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文 陈华菲
美国小说家凯瑟琳·安·波特在文学创作中经常描写人物的饮食活动,这或许是源于作家本人对烹饪和美食的热爱:“我超级喜欢下厨。我可以去应聘做一名很棒的厨师,对此我很自豪。我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厨师。等到有一天,我完成了所有的书稿,我将会写一本烹饪书。对待烹饪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1]12在波特看来,享用食物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可以让人生充满快乐:“人们在吃饭或参加宴会时应该高兴,即使仅是简单地喝一杯咖啡。我这一生都是如此。”[1]135然而,波特的此番自述并不意味着她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烹饪图书和食谱合集;详读细察之后会发现,她的饮食书写隐藏着复杂的政治文化意义编码。波特的长篇小说《愚人船》的最重要主题之一是无处不在的压迫,它表现在种族、性别和阶级等社会层面,反映在文本中俯拾皆是的饮食语言、食物意象和进餐场景之中。轮船上的餐厅和酒吧最受乘客欢迎,小说的中心事件主要也发生在这两个地点,种族、性别、阶级、宗教等各个层面的冲突和纷争在此轮番上演。“真理号”航船清楚地传达了它所代表的世界的压迫本质,不同层级的饮食空间和食物品质充分体现了这个微缩世界的等级秩序。在航船上,每一餐都是在规定的时间提供,通常有铃声提示,座位的安排都透出清晰的地位意识。源于强制的紧密关系以及世俗联系的缺乏,这些隔离群体的社会生活通常是闲聊的、庸俗的,甚至是粗野的。[2]89“真理号”航船是一个充满压迫的微缩世界,它的压迫本质外显于饮食方面。具体而言,酒、猪肉和蔗糖分别是女性、犹太人和统舱乘客遭受压迫的食物表征。本文聚焦于女性与酒之间的关系,解读其中蕴藏的性别、身份、权力等表意符码。
波特本人是一个酗酒者,在很长一段时光,饮酒成为她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波特并不畏惧男权社会的偏见,但健康危机和来自医生的警告经常会促使她尝试着改变喝酒、抽烟和其他不良的饮食习惯,有时收效明显,有时收效甚微。波特曾在1947年秋天写过:自15 岁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必须停止吸烟以及喝咖啡,最重要的是,“任何形式的酒都不能喝”;与此同时,她很庆幸自己曾经吃过各种美味佳肴,品尝过各种美酒,例如,白兰地、波旁威士忌、爱尔兰威士忌、科尼亚克白兰地、香槟、苹果白兰地。[3]41720 世纪60年代以前,女性饮酒在西方社会常被看作是异常的和叛逆的行为。波特的饮酒行为频繁遭到男性的非议和谴责,因此她对在饮酒问题上歧视女性的社会氛围极为不满。基于切身经历,波特在作品中详细叙述了这种歧视对女性的负面影响以及女性的抵制和反抗。在阐释小说文本之前,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西方关于女性饮酒以及酗酒话题的历史文化语境。
在公开场合过量饮酒几乎一直是男性特有的权利,女性难以获得在公共场所大胆而且大量饮酒的自由。普兰特(Moira Plant)在《女人与酒》(Women and Alcohol)一书中指出,在20 世纪以前,“健康专家认为女性天生就身体虚弱”。[4]50女性饮酒者总是处于隐形的状态:一些滋补品的主要成分往往是酒精;许多酒吧都设有女性单独通道,她们要么坐在酒吧里面的隐秘包间,要么购买少量啤酒带回家喝。女性不允许和男性一样坐在吧台旁边的高脚凳上公开饮酒。酒吧成为男性独占的领地,不允许女性涉足。女性“侵入”这个男性的据点,不论是独自进入还是在男性的陪同下进行,都会受到男性凝视目光的恐吓,从而不得不管控和压抑身体的愉悦。
