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晓 鹃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班马异同》是南宋倪思所撰,元代刘辰翁评语与之合刻,则题为《班马异同评》。《班马异同》通过比较《史记》与《汉书》对应的篇目,考其字句异同,以观二书得失,从而创造出一种新兴的史书研究体例与模式,在“班马异同”比较史上有较高价值。刘辰翁的评语是此书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就刘辰翁的几条评语做一些考证。
《班马异同评》有明嘉靖十六年(1537)李元阳刻本和明万历韩敬序刻本两种版本系统。明嘉靖十六年李元阳刻本是《班马异同评》诸本祖本。此本经李元阳校,汪佃序,福建刊本,每页18行,行19字,单鱼尾,左右双栏。此本原是清代藏书家汪启淑(1728—1799)“开万楼”藏品,后归孙星衍(1753—1818)“平津馆”。傅增湘《藏园订补邵亭知见传本书目》卷4曾著录,现《〈史记〉考证文献汇编》所采用的底本即为明嘉靖十六年李元阳刻本。此刻本现藏于国家图书馆和浙江大学图书馆。明万历韩敬序刻本是《班马异同评》的另一刻本。此本明天启甲子年(1624)曾经重新刊刻。此种明刻本现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陕西师范大学也藏有一种明万历韩敬序刻本,2函12册,每页18行,行20字,单鱼尾,单边。
明嘉靖李元阳刻本和明万历韩敬序刻本的区别主要有二:一是次序不同。李元阳刻本卷33为《滑稽》,卷34为《日者》,卷35为《货殖》。韩敬序刻本卷33为《货殖》,卷34为《滑稽》,卷35为《日者》。其他各卷次序相同,只是叙述偶有异者,如嘉靖本卷2为《汉高》,万历本卷2称《高祖》;嘉靖本卷12为《张苍周昌赵尧任敖申屠嘉》,万历本卷12称《张苍周昌任敖申屠嘉》,题目缺少《赵尧》;嘉靖本卷31为《鲁朱家剧孟王孟郭解》,万历本卷31则称《鲁朱家剧孟郭解》,题目缺少《王孟》等。二是两本所附序跋不同,嘉靖本有杨士奇跋和汪佃序文,万历本附有韩敬序文和杨士奇跋文[1]。
经过校勘,笔者惊奇地发现嘉靖本和万历本所收刘辰翁评语居然并不相同,差异处甚至达到20多处,其中,嘉靖本没有而万历本却忽然冒出来的3条评语,尤其使人疑窦丛生,现一一列举如下(1)本文所引《班马异同评》系陕西师范大学所藏万历刻本。《史记》本文原书大字书写,今用宋体;凡《史记》无而《汉书》所加者原书以细字书写,今则按原书以楷体和圆括号标注;凡《史记》有而《汉书》所删者原书以墨笔勒字旁,今则以细方括号标注;刘辰翁评语一律用黑方括号外加“眉批”标注。本文引《班马异同评》之文,均出自该本,不一一详注。:
1. 〔项王〕(羽)〔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待〕。【眉批】叙楚汉会鸿门事,历历如目睹,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模写不出。范增数目〔项王〕(羽),〔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击沛公),〔项王〕(羽)〔默然〕不应。——第1卷《项籍》。
2. 陆贾〔者〕,【眉批】贾比他说士最情实温厚。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第13卷《郦食其陆贾朱建》
3.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以)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居),与闾里浮〔沈〕(湛),相随行,闘鸡走狗。雒阳剧孟【眉批】又增剧孟,无故生问,答甚高。尝过〔袁〕盎,盎善待之。——第17卷《袁盎晁错》
以上这3条万历本新增的评语,大都属于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评析:
【眉批】叙楚汉会鸿门事,历历如目睹,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模写不出。
【眉批】贾比他说士最情实温厚。
【眉批】又增剧孟,无故生问,答甚高。
其中第1条,被今人广泛引用,如:王怀让《〈鸿门宴〉评析三疑》[2]、陈金霞《论〈史记〉“鸿门宴”的真相》[3]、杨燕起等《历代名家评〈史记〉》[4]345、笔者《〈班马异同评〉研究三题》[1],均认为是刘辰翁的评语。事实上,这条评语嘉靖本《班马异同评》中根本不存在。那么,此条评语是否真的出自刘辰翁之手?是嘉靖本无意遗漏了?还是万历本有意(或无意)误将他人的评语混入其中?如果真是混入的,作者是谁?原因又是什么?
