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刚 叶军峰
教育人类学对学校有一个经典定义——学校是文化的熔炉。这一定义的另一层含义是学校是多元文化共存在场所。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论语境,可以提出技艺文化进校园的主张,进而提出“技艺文化育人”这一命题。在中国有一个庞大的职业院校(包括技工院校)体系,其主要定位于技术技能型人才的培养,而技艺文化将对这类人才的培养产生微妙的影响。以下在对技艺和技艺文化进行解释的基础上,结合职业院校的人才培养实践着重探讨两个相关联的问题,一是技艺文化育人的意义,二是技艺文化育人的途径。
技艺从字面上看,是技术和艺术的合成。技术的一个典型定义是:“技术是人类为了满足社会需要,依靠自然规律和自然界的物质、能量和信息来创造、控制、应用和改进人工自然系统的手段与方法[1]”。通过技术人类可以把自身的意志赋予某个物质对象,因而技术是人的创造能力的重要表征。技术不仅仅是一种物质性的活动,同时也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在农业社会,技术主要表现为手工技术,尽管手工技术今天依然普遍存在。在现代社会,技术主要表现为机械技术和信息技术,在这种技术中,人的作用逐渐消失,技术的本质也发生蜕变,技术与政治和伦理等问题纠缠在一起,因而成为了广大人文学者批判反思的对象。今天,人们普遍认为技术异化已经形成。
艺术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通过艺术,人类社会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能够得到反映和理解。艺术本身有极其丰富的内容和形式,而民间则是艺术萌发和生长的沃土,所以也就有了民间艺术这一特殊的艺术世界。艺术突出的特征是审美性。从事艺术活动的人被称为艺术家。所谓艺术家就是以直接的途径来展开新形式和新象征,以创造力反叛死亡的人[2]。希腊神话中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常常被用来形容和比喻艺术家。
技艺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技术的艺术化,它使得技术与制作活动具有审美价值。在本文中,技艺主要是指基于传统技术和生活美学而形成的民间技艺。民间技艺一般是通过器物或作品来承载和传达的,这类器物或作品的精髓是“用之美”。“用之美”意味着器物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消费性的东西,还可以通过器物的使用来获得审美体验,感受心理与精神慰藉,从而提高生存的境界,看到生活的光辉。常见的民间技艺作品有刺秀、剪纸、陶瓷、彩画、雕刻、彩灯、竹编、印染、戏曲、漆器、皮影、乐器等,这些民间技艺作品经常出现在各类博物馆和各种展览之中,甚至也会进入普通家庭,成为现代生活中的一种特殊元素。
从文化的视角来看技艺,技艺就是一种文化。民间技艺更是以独特的魅力和顽强的生命力而为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在谈到文化这一概念时,人们常常会援引英国人类学家泰勒关于文化的经典定义,“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它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3]”。这一定义告诉人们,文化是人类活动的结果,是不断习得的和积累的,且文化具有群体性,即被群体所遵循和认同的。后来的学者改造了文化这一概念,把文化看作是一个共享并相互协调的意义系统[4]。这意味着,文化不是“人的创造物”,而是隐含在创造物背后的含义,所以文化研究的核心是意义的阐释。中华民族拥有博大的技艺文化资源,由于这类技艺文化具有独特的不可替代的文化价值,所以常常被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并试图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来加以保护和传承。
什么知识最有价值是一个经典的课程论命题,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在19世纪60年代提出这一命题并自己做了回答——科学知识最有价值。今天如果站在职业教育的立场来回答这一问题,人们也许可以说,技艺知识最有价值。即便人们不太认同这一回答,但不能否定技艺文化具有浓郁的职业教育意义。