在父权体制下,公开饮酒和酗酒是男性世界的一部分,女性进入这个世界会引发令人不安的后果。女性的巨大酒量会让男性蒙羞,她的饮酒行为被看作腐朽堕落的标志,酗酒意味着她侵入男性的领地,篡夺了男性的权力。在《饮酒的女人》(Women Who Drink)一书中,彭斯(Marcelline Burns)讨论了男人与女人的不同饮酒风格:“女性和男性在饮酒风格上的某些差异反映出双重标准。女人饮酒的行为未被接受,因此她们只好独自饮酒,从而获得‘独饮者'的集体名声。这个词语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病态'的行为,尤其是对比于公开的、社交的饮酒风格而言,后者通常被认为是男人的风格。”[5]10
从表面上看,20 世纪20年代的那些不受传统约束的“随意女郎”(Flapper)似乎获得了足够的解放:属于男性领地的酒馆被鸡尾酒酒吧替代,男男女女都可以在此狂欢痛饮。但事实上,女性喝酒的现象还是不断地受到指责。在19 世纪二三十年代,女性过量饮用酒精饮料仍然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正如贝多(Deirdre Beddoe)指出的,“在全国范围内,尤其是在更老的工业地区,酒馆是男人的地盘,‘品行端正的'女人不会现身于此。”[6]120菲尔莫(Kaye Middleton Fillmore)在《当天使堕落》(“When Angels Fall”) 一文中指出,直到20 世纪70年代末,女性酗酒者仍被看作超出了女性的角色而涉入男性的角色:“在早期,超出女性角色的饮酒行为被视为更‘异常'、更‘病态',与其他反常状态(卖淫和滥交)紧密相关;后来的阐释聚焦于‘性别角色冲突',其结论通常是女人难以在女性和男性角色之间取得平衡。”[7]13-14女性酗酒者通常被刻画成“他者”,她们与非酗酒者的女性以及男性酗酒者都不一样。
男性酗酒似乎体现了某种男性气质,然而女性酗酒者却被认为不适合作为妻子和母亲,因为饮酒削弱了她们的女性气质。贝克曼(Linda J.Beckman)指出,女性大量饮酒在某种程度上是扮演了男性的角色,但她们“有意识地接受传统的女性角色,认为这些角色很重要并且令人满意,担忧她们没有能力扮演传统母亲和妻子的角色,害怕无法维持切实可行的婚姻关系”。[8]811女性面临的悖论是,这种关于爱情、婚姻和母亲身份的观点揭示出了她们面对传统性别身份的矛盾心态,而喝酒则能够帮助她们逃离这个使她们困惑的世界。
在婚姻和家庭之中,女性与酒的关系主要体现在她们是酗酒者的配偶,而不是酗酒者本人。由于女性缺乏财政权力,她们不得不容忍酗酒的丈夫;丈夫却不需要容忍酗酒的妻子,因为抛弃酗酒的妻子对丈夫的经济和社会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即使贪杯的男人愿意娶具有相同嗜好的女人,“女人也极少嫁给比她酒量小的男人。通常的状况是,丈夫很可能劝导妻子喝更多酒,而妻子倾向于劝导丈夫少喝酒。酒量更大的丈夫比酒量更小的妻子更有可能会伤害婚姻的运行;经常喝酒的妻子更可能有着与丈夫的饮酒习惯相匹配或一致的饮酒风格”。[9]305
但是,女性与酒之间的关系并不总是被动的。早在19 世纪,女性通过“反对销售及饮用酒类运动”获得了一定的政治和文化影响力。在英国和美国,早期的禁酒主义者构建了强有力的组织,例如“妇女基督徒戒酒协会”(Women's Christian Temperance Union)和“反酒吧联盟”(The Anti-Saloon League)。饮酒在西方社会被视为女性的异常行为,但与此同时,饮酒也成为女性的反抗之道。女性通过特定的饮酒方式,有意识地抵抗甚至颠覆男性支配女性欲望、快感和情绪的文化霸权。在日常的和仪式性的饮酒行为中,女性贯彻实施表演性的策略,旨在要求男性承认她们饮酒的天然性和合法性。酒成为女性重新定义性别身份和重塑两性之间权力和快感关系的强有力媒介。饮酒行为是女性的抵抗策略,着力于反抗关于性别、性爱和快感的根深蒂固的社会文化观念。她们“挪用”男性的符号,重新定义性别身份。在这种“充满快感的”活动中,女性获得了自由和权力,破坏了原有的关于饮酒等于男性气质的文化意义。