查阅史料,果然发现这条评语见明朱之蕃汇辑、汤宾尹校正的《百大家评注〈史记〉》:
《百大家评注〈史记〉》卷二《项籍本纪》文宪公学士宋濂评:叙汉楚会鸿门事,历历如目睹,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模写不出。[5]86
两相对比,万历本的评语与宋濂的评语居然相差无几,只是将宋濂的“汉楚”二字改成了“楚汉”,且在文中所处位置也完全相同。这绝非偶然巧合。那么,这条评语的作者也就耐人寻味了。要弄明白这些,就有必要明确《百大家评注〈史记〉》一书的编者和结构。
《百大家评注〈史记〉》的编者朱之蕃(?—1624),字介元,号蓝嵎,聊城茌平人,明代书画家,万历二十三年(1595)科举状元,官终礼部右侍郎,任上曾奉命出使朝鲜,有《君子林图卷》及文集《奉使稿》《纪胜诗》《雨山编》等传世。校正者汤宾尹,字嘉宾,号睡庵,安徽宣州人,万历二十三年榜眼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后成为“宣党”首领,世号之“汤宣城”,颇负文名,亦善诗,著有《睡庵文集》《宣城右集》《再广历子品粹》12卷等。
《百大家评注〈史记〉》便出自朱之蕃、汤宾尹二人之手。《百大家评注〈史记〉》汇集了历史上近百位大家学者对《史记》相关评论,并从文字、结构、字词等方面对《史记》中的84篇文章进行了详细的解读。其中,“百大家评注《史记》总评”始于“马先生”,讫于“茅坤”,共辑录14人的评语24条;“百大家评注《史记》姓氏”,由汉至明,依次排列,汉一人,唐一人,宋十人,明43人,共计55人;再为“百大家评注《史记》目录”,共计83条题目;最后为“百大家评注《史记》卷之一”至“卷之十”的正文[5]前言。
《百大家评注〈史记〉》中,刘辰翁和宋濂的评语都曾收录。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属江西)人,景定三年(1262)进士,曾任濂溪书院山长,宋亡不仕,有《须溪词》等存世。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浦江(今浙江浦江)人,明初文学家。刘辰翁和宋濂虽然都是著名文学家,但是刘辰翁尤以评点闻名。如果这条评语真的出于刘辰翁之手,《百大家评注〈史记〉》没有理由代以宋濂之名,而从嘉靖本《班马异同评》中根本没有这条评语的事实来看,此条评语的作者应该属于宋濂。
无独有偶,万历本《班马异同评》增加的另外两条评语,亦见于《百大家评注〈史记〉》:
《百大家评注〈史记〉》卷六《郦生陆贾列传》宗伯王世贞评:此传有写生意态。又评:贾比他说士最情实温厚。[5]410
《百大家评注〈史记〉》卷七《袁盎晁错列传》翰林编修邹德溥评:按师古云,分皆一时各去也。又评:皆《史记》草创之妙,又增剧孟,无故生问,答甚高。”[5]441
显然,万历本《班马异同评》只是节录了王世贞和邹德溥的两条评语而已。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刻者有意补入,也有可能是无意混入。在讨论原因之前,不妨来看看《班马异同评》万历本的刊刻情况。
查阅资料,发现明清目录资料中,有关于明万历韩敬序刻《班马异同评》本的零星信息,见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
旧有李元阳校,弋阳汪佃跋本。此则韩敬所序刊也。思字正甫,归安人,乾道二年进士,历官宝文阁学士,《宋史》有传。有“沈令闻印”“歙鲍氏知不足斋藏书”“鲍廷博印”三印。廷博,字以文,号渌饮,本歙人,寄居桐乡,嘉庆十八年特恩赏给举人。“知不足斋者”,其藏书处也。所丛书,多人间秘本。[6]卷6
