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永 成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黑皮书》(TheBlackBook)是由苏联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下文简称犹委会)和国外犹太人组织联袂编纂,旨在揭露纳粹德国及其帮凶在欧洲特别是在苏联被占领土上大规模迫害、屠杀犹太人罪行的资料汇编。从二战期间开始组织编纂到冷战爆发后被苏联当局查禁销毁,《黑皮书》的坎坷命运正好见证了这一历史转折时期苏联政府对犹太人的政策从关注、利用到限制、打压的嬗变过程。本文拟利用俄罗斯新近解密的苏联历史档案、有关当事人的回忆录以及国外学者的最新研究成果,对《黑皮书》编纂的缘起、编写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以及最终被禁毁的原因做一梳理,藉此加深人们对这一时期苏联对犹太人政策的了解。
1941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后,由于斯大林“对形势估计错误,对战争没有准备”[1]220,苏联丧师失地,损失极为惨重。仅仅几个月时间,“西部苏军集群全军覆没,200多万官兵阵亡,200万人成为俘虏”[2]173。到1941年底,德军已经深入苏联境内600多英里,占领了苏联全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部分地区和将近50%的苏联人口居住地。红军损失坦克2万辆、飞机大约1.7万架。战前数年贮备的武器装备损失殆尽。[3]284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苏联一方面与英、美等西方盟国政府密切合作,携手抗敌;另一方面也把争取西方民众的支持当作战胜纳粹德国的重要保障之一。由于“犹太人在全世界金融和政治上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们在人数上的力量”[4]13,所以,斯大林“需要散居各地的世界犹太人在政治上,精神上和金融上的支持”[5]108。特别是美国犹太社团,人数多达500万,占全世界犹太人总数的1/3,而且拥有超强的政治、经济实力,“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6]247,因此,美国犹太人就成为苏联对外宣传的重点。
为了争取美国以及其他国家犹太人“积极参加反法西斯战斗,发起一个全力援助在反法西斯战争中肩负重任的苏联及红军的运动”[7]100,1942年4月,在苏联政府支持下,数十名苏联著名犹太作家、艺术家、科学家、演员和诗人在战时首都古比雪夫成立了全国性的犹太人反战组织——犹委会。根据联共(布)中央书记、苏联情报局局长亚·谢·谢尔巴科夫和苏联情报局副局长所·阿·洛佐夫斯基等人的指示,犹委会的首要任务就是“向全世界犹太人揭露法西斯主义的凶残本性及其恐怖暴行,特别是对被其暂时占领的苏联地区和被占领国家的犹太人犯下的恐怖暴行”[8]326,希望藉此激发国外犹太人的反法西斯热情。为此,苏联政府给予犹太人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支持:批准犹委会出版发行专供国内外犹太人阅读的意第绪语报纸——《团结报》;组织大型犹太人反法西斯群众集会;向国外犹太媒体邮寄宣传苏联犹太人战时生活的材料;派遣犹委会代表团出访美国、英国、加拿大、墨西哥等盟国,与十月革命后切断关系的西方犹太人重新建立了联系;当然,还有编纂出版《黑皮书》。这些举措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团结国内外犹太人,夺取卫国战争的胜利。
众所周知,犹太人是二战当中受害最大的民族。根据希特勒的极端种族主义理论和反共思想,苏联犹太人一开始就被列为首要消灭对象。卫国战争爆发后,苏联政府竭尽所能,将200多万犹太人疏散到苏联腹地。[9]343但是,仍有数百万犹太人滞留在德国占领区,其中绝大多数沦为纳粹的牺牲品。为了“完全彻底消灭犹太民族”[10]39,希特勒分子在被他们侵占的城市里大肆屠杀犹太人,无论是妇女、儿童还是老人,概莫能免,其状惨不忍睹。据史料记载:“有一些城市和乡村,一年前那里的犹太人还曾在机床旁劳动,还在耕耘土地,而现在那里已经连一个活着的犹太人也不剩了。不论是老人还是怀中哺乳的婴儿,遵照希特勒的命令,犹太人被全部杀光。”[11]61所以,纳粹屠犹(Holocaust)就成为动员全世界犹太人投入同法西斯主义的斗争并积极支援苏联进行卫国战争的最有力的宣传武器。《黑皮书》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早在1942年2月,犹委会主席米霍埃尔斯和责任书记爱泼斯坦在给联共(布)中央起草的有关犹委会的任务草案中就已经提出收集、出版希特勒匪徒屠犹暴行汇编文集的设想。[12]571942年5月底,犹委会第一次全体会议结束后不久,就设立了一个专门负责收集有关纳粹反犹暴行材料的下属委员会。[13]96这就为后来编写《黑皮书》奠定了基础。但是,最早明确提出编纂《黑皮书》的则是美国著名科学家爱因斯坦。