饮酒在《愚人船》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波特详细描述了不同酒类的数量和品质,细腻刻画了男女人物的饮酒行为,有力回击了性别不公正的社会文化语境。小说中的许多重要片段都发生在船上的酒吧里,这里主要由男性人物占据,他们把酒吧变成政治论争和性别歧视的场所。正如奥托(Shirley Otto)所言:“社会对男人饮酒和醉酒体现出普遍的宽容,不论是发生在性爱之时、有没有食物、私下还是公开,但对女人却不是如此。”[10]154苏尔尼亚(Jean-Charles Sournia)持类似的看法:“女性醉酒总是被视为比同等情况下男性饮酒过量更加严重和丧失体面。”[11]22兰斯基(Ellen Lansky)曾撰文指出,多萝西·帕克(Dorothy Parker)的短篇小说《高个金发女郎》(“Big Blonde”)与波特的《愚人船》都触及一个共同的情结:酗酒与“女性麻烦”。这两部文学作品中的女性人物都竭力争取独立自主的生活,但她们所处的文化要求她们成为异性恋的女人,她们的身体、欲望和理想必须从属于她们的男性伴侣。①兰斯基的论述显得悲观和片面,她关注了男性人物对女性饮酒的监视和惩罚,但忽视了女性人物通过饮酒行为来反抗父权制度和确立自我身份的努力。 详见Lansky, Ellen.Female Trouble: Dorothy Parker, Katherine Anne Porter and Alcoholism,Literature and Medicine, 1998, (2).在《愚人船》中,虽然酗酒的女性人物屈从异性恋准则,但她们仍旧无法找到关系持久的丈夫,甚至无法找到可靠的男性伴侣。这些女性人物被贴上“酗酒者”和“不适合结婚的女人”的标签,她们遭受的嘲讽和谴责构成她们的“女性麻烦”。波特在酗酒的女主人公与不赞同女人饮酒的男性人物和读者之间建立了关联。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规训与惩罚》中论述的全景敞视主义为审视这个关联提供了恰当的范式:女性酗酒者是狱室中受监视的犯人,男性人物是圆形监狱的监视者。在舒曼医生和弗赖塔格等男性监视者看来,女性单独饮酒或饮酒过量均为“失范”行为,她们的饮酒活动必须处在男性的监控之中。在这种具有规训性质的凝视下,权力渗透到社会关系网络的每一个节点,转化为一种无形的操控力量,整个社会机体被毫无个性的凝视改造成一个具有感知能力的场域,不计其数的眼睛布满各个角落,它们时刻处于警觉戒备的状态。[12]214波特将酗酒女人的经历与女性权力缺失和男权凝视联系在一起,令人联想起一个熟悉的女性主义人物:阁楼上的疯女人。酗酒女人的疯癫在圆形监狱般的凝视下不断恶化,这种凝视意在控制和惩罚她们的“不得体”行为。
波特在小说中塑造的两个女性人物体现了她自身经历的两个不同方面,她们分别是离异的玛丽·特雷德韦尔和年轻的艺术家珍妮·布朗,她们的共同特点之一是酗酒。哈塞尔(Holly Jean Hassel)认为,这两位女性人物从不同角度传递了波特对女性特质、雌雄同体、性别角色、艺术创作等问题的思考。①哈塞尔的论述比兰斯基的分析更进一步, 她着重阐释了小说中的女性人物通过饮酒行为来建构或重构自我身份的尝试,尽管她们的尝试没有获得圆满的结果。哈塞尔认为,两位女性人物特雷德韦尔太太和珍妮都抵制将饮酒性别化的文化气候,即饮酒被视为男性的、公共的和社群的,而女性饮酒则是隐形的和私密的;她们进入饮酒所代表的男性的、公共的领域,以获得更多的自主性, 但她们都未能彻底打破男性与女性饮酒者之间的界限, 也未能完全挣脱附加在女性饮酒行为上的羞耻。 