职业教育(包括技工教育)是一种具有特殊功能的教育实践形态。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是当前一个重要的政策主题,与此同时,各职业院校开始对人才培养进行新一轮的探索。2019年发布的《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 特别提出职业教育要“健全德技并修、工学结合的育人机制[5]”。技艺文化育人为职业院校育人机制的创新提供了某种线索和启示。这是技艺文化育人的现实意义。这里还想进一步阐明,技艺文化育人同时也是职业教育的一种深层结构。
深层结构本来是一个文学的概念,指故事中各要素与故事之外的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故事的解读中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职业教育的深层结构可以理解为职业教育与社会文化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职业教育的性质和特征。技艺文化育人反映了职业教育与技艺文化的特殊关系,所以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抵达了职业教育的深层结构。如果把职业教育孤立起来,割裂其与社会文化的复杂的关联,人们将无法正确认识职业教育,职业教育的内涵也将变得十分贫乏。
正如故事的深层结构会影响故事的解读一样,职业教育的深层结构也会影响人们对职业教育的认识。当职业教育走向技艺文化育人时,职业教育的视野就变得豁然开朗,职业教育也戏剧性地回归了素质教育。现代职业教育要求全面实施素质教育。2014年颁发的《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特别指出职业教育落实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是全面实施素质教育,要开展优秀文化传统和人文素养教育[6]。技艺文化本质上是一种优秀的人文文化,而技艺文化育人本质上是一种高层次的素质教育。从这种意义上说,技艺将深度参与学生素质结构的建构,技艺本身也就成了职业教育的一个重要支点。
技艺一般要经历漫长的研习才能掌握和提升,所以技艺文化是一种小众文化,那些绝技绝活更是如此。技艺在现代社会显得十分的孤独。于是技艺如何传承,这是一个时代性的课题。2017年文化部、工业和信息化部、财政部联合制定了《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在这一政策文本中对中国传统工艺振兴的意义进行强调,“振兴传统工艺,有助于传承与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涵养文化生态,丰富文化资源,增强文化自信;有助于更好地发挥手工劳动的创造力,发现手工劳动的创造性价值,在全社会培育和弘扬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有助于促进就业,实现精准扶贫,提高城乡居民收入,增强传统街区和村落活力[7]”。随着技术的发展,数字博物馆等一些基于新技术的技艺传播与保存方式开始出现,但是技艺传承的关键仍然在于传承人的培养。职业教育与技艺传承有着天然的联系,通过职业教育来传承各类传统工艺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技艺文化育人是技艺传承的一种当代范式。这种范式也可称为传统技艺的学校传承。
在中国传统工艺的学校传承方面有许多较为成功的个案,其中广州市轻工技师学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所学校积极承担技艺传承的当代使命,提出了“独具匠心”的人才培养理念,也是岭南特色工艺传承基地。近年来,学校引进60 位国家级、省级、市级工艺美术大师进校园,建立起广彩、广绣、玉雕、牙雕、木雕、榄雕、蛋雕、陶塑、剪纸、宫灯、掌画、铜印、端砚等15 间大师工作室。大师工作室可以看作是一种人才培养模式,实践证明,这一模式在技艺传承及技能型工匠的培养方面是十分有效的。
传统技艺的学校传承通常有两条具体的途径,一是技艺类专业的设置及技艺专业人才的培养。2010年教育部发布《中等职业学校专业目录》时,特别指出中等职业学校要加强服务区域特色产业,尤其是民族文化艺术、民间工艺等领域的专业建设[8];2009、2013、2018 版《全国技工院校专业目录》都设置了相当数量的文化艺术类专业。这意味着民族民间的技艺与工艺类专业是受到政策鼓励和保护的。二是技艺的普及与技艺精神的传播。学校是传统技艺传播的重要阵地,并且还可能是高效的。技艺展览、技艺选修,技艺讲座等则是一些常见的普及与传播方式。通过这些方式可以有效培养和提升大众的技艺素养。