[14]2581942年底,美国犹太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The American Committee of Jewish Writers,Artists and Scientists)获悉犹委会设立专门委员会收集纳粹对犹太人进行大屠杀的资料后,非常重视。为了揭露法西斯的罪恶本质,唤醒更多的人支持反法西斯战争,爱因斯坦、美国著名犹太作家肖洛姆·阿什和美国犹太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领导人B.Z.戈德堡联名致电犹委会,指出“苏联是唯一收集了法西斯分子对犹太人进行所有大屠杀的详实资料的国家。这些记录现在就放在犹委会和苏联其他官方机构的档案室里。让美国政府、所有与法西斯主义进行战斗的国家的政府以及全世界的犹太人了解这些事实是完全必要的”[14]258。因此,他们提议“对所有有价值的素材进行收集、加工并以‘犹太人黑皮书’为名的正式文献的形式出版”,同时希望取得英国、巴勒斯坦和其他国家的公共组织对出版《黑皮书》的支持。[[15]246犹委会收到这个建议后,立即把它列入议事日程。1943年2月,在犹委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不少委员在发言时指出,犹委会应当派犹太作家、社会活动家、艺术家到已解放的城市和乡村去“搜集关于德寇杀人放火罪行的材料,并将其记录在案”,由于“犹太人再没有其他的代表机构,因而委员会应当承担起这项任务”。[16]71这个建议得到全体与会者一致赞同。
1943年4月23日,犹委会领导人把出版《黑皮书》的计划上报给谢尔巴科夫。他们认为接受美国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的建议,以便“获得在英国、巴勒斯坦和其他国家的公共组织对出版《黑皮书》的赞助是明智之举”,同时指出,犹委会“不仅必须向编委会派出代表,而且必须实际控制这个极其重要的出版物”。[15]246他们还列出了参加《黑皮书》编委会的人名单。由于国外的犹太人组织已经决定5月份在美国召开筹备出版《黑皮书》的特别会议,所以犹委会请求谢尔巴科夫尽快给予指示,但是并未引起苏联当局的重视。
1943年夏,在犹委会代表团访美期间,米霍埃尔斯和著名诗人伊·所·费费尔专程赴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拜访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再次提出了这个计划。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为此给苏联情报局连发数封电报,请求尽快给予指示。[14]258在爱因斯坦的敦促下,这个问题才最终得到解决。洛佐夫斯基后来说,当苏联情报局收到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发来的关于编辑出版《黑皮书》的电报时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此书应包括希特勒在欧洲暴行的材料,这样这些材料就可以服务于反法西斯主义斗争”[17]189。他把这一建议向谢尔巴科夫作了汇报。谢尔巴科夫指出:“如果可以一起收集这些材料并用来反对希特勒,那就必须做。”[17]189随后,洛佐夫斯基复电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批准犹委会与美国犹太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共同编辑、出版《黑皮书》。由此可见,正是考虑到编纂《黑皮书》对反法西斯战争有利,苏联当局才批准了该计划。
经犹委会与国外犹太人组织反复磋商,最终确定由犹委会、美国犹太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和巴勒斯坦犹太民族委员会共同负责《黑皮书》的编辑、出版工作:所有参与者共同搜集材料、统一整理,未来该书将在苏联以俄文出版,在巴勒斯坦以希伯来语出版,在美国以英语和意第绪语出版,此后还会翻译成其他语言出版。[18]48由此可见,《黑皮书》计划就是苏联打算调动国外犹太人舆论来为卫国战争服务的整体宣传战略的一部分。
1943年7月,《黑皮书》的材料搜集和整理工作在苏联、美国等地同时启动。《黑皮书》计划的目的虽然毫无争议,但整个编纂出版工作却并非一帆风顺。在苏联国内外,围绕着《黑皮书》的编写内容和出版、发行等问题产生了一系列的矛盾与冲突,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黑皮书》后来的命运。
苏联情报局刚一批准,苏联国内《黑皮书》的宣传和组织工作就正式开始了。1943年7月27日,《团结报》大张旗鼓地报道了犹委会与国外犹太人组织合作编纂《黑皮书》的消息,并呼吁广大读者提供有关纳粹屠杀犹太人暴行的证明材料。不久,经谢尔巴科夫和联共(布)中央宣传鼓动部部长亚历山德罗夫批准,犹委会成立了《黑皮书》编纂委员会,成员包括米霍埃尔斯、贝格尔森、费费尔、马尔基什、克维特科、加尔金、希梅利奥维奇和福里克维奇,他们均是犹委会的核心成员。
