突然疼的厉害。”他拍拍右腿,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疼了好几天不见好,我爹带我到乡里卫生院,医生说是生了疮,没啥大事,让我回家休养。可没几天,疼的更加厉害,走路都走不成。我爹放心不下,赶紧带我进城去县城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我这是骨结核,说这种病很恶道,弄不好会要命。想保命就得把整个右腿锯掉。”听到这里,我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他的语气却依然是不急不缓的,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爹想来想去,觉得我还小,锯了一条腿,这一生就断送了。又带我跑到省城大医院去试试,好的是,省城的医生没提锯腿的事,只是开了几样药,让我回家好好打针吃药。回家后按照药方打了几天吊针,右腿果然轻松多了,我们全家人真是高兴啊!”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我也跟着松了口气。
“可打到第十三天头上,我这右耳朵有点不对劲,有点听不清说话声音。我爹担心,当时又没有电话啥的,就只好给省城医院写了一封信,咨询情况。过了好几天,回信来了,上面四个大字‘立即停用!可是啊,已经晚了!”他摸摸自己的右耳朵,“我右耳是药物性耳聋,腿上也落了残疾……”
“我为啥一直让你坐在我左边?要不我听不清啊!”他笑着看看我,我低下头不忍心去看他。
“这一场大病,在家歇的时间长,没赶上初中开学,一直在家休养。我喜欢数学,就向亲戚借来初中的数学课本,没人教,我就在家自学。几年下来,初高中的数学全部自学完了。后来,我爹托关系让我在乡里学校当了个民师,因为没有文凭,带不了课。就在学校敲铃、修理桌椅板凳,干点杂活、粗活。”说到这,他停下来,拍了拍我俩正在用的书桌,“这桌子,就是我自己做的。”语调中分明就是一种骄傲。
“再到后来,乡里教师紧缺,就让我顶了上去。谁也没想到,我的班竟考了个全乡第一名,从此后我也算是小有名气。文革结束后,市里抽调各乡镇教师进城,我来到市一高,一待就是四十年。”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感慨。
“刚来的时候,没人看的起我。也难怪,学历只到小学,还是残疾。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没房子,我就睡办公室,不怕别人笑话。没多久,市里组织教师考试,我的数学成绩拿了全市第一;参加地区的教师考试,我还是第一。之后,我就出名了。教育局长请我吃饭,还问我‘王老师,你真没上过初中?他还不信哩……”王数学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教了几十年学,北大清华的学生出了十几个,市里给我评了个‘全市数学教学带头人,现在咱学校用的还是我当年编的资料呢。”说至此,他话锋一转,还没等我回过味来,迅速将话题切换到函数方程上。而此刻,这个不修边幅甚至略显邋遢的瘦削老头在我眼里,仿佛全身都泛着金光。
课结束了,我竟有些不舍,他送我到门口,说:“我从没上过一天初中和高中,人啊,全凭自己!”
我充满敬意的向他告别,一路上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