详见Hassel, Holly Jean.Wine, Women, and Song: Gender and Alcohol in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n Women's Fiction, The University of Nebraska-Lincoln, 2002, pp.87-128.喝酒在文化上一直被视为男性的专项,“真理号”轮船上的酒吧的光顾者也绝大多数是男性。特雷德韦尔太太的饮酒行为可以解读为她通过酒来争取之前缺失的权力和自我的独立性,从而对主体身份加以重新建构。特雷德韦尔太太一直被界定为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妇人,但她认为饮酒能有效抵制这种身份符码,因而她排除一切干扰,加入饮酒者行列,成功地颠覆了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对女性角色的预设。波特对珍妮饮酒的描写以及她与同行的男艺术家戴维·斯科特之间关系的叙述,比她关于特雷德韦尔太太的饮酒行为的描述更复杂,珍妮的经历揭示了波特对女性艺术家身份焦虑的真切感受。与戴维相爱,珍妮似乎必须让渡自己的艺术才华和自主身份。
沃尔什(Thomas Walsh)颇具洞见地指出,食人者和吸血鬼的隐喻在这部小说中反复出现,“所有为爱所作的努力都失败了,小说人物担心被他者吞食,用怨恨对抗怨恨,然后和对方分开,把精力回撤到自身,把那些他们尝试建立亲密关系的人视作陌生人”。[13]212相爱意味着屈服、被吞食和被灭绝的危险,导致对自己的身体和身份的暴力侵犯。叙述者不断暗示,女人的欲望是她的敌人,憎恨和不幸福既不可避免,又是真实的,两者都是欲望的结果。爱就像是某种无法控制的饥饿,一种狂喜的食人行为。[14]208在小说中,有些女性人物乐于接受既定的性别角色,放弃身份的独立状态。例如,胡滕太太坚定地认为,妻子的首要责任就是每时每刻都要跟丈夫保持意见一致。与胡腾太太这类传统女性不同,珍妮是一位具有现代思想的艺术家,她不愿意被动地服从男性的意志。珍妮总是感到被戴维的自我沉醉弄得憔悴虚空,他就像是一头极度饥饿的动物,“饥饿在他的骨头里,灵魂里”。[15]203除了饥饿之外,戴维经常表现出来的另一个生理现象是呕吐,他与珍妮之间的关系生动地体现在呕吐意象之中,它在小说中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或多或少传递出拒斥(Rejection)的象征意义。[16]190珍妮的家人对她从事艺术创作缺乏理解和支持,她的情人戴维也不断打击她的创作热情,扼杀她的艺术自由。珍妮尝试通过豪饮的方式来拒斥男权束缚,但她最后仍旧选择妥协,扮演一个顺从的女性角色。为了获得浪漫的异性爱情,珍妮甘愿牺牲自己的艺术追求,尽管她和戴维的爱情并不一定会结出美丽的果实。波特关于珍妮的描述基本上都是正面的,她的缺点是不够独立,在精神上和性方面依赖男人。对于女性而言,只有实现自身价值才有可能构建独立的身份,而身份的构建又是以拥有自我意识和自我认同为前提。[17]220
在与男性的关系上,离异的特雷德韦尔太太似乎比珍妮更独立,但她性格中也有保守的一面。她的名字(Mrs.Treadwell)“暗示了她源于矛盾本性的谨慎特点,有时令人爱慕,有时令人难受。作者从一开始便很明显地对她抱有同情,她是唯一一位几乎全部用正面词汇来描绘的乘客”。[16]177特雷德韦尔太太竭力拒斥感官享受和野性释放,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成为别人心中的负面形象: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们,“人们被告知,那么经常丧失她们的稳重、她们的体面。她们变得动不动就尖叫,发胖,或者瘦得像豆芽,喜欢偷偷地喝酒”。[15]347她十分害怕自己会成为这样的女人,只要想到这种女性形象,便会心惊肉跳。