1943年12月底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访问回国后,《黑皮书》计划在莫斯科紧锣密鼓地实施起来。犹委会便成了纳粹反犹暴行的文献中心。《团结报》的记者、红军战士和犹太人幸存者络绎不绝地带来了大量关于纳粹占领下犹太人命运的材料。人们经常来到克鲁泡特金大街的犹委会办公室,倾诉他们的悲惨遭遇。1944年4月,爱泼斯坦在犹委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宣布,《黑皮书》将用俄语、英语、意第绪语、希伯来语、西班牙语、德语和其他语言出版。[19]67这表明,犹委会对《黑皮书》的未来充满信心。
不过,早在犹委会筹划编纂《黑皮书》之前,著名犹太作家爱伦堡就已经开始独立搜集法西斯分子屠杀犹太人暴行的材料。作为深受前线官兵喜爱的《红星报》随军记者,爱伦堡每天都会收到许多来信。他经常到前线采访,是法西斯匪徒大量兽行的目击者。战争伊始,爱伦堡就着手收集有关纳粹战争罪行的文件和材料。“红军战士把在毁灭的城镇和村庄里发现的日记、遗嘱、照片、歌曲和文件带给了他。游击队员们也把许多证明纳粹罪行的文件和材料交给了他。”[20]XIX到1943年,他已积攒了上千封信,成为“拥有最丰富的关于法西斯对犹太居民所施暴行材料”[21]247的人。1943年之初,他已定出计划,准备出版3本有关战争期间犹太人命运的书,其中第一本要讲述的就是苏联犹太人的不幸遭遇。[20]XX尽管没有入选《黑皮书》正式编委(犹委会第一次推荐的编委会里本来有爱伦堡,后来不知为何没有获得谢尔巴科夫的批准),但爱伦堡还是积极参与了《黑皮书》的编纂工作。他在回忆录中说:“1943年底,我同瓦·谢·格罗斯曼一起动手编写一部我们预先称之为《黑书》的文献集。”[22]3411944年1月中旬,在犹委会组织的一次大会上,爱泼斯坦称爱伦堡是“《黑皮书》最积极的发起人之一”[13]98。
这样一来,《黑皮书》计划在苏联国内一开始就形成了两个中心。这就为后来犹委会与爱伦堡在《黑皮书》编纂问题上的冲突埋下了伏笔。
《黑皮书》编委会成立后,由于组织不力,工作进展缓慢。1944年春天,犹委会又成立了以爱伦堡为主席的《黑皮书》文学委员会,为该书的出版做准备。[14]256爱伦堡走马上任后,先后把格罗斯曼、谢芙琳、克维特科等24位著名作家吸收进了文学委员会,其中还包括3位俄罗斯作家,目的是为“避免给人留下这本书纯粹是由犹太人在编纂的印象”,并且“需要赋予这本书以友谊和团结的特性”。[23]251文学委员会与原来的《黑皮书》编委会在职能上并没有明确的划分,有些人员还是重叠的。从表面上看,《黑皮书》编委会主要从事的是文件材料的收集工作,而文学委员会既要收集文件资料,又要对之进行编辑整理和文学加工。
随着时间的推移,犹委会和爱伦堡的矛盾逐渐暴露出来。双方不仅都以《黑皮书》计划的领导者自居,而且在该书内容上也产生了分歧。爱伦堡认为《黑皮书》主要应当记录“有关德国人在苏联领土上的暴行”,而犹委会则相信《黑皮书》应当是一部囊括“德国人无论在哪里所犯暴行的书”。[14]258按照最初计划,犹委会编纂的《黑皮书》只是“在美国出版的总的《黑皮书》的一部分”[24]54,仅用于在苏联国外出版。但是,爱伦堡领导的文学委员会则规定,《黑皮书》的基本文本是俄文版,他们不仅希望《黑皮书》用多种文字在苏联国外出版,而且还要求同时用俄语在苏联国内发行。由于分歧较大,犹委会很可能在爱伦堡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撇开文学委员会开始按照自己的意图编纂《黑皮书》。这样,就在事实上形成了两个编委会:原来的《黑皮书》编委会在犹委会的领导下,以在苏联国外出版该书为目的;而以爱伦堡为首的文学委员会则继续为苏联国内出版俄文版《黑皮书》而工作。不过,犹委会对于在国内出版俄文版的《黑皮书》仍持积极的支持态度。
文学委员会成立后,在半年多时间里,既没有职员,也没有合适的办公地点——当其他人在刚解放的地区忙着采访和收集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罪证时,往往只有爱伦堡一个人留在临时设在监狱里的办公室坚持工作。1944年8月23日,米霍埃尔斯和爱泼斯坦致函谢尔巴科夫,正式提出在国外出版《黑皮书》的同时,也在国内出版俄文版《黑皮书》,以满足苏联广大读者的需要。为此,他们提议单独设立一个以爱伦堡为主席的文学委员会,并成立一个由秘书、顾问、文学编辑、女打字员(速记员)4人组成的专门机构来负责此项工作。[21]247尽管这个机构很小,但却解决了文学委员会的燃眉之急。为了扩大材料来源,文学委员会复印了一个标准信件寄给了数十名通讯记者,请求他们提供有关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所有证明文件。与此同时,1944年9月6日,爱伦堡受命提交了一份关于《黑皮书》编纂目的和内容的书面报告,并阐述了出版该书的重要性,但是却没有收到直接答复。后来有人通过犹委会转告他:“编吧!如果好就会出版。”[23]249爱伦堡对此非常不满。10月13日,他在文学委员会会议上指出,“这本书的作者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德国人。它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我不明白‘如果好’是何含义。这不是一本内容不详的小说”[23]249。直到这时,爱伦堡对《黑皮书》能否用俄文在国内出版仍然心存疑虑。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出乎爱伦堡意料的事情,彻底激化了他与犹委会之间的矛盾。