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化反过来塑造人,这是文化哲学的一个基本命题。如何利用技艺文化来塑造人,这是职业院校所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这一问题可以简化为技艺文化育人的路径选择的问题。当然这里的路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也包括了路径的创新。
精英是一个社会学概念,意指各个领域居于顶端的少数人物。精英的形成主要是基于能力与成就上的差异。在传统工艺和技艺领域自然也有自己的精英,可以称之为技艺精英。技艺精英是技艺文化的传承者、创新者与传播者。文化哲学对文化的定义是,“文化最根本的意义是人之历史地凝结成的生存方式[9]”。基于此,技艺文化实质上就是技艺精英的生存方式。从人力资源的视角来看,技艺精英是一种稀缺的人力资源,从教育学的视角来看,技艺精英则是一种蛰居在社会的教育资源。引进技艺精英以充实和改善教师队伍是技艺文化育人的一条现实的路径。
技艺精英进校园成为兼职或专职的教师有着可靠的政策依据。2019年颁布的《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特别强调要深入开展“大国工匠进校园”、“劳模进校园”、“优秀职校生校园分享”等活动,宣传展示大国工匠、能工巧匠和高素质劳动者的事迹和形象,培育和传承好工匠精神[10]。事实上,通过聘请兼职教师的方式来组建“双师型”专业教学团队,一直以来都是职业院校师资队伍建设的基本思路。前文提到的广州市轻工技师学院的大师工作室既是一种人才培养模式,同时也是技艺精英的一种工作模式,还是一种有明确组织地位的制度性机构。这为技艺精英进校园提供了某种保障。
技艺精英进校园以开拓技艺传承的路径,这也是一种国际经验。有研究者在考察日本漆艺教育的发展时发现,在大学教育盛行以前,日本漆艺主要是以师徒教育的方式来传承的。后来,漆艺领域的人间国宝不但在其作坊招收学徒,而且经常与学校合作,甚至受聘为学校教员持续在学校传授技艺。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尽管与日本隔海相望的中国同样有着深厚的漆文化底蕴,但伴随着日本在上世纪初率先开启传统漆艺进入高等教育领域以来,日本的漆艺教育规模及水准已然成为这个领域的翘楚[11]。这对中国的传统技艺的传承具有借鉴意义。
技艺精英进校园还有可能产生另外一种效应,就是培养和指导年轻教师。在年轻教师培养方面,目前一些地方正在探索青年教师教学指导和实践指导相结合的“双导师”培养模式。技艺精英是有资格指导和培养年轻教师的,特别是在实践指导方面能够为年轻教师提供十分专业的指导和示范。这是一种特殊的师徒关系,既能够促进职业院校的师资队伍建设,也能够促进年轻教师的专业成长。年轻教师在技艺精英的指导下,也有可能成为未来的技艺精英。事实上,在这一方面已经有了不少成功的个案。广州市轻工技师学院的教师周承杰的作品广州彩瓷18 寸圆盘《春华秋实》曾获“中国工艺美术文化创意奖”金奖,这一荣誉意味着这位教师已经成为这个领域的精英,而他所师承的正是广彩领军人物翟惠玲大师。这也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让精英来培养精英”。
技艺文化育人必须落实为具体的课程与教学活动。技艺研修就是把技艺类课程纳入学校的课程体系之中,并让学生自主选择。选修制是技艺研修的制度保障,而前文所述的技艺精英进校园则提供了师资上的保障。
在职业院校,学生的学习领域主要是由课程来界定的。现代职业教育提倡学习领域的开放性,从而让学生能够更好的适应不断变化的职业世界。这要求对课程体系进行动态调整。把技艺研修课程融入学校的课程体系,一方面极大地丰富了学校课程,另一方面还有可能成为学校的人才培养特色。当然技艺研修课程的开设对教材、师资和实训条件等有着特殊要求。不同学校可以结合自身的资源条件进行多样化的探索。广州市轻工技师学院充分利用了岭南艺术产业系的资源,为全校学生开放了多门工艺美术类课程,并邀请了40 位国家级、省级工艺美术大师主讲此类课程,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和需求进行选修。目前针对在校生的各类技艺研修班有10 余个。在这一过程中,工艺美术大师还有可能发现具有技艺潜质和发展前景的学生,再通过针对性的培养和引导,这类学生有可能成为新一代的技艺精英和传承人。这一过程类似于伯乐发现千里马,于是,技艺课程的公共选修与技艺拔尖人才的培养就实现了某种统一。