特雷德韦尔太太的焦虑和沮丧源于压抑的性别和阶级守则。[18]106她已经45岁,但她还穿着儿童样式的服装,她在童年时期失去了安全感,一直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特雷德韦尔太太登船后,首先喝的是茶,意在凸显她的中产阶级女性身份。她在喝茶时与另一个中产阶级女性所进行的友好得体的交谈揭示了她的世界观,她从一位纯真少女变成现在的社会名流,这个过程如同一场对她哑剧般生活方式的忍耐力的测试。在小说的最后,特雷德韦尔太太通过酗酒来彻底释放内心积聚的压抑情绪。
食物有助于压迫者实施和强化权力,但同时也能帮助被压迫者冲破壁垒、颠覆权力。反抗“与权力是共生的……只要存在着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19]46饮食帮助被压迫者重新绘制他们的世界,在所处的权力关系大网之中,他们得以找到让自我变得安全或更为强大的途径。“真理号”上的被压迫者包括饮酒的女性、犹太人、西班牙舞蹈班子成员以及统舱的蔗糖工人。面对压迫和排挤,勒温塔尔和弗赖塔格坚守犹太教的饮食规范,在被边缘化的环境中小心谨慎地寻找安全的位置;统舱乘客制造出几次小骚乱,但很快就被平息。在小说中,女性是真正挑战和推翻蒂勒船长竭力构建的等级秩序的生力军。
长期以来,特雷德韦尔太太时刻保持警惕,始终对其他人的事情保持距离。在航行途中,她逐步释放被压制的个性,尽情享受美酒和佳肴。随着情节的推进,特雷德韦尔太太不再和女性乘客一起喝茶,而是与不同的男性乘客一起喝酒交谈。在化装舞会中,高雅的特雷德韦尔太太把她的脸涂成其中一个舞女的样貌,仿佛戴上了象征肉欲和野性的面具。玛丽·多安(Mary Ann Doane)认为,化装舞会有助于女性操控自我形象和实施报复,因而成为一种获取权力的方式。[20]87特雷德韦尔太太彻底卸下长期保持着的心理防备,决定一醉方休,有人敬她酒她就喝,白兰地、查尔特勒酒、波尔图红葡萄酒、亚马·皮孔酒、莱茵干白葡萄酒和德国香槟等,各种酒都喝了个遍。在酒醉回房休息时,特雷德韦尔太太遭遇同样酩酊大醉的威廉·丹尼的性侵犯,她奋力还击,用一只高跟凉鞋反复击打他的脸部,直到他完全失去知觉。在隐喻层面上,特雷德韦尔太太使用阳具般的高跟凉鞋反击了压制女性的父权制度。高跟凉鞋原本是优雅、被动的、传统女性的标志物,特雷德韦尔太太给它赋予了新的意义,使之成为捍卫女性权力的利器,她也因此获得了坚强独立的女性身份。
论及对男性沙文主义的挑战,最具震撼力的当属女伯爵怒砸船长送给她的上等绍姆魏因酒。遗憾的是,前文提到的兰斯基和哈塞尔在各自专门探讨《愚人船》中女性与酒的论文中都忽略了女伯爵这个重要女性人物。德国人为了在国际上塑造德国酒的品牌影响力,拒绝使用暗含法国地名的“香槟”一词,转而使用德国的地域加以命名。这种做法遭到女伯爵的蔑视:“‘绍姆魏因酒!'她用讽刺的喜悦说,用怪里怪气的声调说这个词儿。‘多么没法形容的德国气派!我敢肯定地说,船长的荣誉也跟这种仿制品一样高明。'”[15]324女伯爵不仅在言语上嘲讽享有最高权威的蒂勒船长,而且在行动上对他加以羞辱。叙述者通过舒曼医生的视角描述了女伯爵的心理和举动:“她挑选了世界上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简单和直接得甚至令人感动,来表明她对船长、对医生和对一切把她当作囚犯的力量的轻蔑和挑衅。她的脸色是平静下来过的,她把眼睛转向他的时候,是高兴得闪闪发亮过的;她把那两瓶酒砸碎,好像在给一艘船命名似的。”[15]327女伯爵砸碎绍姆魏因酒的举动,强有力地反击了蒂勒船长代表的日耳曼种族傲慢和超越国界的男性霸权。女伯爵通过言语撕开了蒂勒船长的虚假面具,通过行动挑战了他倾力建构的压迫体系。