1944年秋天,犹委会接到苏联驻美大使葛罗米柯发来的电报,“催促寄发为《黑皮书》准备的材料。否则该书将在没有苏联材料的情况下在美国出版”[14]258。爱泼斯坦由于担心犹委会的工作前功尽弃,只好给美国寄去一批没有经过充分批评分析的材料。[25]31这些材料大约有552页,包括爱伦堡收集的证词。由于此事根本没有征得爱伦堡和文学委员会的同意,这表明犹委会不仅抛开文学委员会在编辑另外一本《黑皮书》,而且也没有给予爱伦堡和文学委员会应有的尊重,所以爱伦堡获悉后怒不可遏。他无法想象自己被犹委会举荐来编辑《黑皮书》,并且为之“花费了不少时间、精力和心血”[22]341之后,竟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况且,该书第1卷的出版准备工作已接近尾声。1945年1月30日,爱伦堡在给犹委会的信中公开摊牌说:“不可能有两种《黑皮书》来分别供给国内市场和用于出口,……在美国发来另一部有关苏联部分的内容与我们的材料不相符合的《黑皮书》,将使我们的工作失去意义”,因此他坚决要求制止未经他和文学委员会同意而在美国发表《黑皮书》中苏联方面的材料,并且声明,否则他就将不得不放弃由他负责进行的《黑皮书》编纂工作,“而此事的全部责任将由犹委会承担”。[26]251-252
爱伦堡与犹委会之间的冲突惊动了洛佐夫斯基。为了解决双方的矛盾,洛佐夫斯基任命了一个以俄罗斯联邦国家监督部副部长所·列·布雷格曼为主席,由约·西·尤泽福维奇、A.A.谢韦林、列·罗·舍伊宁和米·马·鲍罗廷等5名苏联官员组成的审查委员会,对爱伦堡和犹委会为编纂《黑皮书》而准备的材料进行长达3周的仔细审查。1945年2月26日,审查委员会做出最后结论:由爱伦堡编辑的书稿大部分都写得不错,包含了有价值的材料,但是因为对客观材料进行了文学加工从而有损于作为文献汇编的《黑皮书》的形象,而且评估委员会认为,书稿中有关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以及其他人当中叛国者的卑鄙活动叙述过多,削弱了重在谴责德国人的力量,而这才是该书首要的和明确的目的;犹委会准备的《黑皮书》材料均系原始文献:纳粹屠杀犹太人暴行目击者的证词、信件、来自游击队员的报告、德国战犯的口供等。尽管材料缺乏完整性,选择的基本原则也存在严重缺陷,并且没有得到很好地编辑,但这些材料更适合于编辑一本真正的《黑皮书》。犹委会所从事工作的最高目标应该是出版一本真正的《黑皮书》,以便控诉德国人的反犹暴行及其对物质和文化价值的毁灭。爱伦堡领导下的作家们所从事的工作的最高目标可以是出版一系列关于德国人反犹暴行的、具有政治和文学意义的小册子。两本书稿都需要附上原始照片,经认真修改后均可以出版,各有其读者,可以相辅相成。[27]252-254应该说,审查委员会的这一结论还是比较客观的。
洛佐夫斯基在与布雷格曼讨论后,决定亲自出面调解爱伦堡与犹委会之间的矛盾。1945年3月5日,洛佐夫斯基致函爱伦堡,指出由文学委员会编纂的《黑皮书》“不仅可以服务于复仇事业,而且也将成为根除遍布于全世界的法西斯政策和法西斯意识形态的战斗武器”,建议爱伦堡继续完成这项未竟的重要事业,并承诺“将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出版这本书”。[28]255但是,这毕竟是一部经过文学润色的材料。为了避免英美敌对势力提出异议,同时“还需要一部由证明文件、目击者的证据以及专家的结论等编成的书籍”,正式的《黑皮书》将交由犹委会编纂出版。两本不同的《黑皮书》可以相辅相成,而且,要比一本书好,“这只会有助于我们的事业”。[28]256不过,这一肺腑之言并没有解开爱伦堡的心结。他一怒之下辞去了文学委员会主席职务,并宣布停止文学委员会的一切活动。[29]2561945年春,爱伦堡和犹委会之间的冲突达到了顶峰。他对犹委会进行了猛烈抨击,同时也遭到犹委会和苏联情报局的严厉批评。
爱伦堡辞去《黑皮书》文学委员会主席后不久,著名犹太作家格罗斯曼受命接任俄文版《黑皮书》主编。《黑皮书》也由原来的两个版本合二为一。1945年5月,洛佐夫斯基下令成立新的编委会并接收了编辑《黑皮书》的所有材料。新的编委会由鲍罗廷任主席,包括特罗扬诺夫斯基、尤泽福维奇和谢韦林等人。编委会阅读了《黑皮书》的材料,针对一些特殊的细节提出了修改意见,然后向洛佐夫斯基提交了一份报告,积极赞同出版该书。6月,另一个特别顾问又对所有材料进行了审查,对于其中有关当地人帮助德国人消灭犹太人的材料提出了强烈批评。7月9日,编委会接受了这些批评,删除了几乎所有关于当地人与敌人合作的内容,并决定从纳粹罪行调查国家委员会采集文献和照片补充《黑皮书》。此后,格罗斯曼领导文学委员会一边整理旧资料,一边从源源不断的涌来的新资料中挑选有特性的证词。由于《黑皮书》在纽伦堡审判期间将被苏联检举人当作证据来使用,所以必须尽快完成。1945年秋,俄文版《黑皮书》的编辑工作终于完成,并通过了最后审查。1946年初,其副本经苏联情报局书籍部转交给美国、英国、保加利亚、法国、意大利、墨西哥、澳大利亚、波兰、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巴勒斯坦等对苏联友好的组织出版。在苏联国内,文学和出版事务管理总局(Главлит)也批准出版《黑皮书》,并将其列入1946年的出版计划。3月,该书交由意第绪语《真理报》出版社出版。[30]259-260;[7]161《黑皮书》在经历了4年的艰难历程后终于成功在望。