丁丙记载《班马异同评》韩敬序刻本曾经经过明清两个藏书家沈令闻和鲍廷博的收藏。鲍廷博(1729—1814),字以文,号渌饮,清代藏书家。沈孚闻(1535—1583),原名沈令闻,万历丁丑(1577)进士,明代藏书家。《万历五年进士登科录》载:“沈孚闻,贯直隶苏州府吴江县民籍。国子生。治《易经》。字贞孺,行一,年四十三,三月十二日生。”[7]王世贞《河南汝宁府光州商城县知县沈君孚闻墓志铭》中载 :“……四十三而始成进士,……四十九而弃我。……君初讳令闻,后改孚闻,字贞孺,自号翼亭,后亦更号芷阳。”[8] 卷93,4 047
因此,沈令闻的生卒年是清楚明白的。如果明万历韩敬序刻本所钤“沈令闻印”真实可信的话,《班马异同评》万历本的刊刻下限最晚也在万历十一年(1583)。这一年,沈孚闻辞世,而这一年的韩敬刚3岁,就算是天才,也绝无可能给《班马异同评》写序言。这既有可能是丁丙误将嘉靖本和万历本弄混了,也有可能是印章有误。不管是哪一点,要从此入手去考证《班马异同评》万历韩敬刻本的时间和刘辰翁这3条评语的真假也就失去依据。
更令人棘手的是,韩敬本人的生平也模糊不清。不过,其生平事迹在其他典籍中还是有迹可循,如明张弘道《明三元考》卷14、陈建《皇明通纪集要》卷39、高汝栻《皇明续纪三朝法传全録》卷8、黄景昉《国史唯疑》卷10、黄宗昌《疏草》卷上、黄尊素《黄忠端公集》说略卷6、蒋平阶《东林始末》、焦竑《玉堂丛语》卷6、《明史》卷236、清成瓘《(道光)济南府志》卷40、卷41、陈和志《(乾隆)震泽县志》卷19人物七、鄂尔泰《(雍正)云南通志》卷20上等,都曾简单记载。综合起来看,韩敬(1580—?),浙江归安(今浙江湖州)人,字求仲,一字简与,号止修,己酉(1609)乡试第八名,万历三十八年(1610)三月廷试,与马之骐、钱谦益等同时及第,并成为庚戌科状元。韩敬早年从学于汤宾尹,以文才出众闻名遐迩。父韩绍,辛未(1571)进士,行太仆寺卿。不幸的是,才华横溢的韩敬却不慎卷入了一场科场公案,《明史》卷236之列传第124“孙振基”条:
韩敬者,归安人也,受业宣城汤宾尹。宾尹分校会试,敬卷为他考官所弃。宾尹搜得之,强总裁侍郎萧云举、王图录为第一。榜发,士论大哗。知贡举侍郎吴道南欲奏之,以云举、图资深,嫌挤排前辈,隐不发。及廷对,宾尹为敬夤缘得第一人。后宾尹以考察褫官,敬亦称病去,事三年矣。[9]6 153
万历三十八年(1610),侍郎王图主持会试,汤宾尹以庶子为分校官。举人韩敬,曾受业汤宾尹。会试时,韩敬的试卷为其他考官所弃,汤宾尹越房搜得此卷,与各房互换闱卷,凡18人,强图录韩敬为第一。此举无疑是导火索,令政治对手疑窦丛生,由此引发以汤宾尹为首的“宣党”与“东林党”之间的派系之争,直接导致宣党领袖汤宾尹在万历三十九年(1611)被罢免。随之,韩敬也被迫称病辞职,闲居家乡,以著述自娱。韩敬工书法,且能诗善文,但著作多散佚。韩敬与汤显祖(1550—1616)为密友,汤显祖去世后,是韩敬将其诗文辑成《玉茗堂集》。
结合韩敬的生平和遭际来看,《班马异同评》万历本可能是韩敬官场失意,辞官回家后所刊刻。而从韩敬的序言中,好像也能看出一丝端倪:
乡先正宋倪文节公有《班马异同》一书,当时馆阁极贵重之,又得须溪先生评定,遂使龙门、兰台精神面目从故纸生动,真读史者一快助也。文节以直谏著光、宁时,重华之对,姜氏之讲,明大伦于天下,皆言人所不能言。当侂胄柄国,士大夫捐弃廉耻,匍匐私门,恩主、恩父之称遍于缙绅,谁感以骑虎不下面斥之者。既弥远拜相,制词僭错,公抗疏引董贤事折之,遂得罢归。其生平如此。归而逍遥兼山、霅水之间,读书谈道,自谓有十五乐而无一忧,有三十幸而无一败;意此其胸次洒洒,真足上下千古,宜乎为须溪先生所服膺也。余又尝见元人张浩赠须溪诗曰:“首阳饿夫甘一死,叩马何曾罪辛已。渊明头上漉酒巾,义熙以后全无人。”盖宋祀既移,终身不出,与《史记》之避纣、《汉书》之不事莽者,同一风致,岂独以赏鉴擅长耶?先生视文节为前辈,偶得其书,亲为品骘,条分缕析,比他秩更精;繇其姜桂性合,兰茝臭同,故于操觚之中,寓执鞭之意。不然,当日蓬山、风池之间,著述殊夥,岂无有作南园记,撰元龟策者,何足辱先生一唾哉?余既为文节乡人,而发先生遗书颇多,故尚论其世以告世之善读班马者。西吴后学韩敬题。
作为湖州后学,韩敬对乡前辈倪思的人品十分仰慕,对刘辰翁评语也评价很高,认为评语体现了刘辰翁高洁的性情和渊博的学识。倪思(1147—1220),字正甫,南宋湖州归安(今浙江湖州)人,乾道二年(1166)进士,曾任礼部侍郎、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等职,著有《齐山甲乙稿》《兼山集》《经锄堂杂志》等。倪思性情耿直,曾经因斥责宰相韩侂胄而被革职,后又被丞相史弥远两次罢官[1]。从韩敬的字里行间,如“当侂胄柄国,士大夫捐弃廉耻,匍匐私门,恩主、恩父之称遍于缙绅,谁感以骑虎不下面斥之者”“归而逍遥兼山、霅水之间,读书谈道,自谓有十五乐而无一忧,有三十幸而无一败”,也隐约暗示出韩敬当时的赋闲处境和倪思被革职后的生活及刘辰翁隐居不仕的日子有着某些相似之处,故而惺惺相惜。因此,韩敬刻本应该不会早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这一年,韩敬30岁。
《百大家评注〈史记〉》10卷,刻于万历辛卯年(1591)。从现有资料看,此书在明代只有这一刻本,流传并不广泛,但作为汤宾尹的门生,韩敬应该看到过此书。《百大家评注〈史记〉》刊刻在前,《班马异同评》韩敬本出现在后。一般而言,先出现的书籍不可能抄录后出之书,而从普通人的阅读习惯和审美积淀来看,对先出现的书籍自然有“先入为主”的认识。因此,韩敬将宋濂、王世贞、邹德溥的3条评语有意置于刘辰翁评语的可能性就较小。客观地看,应该是无意混入。原因如下:
首先,此本是韩敬亲自校订本。韩敬序言曾说:“先生视文节为前辈,偶得其书,亲为品骘,条分缕析,比他秩更精;繇其姜桂性合,兰茝臭同,故于操觚之中,寓执鞭之意。不然,当日蓬山、风池之间,著述殊夥,岂无有作南园记,撰元龟策者,何足辱先生一唾哉?余既为文节乡人,而发先生遗书颇多,故尚论其世以告世之善读班马者。”韩敬爱屋及乌,对《班马异同评》作了“条分缕析”的订正工作。如果这3条真是刘辰翁所评的话,韩敬应该不会疏忽,更不会从别人的评语中去节录。
其次,这3条万历本新增的评语,大都涉及到著名历史事件。围绕这些事件,历史上产生了很多评语,如“鸿门宴”,一直被视为千古“第一宴”,仅从《百大家评注〈史记〉》来看,先后就有王世贞、全天叙、王直、董份、温托斋、蔡昂、陈于阶、宋濂、申时行、章懋、李廷机、王鏊、汤宾尹等14人的17条眉批,此外还有40条正文中辑录的其他“大家”的评语。刘辰翁点评《班马异同》5万余言,仅第1卷《项籍》,就有56条评语,“鸿门宴”也有10余条评语。据笔者统计,《班马异同评》约涉及汉代人物106人(不包括第23卷《匈奴》),刘辰翁点评85人,评点条数高达1 171条[1]。这3条只占评点总数的千分之一。在明代书籍刊刻技术相对低下的情况下,万历年间重刊时偶然混入几条评语,实属正常。
再次,这增加的3条评语虽然仅有47字,但是字字珠玑。再以“鸿门宴”为例。为了整体领略刘辰翁的评点风格,不妨将刘辰翁关于“鸿门宴”(从“沛公军霸上”至“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的评语列举如下:
1. 【眉批】范增语与曹无伤不同,增盖得之。此樊哙、张子房谏后所见闻,增乃知“其志不在小”。使羽于此有见,何至秦人一日失望哉!曹无伤谗语也,不足信。羽知不实,怒,亦怠增此语,故以为沛公游说耳。羽所重乃窃在此。使人望气之谓好奇,既知其如此,又曰“急击勿失”,徒自可笑。
2. 【眉批】或如龙如虎,或青或黄。独指为龙,过矣。
3. 【眉批】服虔曰:“鲰音浅,小人貌也。”(嘉靖本无此条评语)
4. 【眉批】此处问答如见,备极情事。削此,岂他有功哉。
5. 【眉批】《史记》婉。
6. 【眉批】“遣将”“出入与非常”,一字岂可少。
7. 【眉批】“然不自意能”甚善,于此有力。
8. 【眉批】“生此”好“至此”。
9. 【眉批】叙楚汉会鸿门事,历历如目睹,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模写不出。(嘉靖本无此条评语)
10. 【眉批】项王为人不忍,于此可见。此伯之所以敢语,增之所以不敢怒也。
11. 【眉批】还军覇上,本非初意,然谋臣之谏是,基帝王之业,息奸雄之心,独藉此耳。
这11条评语中,有些解释音义,有些评论人物,有些评点事件,有些评价句法,或长或短,或虚或实,但都体现出刘辰翁“以意断制,无所考证”的评点倾向。不过,反复玩味,发现这11条评语中,最好的一条显然就是:“叙楚汉会鸿门事,历历如目睹,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模写不出。”此条评语境界宏大,既有宏观概括,也有微观叙述,画龙点睛,作为“鸿门宴”一节的总评语,当之无愧。相比之下,刘辰翁对这一节的评语就稍显琐碎和拖沓,正如四库馆臣所说:“辰翁人品颇高洁,而文章多涉僻涩。其点论古书,尤好为纤诡新颖之词,实于数百年前预开明末竟陵之派。此书据文义以评得失,尚较为切实。然于显然共见者,往往赘论,而笔削微意罕所发明。又倪思原书,本较其文之异同。辰翁所评,乃多及其事之是非,大抵以意断制,无所考证。既非论文,又非论古,未免两无所取。杨士奇《跋》,以为臻极精妙,过矣。”[10]642馆臣认为刘辰翁的不足之处是对熟悉的情节和已成定论处,却往往赘论,所论却并无新意。从“鸿门宴”一节的评语来看,馆臣此言甚是。因此,韩敬将此条评语“无意”混入,也能理解。
最后,刘辰翁是评点大家。在刘辰翁、宋濂、王世贞和邹德溥4人中,刘辰翁时代最早,又是评点的集大成者,曾对《大戴礼记》《越绝书》《老子道德经》《荀子》《庄子》等都做过评论,而将这3条评语置于其名下,一般士人是难以觉察的。正如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3所说:
《文献通考》以为倪思撰者,明引陈氏曰,即《直斋书录解题》也。陈氏先于须溪,使果为须溪之书,《直斋》胡为著录?缘当时须溪评点诸书风行,坊肆刻是书者,但题须溪名,不题撰人名,故士奇未之深考,遂有此两可之词。亦足见须溪议论入人之深,故使读者数典而忘其祖矣。[11]270-271
叶德辉高度认同刘辰翁评语,甚至认为刘辰翁评语太过精彩,导致读者数典忘祖,忘了《班马异同》的真正作者是倪思。
总之,嘉靖本和万历本所收刘辰翁评语的差异有20多处,有些是嘉靖本有万历本没有的,有些是嘉靖本没有万历本增加的。其中,万历本新增加的3条评语,并不是刘辰翁的原评,而来自明朱之蕃汇辑、汤宾尹校正的《百大家评注〈史记〉》。结合《班马异同评》万历本的刊刻情况和校订者韩敬的生平,发现韩敬在校定时,无意中将宋濂、王世贞、邹德溥的3条评语误置于刘辰翁评语中,以致以讹传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