需要指出的是,女伯爵的反抗行动是在她房间进行的,它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影响,而彻底把蒂勒船长拉下神坛当众羞辱的是西班牙歌舞班子,其中的组成人员以女性为主。轮船启程不久,船务人员便开始接连不断地组织晚宴,以减少漫长旅程中的无聊感。西班牙歌舞班子处于边缘地位,他们在宴会中向蒂勒船长献殷勤,但他只是简单应付一下,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于船长的藐视,歌舞班子成员们一直耿耿于怀,于是精心设计了一个报复计划:“歌舞班子希望组织一场船上人人都能参加的小型联欢会,一场特殊的欢乐的晚餐会,每个人都会戴着面具出席,而且要调换餐桌的座位。”[15]371戴面具和调换座位是此次联欢会的两个关键特征,二者都是颠覆特权的重要策略。里特斯多尔夫太太指出,他们的提议既不符合轮船旅行的习俗,又不符合上流人士的办事方式。但歌舞班子的经理蒂托坚称,举办晚餐会完全是一种对船长致敬的行为,习俗和方式都是次要的。
事情的进展正如计划中的情形,歌舞班子成员以一种胜利的姿态接管了象征特权和荣耀的船长餐桌。这些原本处于边缘位置的西班牙人坐上船长的餐桌,而船长原来的那些客人都不在桌旁,餐厅里原有的秩序感荡然无存:西班牙歌舞班子成员“发出小小的兴奋的叫声坐下,像一群乌鸦落到玉米地里;洛拉坐在船长的右边,安帕罗呢,在左边,其他的人在那张加长了许多的餐桌旁找到了座位;他们经过长时间的搏斗后,终于发现自己坐在船长的餐桌旁了,那是他们下定决心要坐的高尚的地方,哪怕一辈子只坐一回,不只是坐在那儿,而且证实了他们已经赢得了他们坐这个位子的权利”。[15]585面对餐厅里从未出现过的混乱状态,一向飞扬跋扈的蒂勒船长表现得怯懦无能。他尽力说服自己,这种状况无关紧要,与此同时,他幻想自己就像他喜欢的警匪片中的神勇警察一样擒拿匪徒,迅速将他们暴力制服。然而随着联欢会的进行,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醉酒的迷乱状态之中。船长在言不由衷地致谢之后,灰溜溜地离开了餐厅,“躲进了驾驶台,像狐狸躲进了地洞那样,二十四个钟头内不会再被见到了”。[15]588当船长的餐桌遭到西班牙歌舞班子的入侵时,它所象征的权威即刻被颠覆。船长最后狼狈地离开餐桌,表明他已经被拉下神坛。在整个事件中,船长受辱的核心在于他构建的等级秩序被推翻。如果说女伯爵砸碎船长赠送给她的绍姆魏因酒是对船长权威的一次沉重打击,那么醉酒的女舞者们在狂欢聚会上的喧宾夺主则从根基上动摇了船长所代表的权力体系。
在西方文学史中,酗酒的女性作家可以排成一个长队,例如,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帕特里西亚·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雪莉·杰克逊(Shirley Jackson)、简·里斯(Jean Rhys)、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凯瑟琳·安·波特是这个队列中的一员,她的长篇小说《愚人船》在诠释女性与酒之间的关系上颇具代表性。波特在作品中着重刻画了一位中产阶级妇女、一位青年女艺术家和一群西班牙舞女的饮酒、酗酒行为以及酒后的暴力举动,从不同层面回击了性别不公正的西方社会文化语境。在小说中,女性的饮酒行为是女性重新建构自我身份的重要方式,她们通过酒来获得被剥夺的权力、个体的独立性和自主性;饮酒能够有效抵制被强加的身份符码,女性加入饮酒者行列,成功颠覆了根深蒂固的西方传统文化对女性角色的预设。在米歇尔·福柯关于权力的鸿篇巨论之中,最具独创性和影响力的观点或许可以概括为:权力既具有压制性,又具有生产性。作为男性权力的符号之一,酒对于女性而言,便是如此。在充满性别歧视的年代,饮酒的女人通常被视为道德败坏者,她们的酗酒行为被认为不仅仅是身体和心理的折磨,更是一种罪过。然而,对饮酒的女性而言,酒精的麻醉作用不仅仅是帮助女性逃避艰难忧伤的现实,在争取平等和自立的过程中,饮酒行为更成为女性表达反抗的有效途径。