《黑皮书》计划在苏联国内一波三折,但在国外却搞得有声有色,非常顺利。1944年秋,美国犹太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和巴勒斯坦民族委员会联合成立了《黑皮书》委员会。戈德堡和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政治部领导人、拉比莫里斯·珀尔兹韦格(Maurice Perlzweig)同时出任主席,成员包括瑙姆·戈尔德曼、约瑟夫·布雷宁(Joseph Brainin)、拉斐尔·马勒(Raphael Mahler)博士、鲁宾·索尔特曼(Rubin Saltzman)、A.塔尔塔科维尔(A. Tartakower)博士和巴鲁克·朱克曼(Barnch Zucherman)等一批犹太社会名流。[18]65犹委会在给联共(布)中央的报告中说,德国著名犹太作家利翁·福伊希特万格、英国首席拉比赫兹博士、英国犹太人社团联合会主席布罗杰茨基教授、美国著名犹太作家肖洛姆·阿施等也参加了《黑皮书》的编辑出版工作,且均为编委会成员。[21]247
1944年12月27日,《黑皮书》国际代表大会在纽约举行。来自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摩洛哥、突尼斯、阿根廷、乌拉圭、古巴等9个国家的犹太人代表出席了大会。美国各城市的《黑皮书》委员会代表报告说,他们已经募捐到数千美元。爱因斯坦、托马斯·曼、埃莉诺·罗斯福(她是应爱因斯坦邀请支持这一计划的)和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主席斯蒂芬·怀斯当选为《黑皮书》委员会的荣誉成员。苏联犹委会主席团拍发了一封由16名成员共同签名的贺电。该书的筹备和出版经费由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和美国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平摊,许多费用靠募捐而来。
1945年3月27日,美国犹太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犹委会、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和巴勒斯坦民族委员会联名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举行了一个宣传《黑皮书》的大型集会。会场的横幅上写着:“为600万被杀害的犹太人伸张正义。一个历史性的证明。犹太人的控告。”[7]163苏联驻纽约总领事基谢廖夫和罗斯福总统的代表等官方人士参加了在战争难民委员会为《黑皮书》举办的义宴。因为国外的《黑皮书》计划是由一批在国际上具有重大影响力的犹太社会名流负责操办,并以民间方式运作,加上来自美国政府的支持,所以整个工作进行得顺风顺水。
1945年9月,英文版《黑皮书》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爱因斯坦用德文为该书撰写了前言,并且4个合作者均收到了一份用他们母语写的副本。英文版《黑皮书》是在犹委会密切配合下编纂的,因为它提供了有关苏联犹太人的材料,所以深受苏联人信任的戈德堡立即把序言和英文校样寄到莫斯科交由犹委会进行审查。9月7日,他致函米霍埃尔斯和费费尔说:“我们能够做到你们所要求的一切变更”,并询问“我们是否可以先行出版?”[19]68
但是,由于认识不同,犹委会对爱因斯坦的序言提出了很大异议。爱因斯坦在序言中指出,出版《黑皮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读者相信:“一个保护生存安全的国际组织如果不是仅限于确保国家免遭军事进攻,而是允许藉此保护帮助各国少数民族时,它才能够有效地实现其目标。归根到底,每一个人都应该受到保护以免遭杀害和非人待遇”,只有“放弃在过去几十年里发挥着决定性作用的不干涉原则”,才有望真正做到这一点。对于在过去几年战争中受害最大的犹太民族来说,鉴于他们在欧洲一些地方已经无法生存下去,所以各参战国政府和国际机构不仅应当履行既定协议,支持犹太人在巴勒斯坦故国建立一个安全的避难所,而且要求“巴勒斯坦在经济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向犹太移民开放”。[7]167-168这不仅直接触及苏联政府强制国内数百万少数民族人口迁移问题,而且可能会冲击苏联对于国内犹太人的政策(苏联担心这会引发国内犹太人向巴勒斯坦的移民潮),给西方国家将来插手苏联国内民族事务提供借口。因此,尽管犹委会对爱因斯坦非常尊敬,但是却不敢苟同他的观点。[14]258犹委会与洛佐夫斯基协商后,建议美国犹太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对这个序言进行修改。随后,米霍埃尔斯、格罗斯曼和费费尔联名致函戈德堡:“当持有不同信仰的人参加《黑皮书》编纂的时候,所有有争议的部分都必须删除。对我们来说,只有那些包含无可争辩的事实的内容才可保留。就关于迫害犹太人的序言来说,我们相信像这样一个内容削弱了我们对法西斯主义的指控”[7]163。