技艺研修可以依托选修制与学分制来进行。选修制度体现了学习自由的精神,而学分制则意味学习的内容和效果是可以量化的。在职业院校推行技艺学分制度是一种人才培养机制的创新。这种创新能够开拓职业教育的视野,丰富职业教育的内涵,同时也能够有效提升人才培养质量。值得一提的是,技艺研修课程还涉及到如何评价学习成绩的问题。技艺知识主要属于难以言说的缄默知识,所以传统的考试方式不再适合,而操作考核和作品评价将成为主要的考核方式。另外,工艺美术作品与元素是具有某种市场价值的,于是,如何把人才培养与市场开发结合起来也是一个现实问题。广州市轻工技师学院正在这一方面进行尝试,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汽车改装、钟表、箱包、礼物、饰品、粤菜等领域是工艺美术作品容易融入的领域,并且有较大的潜在需求。
学校在漫长的人才培养实践中会创造和积淀自己的文化,这就是学校文化。人文景观是学校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人文景观就是渗透人文精神的物质景观,如雕塑、文化墙、展览馆、建筑等。学校的人文景观是一种公共艺术,优秀的人文景观能够提升学校的文化品格。通常人们认为,学校的人文景观具有陶冶功能。技艺作品本身可以成为人文景观,另外,还可以作为一种元素融入人文景观。通过这种方式可以优化和提升学校的人文景观,也能够让学生直观地感受到技艺文化的独特魅力。
有研究者指出,当代美学现象一个根本转向是生活的审美化和审美的生活化。这不是某种生活态度和审美态度的变化,而是一种历史性的生成。也就是生活变成美的,而美变成了生活的。这样我们所处的时代可以称为一个走向美的时代[12]。基于这样的观点,学校应当按照美的规律来营造学校文化空间,以实现学校生活的审美化,同时也让审美成为学校生活的基本特征。当技艺作品融入人文景观之后,人文景观就成了学校成员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审美对象,这是对生活审美化的特殊贡献。于是,技艺作品融入学校人文景观的合理性可以从当代美学原理中得到某种解释。
关于技艺作品融入学校人文景观的意义还可以从潜在课程理论的视角来做一个补充解释。所谓潜在课程是指各种以内隐和间接的方式存在于学校情境中的教育影响。潜在课程对学生有着持久而深刻的影响,因而一直以来都是课程研究的重要领域。学校的文化情境正是一种潜在课程。从这种意义上说,技艺作品出现在校园中,是在营造一种特殊的育人氛围,有意无意参与了学校隐性课程的建构。
在利用工艺美术作品来丰富和提升学校文化方面,广州市轻工技师学院做了许多探索,不仅在学校视觉文化中融入了丰富的工艺美术元素,而且经常举办各类工艺美术作品的校园展览。近年来,学校与广州工艺美术行业协会合作举办过多次展览,其中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的展览有“中国金艺奖”国际工艺美术创新设计大奖作品展等。
现代职业教育具有鲜明的职业针对性,试图把学生引向一个工作体系,所以在课程与教学上往往有独特的设计,例如通过行动导向的教学来帮助学生获取工作过程知识,在课程开发上则把典型工作任务转化为具有理实一体化性质的教学项目和教学情境。在这一过程中,教育呈现出明显的规训特征,精神教化相对被忽视了。近年来,工匠精神开始备受关注,人们在呼唤工匠精神回归职业教育。这里所说的技艺精神是对工匠精神的一种肯定性的拓展,是把艺术家的创新精神、浪漫情怀和审美天赋等与工匠精神融合之后的一种新的精神形态。技艺精神体现在技艺精英身上,并渗透在他们的作品之中。
今天的时代是一个技术时代,这个时代一个隐患就是技术异化。所谓技术异化就是技术走向了人的对立面,即人创造了技术,技术反过来控制人。人们生活在技术带来的巨大风险之中,同时精神衰退,道德低落。在这样的背景下,职业教育本身也面临着异化的危险,有研究者指出:“只有在同技术历史与逻辑的对话中,祛除技术异化,将技术从‘工具’的牢笼中挣脱出来,开启技术本身富含的精神资源,职业教育才有可能担负起未来的国家使命,真正回归其‘教育’的本位[13]”。这一研究者把此过程称为职业教育的“复魅”之旅,而“复魅”之旅的关键就是要开启技术本身富含的精神资源。很显然,这项工作仍然没有完成。
如果技艺精神的培养是极其重要的,那么技艺精神又该如何培养。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通过各种技艺实践活动来培养技艺精神。离开技艺实践活动,技艺精神将变得缥缈而神秘。技艺精神的培养及学生精神境界的提升是一个漫长的领悟与内化、践行与升华的过程。
技艺文化育人作为一个当代职业教育命题,并不是对前现代职业教育的一种简单的回归,而是试图赋予科技发达时代的职业教育一种新的内涵。事实上,现代职业教育正是因为忽视了传统的技艺文化及其育人价值而产生了某种断裂感。立德树人是中国教育的根本任务。鉴于技艺文化是一种优秀的民族民间文化,所以技艺文化育人是符合立德树人的基本精神的。立德树人是一个总的原则,这一原则必须落实为具体的教育教学行为,本文初步建构了一个技艺文化育人的实施路径体系,但这仍然不够。这是一个敞开了的实践领域,期待各职业院校对此进行多样化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