为了消除争执,爱因斯坦同意对序言做一些修改。但是,1946年3月,经过修改的序言仍未得到犹委会认可。洛佐夫斯基指出:“我们委员会发现其中有犹太复国主义倾向和一些从耶路撒冷被攻陷谈起的犹太民族的历史问题。这份材料和反法西斯斗争没有任何关系。我只好发电报要求别把这篇文章排进去。”[17]1901946年初,正在莫斯科访问的戈德堡致电美国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说:“该序言必须取消”,结果几经交涉,这个被美国犹太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委员会称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犹太人”所撰写的序言最终还是没有得到采用。[19]200
不仅如此。洛佐夫斯基还指示通晓英语的鲍罗廷和特罗扬诺夫斯基对《黑皮书》英文校样进行审阅,删掉了一些苏联方面不能容许的内容。在拖延了3个月后,犹委会才把校样寄到美国,发出了准予付梓的电报。1946年春,英文版《黑皮书》在纽约出版。犹委会收到了从美国寄来的10册书,分发给了洛佐夫斯基、米霍埃尔斯、希梅利奥维奇和尤泽福维奇等人。1946年2月19日,约瑟夫·布雷宁致函犹委会,邀请它派代表参加1946年春为英文版《黑皮书》举行的大型发行仪式,但犹委会并未派人出席。
《黑皮书》在美国出版后,立即在新闻界和公众当中引起强烈反响,同时还举行了一些集会和会议。最重要的是,有数千册书立即被专门空运到正在对纳粹战犯进行审判的纽伦堡并分发一空。来自世界各国的记者云集此地,这就意味着让全世界都注意到法西斯匪徒的屠犹暴行。洛佐夫斯基后来指出,“在纽伦堡审判期间,《黑皮书》的确发挥了很大作用……它是打到那些坐在被告席上的人脸上的一记耳光”,甚至承担了类似于第6名控诉人发言的特殊任务。[17]190俄文版《黑皮书》复印本也被送到参加纽伦堡审判的苏联诉讼团领导人Л.В.斯米尔诺夫手中。他在发言中使用了书中的材料。[30]260作为《黑皮书》编委会成员之一的舍伊宁也参加了纽伦堡审判,为希特勒匪徒的受害者进行辩护。
俄文版《黑皮书》送进出版社后,犹委会依然壮心不已。它不仅想看到该书用俄文出版,而且希望用意第绪语出版。美国方面传来消息说,该书将作为英文版《黑皮书》第2卷在海外出版。米霍埃尔斯也证实了这一消息。[14]259,[19]200由于新的资料源源而来,为了能够把所有的材料囊括进去,1946年4月25日,米霍埃尔斯在犹委会主席团会议上提出了一个大胆计划:“我们必须提出有关继续进行这项工作的问题”[14]259。格罗斯曼也认为应该坚持下去,而且将这一点告诉了洛佐夫斯基。他要求大家精诚团结,共同支持这一宏伟计划,“只要《黑皮书》一日不摆上桌子,我们的工作就是绝对必要的。即便是《黑皮书》出版之后,犹委会也必须有一个人负责收集资料”[14]259。犹委会已经不满足于出版一本《黑皮书》,还想接着编辑出版第二本、第三本……但是,它没有料到,不幸正在一步步地悄然逼近。
1946年3月,《黑皮书》交付意第绪语《真理报》出版社后,本来在下半年就应该完成的出版工作,因为出版社技术设备落后而一拖再拖。无奈之下,犹委会决定向联共(布)中央书记日丹诺夫求助。这时,爱伦堡也抛开与犹委会之间的宿怨,伸出援手。11月28日,米霍埃尔斯、费费尔、格罗斯曼和爱伦堡联名上书日丹诺夫,请求他帮助加快《黑皮书》的出版,在1947年第一季度为该书出版调拨一批急需的物资。[30]26012月3日,日丹诺夫把此信批转亚历山德罗夫处理。不料联共(布)中央宣传鼓动部在对《黑皮书》的内容进行了两个月的审查后竟然做出结论:此书不宜在苏联出版。[31]261-262
尽管如此,意第绪语《真理报》出版社在1947年6月还是根据文学和出版事务管理总局的指示,批准印刷厂排版印刷5 000册《黑皮书》。但是,就在该书大部分(总共42个印张已经印好36个)已经装配和印刷完毕之时,8月20日,文学和出版事务管理总局突然发布命令,勒令出版社停止印刷。
作为犹委会主席和《黑皮书》计划最热情的支持者,米霍埃尔斯决不甘心功亏一篑。1947年9月18日,他再次上书日丹诺夫,指出《黑皮书》并未过时,“反动新闻界正在试图摆脱德国法西斯在临时占领地区灭绝犹太人的责任,把对这些罪行的严厉谴责强加到当地非犹太人身上”,在与反动势力的斗争中,《黑皮书》的出版“无疑会扮演一个反宣传的证明文件的角色”,因此他代表犹委会请求日丹诺夫“指示完成这个及时的、重要的出版物”。[32]262-263日丹诺夫再次把信批转中央宣传鼓动部处理。10月7日,中央宣传鼓动部出版署主任M.莫罗佐夫致函日丹诺夫秘书处说:“宣传鼓动部字斟句酌地研究了《黑皮书》”,认为它含有严重的政治错误,故“不能出版”。[33]263日丹诺夫还是有点犹豫不决,遂把此事交由斯大林最后定夺。斯大林明确表示:“当我们所有民族都在受难的时候,为什么要突出这一(犹太人的)苦难?”[13]104这就等于给《黑皮书》正式宣判了死刑。
米霍埃尔斯闻讯大为震惊。他与马尔基什等人设法拜会了苏联部长会议副主席莫洛托夫和卡冈诺维奇,试图挽回颓局,但无果而终。随后,尚未印完的《黑皮书》被遗弃在印刷厂潮湿的仓库里,无人问津。[34]2641948年2月13日,费费尔致函中央宣传鼓动部第一副部长谢皮洛夫,希望在《黑皮书》原定发行量被取消后,允许把剩余的几个印张印完,以便能装订150—200本成书,“这些书可以存放在各图书馆的密藏室、德国法西斯罪行调查特别委员会以及各反法西斯委员会”[35]265。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要求也没有得到批准。1948年底,随着犹委会被查封,此书也被销毁。
《黑皮书》为什么在苏联最终遭到禁毁的命运?原因有三:
首先,随着美苏冷战爆发,《黑皮书》已失去利用价值。从苏联方面来看,《黑皮书》计划一开始就是为其战时对外宣传政策服务的,而并非真正出于对犹太人悲惨命运的同情。(1)战争期间,苏联当局在国内就刻意淡化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在有关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报道和调查报告中,故意用“和平公民”取代“犹太人”,或者干脆限制报道。参见Л.Люкс, “Еврейский вопрос в политике Сталина”, Вопросы Истории, 1999, №7. c.44;瓦西里·格罗斯曼《生活与命运》,力冈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xxv页。因此,苏联当局本身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战争刚结束的一年半时间里,由于美苏之间的冲突还没有公开化,所以,《黑皮书》计划得以继续运行。但是,当美苏反目成仇,从合作走向对抗后,苏联再也无法鼓动西方国家的犹太人来为自己的政策服务了,《黑皮书》原有的价值便不复存在。
战后苏联对德政策的调整也是影响《黑皮书》命运的一个重要因素。1947年11月,苏联与西方在处置德国问题上公开决裂,双方在各自的占领区开始筹建独立的中央政府。为了把未来的东德政府纳入苏联的轨道并与之建立友好关系,斯大林对德国的政策发生重大转变:他不仅下令解散调查和审判法西斯德国侵略者罪行非常委员会,还下令终结所有与德国人罪行有关的案件(包括纳粹屠犹)。因此,《黑皮书》在苏联的对外政策中就变成了一大障碍,它的出版“毫无疑问是和苏联的整个政策相冲突的”[20]XXIII,XXVI。
第二,《黑皮书》的内容不合苏联当局的胃口,成为不合时宜的出版物。大体来说,《黑皮书》的材料可以分为3类:一是死里逃生的法西斯暴行的见证人和受害者留下的信件、日记、速记报道和证词;二是苏联作家所写的文章,这些文章是根据《黑皮书》的编辑们能够得到的证词、信件、日记和速记报道加工而成的;三是由调查和审判法西斯德国侵略者罪行非常委员会提供的材料。[20]XI根据苏联当局的旨意,大量有关巴比亚谷地大屠杀、对死亡集中营境况的描写、遍及苏联各地的当地人(特别是波罗的海共和国和西乌克兰的居民)与德国人勾结残害犹太人、趁机掠夺犹太人的住宅和财物以及叙述苏联政权对已解放地区的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漠不关心的内容都被删掉。与此同时,增加了大量讲述苏联公民是如何拯救犹太人的材料,但是到头来还是不能合乎苏联当局的要求。
1947年2月3日,亚历山德罗夫在给日丹诺夫的报告中指出,《黑皮书》在思想内容方面存在两大严重问题:一是贯穿全书的主导思想是错误的,它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德国人在对苏战争中“劫掠和消灭的仅仅是犹太人”;二是格罗斯曼臆造了一个德国人“屠杀苏联各个民族的某种次序”,而事实上,“希特勒分子在同一时间无情屠杀的是苏联所有民族”,并非像书中宣扬的只要得到“俄罗斯人身份证”、相貌长得不像犹太人等就能够幸免于难。[31]261-262斯大林也认为该书过分渲染了犹太人的灾难。
其实,谁都知道犹太人是纳粹大屠杀的主要受害者,是希特勒种族灭绝的首要对象。奥斯威辛、特雷布林卡等地的集中营就是明证,“其目的就是要灭绝以色列民族”[38]179。在欧洲的1 100万犹太人当中,有600万人就惨死在法西斯的屠刀之下,其中将近一半是苏联犹太人。[39]371-372“这是犹太人继中世纪的西欧、19世纪末的俄国之后所遭受的第三次,也是规模最大、手段最残暴的一次迫害与屠杀。”[40]24所以,对犹太人而言,《黑皮书》可以作为一部新的《耶利米哀歌》,“一座纪念碑……一块冰冷的墓碑,每个犹太人都可以藉此来哭祭自己受到伤害的亲朋好友”[41]18。
但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战后苏联当局已经不再需要对纳粹屠犹的宣传了。(2)1945年到1963年,苏联官方出版物中甚至没有提到犹太人是纳粹侵略者的受害者。参见Hilary L. Rubinstein, Dan Cohn-Sherbok, Abraham J. Edelheit and William D. Rubinstein, The Jews in the Modern World:A History Since 1750 , Arnold, 2002, p.191.就连洛佐夫斯基后来都认为,“当中央委员会禁止在苏联出版该书时,这也是正确的事情,因为苏联人并不需要这样一本书。在我们国家所有民族都遭受了希特勒分子侵略所带来的灾难”[17]190。所以,无论犹委会领导人和《黑皮书》编辑们如何强调该书对于苏联读者的重要性,在苏联领导人眼里,它已经变得有害无益,甚至是一种“冒犯”[3]125。因此,自然也就胎死腹中了。
第三,战后苏联国家反犹主义开始抬头,出版《黑皮书》无异于给自己抹黑。1947年美苏冷战爆发后,苏联对犹太人的政策也由扶持利用转变为打压、限制。因此,苏联国内的反犹主义死灰复燃。1947—1948年,苏联当局掀起了一场反对“世界主义”运动,犹太人因为和西方联系最广、受西方影响最大而沦为重点打击对象。俄国著名学者罗伊·梅德韦杰夫指出:“反对‘世界主义’的斗争具有明显的反犹性质。在当时的日常政治用语中,‘世界主义者’‘犹太复国主义者’‘犹太人’几乎就是同义词。”[42]966因此,“所谓反世界主义者运动,几乎就是反犹太人运动。”[43]94特别是1948—1953年,苏联当局自上而下发动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反犹运动,犹委会主席米霍埃尔斯被苏联当局暗杀(3)关于米霍埃尔斯被苏联国家安全部暗杀的详情,参见宋永成《米霍埃尔斯之死与苏联对犹太人政策之变化》,《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数以千计的犹太知识分子、科学家、政治领袖、国家安全部职员和私营单位人员都遭到无情地审讯,丢掉了职位,并且受到公开地嘲弄、奚落、恫吓和监禁。许多人被枪毙”[43]94-95。1953年1月,斯大林亲手炮制的“医生案件”更是把清洗的矛头直指被视为美国“第五纵队”的整个苏联犹太民族。如果不是斯大林在3月5日突然去世,苏联犹太人可能就会面临一场灭顶之灾。[43]4显而易见,在这种形势下出版《黑皮书》,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黑皮书》被查封销毁后,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当苏联当局开始策划“犹委会案”之时,它又成为指控犹委会的主要罪证之一。1948年11月20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以犹委会“乃是反苏宣传的中心,并且经常向国外情报机关提供反苏情报”为由,下令查封了犹委会。[36]371-3721948年12月到1949年1月,犹委会领导人费费尔、希梅利奥维奇、贝格尔森、布雷格曼以及与犹委会有关的苏联情报局领导人洛佐夫斯基、尤泽福维奇等数十人相继被捕。随后几年,他们在狱中备受折磨,最终屈打成招。1952年5—7月,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审判庭对洛佐夫斯基、费费尔等15人进行了秘密审判。判决书中关于《黑皮书》部分写到:“犹委会领导人同美国犹太民族主义者沆瀣一气进行民族主义活动的鲜明例证,就是1946年出版了所谓的《黑皮书》。这件事是犹委会经洛佐夫斯基同意与美国和巴勒斯坦的犹太民族主义者共同进行的。该书把犹太人特别单独列为一个与其他民族相对照的类别,夸大犹太人对世界文明的贡献,把注意力只集中于二战中犹太人所遭受的牺牲上,贩卖法西斯主义据说仅仅是对犹太人,而不是对所有各个民族及世界文明具有威胁性的思想。”[37]3788月12日,洛佐夫斯基、费费尔等13人被国家安全部以叛国罪枪决。1953年1月,布雷格曼病死狱中。
如前所述,《黑皮书》是为了宣传动员西方国家犹太人特别是美国犹太人支持苏联的卫国战争而编纂的。犹委会的战时对外宣传工作(包括编纂《黑皮书》)不仅赢得了国外犹太人对苏联的广泛同情和支持,为红军和饱受战争之苦的民众募集到价值数亿美元的金钱和物资援助,而且有效地配合了苏联在政治、军事和外交方面的行动,对卫国战争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4)据洛佐夫斯基1952年所说,仅美国的俄国战争救济组织一家就为苏联募捐了9 300万美元。参见Судебное следствие:Допрос подсудимых С.А.Лозовского, В.П.Наумов, Неправедный суд,Последний cталинский расстрел(cтенограмма судебного процесса над членами Еврейского aнтифашистского комитета), Наука, 1994.c.159. 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也指出,苏联情报局和犹委会的活动“显然有利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政策和共产党,理当被视作有益的和必不可少的。”参见尼基塔·谢·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回忆录》(第2卷),述弢、王尊贤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984—985页。但是,当美苏由昔日的盟友转变成冷战的对手后,苏联当局却背信弃义,倒打一耙,把犹委会呕心沥血编纂《黑皮书》的正义之举诬蔑为叛国通敌的“罪证”。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这固然是苏联犹太人的不幸,但更是苏联社会的悲哀!
从编纂到禁毁,《黑皮书》的历史见证了从二战到冷战苏联对犹太人政策的蜕变过程,也成为这一时期苏联犹太人命运的一个缩影,折射出苏联政治的两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